等价交换之门

大寒日，漫天的风雪正急剧地消耗着林奇的体力，地面上的积雪很厚，灌满了林奇的靴子，可以确信的一点是，如果再不把已经失去知觉、快要坏死的双脚放到温暖的火炉边烤一烤，林奇将永远失去作为旅行商的资格。

幸运的是，上帝决定给予这位可怜的旅行商一点帮助。一幢以砖石砌筑的建筑出现在了旅行商的眼前。

虽然四肢僵硬，但林奇的思维还没有冻结，见多识广的旅行商一眼就看出这种厚实的砖石墙和富有特色的柱式属于古罗马的风格。

在付出一枚拿波里金币的代价后，林奇得到了房子的主人，一位自称拉尔、留着小胡须的胖乎乎的男人的热情招待。

“你是从东边来的?”拉尔把林奇沾满雪的靴子放在壁炉旁，开口问道。

林奇摇了摇头，低声咒骂道:“该死的天气！”

“今年的冬天似乎格外地冷，旅行商都少了许多。你好像是我这个月见到的唯一一个。”拉尔稍微松了松围巾，给自己也倒了一杯红茶。

“不过天气寒冷也不是全无好处，前几天我在周围就捡到了一只冻死的野兔。”拉尔咂了咂嘴，“味道还不错。”

“野兔?”林奇很惊讶，“我还以为它们已经灭绝了。”

“反正是吃一只少一只了。”拉尔耸了耸肩。

咽下最后一口酸涩湿润的黑麦面包，林奇感得自己又重新恢复了活力。

“重新认识一下，我是凯文·林奇，来自莫莱茵湖畔。”

拉尔解开围巾，把它扔到了沙发上，“莫莱茵湖畔?南方边境的旅行商怎么会到科斯特雪山这么北边的地方来?”

"因为北方的气候也越来越恶劣了啊，森林都快消失殆尽了。"

"什么?"拉尔没听明白。

林奇看了拉尔一眼，“你听说过伊洛之门吗？”

拉尔摇了摇头。

“这是一则在旅行商人之间流传的传说——据说有这样一扇门，只要从门的一边放入一件物品，就可以从门的另一边得到相同价值数量的金币。这就是伊洛之门，我们也叫它等价交换之门。”

“这是什么？”拉尔突然大笑起来，“魔法道具吗?”-

“对于一位旅行商来说，它的作用是毋庸置疑的。旅行商总会在旅途中遇到一些奇怪的、难以判断价值的物品，这时伊洛之门就可以派上用场了。”

“喂喂，女巫在中世纪就已经全部被烧死了...”

“这不是女巫的黑魔法，而是神的旨意。”

拉尔愣了一下，接着无奈地说道:“好吧好吧，我是不懂你们旅行商的事。所以呢，你是来寻找伊洛之门的吗?”

“不，我已经得到它了。”林奇神色痛苦地回答道。

闻言，拉尔一下子坐直了身体，“好吧，老兄，让我听听你的故事。”

“去年，拿波里和卡塔尼亚发生了一场小规模的战争。”

“有所听闻，”拉尔点点头，“据说战争只波及到了几座南方边境的城市。”

“没错，双方交火的主要地点就在莱茵湖畔，短短两个月内，那里就变成了横尸遍野、残骸满地的人间地狱。”似乎是又回忆起了当时的惨状，林奇的声音有点颤抖。

“战争的起因是什么?”

“你知道的，莱茵湖位于拿波里和卡塔尼亚的交界处，紧靠着莱茵湖有两座大森林，一座是位于拿波里境内的汤加斯森林，另一座是位于卡塔尼亚境内的怀波瓦森林。当时，全世界都在推动乱砍滥伐、大肆开发的浪潮，尤以拿波里和卡塔尼亚这两国最甚。这两座森林当然也没能幸免。”

林奇突然咳嗽了起来，拉尔连忙把桌子上的红茶递给他。

缓了缓，林奇接着说道:“位于卡塔尼亚境内的怀波瓦森林开发得更早，糟破坏的程度更加严重，因此原本居住在这座森林的野生动物们纷纷都跑到了旁边位于拿波里境内的汤加斯森林来。”

“突然有一天，不知道卡塔尼亚的皇帝佩德罗从哪里听到了一些学者的关于大肆开发造成物种灭绝的言论，大发雷霆，命令全国上下在砍树、造田还有采矿的同时必须保护每一只动物。很可笑吧?”

“愚蠢的皇帝。”拉尔耸了耸肩。

“就在佩德罗向全国下达这一命令的第二天，我们和卡塔尼亚的冲突就爆发了。一只黇鹿从怀波瓦森林逃窜到了汤加斯森林，被卡塔尼亚边境的几名守卫发现了，他们便想越过边境把那只黇鹿抓回去。驻扎在拿波里边境的守卫当然不可能同意如此荒谬的要求，双方当场就发生了激烈的冲突。最后，卡塔尼亚方面没忍住先开了枪，于是，事件立刻上升为了军事层面的挑衅和袭击。”

拉尔忍不住插嘴道:“真是滑稽的一件事。”

“世间的大部分事情都有着滑稽的起因和荒诞的结局。”林奇苦笑着说道，“谁能想到一只黇鹿最终会造成几千人的死亡呢?当时我和我的叔叔住在莱茵湖畔，我们亲眼目睹了这场战争，直到我的叔叔被一把燧发枪击中了右臂。”

“尽管失去了右臂，但我的叔叔仍然不愿意离开莱茵湖畔，他说莱茵湖畔有一件能挽救一切的宝藏——后来我才知道他说的就是伊洛之门。”

“伊洛之门”这个名词终于再次出现了，拉尔的心中堆满了好奇，迫不及待地询问道:“你真的找到它了?”

“是的，它就在汤加斯森林的最中央地带，孤零零地矗立在那里，被爬满了苔藓的石头和云杉树掩盖着。”

拉尔情不自禁地站了起来，他似乎看到了一座古老的、刻满了代表神的意志的符号的门扇，在静静地等待被贪婪的人类重新唤醒的那一刻。

“它现在在哪？”拉尔激动地抓住了林奇的肩膀。

林奇又咳嗽起来。

“稍安勿躁，听我慢慢说。”

“也许是贪婪之心的影响，鬼使神差地，我并没有把我找到了伊洛之门的消息告诉我的叔叔。如果我告诉了他，也许他就会愿意早早地离开莱茵湖畔，离开这片战场，但是我没有，所以他又失去了右腿。”

拉尔满脸狐疑，“你叔叔的伤真的不是拜你所赐吗?为什么你能毫发无损?”

“你会这样想也是难免，”林奇苦笑着说，“不过虽然我并不是太尊敬我的叔叔，但我也并不讨厌他，更不会成心去害他。”

“算了，谁在乎这种事，”拉尔挥了挥手，“还是继续说伊洛之门的事吧。它真的能像传说中一样把所有东西都变成金币吗?”

“严格来说，不能。”

“什么意思?”拉尔半是失望半是愤怒地问道。

“经过我的试验，我发现只有生命可以通过伊洛之门进行交换。如果你往伊洛之门中丢入物品，比如家具、矿石、食物等，伊洛之门就只是一扇普通的门；只有丢入活着的生命体，动物或者人类，伊洛之门才会从另一边吐出金币。”

拉尔皱起眉头，“这听起来哪是什么等价交换，倒更像是在喂养一种食肉动物。”

“等等，”拉尔突然大吼一声，“你刚刚还提到了人类，你往门里放过人?”

“没错，”林奇微笑着点头，“一只野鸡价值一枚金币，一只兔子价值两枚金币，一头黑鹿价值六枚金币，而一个人价值十三枚金币。”

拉尔惊讶地甚至忘记了呼吸。

“都是古罗马时期流通的奥欧雷斯金币，一枚至少能换十枚拿波里金币。”林奇补充道。

拉尔双眼通红，呼吸都粗重了起来，但很快他就强迫自己冷静了下来。

“那么你现在应该完全不缺钱吧，为什么还要做一名旅行商?”

“是的，得到了伊洛之门后，我一时间忘乎所以，天天都在想怎么才能弄到更多的动物。因为哪怕我天天都去汤加斯森林里转悠，也很难活捉一只野鸡。不过，渐渐地我发现，伊洛之门并不是只交换完好无损的生物，一只断了腿的黑鹿，也依然能交换六枚金币；哪怕是下一秒就会断气的兔子，也丝毫不影响它的价值。”

拉尔露出了一个嘲讽的笑容，“所以，你把森林里所有的动物都换成了金币，用你击伤你叔叔的燧发枪?”

即便听到了这样不礼貌的话语，林奇也依然没有生气。“无论你信不信，我可怜的叔叔的伤确实不是我造成的。当然，我也没有再去捕猎动物，一方面是捕猎动物太麻烦，收益又太低，另一方面是随着战争的进行，森林里绝大部分的动物都已经死去了，包括那只卡塔尼亚士兵最初想抓回去的黇鹿。”

“你放弃了继续使用伊洛之门?”

“不，我当然没有那么高尚。”林奇自嘲道，“人生来就是要犯下七宗罪的，谁也不能例外。我只是找到了更好的办法。”

“更好的办法?”

“我每天都去战场上寻找还没有断气儿的士兵，然后把他们扔进伊洛之门里。这些可怜的士兵们，大部分都已经缺胳膊少腿，只有极少部分还能保持体面，不过又有什么关系呢?在伊洛之门面前，他们人人平等，一律值十三枚奥欧雷斯金币。”

拉尔眼睛微眯，陷入了沉默。

林奇见状端起红茶，也不着急喝，只是注视着茶水微微漾起的波纹。

良久，林奇才接着开口。

"有一天，拿波里和卡塔尼亚的士兵没有发生交火，双方似乎在进行谈判。没有交火，就意味着没有伤亡，没有金币，于是我打起了我叔叔的主意。"

"自从失去右腿以后，我的叔叔就拒绝外出，终日终日地对着墙上的耶稣画像喃喃自语，也许是在祈祷，也许是在忏悔。当我注意到我的叔叔那空荡荡袖管和裤腿时，突然产生了一个疑问。如果伊洛之门真的是一场交易，那么我是在和谁做交易呢？谁会为一个残疾人和一个四肢健全的普通人出同样的价钱呢?无疑，除了上帝，没有谁会宽容、仁慈到这个地步。你觉得呢?"

"是或不是，与我何干呢?"拉尔不耐烦地回答道。

林奇放下手中的茶杯，面对逐渐急躁的拉尔，依旧慢条斯理地说道:"当我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我突然感到了无边的恐惧。我深知自己犯下了多么大的罪孽。我死后一定会下地狱去见魔鬼的。不过，在恐惧之余，我又开始思索，伊洛之门到底是什么呢？进入伊洛之门真的意味着去往上帝的身边了吗?"

"你自己走进去就会知道答案了。"

"坦白说，我曾有过非常强烈的意志，想要自己踏入伊洛之门一探究竟，但我是个商人。你知道的，商人一向都是既胆小又自私，所以我很快就打消了这个不切实际的想法。"

壁炉中的火焰快要熄灭了，拉尔站起身向壁炉走去。

林奇转头看向窗外。

雪已经停了，但风还在不断地嘶吼着，挂在黑松树枝头的积雪成块成块地坠落。

"你知道瓦尔基里吗?"拉尔一边往壁炉中添加干木柴一边问道。

"北欧神话里的女武神?"

"嗯。在北欧神话中，瓦尔基里负责引领战死者去往英灵殿瓦尔哈拉。"

"你觉得伊洛之门的作用也是如此吗？"

"真是大言不惭。"拉尔讥讽地说道，"瓦尔基里把战士们送往上帝的身边，而你却是在把他们送到魔鬼的手中。"

林奇沉默了一会儿。

"或许吧，不过过去的事情已经发生了，我现在能做的的只有忏悔和弥补，教堂存在的意义不就在于此吗？"

"真是充满了商人的味道的说辞...后来呢，你放过了你的叔叔?"

"是的，在耶稣的指引下，我想起来我的叔叔说过，伊洛之门——这件宝藏可以挽救一切。于是我向他坦白了一切，希望他可以用伊洛之门来挽回我犯下的罪孽。但是，你一定想不到，听我说完一切后，我的叔叔暴跳如雷，大骂我是个自私的混蛋，并强烈要求我把得到的金币分给他一半。"

"哈，看来你们家族确实流淌着同样肮脏的血液。"

面对拉尔赤裸裸的侮辱，林奇无动于衷，接着说道:"原来接连失去右手和右腿已经让我的叔叔心灰意冷，他抛弃了自己虔诚的信仰，每天在耶稣画像前的喃喃自语其实是在咒骂上帝。然而当时的我满心只想着赎罪，对于叔叔的转变我感到非常愤怒，于是我当着他的面，把所有的金币都扔进了伊洛之门里。"

"哦?"拉尔有点惊讶，"发生了什么?"

"什么都没有发生。金币只是简单地穿过了门框，从另一边掉了出来。但是，我的叔叔忙着捡拾这些地上的金币时，被沙发绊了一下，跌进了伊洛之门里。于是，我的财产又被迫增加了十三枚奥欧雷斯金币。"

"滑稽透顶。"

"谁说不是呢?"林奇感慨万千，"现在想想，我的叔叔那充满悲剧的人生倒更像是一场喜剧，命运真是专以捉弄人为乐啊。"

"然后呢?"

"其实事情到此基本已经结束了。在我叔叔消失的第二天，拿波里和卡塔尼亚双方就达成了和平协议，这场荒谬的战争正式宣告结束。至于伊洛之门——连我的叔叔都变成了一堆金币，我对伊洛之门理所当然就只剩下了憎恶之情。于是我把它烧掉了，连同我叔叔的全部遗物。"

"烧掉了?"拉尔满脸都写着难以置信，"那可是象征着无穷无尽的财富啊。"

"那不是财富，只是一些金币罢了。说到底，金币的价值也是人为赋予它的，而生命，真的可以和金币一起放在天平上吗？"

拉尔露出了嫌恶的神色，"无论你现在的思想有多么高尚，都掩盖不了你犯下的罪过。"

"不，也许我自始至终都没有犯下任何罪。"林奇的目光变得深邃，"烧毁伊洛之门后，我渐渐地产生了一个想法。我真的是在和上帝做交易吗?在上帝的眼中，任何生命都是无价的，又怎会做出用金币交换生命的事呢?也许，这些金币其实并不代表生命的价值，而是上帝赐予我的奖赏。"

"嘿，你疯了吗?你的所作所为皆是无可饶恕的恶行，上帝不惩罚你反而嘉奖你?"

"你知道吗，一只兔子一年可以吃掉100千克的草，一头鹿一年可以吃掉2000千克的植物，而人类，每年都会破坏无数的森林和湖泊。当兔子和鹿无限地泛滥成灾，当人类的野心进一步膨胀，地球上的最后一片绿色都将消失。"

"为什么你又扯到了环保主义者的那一套?商人会在乎这个吗?"拉尔突然感觉这位旅行商的所有说辞都是编造出来的谎言，"而且，野兔都快要灭绝了！"

"我不在乎，但是上帝在乎。"林奇伸手指向窗外一只刚刚落在光秃秃的枝头上的乌鸦，"当野兔被人类捕杀到濒临灭绝的时候，人类便会幡然醒悟，然后开始珍惜保护、不断地饲养繁育野兔，于是兔子很快又泛滥成灾，接着人们又开始大肆捕猎兔子。周而复始，无限循环。最初谁能想到一只逃窜的黇鹿会彻底破坏了莱茵湖的生态环境呢?人类的一切活动都在加速星球的毁灭。"

"所以你用伊洛之门杀害动物和人类其实是在拯救世界?"

林奇点点头，"地球上每减少一个人类，就会多出一片森林。至于其他动物，只是受到了人类的连累。"

"不可理喻。"拉尔决心不再相信这位旅行商的任何一句话。

"没错，我也觉得自己疯了。但是这样的想法在我脑海中扎了根，于是我把所有的金币都换成了树苗，种在了莱茵湖畔。我的叔叔已经死了三年了，现在那些树苗都长得比他高了。"

“你只是在通过这样的做法减轻自己的罪恶感吧?”拉尔又忍不住插嘴道。

"我不否认。但，你不觉得——万物生灵已经存在了太久吗？久到我们已经忘记了宇宙的法则。神会让一切都回到最初的起点的，就像这壁炉中的火焰可以烧毁一切。"

拉尔一口气喝完红茶，“你就像个得了臆病的疯子。”

停在枝头的乌鸦"呱呱"叫了两声，扑扇着翅膀飞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