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传·深渊

大人们常说,不能靠近森林里那个黑漆漆的地洞。
那个光秃秃不生植物的小土包就这么孤零零而突兀地杵在绿意盎然的树林正中,仿佛是皮肤病患者头上的一块秃斑一样,莫名令人生厌。
在那坟头一样凸起的土包一侧,如同张开的大嘴一样开着一个大洞。一日劳作后在酒馆喝得酩酊夜游的单身汉们,在途径树林边沿时,有时会听到树林里传来彻夜不休的骇人声响。
铁器碰撞的声音,诅咒似的咒骂,还有幽幽回荡的奸笑。
那声音让酒醉的单身汉们背脊发寒,满头满脸的热气好似被浇了冷水一样散去,只顾三步并作两步,发着抖奔回自己的小屋里。
亏得如此,村里从没出现过因酒醉睡在野地里而夜半冻死的可怜虫。
大人们说,村里曾召集过六个男人,打着灯提着磨得锋利的铁锹和镰刀,摸进那黑得吓人的大洞里,一日一夜的探索后,男人们灰头土脸地回来了,说是那地洞里经纬交错,大小横穴如血管般丛生,看不清规律,也摸不见尽头,只是一个劲地往下延伸,仿佛要一气通到阴曹地府。
老村长只是摸摸胡须说,人没事就好。
有人拿指头点了点,一、二、三、四、五,从拇指到小指,恰好满满一只手的数目。
还有一个人呢?
汉子们面面相觑,说不出个所以然,就连那人什么时候不见了都不曾发觉。
于是五个男人又不眠不休打着油灯回到洞里,呼喊他们那失散同伴的名字。
又是一日一夜的搜寻,家人亲朋的呼唤像是被那怪物般的地洞吞入腹中,不见回响。
又过了数日,一如往常准备前去呼唤的朋友们乘着清晨来到那大洞旁,却闻到一股刺鼻的臭气。
寻着臭气望去,洞口数十米处,那可怜的失踪者已经变作尸体横陈于地。
朋友们强忍着恶臭挥开如云的苍蝇,已经开始发黑腐坏的精壮肉体上依稀可见数道可怕的伤痕,手脚反曲,臭鸡蛋一样浑浊的双目圆睁,已经见骨的脸上写满了恐惧和痛苦。
发现了可怜虫的可怜友人终于无法忍耐,把早上吃下的、已化作稀糊的豆子汤吐在了可怜虫遗留下的躯壳上,蛆虫们同血浆、胃液和那残留着原型的白豆混作一团,快活地蠕动。
在那之后,再也没人胆敢靠近那黑峻峻的大洞。
那是夏末秋初的午后,热气还未尽数散去,风却已经带有丝丝凉意,几个妇人聚集在自家门前,用一夏晒干的草梗编制草绳补缀农具。似乎是夏季最后的喘息一般,一股微热的风从夫人们中间蜿蜒着爬过,些许的燥热刺痛了妇人们的皮肤。这股微风是如此的与众不同,以至于妇人们不约而同地停下了手里的活计,抬起头来。
风吹来的方向能听得见些许的哭声。
向村口望去,远远就能看见傻姑娘哭着,一手掩面,衣衫褴褛,步履蹒跚,沿着树荫走进了村里。
又是这样。妇人们脸上也露出些许烦闷,彼此交换了几个眼神,最终把目光定格在坐在西南角的短发妇人身上。短发妇人轻轻叹了口气,把膝头上编了一半的草绳搁在低矮的椅子腿边,小步走到哭得不似人形的傻姑娘身边。
“怎么了吗?”
“……洞……”傻姑娘声音嘶哑,含混不清地呓语道。
说起洞来,短发妇人只能想起村口树林里那吃人的大洞,大地上的脓疮,只觉得一股不好的预感如同微风一般拂过卷起的裤腿下裸露的脚踝,令她微微地打了个激灵。
短发妇人弯下腰来,用衣袖擦了擦傻姑娘被涕泗糊作一团的脸,她轻轻问道:“洞出什么事了吗?”
傻姑娘狠狠吸了下鼻涕,哽咽着说:“有人……有人倒在……洞的旁边……”
这些话语掺杂在重新变得微凉的风中,刮过村里每一个人的耳畔。
还未到为晚饭点起炊火的时辰,傻姑娘的呓语已化作一种切实的恐惧,在听闻这句话的村民们身上拧巴出一身的鸡皮疙瘩。
又来了。
又有人被那个大洞吃掉了。
下一个会是谁呢?
还是让自家的女人小孩都不出门比较好。
窸窸窣窣的话语声如同虫鸣一般充斥着斜阳下的小村,日头渐渐西去,房屋投下的黑影在小村里窄小的街道上愈拉愈长。
在阳光转为似血的红色时,垂垂老矣的村长在自己家中召集了村里所有的男人。
村长想要找人去大洞周围看一看傻姑娘话语的虚实。
有家室的男人们状甚为难,没有家室的单身汉们则分做两派,一派出于恐惧畏缩不前,另一派则面带怒意爱搭不理。村里的女人小孩们在门口挤作一团,叽叽喳喳地朝着门里张望。
这时站出来的,是村尾的老汉。被烈日烤得焦黑的手臂细如枯枝,如同干燥的秸秆一般笔直地朝上举起,自黑压压的人头之中倔犟地孤立而出。
沉默的人群悄悄地分开,在黑瘦的老汉和村长之间分出一条小径。
村长胡须下干瘪的嘴唇微微动了动,似乎想要说些什么,最终却只是别开视线,点了点头。
被油烟熏得发黄的提灯,一柄刃口磨得雪亮的镰刀,还有从三个冬天前误入村中寻食的老熊身上剥下制成的皮草,这便是老汉身上的全部物品。
干瘦的左手紧握着提灯的拉环高举过肩,枯槁的右手攥住镰刀那因为长年使用而变得光润的木柄,厚实的熊皮被草绳披挂在头颈之间,每走一步那黑得发亮的皮草都会嚓嚓作响。
早早定住了神的傻姑娘踩着老汉被油灯投下的影子,握住皮草上垂下的一缕长毛,紧紧跟在打着提灯的老汉身后。
在草野之中迈进令人浑身燥热,仿佛一根根小针刺进皮肤,老汉不言不语,傻姑娘也不言不语,只有草木摇动的窸窣声和些细的喘息声,四下里静得吓人,就连风都未曾吹起。
在日头被地平线吞没最后一线轮廓之后,天边只剩下烈火烧尽后余灰般黑红的色彩,天光暗淡下去,提灯摇曳的黄光逐渐明亮起来,就在余晖的边缘开始泛出暗蓝的当口,老汉高举的提灯的光恰巧照亮了大洞的边沿。
到了。
那个漆黑的大洞将将好隐没在灯光所及范围之外,比起此刻尚且未至火候的夜色更发深邃的洞口透出丝丝寒气,仿佛就连在树林里跋涉时留下的热量也被啜干饮尽,只留初生于夜色的寒气自脚跟攀缘至背脊。
那是大地上的脓包,树林里的疮痂,整个小村避之不及的腐坏的伤口,此刻它的气息是如此接近而有让人怀念,以至于老汉都僵硬地停住了脚步。
老汉深深吸了一口气,“唏”地一声长长呼出,将镰刀别在腰间,回过头一把拉住傻姑娘的手,僵在原地的傻姑娘未曾料想自己的手会被捉住,吓得发出了短短的惊叫。
“姑娘,听好。”老汉回过头来,凝视着显得局促不安的傻姑娘。
“待会不要出声,用手给我指出你在哪见着了倒下的人,要是我一出声,不管说了什么,你就使劲往村里跑。”
傻姑娘先是愣愣地点了点头,随即像是明白了什么似的又猛地摇头,紧盯着老汉不放。
老汉见状,却低低地笑出声来。
“不用摆出那副表情,我不过是个随时都会下去陪老婆子的臭老汉罢了,这是我欠你的,所以……”
老汉收住了自己的话头,伸出手揉了揉傻姑娘本就乱蓬蓬的头发,重新转过身去,往掌心里吐了口唾沫,取下挂在腰间的镰刀,把提灯高举过肩,往前迈出一步。
不出五步,大洞便完全暴露在油灯摇曳的火光下,老汉微微回头,用眼角的余光瞥了傻姑娘一眼,傻姑娘战战兢兢抬起手来,指向大洞右侧,离尚存些许的落日余晖最远的方向,空地上夜色最浓的一角。
老汉微微点头,为了不让背后完全暴露给那个漆黑的大洞,侧着身子一步一步往姑娘指的方向走去。
油灯的光芒撵开渐浓的暗色,不消几步,那东西便出现在老汉的视野里。
首先是被沙土厚厚地包覆了一层的靴子,接着是裤子,麻布的裤子从裤腿处烂成一丝一缕的破布条,污垢层层叠叠看不出本色,上身只有一件古旧的单衣,衣袖自肩膀处不见踪影,怎么看都不似最近才脱落的样子,只看体型应该是个男子,面朝下趴在沙土地上,双臂拢在胸前,像是在护住什么东西。
老汉用镰刀的侧面抵住那人的肩膀,将那人翻过来。
提灯里摇曳的黄光照亮了男子的面庞,老汉借着摇曳不定的光线凝视着男子被灰尘染黑的脸孔,仔细辨别,却认不出身份,至少在村里从未见过这么一号人。
一旦仰面朝天便能够清晰分辨,男子胸口仍在微微起伏,油灯的光芒所及之处也没有见到明显的外伤。交叠于胸口的双手紧紧抱着一个脏污的布包。以村长为首的一干人等正在树林外明火执仗地等待,夜色每浓一分人群的焦躁便多一分,莫名的不安与惊惶好像孩童们吹起的肥皂泡,每时每刻都在更加鼓胀,就在那盛满了不安的肥皂泡破裂寸前,黑压压的树林里传出了窸窸窣窣的声响。
空气一气紧绷起来,男人们把打狗驱牛吆赶牲畜的木棒如同长矛一般举起来,齐刷刷指向摇动的树林,板起面孔,借着火光盯视着林中,生怕一个闪神便从中窜出什么魑魅魍魉。
窸窣声越来越近,男人们握住棍子的手越发青筋暴起,似是短暂又似是漫长的停顿后,村尾的老汉拨开树丛走了出来,厚实的熊皮,雪亮的镰刀,唯一变了的是挂在老汉腰间的提灯,它早早在回程半路便烧尽了灯油,若不是今夜月色尚且算得明朗,加之树林外一众人点起篝火严阵以待,只怕免不得好一顿迷路。紧紧跟在老汉身后的是一同前去指路的傻姑娘,虽然气喘吁吁,满头满脸都是枯枝败叶,倒也算平安无事。
人群松了一口气,这时才有人注意到老汉背后的熊皮不自然地鼓起,不待有人上前盘问,老汉便掀开熊皮,将背后负着的男子撂下。即使被如此粗暴对待,男子依然没有醒转的迹象,双手也仍旧紧紧抱着胸前的布包。人们一个一个围上前来,如观赏珍禽异兽般观看这不速之客。老汉擦去黑亮的额头上渗出的毛汗,一五一十诉清了前因后果。
在场的人在村长指示下一个一个上前试图辨清男子的身份,可全都无功而返。不是前不久欠了债连夜逃走的梧桐树旁的瘦子,也不是稻田田埂边年头里被做兵役征走的大小伙子,更不是隔三差五便游荡到村里兜售珍奇物件的行商人一党。
再往前追溯,去向不明的人村里也都无人记得了,亲家也好仇人也罢,一旦不见了面孔便会被柴米油盐田间地头的日子刷拉拉地冲淡,到头来只剩当下。要忘却一些面容,一年时间已是绰绰有余了。
有人的目光定格在男子死死抱在胸前的布包上,那粗糙的十指抱得是如此之紧,以至于不用尽全力便无法掰开。两个大汉废下九牛二虎之力才从男子怀中夺下那个布包,揭开那个用撕开的衣袖包得密不透风的小包之后,内容物便豁然眼前。
那是……石头吗?
被破布裹住的是块三棱柱状通体透亮的石头,大概两指粗细,长度约是食指有余,火光映射下看似通体透明,却看不见本应位于背后的手指,除去上下两个粗糙的断面,三个侧面光可鉴人,细看之下能映出正在围观的一众人影。
夜已渐深,寒气逼人,最后男子被寄放在梧桐树下的破屋,那是秋初避债遁走的瘦子一家老小留下的遗产,寻见他的老汉将负责盯梢,那前所未见的奇石便暂寄于村长家的堂屋。这样一来,大多挂心之事便己周济完毕,聚起的人群在月亮未至中天前尽数散去,怀着这一日所见之诸多不可思议沉入梦乡。
那一天,所有拜见了奇石和男子的人全都做了梦。
那是恍若对着镜子孕育而生的梦。
梦中只有自己和自己面对面。时间,地点,前因后果全都无关紧要。只是呆然地望着数尺之外那曾在镜中所见的面容,只觉得自己的双瞳好似那树林里的大洞一般深不见底,仿佛随时会将自己吞入其中。
斯是如此,则彼也自然如此,唯独这一事实了然于胸。
然后那梦在太阳升起时便统统如晨露般消散,不留一丝痕迹。

男子醒来,已是七天后的事情了。
在男子刚刚被捡回的前一两日,瘦子家许久未见人迹的门前时常被孩子们挤满,大家挤作一堆伸头探脑,都想要一睹被大洞吐出的男子的真容。
老汉被孩子们一拥而上围得水泄不通,拉扯着衣袖裤腿,缠着要看看那从地里长出的不速之客。
拗不过孩子们的纠缠,老汉只得把孩子们一个个带进里屋。孩子们看着睡在床上的男人陌生的面庞,不由得伸出手拉拽耳朵,扒拉嘴唇,小一些的孩子则索性爬上睡床,在盖起的旧棉被上上蹿下跳。
“像个布娃娃一样!”
跨坐在男子胸前的孩子啪嗒啪嗒拍打着男子的脸颊,一边说着一边打算用胖嘟嘟的手指扒开男子的眼睑。
老汉连忙把那孩子从男子身上揪了下来。被架着双臂抱起的孩子胡乱踢蹬着双腿闹起了别扭,余下的孩子们则指着那孩子哈哈大笑。光是如此,因为被主人遗弃而了无人气的里屋却逐渐温热起来,就连老汉的嘴角都似是被软化了,不由得微微上扬。
见过了,也玩过了,孩子们的兴趣逐渐便转移到了其他地方,男子被捡回三日之后,在门前欢闹的孩子们便不见了踪影,田间地头里的游戏比起不会动的大人偶要有趣多了,小村里一度骚动起来的空气便渐渐一如往常,仿佛那男人从一开始便在村里一样。
只有傻姑娘自那之后一日两次,从家里带来水样的粥饭,在老汉的帮助下扶男子坐起,一点一点将粥水送入男子口中。
生活变得不同往日的人,还有老汉。
捡回男子之后,老汉日日天光渐亮便自梧桐树下的废屋出发,天天巡视那大洞周遭,生怕再有什么异变。
大洞却在吐出男子后,一如过去地沉默不语,大洞周围那片平坦的空地上,一沙一石都如将男子捡回时的模样,一分一厘都未曾改变。
这一日老汉结束例行的巡逻回到那废屋前的水井,打起一桶寒气逼人的井水准备擦拭身体时,听见了废屋里传来重物倒地的声响和送来粥饭的傻姑娘短促的惊叫。
老以忙不及穿上脱下的上衣,三步并作两步冲进屋里,傻姑娘缩在墙角,端来的粥饭统统泼洒在地板上,在初秋的寒意里冒着腾腾的白气。在那升腾的白气之中,七天之中睡得如同死物的男子头脸上沾满了汤水,正双手撑地,试图爬起来。
老汉赶忙过去想要扶起男子,未曾料想却被男子一把抓住手臂。男子的力气大得吓人,差点将老汉起拉倒在满地的粥水之中。男子颤抖着抬起脸来,半张面孔被热粥烫得通红。但老汉无暇关注这些,他被男子的神情吓住了。
那是一副恐慌混杂着绝望的,好似溺水者手中救命的草绳正被水流冲走一般的表情。
男子大张着嘴,却只发得出断断续续的气音。
“ ……石……”
三番两次的尝试后,男子总算能发出稍微清晰的音节。老汉努力分辨,最终却只听得一句话不断重复。
“……还给我……”
“把我的石头还给我!”
男子口中的石头,大抵就是那块男子抱在怀中的奇石吧。
比起疑问,老汉更在意的是男子的眼神。
那是他一度看过,且再也不想拜见第二次的眼神。
所以他调度起做了半生猎户所练就的胆识,掰开男子的手,凝视着男子的双眸,一字一句地回答。
“我去帮你拿回来,你就呆在这里。”
没有等待男子的回答,也没有顾及在吓得在墙角缩成一团的傻姑娘,老汉转身便夺门而出。
不多时,老汉带着男子被发现时抱在怀中的奇石回来了,与奇石一同回来的,还有一脸担忧的村长和目见了老汉光着上身在村里狂奔的众人。
那奇石被村长收于自家堂屋里,原先用于包裹那奇石的破布早便被丢弃,现在包覆其上的是村长为女儿缝制新婚用的寝具时留下的一方大红的布头。
就在看见那包裹状的红布的一瞬,仿佛即将渴死之人看见了清泉,男子连滚带爬从地上站起,一把夺过老汉手里的红布包,以似乎要将十指打起死结一般的气势撕扯开小心翼翼包起的红布。忙不迭地将那三棱柱状的奇石紧紧抱于怀中。
而后,泪水如泉般从男子的眼中流出。
“太好了……太好了……我终于找到了……这样就能……就能?”
男子抬起脸来,仰视着不知所措的众人,泪水婆娑的双眼此刻却突如迷失归途的幼子一样茫然。
“就能……怎样?我……为什么需要这块石头呢?我……是谁?”
男人的泪水还在不住地涌出,而没有人知道原因为何,挤在里屋的人没一个说得出话。
空气一起冰冷起来,冷得不似刚刚入秋,冷得让人不住地颤抖。
男子的醒转在小村里又掀起了新一波的骚动,废屋前再次变得人头攒动,只不过这一次不只是孩子们,还有抱着婴儿的妇女和农忙中闲下来的男人。
不大的里屋里,男子和村长对面而坐。老汉坐在男子背后三尺开外一把板凳上,双手抱胸,后背倚墙,视线和屋外的人群一样,聚焦在房间中央的两人身上。
男子坐在屋中靠里一侧,算得上精壮的身子整个蜷缩在没有靠背的圆凳上,也许是诸多好奇的目光所致,男子显得十分不自在。
村长单独坐在房门一边,将将好背对着门外伸头探脑的男女老少。
“那么,是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吗?”村长不住地揉捏着自己的枯干的手指,语带苦恼。
男子点点头,视线不住的往门前的人堆里游移,张了张嘴似乎打算补充些什么,又半途咽回肚里。
半晌,像是要打破沉默一样轻轻咳了一声,扬起手指了指男子搁在膝头上的那块奇石,试探着问道:“那个也一样?”
男子微微一颤,缓缓舒展开蜷缩的身体,用双手郑重地捧起那块奇石端到眼前:“只知道它对我而言十分宝贵,其他的就……”
村长轻轻叹了一口气。
“无家可归的话,就暂且先留在这里吧。这间屋子现在也没人居住,你大可随意使用。”
村长身后的人群里掀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
“之后的处置,我考虑一阵之后再来决定吧。”
村长颤颤巍巍从圆凳上起身,拨开喧哗的人群离去了。
“你打算怎么办?”
老汉追上独自个走在路上的村长遥遥喊话。
像是被那声音吓到了一样,村长抖了抖,就这么背着身子摇了摇头,那样子显得有些无助。
“不知道,但是……”
后面的话语已经细不可闻,在传到老汉耳朵里之前便已经被风吹散。
像是逃跑似的,村长加快脚步匆匆离去,就连一眼都没有望向老汉那边。
男子坐在那张窄小的椅子上,望着手中的奇石发呆。
村长离去之后,原本端坐在屋内的老汉也追着村长的脚步离开了房间。群聚在门前的村民吵杂了许久,纷杂的话语声之中“赶出去”“留下来”两种意见清晰可辨,门口有那么多的人,有那么多看着男子的眼睛,这个人的神情中漫溢着恐惧,那个人的目光中充满了同情,许许多多的目光云集于男子身上,令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
于是他蜷起脊背,收拢膝盖,阖起双眼,捂住了耳朵,只是这样,便觉得那种切肤蚀骨的孤独有所缓解。直到依稀可以听闻的声响彻底消失。
此刻屋内屋外空空如也,只留男子一人,他却觉得这片空寂好似热水一般令人快慰。
男子凝视着那块看似通透的奇石上倒映出的自己的模样,微微呼出一口气,在秋日午前的寒冷之中凝作白气,而后悠然飘散。
那模糊的人面像熟悉又陌生,却让他莫名地心情宁静。
那是他此刻此间唯一熟悉的东西了。
温吞的阳光爬过窗棂,轻柔地触摸着奇石,在其上映射的人像的双眼之中反射出万般光彩。
正当男子望得入神的当口,日头已然偏近中天,门廊处微小的声响引起了男子的注意。
他自奇石上抬起双目看向门口,只见得一个衣着略显邋遢的姑娘在小心翼翼地引颈张望。
是傻姑娘。
男子自然不认识这些日子里天天替他送来粥饭的傻姑娘,只觉得又是来看他的旁人。他不想再感受那种孤独,于是又打算把自己遮掩起来。
门廊旁的傻姑娘却好似被吓到一般,猛地一缩头,手里提拎着的物件不意下碰上了白灰的墙,发出清脆的铛啷声响。
这声音止住了男子的动作,他再一次看望傻姑娘的手中,那是个带着木把的饭屉,上面大大小小垒放着数个碗筷,腹中这才觉得空虚起来。
待过了晌午,傻姑娘才战战兢兢又从门旁探出半个头来张望着屋内,男子觉得自己该说些什么,却不知从何说起,只得僵在原地无法动弹。
傻姑娘如小狗一般揣度着男子的神态,慢慢把身子探出来,两手提起手中的饭屉,往门内送了送,轻声细语地嘟囔了一句:“饭。”
男子试探着一步一步走上前去,从傻姑娘手中接过那个意外地沉手的饭屉。
傻姑娘还是不进屋内,半个身子探出门旁,可劲盯着男子观看,看着他抬起饭屉里煮得浓稠的黄米粥送往嘴边。
黄米粥已不再烫口,只化作一团暖烘烘的热流自喉头流向胃袋,再自胃袋散往四肢百骸。男子喝下一口,稍作咀嚼便又是一口,吃相甚是贪婪,不多时,一碗清素的黄米粥便下了肚。这才想起门前还在望着的傻姑娘。他有些羞人地抹抹嘴角,冲傻姑娘露出了一个拘谨的笑容。
傻姑娘见状,也傻傻地笑起来,那笑容与秋日午前的阳光同样温暖明朗。
这一日里,老汉又走在去往大洞的路上,一路上的长草早已被踏得往两侧分出一条小径,这是老汉小半个月来一日不歇地前来察看大洞情况的证明。只不过今天老汉并非一个人前来,他躬下腰身踏着泥土往前几步,回首望去。男子吃力地拨开横生的树枝,额头上冒出细细的汗珠,被男子拨开的枝桠上飘落下几片半拉黄的枯叶,随即便被踩在脚下。
男子前来拜访老汉,正是今早的事。
男子醒来后又经过了七日,自男子与村长对话结束那一日起老汉便再也没有回到梧桐树下的废屋,除了近日成为惯例的巡视外便是一直坐在床前,死死盯住枕头不放。那下面摆着一枚矛头,自那头老熊误入村中后便再未拿出过,似乎至今还能听见枪头上黑红的血滴下的粘稠声响。
他知道村长想要做些什么,但却毫无头绪。虽然相识了六十余年,可是自三年前起那个人便让老汉觉得越发陌生,被年月染黑的双目逐渐和其他人一样显得未知而可怖。
有时老汉会产生一种感觉,觉得眉骨下的瞳仁和林中那漆黑的大洞同样怕人。
于是今日老汉在出门前往大洞巡视时,完全没料到男子会出现在自家门口。男子就那样蹲坐着,在清晨寒冷的空气里穿着单薄的衣物瑟瑟发抖。
看见出门的老汉,男子慌忙站了起来,说出了来意:“我想去捡到我那个大洞旁看看。”
所以此刻,男子正跟在老汉身后于林中跋涉。
男子不善言辞,老汉沉默寡言,两人在无言之中前进着,不一会就走到了大洞周围的空地上。那大洞一如既往的黑而深邃,就连日光也驱不走内里浓稠的黑暗。
男子默默走上前去,用手扒着洞沿往里窥视。
“喂。”
男子四下张望,发现声音来自直到刚才为止一直沉默不语的老汉。
老汉凝视着几乎快要一脚踏进洞里的男子,喉头滚动着。
“你不害怕吗?”
男子愣了愣,自洞口退开几步,重新打量着面前的大洞。
那是大地上的脓包,树林里的疮痂,整个小村避之不及的腐坏的伤口,光是看着就让人心生嫌恶,光是站立在旁就能使人脊背发凉。
男子却不那么觉得。
于是男子回答道:“不害怕。”
“为什么?”
“比起这个,村子里人的眼睛要可怕的多。”男子像是有些局促一般缩了缩肩膀。
“这几天,所有人都会盯着我看,有大人,也有小孩,几乎所有人都是一样的,眼睛又黑又深,看不见底,就好像……”
男子的话语和老汉的心声重合在了一起
“就好像这个大洞一样。”
老汉沉思了片刻,扬起手来:“该回去了。”
老汉带头,男子在后,如同来时一般,他们踏上归去的路。
“但也有人不是这样。”
仿佛突然想起了什么一样,男子说道。
老汉没有回头,只是点点头示意他说下去。
“那个姑娘,这段时间里每天都送饭过来的姑娘,她不可怕。”
男子想起那个傻姑娘的眼睛,虽然同所有人一般漆黑,但却清澈见底。只有同傻姑娘在一起时,他没有感受到那种难耐的孤独。
村子的影子逐渐在树林的边缘显出形状来,首当其冲便是傻姑娘住的那件略显破烂的小屋。背着光能看见傻姑娘模糊的背影在田地里搬着什么,那片田里的庄稼东倒西歪,却长势茁壮,同这片田地的主人一模一样。
“那姑娘……”
老汉突然出声说道:“我欠那姑娘一份恩情,所以……”
老汉转过身来,看着男子的眼睛:“好好待她。”
正是在当天晚上,村长敲响了梧桐树下废屋的门。
面对前来开门的男子,村长并未打算进入屋内,而是就这么站在门外同男子说话。
“你觉得这个村子怎么样?”
男子想起今天日间同老汉聊过的话,微微扬起头来,今晚天气并不晴朗,照亮周围的只有邻里窗户后透出的灯光。
“一开始觉得很可怕,但也有不可怕的人,所以,”男子看向村长:“现在不可怕了。”
“那就好。”村长点了点头,然后继续说道:“那你要不要就这样在这个村子里住下来?”
男子微微歪了歪头,像是没听清村长说了什么,村长却像是没有看见男子的反应一般,自顾自地继续说起话来。
“我想了很久,反正你离开这个村子也无处可去,不如就在这里住下来好了。我可以借你房屋,借你土地,但当然不可能白白送给你,可你也身无分文。对了,就用那块石头做抵押吧。不必担心,只是暂时收在我这里罢了,要是你什么时候想起有什么急用,自然可以从我这里拿走。在那之前,你就在这里生活劳作吧,然后试着名正言顺地把自己的石头赎回去。”
如何呢?
像是在这么询问一般,村长把头转向男子的方向,光线昏暗,男子看不清村长的脸。
是啊,就算离开这里,又有哪里可去呢?这样只会在冬日来临前冻死在野地里罢了。无论如何思考,此刻接受村长的提议才是正确的选择。
男子想起了傻姑娘如玻璃一般通透的眼睛,只要有那双眼睛在,自己就不会变得孤独。
于是男子微微点头。
见男子答应了自己的提议,村长的声音里漾出喜悦,“好啊,太好了,刚好明天我们要办上一场庆典,就在庆典上宣布这件事吧。到时候,你就是我们村子里的一员了。”
白日在转瞬之间便已失却了踪影,晴朗的夜空中圆月升起,紧凑的小村正中的梧桐树下燃起了升腾的篝火,村中的人聚集起来,开始了今年的节庆。
月圆之时,秋日正中,年年都会举办同样的庆典,预祝即将到来的丰收,祈求着来年的丰足,年复一年,年年如此。
只不过今年有些许不同。
村长站在篝火前,枯瘦的身影显得比往日更有活力,他高声宣布庆典的开始,宣布新人的加入。被节日与酒水点燃热情的村民们把男子围在正中,问东问西,谈天说地,男子那块三棱柱状的奇石被人们传了又传,每个人看了又看。那奇石大概两指粗细,长度约是食指有余,火光映射下看似通体透明,却看不见本应位于背后的手指,除去上下两个粗糙的断面,三个侧面光可鉴人,细看下能映出正在围观的一众人影。
圆月移至天中时,腾起的篝火也悄然熄灭,醉于节庆的村民们回到各自的家中,静静入眠。
之后,就在被月光涂得发白的小村中,寂静的屋檐下,每个人都做起了梦。

梧桐树下的废屋之中,男子正在做梦。
男子还是少年之时,曾有一位友人。
友人与男子都是王国边境的农家之子,自小就寝食与共。而友人有个不可告人的梦想,那就是成为一国之王,这个梦想他对男人以外的任何人都未曾启齿过,男人也一直为他保守着秘密。
在男子和友人双双成人那一年,机会到来了。
王国边缘焖烧了十余年的战火,在转瞬之间扩大燎燃。知晓了消息的男子与友人乘夜收拾行装,偷偷自村子中溜走,他们并未直接前往正在征兵的都城,而是前往了数里之隔的另一个小村。
自小男子和友人就听村中的老人说过。
离这个村子不远处,有另一个小村,小村村头的树林中,藏着一个吃人的大洞。
没有人知道那个大洞有多深,没有人知道那个大洞底端藏着什么,但如果有人能走到大洞底端再行归来的话,就能实现一切愿望。
男子和友人的目的地,正是那个大洞。
寻找大洞的旅途并未持续多久,男子与友人藏身于小村外的树林的第二日,便在林中发现了那个大洞。
不消确认,也无需询问,仅凭借直觉就能明白,这就是传闻中的大洞。
在如此朗月之夜,洁净如水的月色却仍洗不净大洞内厚重的黑暗,自洞口开始两三步之外便是胜似无星之夜的一片漆黑,男子和友人站在那大地上的疥疮之前,吞了口口水。
于是友人说道。
我会下去看看,你就在洞口等我,如果我一天一夜后没有回来,你就去做你想做的事吧。
男子点头应允,注视着友人提起被油灯勾勒出轮廓的背影逐渐被洞内的黑暗吞没。
空中的朗月逐渐西斜,脚边的蜡烛愈烧愈短,在那牛油蜡烛燃尽一半时,友人提着油灯的身影再次自大洞的黑暗内浮现,神情平静,目视前方。
男子并未发问,只是默默收拾起脚边的行头,接过友人手中即将燃尽的油灯,悄悄离开了树林。
那之后,男人和友人如愿参了军,打赢了一场又一场残酷的战斗,终结了一名又一名敌人的性命,友人抓住一切际遇使尽一切手段不断晋升,而男子则一直紧随其后。
在最后的战役后,友人率领着因先王不公的待遇和暴政而满腹愤懑的士兵们,就这样穿着染满敌军鲜血的铠甲开赴王都,甚至并未遭受多少有力的抵抗,友人手中的剑便斩下了在寝室里瑟瑟发抖的先王的头颅。
战乱已尽,旧王失势,新王登基,万民欢庆,礼炮齐鸣。被封为将军的男子站在实现了梦想的友人身后,看着他穿着昔日只会在梦中出现的华服锦衣,面对着俯身的万民发表慷慨激昂的演说。
男子打从心底里为友人献上了自己的祝福。
但这样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多久。
成为王之后的友人逐渐变得古怪而多疑,男子试图尽己所能为友人分忧解难却无甚成效。那一日,男子从睡梦中醒来,发现自己被士兵团团围住。
士兵说,你被王怀疑谋反,我们奉命将你驱逐出境。
男子被剥去衣物,套上破烂的衣物,以木枷锁住头颈,乘夜投于囚车中放逐出城。
男子跪坐在让人无法站立的囚车中,百思不得其解,当都城宏伟的城门在囚车的缝隙中完全出现之时,如犬一般匍匐在地的男子看见了城门上的友人。
新王的眼睛漆黑而浑浊,神情冷漠而陌生。
于是男子知晓了一切。
于是男子轻而易举地崩溃了。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十日、二十日,就在囚车接近王国边境时,差点被自己的排泄物溺毙的男子脑海中浮现了一句话。
“如果有人能走到大洞底端再行归来的话,就能实现一切愿望。”
这句话好像是一颗小小的火星,点燃了男子仅存一丝的理智之火,他发疯一般默念着这句话,一遍又一遍。
只要到达大洞的底端再行归来,我便能取回昔日的友人。
于是男子逃走了。
男子在次日放风时挣脱绳索逃跑了,押运的士兵们膛目结舌却又无动于衷,没有人愿意去追拿浑身沾满排泄物的男子,这样的疯子想必用不了几天,便会被野地里的豺狼虎豹吃尽肝胆,悲惨死去。这样的结局与流放至国外,一人在荒野之中干渴而死,对士兵们而言并无区别。
所以士兵们对好了口供,在国境徘徊数日便归返王都。
而男子则用林中的大石撞坏了头颈之上的枷锁,于溪水中洗净身上的脏污,循着略有印象的景色找到了小村——不知是怜悯还是偶然,士兵们计划将男子驱离的边境正是离男子与友人出生的村落不远处。
男子于林中寻见了那个怕人的大洞,未做多想便一头扎进了那令人作呕的黑暗中。
谁曾想,那大洞不仅黑得怕人,更是深不见底,洞中横穴竖穴如蛛网般盘旋交错,看不见尽头,也分不清脉络,只知道那些洞穴执拗地向下延伸,仿佛一气通往阴曹地府。
男子不知道为何当年的友人如此之快便能从洞中归还,男子也无暇去想,此刻男子的脑海中仅有一个念头,便是取回自己昔日的友人。
在迷宫一样的地穴中,男子撞得头破血流,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男子跌断了双足,男子没有准备任何饮食,饿了便咬碎土中钻出的昆虫,渴了便舔舐洞顶滴下的污水,在这看不见尽头的地狱中,男子的生命之火日复一日地微弱下去。
不知多久后,男子终于在某一个岔口看见了一丝光亮。
于是男子扭动着只能如虫一般爬行的身躯,滚入了那个岔口。
仿佛永无止境的翻滚和坠落后,男子模糊的视线终于在血色中捉到了光芒的来源,那光线自混杂着土石的洞壁中透出,男子不作它想,将十指插进洞壁中,刨挖,刨挖,双手皮开肉绽,伤口深可见骨,在欲流出鲜血之前便已被碎土敷住。
终于,男子挖出了那神秘的光源,那是一枚奇石,三棱柱状,通体透明,却在黑暗中散出奇妙的光芒。
男子将那块奇石抱在怀中,痛哭流涕。
终于找到了。
这样就能……
男子就这样抱着怀中的奇石,停止了呼吸。
于是此刻,男子从梦中醒来。
日头还未升起,圆月还未落下。
男子听见村子重新喧闹起来,仿佛一度结束的庆典再度开始。

村尾的老屋内,老汉正在做梦。
老汉出生的村尾小屋,住着村中唯一的猎户之家。
自幼时起老汉便被教育如何成为合格的猎户,如何在林中设下陷阱,如何循着血迹跟随衰弱的动物,自何处刺下长矛能快速了结猎物。
在老汉即将成为一名壮实的青年时,村中搬来了一家新人。男人看上去失魂落魄,女人瘦削的面庞一眼便能看出此前的娇生惯养。一男一女还带着一个半大的孩子,瘦削的身体上伤痕累累。
男人用身上的首饰和少许金银从村长那里购得了一所空屋,带着女人和孩子住了进去。
那身上总是有伤的孩子白天几乎从不出现在村中,只有年轻的老汉每天清晨前去察看前一日在林中设下的陷阱时,能见到那孩子坐在自家门前,晃悠着双腿仰望天空。
终于有一日,他忍不住向那孩子搭话了。而两人一拍即合,此后便时常乘着清晨的些许空闲见面。
他向孩子讲述林中的见闻与动物的知识,孩子向他展示这离此地千里之外的大都会之中的奇闻逸事。
每次见面,孩子身上都会新增各式的伤痕,这一天,他终于忍不住问起了这件事。
他问道,为什么白天不出来玩呢?
孩子回答,白天父亲母亲都醒着,他们不准我出门见人。
他问道,为什么每次见面,你身上总会多出新的伤口?
孩子回答,这一道淤痕是父亲用拳头打出来的,那一道裂口是母亲穿着带尖的鞋子时踢破的。
他问道,你不哭吗?
孩子说,我要是哭出来,父亲和母亲只会更生气。
他问道,你不痛吗?
孩子说,痛,但是我没有办法,你可不要对别人说起这件事,要是父亲母亲知道了,他们一定会宰了我。
他微微沉吟了一会,轻轻地问道。
要是我能帮你让他们消失,你会轻松一些吗?
孩子低着头,思考了许久,然后以微不可见的幅度轻轻点了点头。
这个机会并不像林中的动物一般让总是他苦待许久,而是迅速而平静地来访了。
这一段时间,村口的大洞总是传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令居住于村口一带的村民寝食不安,于是老村长召集了六个男人,带上能想到的装备潜入了大洞,那孩子的父亲也在其中。
在那些男人之后,他也悄悄摸进了大洞里。
他以追踪野兽的技巧悄悄跟在男人们后面,没有一个人发现他的存在,他耐心地跟随,直到那孩子的父亲与其他人走进分离的岔道。
他悄悄地跟上前去,猛地捂住男人的口鼻,以奇妙的冷静自口袋中摸出了用于猎杀野兽的矛头,挑断了男人手脚的筋腱。
就在他准备割开男人的喉头之时,借着翻到在地的油灯的光芒,他看见了男人的眼睛。
那充血的眼睛里混杂着疼痛,混杂这绝望,混杂着愤怒,混杂着疑惑,各种各样的感情如同汹涌的潮旋,几乎要将他吞入其中。
他已经杀了数不清的动物,每一次都注视着那些动物的眼睛直至生命的光芒从中消亡。他本以为人不过也是如此,可是他错了。
人的眼睛要更为复杂和可怕,与清澈见底简单纯粹的动物们的双眼截然不同。
他害怕了,一瞬之间失却了那可称为无机质的冷静。兴许是因为恐惧,也可能是求生的执着,被捂住口鼻的男子趁着那一瞬的动摇狠狠咬伤了他的手掌,他吃痛一把推开男人,被割断了手脚筋的男人如同破布袋一般自倾斜的坡道上滚下,发出可怕的闷响自黑暗中的某处坠落。
他在黑暗中久坐不起,许久之后才草草掩盖掉地上的血迹,驱策着发软的双腿逃出了洞中。
他趁夜回到家中,脱下沾染了人类鲜血的衣物,拼命地揉搓着,试图把那些血痕和记忆一同冲洗掉。那之后村中因为男子的失踪骚乱起来,而他充耳不闻,只是若无其事般每日前去森林之中检查前日设下的陷阱。
当数日之后,人们还未放弃搜寻和希望时,他开始慌张了。万一,万一那个男人还活着,万一他被搜救的人们寻获,万一他到时候认出了自己,他会如何?
想必会被到来的士兵押走,在城市里遭到处刑。
处刑台下,千万人的笑靥之中传出无休无止的辱骂。
这样的想象变作了无形的动力,惴惴不安的时间并未超过半日,在他察觉这件事之后的当晚,他开始行动了。
他再次钻进洞穴,循着记忆找到他割伤男人的横穴,打起油灯,循着男人滚落的方向往下摸索。
那个横穴的尽头是一个直直往下的竖穴,他沿着绳索垂降而下,而在坎坷幽深的竖穴尽头,他找到了早已死去多时的男人。
他望着那已开始沦为蛆虫食物的可怖尸体,努力抑制住喉咙深处上涌的胃液,将带来的多余绳索绑在尸体上,带着那具已经易主的躯壳返回了地面。
他将尸体丢在大洞旁边,把用来捆绑尸体的绳索在林中角落里草草埋葬。做完这些工作,他才发觉自己身上那仿佛谴责一般的强烈恶臭。
他逃跑一般冲入林中小溪,使尽全力揉搓着全身,直至皮肤发白皲裂,那股令人作呕的恶臭也不曾消散。
日头快要升起,他已经没有时间再作磨蹭,只得顶着那股恶臭返回家中。
可是到头来,除了他自己,谁也没有察觉他身上那股昭示着罪恶的气味。
之后的几日,他如在梦中。
村民们毫不意外地发现了他丢弃在洞外的尸体,毫不意外地不敢进一步调查,这件事就这么毫不意外地不了了之。
那孩子的母亲在那之后便陷入了谵妄,不久之后便在家中上吊自杀。
他如同幽灵一般参加了那孩子母亲没几个人出席的葬礼,看着那孩子用麻木的脸庞望着母亲的棺椁沉进土里。
葬礼结束,已是正午,来参加葬礼的村民已经尽数散去,只留下杵在新隆起的坟包前的那孩子,和站在那孩子背后的他。炽烈的天光从天中洒下,仿佛要让他脚下的阴影无所遁形。
于是他就在那空无一人的墓地里,面对着呆望着自己父母亲坟茔的孩子说出了那句话。
他说,是我杀的。
正午的空气炽热而沉寂,几乎要将人闷杀,他看着那孩子抖了一抖,默默地转过身来。
他看着那孩子的泪水从干涸的眼眶之中如瀑布一般滚落,他看见那孩子身上的伤口已不再增加。那眼泪是对他暴行的责备吗?是失去父母的痛苦吗?是从虐待中解脱的释放吗?还是别的什么呢?他不得而知。于是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将其照单全收。
许久之后,他听见那孩子嗓子里传出一句几乎弱不可辨的,却又仿佛咬牙切齿的:
“谢谢。”
那之后,失去双亲的孩子被老村长收养,他吃苦耐劳,诚实可靠,很快便赢得了大家的喜爱。
那之后,孩子长成了大人,迎娶了老村长的女儿,当上了新的村长。
而他呢,一如既往的做着他的猎户,一如既往地生活着,像个男人一样娶了妻子,但直到他成为了老汉,都从没有生育过任何一个孩子。
三年前的冬日,老汉的妻子生了怪病,需要人日日在病床前陪护。他不厌其烦地一人护理着虚弱的妻子,冬日渐深,妻子的病情也日渐好转,就在老汉以为春归时妻子便能康复之际,有人找上门来了。
那人气喘吁吁地说:“村子里进熊了。”
冬日里未眠的饿熊有多么可怕,他比谁都清楚。于是老汉向村民们托付了妻子,拿起那柄杀过野兽和人的矛,出门前去猎熊。
猎熊仅仅持续了三四日,那是只行将就木的老熊,他趁着那头老熊在他设下的陷阱上吃食,从树上一跃而下,用体重将手中的矛深深插进老熊的背里。
老熊逃走了,却没有走得多远,伤口里溢出的黑红鲜血仿佛以生作墨的画笔,在雪地上拖拽出长长的尾迹。
他寻着血痕和足迹找到老熊时,老熊已咽了气。他看着老熊已被结冻起霜、毫无生气的双目,注视着老熊口鼻处那尚带余温的血沫在空中蒸出袅袅的白雾。
他就地解体了老熊,带走熊毛和熊肉,返回了村中。
而当他归家时,空无一人的家中,妻子了无生气的身体已同屋外降下的新雪同样冰冷。老汉提着那柄沾染着熊血的长矛,以杀人的气势逼问每一个村民,最终却得出了同样的答案。
“是村长不让我们进去照顾她。”
于是此刻,老汉从梦中醒来。他看见妻子常用的梳妆镜中还有个自己,那个自己正在从枕头下摸出那枚杀了野兽和人的,锈迹斑驳的矛头。
日头还未升起,圆月仍未落下。
老汉听见村子重新喧闹起来,仿佛野兽将死之前发出的哀叫。

村中的大屋里,村长正在做梦。
村长幼时和父母一同住在城里,虽不是大富大贵之家,但生活也算得上优越,只要父母亲心情好时,他的任性便大都能得到满足。
而某一天,这个如梦一般的生活便轻易化作了泡影。
那一日,父亲慌慌张张回到家中,让他们收拾行李。
父亲说,他们一直追随的那位将军因为被国王怀疑谋反而流放了。
父亲说,现在军队正在城中清扫着那位将军派阀下的残党。
于是他同父亲母亲一同踏上了逃亡之路。
他们一路上隐姓埋名,曾经引以为豪的一切都化作了不可言说的污迹,他们在各个村落流窜,带出的钱财眼看就要散尽。
年幼的他哪里识得什么前因后果,一个娇生惯养的孩子怎可能吃得下这样的苦,于是他开始抱怨,开始哭闹。却不知这些任性为父母心中的愤懑又添上了一把火。于是在某个夜晚,满身酒气的父母互相搀扶着归家后,他第一次被父亲的巴掌掴倒在地。
他听得见拳头砸在自己皮肉上的闷响,那声音模糊了传入耳中的辱骂。他哭得越是凶,那些拳打脚踢便越是起劲,在他无力再哭泣之后,打骂方才停下。他借着月光检视着自己的身体,看见那漂亮的皮囊如同成熟的果实一般破裂,裂口里流出的血似乎是能够抚慰旁人痛苦的琼浆玉液。
在那之后,这样的事情便变成了家常便饭。不会招致反抗的暴力好似毒药和安慰剂,吸引着那对男女一再将拳头挥下。
终于,在漫长的旅行后,父母带着他流亡到了王国边境的小村之中。父母亲在这里向村长购置了房产,决定在此生根。而对于他而言,这里的一切和之前的无数个村落没什么不同。
他被关在那新购置的家中,被严命不得出去见人,每逢夜晚便会遭受父母亲的虐待,而他早早便放弃了哭泣,只会默默忍受。只有每天清晨能趁着父母还未起床,能够偷偷溜出家门看看当日的晨光。
就这样,他结识了当时早起去林中察看陷阱的猎户之子。
于是之后的事情就这样发生了,他失去了父母,却获得了无可替代的友人。他变成了孤儿,却也获得了和蔼可亲的新家人。
他深爱着这个接纳了自己的村子,这个拯救了自己的村子。正是这份爱,让他接下了老村长身上的重担,自己成为了村长。
直到三年之前的冬天。
老汉的妻子得了怪病,在老汉独自前去猎熊时,他也收下了老汉要人帮忙照看妻子的嘱托。
第一天前去看护的,是住在村头的老夫妇。老夫妇为人善良,深受村民们喜爱,可老夫妇就在前去看护病人的当天傍晚病倒了,症状和老汉的妻子一模一样。
村长只觉得一股凉意从脚底爬到胸中。
他听过因为传染病而化作死村的地方,房屋破败田地荒废,只剩下枯骨遗骸静默地滞留在床上床前,最终名为村子的一切都被熊熊的大火吞噬殆尽。这种想象化作一种强烈的恐惧攀缘上了村长的脊背——他爱着这个接纳了自己的村子,他是一村之长。
所以他必须保护整个村子。
来不及辩解,也无暇去通知,他冲出了自己的家门,如同雕像一般杵在了老汉家门前,无论何人前来如何求情,他都没有从那里移开一步。天空中降下了雪,如同棉絮一般覆盖在他身上,令他感到麻木,仿佛回到了多年前那些父母对他拳打脚踢的夜晚。
一日过去,他已经睁不开眼睛,在麻木的黑暗中,他听得见背后的房屋中传来痛苦的呻吟。两日过去,那呻吟与咳喘已经变得几乎细不可闻,三日之后,背后已是寂静无声。
他再次醒来之时,已是在自己家中,夫人一边哭泣一边试图暖和他冻得黑紫的手脚,他听见门廊一侧有人狂奔,他看见老汉暴怒地推门而入,须发已被新雪染得微白,手里提着一柄骇人的矛枪,结冻了的枪尖之上黑红色的污渍扎得人眼睛生疼。
可他不敢去看老汉的眼睛,甚至不敢出声去辩解,仿佛有冰块在喉头结冻一般,于是他别开了视线。
他听见老汉的吼声逐渐由愤怒变为无力,最后变为哭泣,而后那哭泣声逐渐远去。
而他只是望着一无所有的地方,几乎咬下了自己的嘴唇。
之后过了数日,村头染病的老夫妇同样离开了人世。只留下一个晚年所得的孤女,奈何那姑娘就连自己的名字也说不出,于是大家就叫她傻姑娘。
之后的日子一如以前,而村长却再也没有去见过那老汉一眼。
直到这一次,大洞中吐出了那个陌生的人。
见过老汉之后,村长已经一个人思酌良久。
村子就像是一个小小的池塘,装满了人,也装满了生活。时间久了,自然会有水流出去。为了护住池塘,便要让水淌进来。
村子在国家的边境,虽然与世无争,但也一成不变。村子和外界的联系全靠一周来访一次的邮政马车,和一个月来访一次的行商人。年幼的孩子在村子里长成年轻的人,年轻的人奔向村子外的世界寻找新鲜的梦想。
这个王国边境的小池塘,这些年来却只见旧水流出,不见新水淌进。
要不得几年,池塘便会干涸,里面承装的生活和人都会统统消失的一干二净。
去年年前,村子里搬来了一家人,猴腮的老婆婆,驼背的瘦子和咋咋唬唬的婆娘。
虽说不十分讨喜,但也算得是睽违已久的新鲜血液,村长喜出望外地分配了梧桐树下大间的空屋,操着一身老骨头同村里的匠人把大屋修的漂漂亮亮。
谁知过了一年半载,就在今年夏末,瘦子一家一夜间消失得干干净净,虽一时间风声鹤唳谣言四起,几天后追债前来的债头气得在空屋里跺脚,才好不容易弄清楚前因后果。
瘦子一家本就是为了避债前来,自然也就会为了避债遁走。
这一次就不同了。
没有记忆,也就是没有过去。
没有过去,自然也没有归处。
那么只要把这个村子变成男子的归处就好了。
之后在村子里给他找个老婆,分他一些田地,最好是再冠上一点地位。这些东西会变成无形的水坝,把男子留在村子里。
对了,无论如何……
就像那时一样。
于是此刻,村长从梦中醒来。他看见窗户的倒影中还有个自己,那个自己的嘴唇微微动着,重复着同一句话。
“一定要守住村子!”
日头还未升起,圆月仍未落下。
村长听见村子重新喧闹起来,像是奏起了一曲送别的离歌。

夜色已深,在被月光涂得发白的屋檐下,人们一个个从梦中醒来。
有人说:我要去战场上建功立业,升官发财。
有人说:我要去城市里追求更加华美的生活。
有人说:我要宰了那个狗日的然后趁夜逃跑。
有人说,有人说,有人说。
所有人都拾撮起行囊,不顾亲朋也不问家人,把孩子从睡梦中拉扯而起,全然不顾孩子们的号泣,准备奔向自己的梦想,自己的欲望。每个人的眼睛都清澈而明亮,仿佛兜住了这天中圆月洒下的清光。
几乎所有人都聚集到了村头的空地前,却没有一人抢先出村去。
有一个人影伸开双臂拦在村头。像是护崽的母鸡,又像是唬人的老熊。
那是垂垂老矣的村长,他的四肢都如柴禾一般细瘦,此刻却爆发出惊人的魄力。
村长说道:“我必须守住这个村子!所以一个人都不许走!”
没有一个人听从,甚至没有一个人考虑,反对已化作暴力,将村长裹挟而入。那是拳头,是脚踢,是棍棒,这些东西如雨点一般落在村长身上,将他无情地击倒在地。
男子远在村中便看见了村头发生的暴乱,他手中捧着那块奇石,本能地知道,这个村子已经完蛋了。
男子醒来后并未作多少迟疑,便趁夜闯入村长家中,他找到了那块属于自己的奇石,准备用它带回自己那昔日的友人。而后便在村中目睹了村头的暴乱。
此刻他本应悄悄溜走,却开始迟疑。
男子在这个村子中还有放不下的人。
他挤开狂暴的人群,冲进村头的小屋,看见傻姑娘小小地缩在墙角,低声呜咽。
他牵起傻姑娘的手,想要带她逃离这个村子,可无论他如何解释,傻姑娘都只是摇头,明明怕得边哭泣边颤抖,却还是赖在房子的一角不作动弹。昔日里清澈如同溪水的眼睛此刻被泪水模糊,深深藏在膝盖后。
于是男子放弃了,比起他自己料想的还要轻易数倍。
他已不再是那个没有过去的人了,不再除了那双眼睛之外一无所有了。他至今为止经历了诸多辛苦,全都只是为了取回他的友人,如果在此刻放弃,那么这一切就将化为泡影。
他不可能忍受。
他怎么可能忍受!
于是他离开了傻姑娘的破屋,没有回一次头。
村长已经倒在村口,奄奄一息。
追寻着梦的人们已经离去,四散而逃。
村长在被血染红的视界中窥见了男人离开的身影。
不行。
绝对不行。
绝不能放这个男人离开。
非拴住他不可。
为了守住村子!
村长不知从哪里拿出的力气,自泥地中爬起,径直追着男子的身影深入树林。
月色下的村子再度寂静下来,似乎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过,只要那圆月落下,日头升起,人们便会打着哈欠自家中步出,开始新一天的劳作。
日头还未升起,圆月仍未落下。
朗月下的树林在男子眼中显得怀念而陌生。
男子知道,穿过这片树林会有一个集市,那里有许多商人和车马,只要到了那里,总有办法能够到达都城。
于是男子磕磕绊绊在树林中向着友人的身边奔跑着。此刻却突然有人从背后抱住了他,他回望过去,是刚刚还倒卧在村口的村长。为了喘气而张的口唇仿佛大洞一般漆黑,自头上身上流出的鲜血反射着叶隙间透下的月色,发出粘稠而瘆人的光。
村长向着男子怀中的奇石伸出手去,似乎想要将它一把夺走。
男子拼命挣扎,村长力气却大的吓人,就在此刻,老汉从阴影中窜出,提起手中那柄沾过人血与兽血的长矛,狠狠刺向村长的后背。就如三年前他猎杀那头老熊时所做的一样。
劈开血肉的闷响,那猎兽的矛将村长扎了个对穿,锈蚀的矛尖没入男子的后背。
老汉眼中只有愤怒,如同大火一样的愤怒,那眼神里只有一个念头。
一定要宰了这个自己妻子见死不救、忘恩负义、狗娘养的混蛋!
老汉试图拔出长矛,却不知是因为摇动还是矛头锈蚀得太过,只拔出了半截染血的枪柄,于是老汉将那枪柄丢在一边,扑了上来,如同他所知的野兽一般,用指甲抓挠,用牙齿撕咬。
而村长即便如此也没有放手,仿佛身上并不如所见的那样千疮百孔一般,固执地缠紧男子,想要夺去男子手中微微闪着光芒的奇石。
只要拿到这块石头,男子就能被牢牢拴住,村子就能继续活着!
男子强忍着撕裂背部的剧痛,试图推开身上身上的老汉和村长。通往集市的路途并不遥远,以男子的步幅,天色未亮之前便能抵达——他和友人就是从那里出发前去追寻梦想。
只要带着这块奇石穿越树林,愿望便一定能够实现,友人定会如同往昔一般站在自己身旁!
三人扭打在一起。浑然不觉周围的环境逐渐开阔起来,终于,在一阵挣扎怒骂和哀嚎的协奏下,三人抱作一团滚入空地中央的大洞中。
而那大洞就好似一张大口,吞掉了所有东西,没有打出一个饱嗝。
那大洞是大地上的脓包,树林里的疮痂,整个小村曾避之不及的腐坏的伤口,没有人知道那洞穴里盛装着什么,也不知那洞窟的尽头所在何处,只知道那地洞里经纬交错,大小横穴如血管般丛生,看不清规律,也摸不见尽头,只是一个劲地往下延伸,仿佛要一气通到阴曹地府。
只知道那之后,再没有人从那大洞中走出来。
于是,秋日过去,冬日来临。
第一场新雪落下时,不远的村子里慢慢传起了一个谣言。
说是,这边境之地有一个村子在一夜间蒸发,村里那么多人一个也没剩下,全都如同朝露一般消失无踪。
也有人说,那村里还有一个傻子。
那傻子不识文字也不懂姓名,只是穿着褴褛的衣衫,日日坐在自家门前望着村口的方向。
那傻子就这样独自住在那无人的小村中。
有时哭,有时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