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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古文观止》卷八九(钟基等译注)中华书局

2023-05-17 20:18 作者:阿子22  | 我要投稿

H古文观止》卷八九(钟基等译注)中华书局

 

目录

 

卷一

左传

郑伯克段于鄢

周郑交质

石碏谏宠州吁

臧僖伯谏观鱼

郑庄公戒饬守臣

臧哀伯谏纳郜鼎

季梁谏追楚师

曹刿论战

齐桓公伐楚盟屈完

宫之奇谏假道

齐桓下拜受胙

阴饴甥对秦伯

子鱼论战

寺人披见文公

介之推不言禄

展喜犒师

烛之武退秦师

蹇叔哭师

 

卷二

郑子家告赵宣子

王孙满对楚子

齐国佐不辱命

楚归晋知䓨

吕相绝秦

驹支不屈于晋

祁奚请免叔向

子产告范宣子轻币

晏子不死君难

季札观周乐

子产坏晋馆垣

子产论尹何为邑

子产却楚逆女以兵

子革对灵王

子产论政宽猛

吴许越成

 

卷三

国语

祭公谏征犬戎

召公谏厉王止谤

襄王不许请隧

单子知陈必亡

展禽论祀爰居

里革断罟匡君

敬姜论劳逸

叔向贺贫

王孙圉论楚宝

诸稽郢行成于吴

申胥谏许越成

公羊传

春王正月

宋人及楚人平

吴子使札来聘

榖梁传

郑伯克段于鄢

虞师晋师灭夏阳

礼记

晋献公杀世子申生

曾子易箦

有子之言似夫子

公子重耳对秦客

杜蒉扬觯

晋献文子成室

 

卷四

战国策

苏秦以连横说秦

司马错论伐蜀

范雎说秦王

邹忌讽齐王纳谏

颜斶说齐王

冯煖客孟尝君

赵威后问齐使

庄辛论幸臣

触詟说赵太后

鲁仲连义不帝秦

鲁共公择言

唐雎说信陵君

唐雎不辱使命

乐毅报燕王书

李斯

谏逐客书

楚辞

卜居

宋玉对楚王问

 

卷五

史记

五帝本纪赞

项羽本纪赞

秦楚之际月表

高祖功臣侯年表

孔子世家赞

外戚世家序

伯夷列传

管晏列传

屈原列传

酷吏列传序

游侠列传序

滑稽列传

货殖列传序

太史公自序

司马迁

报任安书

 

卷六

汉书

高帝求贤诏

文帝议佐百姓诏

景帝令二千石修职诏

武帝求茂才异等诏

贾谊

过秦论上

治安策一

晁错

论贵粟疏

邹阳

狱中上梁王书

司马相如

上书谏猎

李陵

答苏武书

路温舒

尚德缓刑书

杨恽

报孙会宗书

后汉书

光武帝临淄劳耿弇

马援诫兄子严敦书

诸葛亮

前出师表

后出师表

 

卷七

李密

陈情表

王羲之

兰亭集序

陶渊明

归去来辞

桃花源记

五柳先生传

孔稚珪

北山移文

魏征

谏太宗十思疏

骆宾王

为徐敬业讨武曌檄

王勃

滕王阁序

李白

与韩荆州书

春夜宴桃李园序

李华

吊古战场文

刘禹锡

陋室铭

杜牧

阿房宫赋

韩愈

原道

原毁

获麟解

杂说一

杂说四

 

卷八

师说

进学解

圬者王承福传

讳辩

争臣论

后十九日复上宰相书

后廿九日复上宰相书

与于襄阳书

与陈给事书

应科目时与人书

送孟东野序

送李愿归盘谷序

送董邵南序

送杨少尹序

送石处士序

送温处士赴河阳军序

祭十二郎文

祭鳄鱼文

柳子厚墓志铭

 

卷九

柳宗元

驳复仇议

桐叶封弟辨

箕子碑

捕蛇者说

种树郭橐驼传

梓人传

愚溪诗序

永州韦使君新堂记

钴鉧潭西小丘记

小石城山记

贺进士王参元失火书

王禹偁

待漏院记

黄冈竹楼记

李格非

书《洛阳名园记》后

范仲淹

严先生祠堂记

岳阳楼记(范仲淹)

司马光

谏院题名记

钱公辅

义田记

李觏

袁州州学记

欧阳修

朋党论

纵囚论

释祕演诗集序

 

卷十

梅圣俞诗集序

送杨寘序

五代史伶官传序

五代史宦官传论

相州昼锦堂记

丰乐亭记

醉翁亭记

秋声赋

祭石曼卿文

泷冈阡表

苏洵

管仲论

辨奸论

心术

张益州画像记

苏轼

刑赏忠厚之至论

范增论

留侯论

贾谊论

晁错论

 

卷十一

上梅直讲书

喜雨亭记

凌虚台记

超然台记

放鹤亭记

石钟山记

潮州韩文公庙碑

乞校正陆贽奏议进御札子

前赤壁赋

后赤壁赋

三槐堂铭

方山子传

苏辙

六国论

上枢密韩太尉书

黄州快哉亭记

曾巩

寄欧阳舍人书

赠黎安二生序

王安石

读孟尝君传

同学一首别子固

游褒禅山记

泰州海陵县主簿许君墓志铭

 

卷十二

宋濂

送天台陈庭学序

阅江楼记

刘基

司马季主论卜

卖柑者言

方孝孺

深虑论

豫让论

王鏊

亲政篇

王守仁

尊经阁记

象祠记

瘗旅文

唐顺之

信陵君救赵论

宗臣

报刘一丈书

归有光

吴山图记

沧浪亭记

茅坤

青霞先生文集序

王世贞

蔺相如完璧归赵论

袁宏道

徐文长传

张溥

五人墓碑记

 

卷八

 

师说

 

古之学者必有师。师者,所以传道、受业、解惑也。人非生而知之者,孰能无惑?惑而不从师,其为惑也,终不解矣。

生乎吾前,其闻道也,固先乎吾,吾从而师之;生乎吾后,其闻道也,亦先乎吾,吾从而师之。吾师道也,夫庸知其年之先后生于吾乎?是故无贵无贱,无长无少,道之所存,师之所存也。

嗟乎!师道之不传也久矣,欲人之无惑也难矣。古之圣人,其出人也远矣,犹且从师而问焉;今之众人,其下圣人也亦远矣,而耻学于师。是故圣益圣,愚益愚。圣人之所以为圣,愚人之所以为愚,其皆出于此乎?

爱其子,择师而教之;于其身也,则耻师焉,惑矣!彼童子之师,授之书而习其句读者也,非吾所谓传其道、解其惑者也。句读之不知,惑之不解,或师焉,或不焉,小学而大遗,吾未见其明也。

巫医、乐师、百工之人,不耻相师;士大夫之族,曰师、曰弟子云者,则群聚而笑之。问之,则曰:“彼与彼年相若也,道相似也,位卑则足羞,官盛则近谀。”呜呼!师道之不复,可知矣。巫医、乐师、百工之人,君子不齿,今其智乃反不能及,其可怪也欤!

圣人无常师。孔子师郯子、苌弘、师襄、老聃。郯子之徒,其贤不及孔子。孔子曰:“三人行,则必有我师。”是故弟子不必不如师,师不必贤于弟子,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如是而已。

李氏子蟠,年十七,好古文,六艺经传皆通习之,不拘于时,学于余。余嘉其能行古道,作《师说》以贻之。

 

进学解

 

国子先生晨入太学,招诸生立馆下,诲之曰:“业精于勤,荒于嬉,行成于思,毁于随。方今圣贤相逢,治具毕张,拔去凶邪,登崇畯良。占小善者率以录,名一艺者无不庸。爬罗剔抉,刮垢磨光。盖有幸而获选,孰云多而不扬。诸生业患不能精,无患有司之不明,行患不能成,无患有司之不公。”

言未既,有笑于列者曰:“先生欺余哉!弟子事先生,于兹有年矣。先生口不绝吟于六艺之文,手不停披于百家之编,纪事者必提其要,纂言者必钩其玄。贪多务得,细大不捐。焚膏油以继晷,恒兀兀以穷年。先生之业,可谓勤矣。觝排异端,攘斥佛老,补苴罅漏,张皇幽眇,寻坠绪之茫茫,独旁搜而远绍,障百川而东之,回狂澜于既倒,先生之于儒,可谓有劳矣。沉浸醲郁,含英咀华,作为文章,其书满家。上规姚姒,浑浑无涯,周诰殷盘,佶屈聱牙,《春秋》谨严,《左氏》浮夸,《易》奇而法,《诗》正而葩,下逮《庄》、《骚》,太史所录,子云、相如,同工异曲,先生之于文,可谓闳其中而肆其外矣。少始知学,勇于敢为,长通于方,左右具宜。先生之于为人,可谓成矣。然而公不见信于人,私不见助于友,跋前疐后,动辄得咎。暂为御史,遂窜南夷。三年博士,冗不见治。命与仇谋,取败几时。冬暖而儿号寒,年丰而妻啼饥,头童齿豁,竟死何裨。不知虑此,反教人为?”

先生曰:“吁!子来前!夫大木为杗,细木为桷,欂栌、侏儒,椳、闑、扂、楔,各得其宜,施以成室者,匠氏之工也。玉札、丹砂、赤箭、青芝,牛溲、马勃、败鼓之皮,俱收并蓄,待用无遗者,医师之良也。登明选公,杂进巧拙,纡余为妍,卓荦为杰,校短量长,惟器是适者,宰相之方也。昔者孟轲好辩,孔道以明,辙环天下,卒老于行。荀卿守正,大论是弘,逃谗于楚,废死兰陵。是二儒者,吐辞为经,举足为法,绝类离伦,优入圣域,其遇于世何如也?今先生学虽勤而不由其统,言虽多而不要其中,文虽奇而不济于用,行虽修而不显于众。犹且月费俸钱,岁靡廪粟,子不知耕,妇不知织;乘马从徒,安坐而食,踵常途之役役,窥陈编以盗窃;然而圣主不加诛,宰臣不见斥,非其幸欤!动而得谤,名亦随之。投闲置散,乃分之宜。若夫商财贿之有亡,计班资之崇庳,忘己量之所称,指前人之瑕疵,是所谓诘匠氏之不以杙为楹,而訾医师以昌阳引年,欲进其豨苓也。”

 

圬者王承福传

 

圬之为技,贱且劳者也。有业之,其色若自得者。听其言,约而尽。问之,王其姓,承福其名。世为京兆长安农夫。天宝之乱,发人为兵,持弓矢十三年。有官勋,弃之来归,丧其土田,手镘衣食。余三十年,舍于市之主人,而归其屋食之当焉。视时屋食之贵贱,而上下其圬之佣以偿之。有馀,则以与道路之废疾饿者焉。

又曰:粟,稼而生者也,若布与帛,必蚕绩而后成者也。其他所以养生之具,皆待人力而后完也。吾皆赖之。然人不可遍为,宜乎各致其能以相生也。故君者,理我所以生者也,而百官者,承君之化者也。任有大小,惟其所能,若器皿焉。食焉而怠其事,必有天殃,故吾不敢一日舍镘以嬉。夫镘易能,可力焉,又诚有功,取其直,虽劳无愧,吾心安焉。夫力易强而有功也,心难强而有智也。用力者使于人,用心者使人,亦其宜也。吾特择其易为无傀者取焉。嘻!吾操镘以入富贵之家有年矣。有一至者焉,又往过之,则为墟矣。有再至、三至者焉,而往过之,则为墟矣。问之其邻,或曰:噫!刑戮也。或曰:身既死而其子孙不能有也。或曰:死而归之官也。吾以是观之,非所谓食焉怠其事而得天殃者邪?非强心以智而不足、不择其才之称否而冒之者邪?非多行可愧、知其不可而强为之者邪?将富贵难守、薄宝而厚飨之者邪?抑丰悴有时、一去一来而不可常者邪?吾之心悯焉,是故择其力之可能者行焉。乐富贵而悲贫贱,我岂异于人哉?

又曰:功大者,其所以自奉也博。妻与子,皆养于我者也,吾能薄而功小,不有之可也。又吾所谓劳力者,若立吾家而力不足,则心又劳也。一身而二任焉,虽圣者不可为也。

愈始闻而惑之,又从而思之,盖贤者也,盖所谓独善其身者也。然吾有讥焉,谓其自为也过多,其为人也过少,其学杨朱之道者邪?杨之道,不肯拔我一毛而利天下。而夫人以有家为劳心,不肯一动其心以蓄其妻子,其肯劳其心以为人乎哉!虽然,其贤于世之患不得之而患失之者,以济其生之欲、贪邪而亡道、以丧其身者,其亦远矣!又其言有可以警余者,故余为之传,而自鉴焉。

 

讳辩

 

愈与李贺书,劝贺举进士。贺举进士有名,与贺争名者毁之,曰:“贺父名晋肃,贺不举进士为是,劝之举者为非。”听者不察也,和而倡之,同然一辞。皇甫湜曰:“若不明白,子与贺且得罪。”愈曰:“然。”

律曰:“二名不偏讳。”释之者曰:“谓若言‘徵’不称‘在’、言‘在’不称‘徵’是也。”律曰:“不讳嫌名。”释之者曰:“谓若‘禹’与‘雨’、‘丘’与‘蓲’之类是也。”今贺父名晋肃,贺举进士,为犯二名律乎?为犯嫌名律乎?父名“晋肃”,子不得举进士。若父名“仁”,子不得为人乎?

夫讳始于何时?作法制以教天下者,非周公、孔子欤?周公作诗不讳,孔子不偏讳二名。《春秋》不讥不讳嫌名。康王钊之孙,实为昭王。曾参之父名晳,曾子不讳“昔”。周之时有骐期,汉之时有杜度,此其子宜如何讳?将讳其嫌,遂讳其姓乎?将不讳其嫌者乎?汉讳武帝名“彻”为“通”,不闻又讳车辙之“辙”为某字也。讳吕后名“雉”为“野鸡”,不闻又讳“治天下”之“治”为某字也。今上章及诏,不闻讳“浒”、“势”、“秉”、“机”也。惟宦官宫妾,乃不敢言“谕”及“机”,以为触犯。士君子立言行事,宜何所法守也?今考之于经,质之于律,稽之以国家之典,贺举进士为可邪?为不可邪?

凡事父母,得如曾参,可以无讥矣。作人得如周公、孔子,亦可以止矣。今世之士,不务行曾参、周公、孔子之行,而讳亲之名则务胜于曾参、周公、孔子,亦见其惑也。夫周公、孔子、曾参,卒不可胜,胜周公、孔子、曾参,乃比于宦者、宫妾。则是宦官、宫妾之孝于其亲,贤于周公、孔子、曾参者邪?

 

争臣论

 

或问谏议大夫阳城于愈:“可以为有道之士乎哉?学广而闻多,不求闻于人也。行古人之道,居于晋之鄙,晋之鄙人熏其德而善良者几千人。大臣闻而荐之,天子以为谏议大夫。人皆以为华,阳子不色喜,居于位五年矣,视其德如在野,彼岂以富贵移易其心哉?”

愈应之曰:“是《易》所谓‘恒其德贞’而‘夫子凶’者也。恶得为有道之士乎哉?在《易·蛊》之上九云:‘不事王侯,高尚其事。’《蹇》之六二则曰:‘王臣蹇蹇,匪躬之故。’夫亦以所居之时不一,而所蹈之德不同也。若《蛊》之上九,居无用之地,而致匪躬之节,以《蹇》之六二,在王臣之位,而高不事之心,则冒进之患生,旷官之刺兴。志不可则,而尤不终无也。今阳子在位不为不久矣,闻天下之得失不为不熟矣,天子待之不为不加矣,而未尝一言及于政。视政之得失,若越人视秦人之肥瘠,忽焉不加喜戚于其心。问其官,则曰:‘谏议也。’问其禄,则曰:‘下大夫之秩秩也。’问其政,则曰:‘我不知也。’有道之士,固如是乎哉?且吾闻之:‘有官守者,不得其职则去;有言责者,不得其言则去。’今阳子以为得其言乎哉?得其言而不言,与不得其言而不去,无一可者也。阳子将为禄仕乎?古之人有云:‘仕不为贫,而有时乎为贫。’谓禄仕者也。宜乎辞尊而居卑,辞富而居贫,若抱关击柝者可也。盖孔子尝为委吏矣,尝为乘田矣,亦不敢旷其职,必曰‘会计当而已矣’,必曰‘牛羊遂而已矣。’若阳子之秩禄,不为卑且贫,章章明矣,而如此其可乎哉?”

或曰:“否,非若此也。夫阳子恶讪上者,恶为人臣招其君之过而以为名者,故虽谏且议,使人不得而知焉。《书》曰:‘尔有嘉谟嘉猷,则入告尔后于内,尔乃顺之于外,曰:“斯谟斯猷,惟我后之德。”’若阳子之用心,亦若此者。”

愈应之曰:“若阳子之用心如此,滋所谓惑者矣。入则谏其君,出不使人知者,大臣宰相者之事,非阳子之所宜行也。夫阳子本以布衣隐于蓬蒿之下,主上嘉其行谊,擢在此位。官以谏为名。诚宜有以奉其职,使四方、后代知朝廷有直言骨鲠之臣,天子有不僭赏从谏如流之美,庶岩穴之士,闻而慕之,束带结发,愿进于阙下而伸其辞说,致吾君于尧舜,熙鸿号于无穷也。若《书》所谓,则大臣宰相之事,非阳子之所宜行也。且阳子之心将使君人者恶闻其过乎?是启之也。”

或曰:“阳子之不求闻而人闻之,不求用而君用之,不得已而起,守其道而不变,何子过之深也?”

愈曰:自古圣人、贤士皆非有求于闻、用也。闵其时之不平,人之不义,得其道,不敢独善其身,而必以兼济天下也,孜孜矻矻,死而后已。故禹过家门不入,孔席不暇暖,而墨突不得黔。彼二圣一贤者,岂不知自安佚之为乐哉?诚畏天命而悲人穷也。夫天授人以贤、圣、才能,岂使自有余而已?诚欲以补其不足者也。耳目之于身也,耳司闻而目司见,听其是非,视其险易,然后身得安焉。圣贤者,时人之耳目也;时人者,圣贤之身也。且阳子之不贤,则将役于贤以奉其上矣;若果贤,则固畏天命而闵人穷也,恶得以自暇逸乎哉?”

或曰:“吾闻君子不欲加诸人,而恶讦以为直者。若吾子之论,直则直矣,无乃伤于德而费于辞乎?好尽言以招人过,国武子之所以见杀于齐也,吾子其亦闻乎?”

愈曰:“君子居其位,则思死其官;未得位,则思修其辞以明其道。我将以明道也,非以为直而加人也。且国武子不能得善人,而好尽言于乱国,是以见杀。《传》曰:‘惟善人能受尽言。’谓其闻而能改之也。子告我曰:‘阳子可以为有道之士也。’今虽不能及已,阳子将不得为善人乎哉?”

 

后十九日复上宰相书

 

二月十六日,前乡贡进士韩愈,谨再拜言相公阁下:

向上书及所著文后,待命凡十有九日,不得命。恐惧不敢逃遁,不知所为。乃复敢自纳于不测之诛,以求毕其说,而请命于左右。

愈闻之,蹈水火者之求免于人也,不惟其父兄子弟之慈爱,然后呼而望之也。将有介于其侧者,虽其所憎怨,苟不至乎欲其死者,则将大其声疾呼而望其仁之也。彼介于其侧者,闻其声而见其事,不惟其父兄子弟之慈爱然后往而全之也。虽有所憎怨,苟不至乎欲其死者,则将狂奔尽气,濡手足,焦毛发,救之而不辞也。若是者何哉?其势诚急,而其情诚可悲也。

愈之强学力行有年矣。愚不惟道之险夷,行且不息,以蹈于穷饿之水火,其既危且亟矣,大其声而疾呼矣,阁下其亦闻而见之矣。其将往而全之欤,抑将安而不救欤?有来言于阁下者曰:“有观溺于水而爇于火者,有可救之道,而终莫之救也。”阁下且以为仁人乎哉?不然,若愈者,亦君子之所宜动心者也。

或谓愈:“子言则然矣,宰相则知子矣,如时不可何?”愈窃谓之不知言者,诚其材能不足当吾贤相之举耳。若所谓时者,固在上位者之为耳,非天之所为也。前五六年时,宰相荐闻,尚有自布衣蒙抽擢者,与今岂异时哉?且今节度、观察使及防御、营田诸小使等,尚得自举判官,无间于已仕未仕者,况在宰相,吾君所尊敬者,而曰不可乎?古之进人者,或取于盗,或举于管库,今布衣虽贱,犹足以方乎此。情隘辞蹙,不知所裁,亦惟少垂怜焉。愈再拜。

 

后廿九日复上宰相书

 

三月十六日,前乡贡进士韩愈,谨再拜言相公阁下:

愈闻周公之为辅相,其急于见贤也,方一食三吐其哺,方一沐三握其发。当是时,天下之贤才皆已举用,奸邪谗佞欺负之徒皆已除去,四海皆已无虞,九夷八蛮之在荒服之外者皆已宾贡,天灾时变、昆虫草木之妖皆已销息,天下之所谓礼、乐、刑、政教化之具皆已修理,风俗皆已敦厚,动植之物、风雨霜露之所沾被者皆已得宜,休征嘉瑞、麟凤龟龙之属皆已备至,而周公以圣人之才,凭叔父之亲,其所辅理承化之功又尽章章如是。其所求进见之士,岂复有贤于周公者哉?不惟不贤于周公而已,岂复有贤于时百执事者哉?岂复有所计议、能补于周公之化者哉?然而周公求之如此其急,惟恐耳目有所不闻见,思虑有所未及,以负成王托周公之意,不得于天下之心。如周公之心,设使其时辅理承化之功未尽章章如是,而非圣人之才,而无叔父之亲,则将不暇食与沐矣,岂特吐哺握发为勤而止哉?维其如是,故于今颂成王之德,而称周公之功不衰。

今阁下为辅相亦近耳。天下之贤才岂尽举用?奸邪、谗佞、欺负之徒岂尽除去?四海岂尽无虞?九夷八蛮之在荒服之外者岂尽宾贡?天灾时变、昆虫草木之妖岂尽销息?天下之所谓礼、乐、刑、政教化之具岂尽修理?风俗岂尽敦厚?动植之物、风雨霜露之所霑被者岂尽得宜?休征嘉瑞、麟凤龟龙之属岂尽备至?其所求进见之士,虽不足以希望盛德,至比于百执事,岂尽出其下哉?其所称说,岂尽无所补哉?今虽不能如周公吐哺握发,亦宜引而进之,察其所以而去就之,不宜默默而已也。

愈之待命,四十余日矣。书再上,而志不得通。足三及门,而阍人辞焉。惟其昏愚,不知逃遁,故复有周公之说焉。阁下其亦察之。古之士三月不仕则相吊,故出疆必载质。然所以重于自进者,以其于周不可则去之鲁,于鲁不可则去之齐,于齐不可则去之宋,之郑,之秦,之楚也。今天下一君,四海一国,舍乎此则夷狄矣,去父母之邦矣。故士之行道者,不得于朝,则山林而已矣。山林者,士之所独善自养而不忧天下者之所能安也。如有忧天下之心,则不能矣。故愈每自进而不知愧焉,书亟上,足数及门,而不知止焉。宁独如此而已,惴惴焉惟不得出大贤之门下是惧。亦惟少垂察焉。渎冒威尊,惶恐无已。愈再拜。

 

与于襄阳书

 

七月三日,将仕郎守国子四门博士韩愈,谨奉书尚书阁下。

士之能享大名、显当世者,莫不有先达之士、负天下之望者为之前焉;士之能垂休光、照后世者,亦莫不有后进之士、负天下之望者为之后焉。莫为之前,虽美而不彰;莫为之后,虽盛而不传。是二人者,未始不相须也,然而千百载乃一相遇焉。岂上之人无可援、下之人无可推欤?何其相须之殷而相遇之疏也?其故在下之人负其能不肯谄其上,上之人负其位不肯顾其下。故高材多戚戚之穷,盛位无赫赫之光。是二人者之所为皆过也。未尝干之,不可谓上无其人;未尝求之,不可谓下无其人。愈之诵此言久矣,未尝敢以闻于人。

侧闻阁下抱不世之才,特立而独行,道方而事实,卷舒不随乎时,文武唯其所用,岂愈所谓其人哉?抑未闻后进之士,有遇知于左右、获礼于门下者,岂求之而未得邪?将志存乎立功,而事专乎报主,虽遇其人,未暇礼邪?何其宜闻而久不闻也?

愈虽不才,其自处不敢后于恒人。阁下将求之而未得欤?古人有言:“请自隗始。”愈今者惟朝夕刍、米、仆、赁之资是急,不过费阁下一朝之享而足也。如曰:“吾志存乎立功,而事专乎报主。虽遇其人,未暇礼焉。”则非愈之所敢知也。世之龊龊者既不足以语之,磊落奇伟之人又不能听焉,则信乎命之穷也!谨献旧所为文一十八首,如赐览观,亦足知其志之所存。愈恐惧再拜。

 

与陈给事书

 

愈再拜:愈之获见于阁下有年矣。始者亦尝辱一言之誉。贫贱也,衣食于奔走,不得朝夕继见。其后阁下位益尊,伺候于门墙者日益进。夫位益尊,则贱者日隔;伺候于门墙者日益进,则爱博而情不专。愈也道不加修,而文日益有名。夫道不加修,则贤者不与;文日益有名,则同进者忌。始之以日隔之疏,加之以不专之望,以不与者之心,而听忌者之说,由是阁下之庭无愈之迹矣。

去年春,亦尝一进谒于左右矣。温乎其容,若加其新也;属乎其言,若闵其穷也。退而喜也,以告于人。其后如东京取妻子,又不得朝夕继见。及其还也,亦尝一进谒于左右矣。邈乎其容,若不察其愚也;悄乎其言,若不接其情也。退而惧也,不敢复进。

今则释然悟,翻然悔曰:其邈也,乃所以怒其来之不继也;其悄也,乃所以示其意也。不敏之诛,无所逃避。不敢遂进,辄自疏其所以,并献近所为《复志赋》以下十首为一卷,卷有标轴;《送孟郊序》一首,生纸写,不加装饰,皆有揩字、注字处,急于自解而谢,不能竢更写,阁下取其意,而略其礼可也。愈恐惧再拜。

 

应科目时与人书

 

月、日,愈再拜。天地之滨,大江之濆,曰有怪物焉,盖非常鳞凡介之品汇匹俦也。其得水,变化风雨,上下于天不难也。其不及水,盖寻常尺寸之间耳。无高山、大陵、旷途、绝险为之关隔也,然其穷涸,不能自致乎水,为㺍獭之笑者,盖十八九矣。如有力者,哀其穷而运转之,盖一举手、一投足之劳也。然是物也,负其异于众也,且曰:“烂死于沙泥,吾宁乐之。若俯首贴耳,摇尾而乞怜者,非我之志也。”是以有力者遇之,熟视之若无睹也。其死其生,固不可知也。

今又有有力者当其前矣,聊试仰首一鸣号焉,庸讵知有力者不哀其穷而忘一举手、一投足之劳,而转之清波乎?其哀之,命也;其不哀之,命也。知其在命,而且鸣号之者,亦命也。愈今者实有类于是。是以忘其疏愚之罪,而有是说焉。阁下其亦怜察之。

 

送孟东野序

 

大凡物不得其平则鸣。草木之无声,风挠之鸣;水之无声,风荡之鸣。其跃也或激之,其趋也或梗之,其沸也或炙之。金石之无声,或击之鸣。人之于言也亦然,有不得已者而后言。其歌也有思,其哭也有怀。凡出乎口而为声者,其皆有弗平者乎!

乐也者,郁于中而泄于外者也,择其善鸣者而假之鸣。金、石、丝、竹、匏、土、革、木八者,物之善鸣者也。维天之于时也亦然,择其善鸣者而假之鸣。是故以鸟鸣春,以雷鸣夏,以虫鸣秋,以风鸣冬。四时之相推敚,其必有不得其平者乎!

其于人也亦然。人声之精者为言,文辞之于言,又其精也,尤择其善鸣者而假之鸣。其在唐、虞,咎陶、禹,其善鸣者也,而假以鸣。夔弗能以文辞鸣,又自假于《韶》以鸣。夏之时,五子以其歌鸣。伊尹鸣殷,周公鸣周。凡载于《诗》、《书》六艺,皆鸣之善者也。周之衰,孔子之徒鸣之,其声大而远。传曰:“天将以夫子为木铎。”其弗信矣乎!其末也,庄周以其荒唐之辞鸣。楚,大国也,其亡也,以屈原鸣。臧孙辰、孟轲、荀卿,以道鸣者也。杨朱、墨翟、管夷吾、晏婴、老聃、申不害、韩非、慎到、田骈、邹衍、尸佼、孙武、张仪、苏秦之属,皆以其术鸣。秦之兴,李斯鸣之。汉之时,司马迁、相如、扬雄,最其善鸣者也。其下魏、晋氏,鸣者不及于古,然亦未尝绝也。就其善者,其声清以浮,其节数以急,其辞淫以哀,其志弛以肆,其为言也,乱杂而无章。将天丑其德莫之顾邪?何为乎不鸣其善鸣者也?

唐之有天下,陈子昂、苏源明、元结、李白、杜甫、李观,皆以其所能鸣。其存而在下者,孟郊东野始以其诗鸣。其高出魏、晋,不懈而及于古,其他浸淫乎汉氏矣。从吾游者,李翱、张籍其尤也。三子者之鸣信善矣,抑不知天将和其声而使鸣国家之盛邪?抑将穷饿其身、思愁其心肠而使自鸣其不幸邪?三子者之命,则悬乎天矣。其在上也,奚以喜?其在下也,奚以悲?东野之役于江南也,有若不释然者,故吾道其命于天者以解之。

 

送李愿归盘谷序

 

太行之阳有盘谷。盘谷之间,泉甘而土肥,草木藂茂,居民鲜少。或曰:“谓其环两山之间,故曰盘。”或曰:“是谷也,宅幽而势阻,隐者之所盘旋。”友人李愿居之。

愿之言曰:“人之称大丈夫者,我知之矣。利泽施于人,名声昭于时。坐于庙朝,进退百官,而佐天子出令。其在外,则树旗旄,罗弓矢,武夫前呵,从者塞途,供给之人,各执其物,夹道而疾驰。喜有赏,怒有刑。才俊满前,道古今而誉盛德,入耳而不烦。曲眉丰颊,清声而便体,秀外而惠中,飘轻裾,翳长袖,粉白黛绿者,列屋而闲居,妒宠而负恃,争妍而取怜。大丈夫之遇知于天子,用力于当世者之所为也。吾非恶此而逃之,是有命焉,不可幸而致也。

“穷居而野处,升高而望远,坐茂树以终日,濯清泉以自洁。采于山,美可茹,钓于水,鲜可食。起居无时,惟适之安。与其有誉于前,孰若无毁于其后;与其有乐于身,孰若无忧于其心。车服不维,刀锯不加,理乱不知,黜陟不闻。大丈夫不遇于时者之所为也,我则行之。

“伺候于公卿之门,奔走于形势之途,足将进而趦趄,口将言而嗫嚅,处污秽而不羞,触刑辟而诛戮,徼幸于万一,老死而后止者,其于为人贤不肖何如也?”

昌黎韩愈,闻其言而壮之,与之酒而为之歌曰:“盘之中,维子之宫。盘之土,可以稼。盘之泉,可濯可沿。盘之阻,谁争子所?窈而深,廓其有容;缭而曲,如往而复。嗟盘之乐兮,乐且无央。虎豹远迹兮,蛟龙遁藏。鬼神守护兮,呵禁不祥。饮且食兮寿而康,无不足兮奚所望?膏吾车兮秣吾马,从子于盘兮,终吾生以徜徉。”

 

送董邵南序

 

燕、赵古称多感慨悲歌之士。董生举进士,连不得志于有司,怀抱利器,郁郁适兹土,吾知其必有合也。董生勉乎哉!

夫以子之不遇时,苟慕义强仁者,皆爱惜焉,矧燕赵之士出乎其性者哉?然吾尝闻风俗与化移易,吾恶知其今不异于古所云邪?聊以吾子之行卜之也。董生勉乎哉!

吾因子有所感矣。为我吊望诸君之墓,而观于其市,复有昔时屠狗者乎?为我谢曰:“明天子在上,可以出而仕矣!”

 

送杨少尹序

 

昔疏广、受二子,以年老,一朝辞位而去。于是公卿设供帐,祖道都门外,车数百两。道路观者,多叹息泣下,共言其贤。汉史既传其事,而后世工画者又图其迹,至今照人耳目,赫赫若前日事。

国子司业杨君巨源,方以能《诗》训后进,一旦以年满七十,亦白相去归其乡。世常说古今人不相及,今杨与二疏,其意岂异也?

予忝在公卿后,遇病不能出。不知杨侯去时,城门外送者几人、车几辆、马几匹,道边观者亦有叹息知其为贤与否?而太史氏又能张大其事,为传继二疏踪迹否?不落莫否?见今世无工画者,而画与不画,固不论也。然吾闻杨侯之去,丞相有爱而惜之者,白以为其都少尹,不绝其禄。又为歌诗以劝之,京师之长于诗者,亦属而和之。又不知当时二疏之去,有是事否?古今人同不同未可知也。

中世士大夫以官为家,罢则无所于归。杨侯始冠,举于其乡,歌《鹿鸣》而来也。今之归,指其树曰:“某树吾先人之所种也。某水某丘,吾童子时所钓游也。”乡人莫不加敬,诫子孙以杨侯不去其乡为法。古之所谓乡先生,没而可祭于社者,其在斯人欤?其在斯人欤?

 

送石处士序

 

河阳军节度、御史大夫乌公为节度之三月,求士于从事之贤者。有荐石先生者。公曰:“先生何如?”曰:“先生居嵩、邙、瀍、穀之间,冬一裘,夏一葛。食,朝夕饭一盂、蔬一盘。人与之钱,则辞,请与出游,未尝以事免,劝之仕,不应。坐一室,左右图书。与之语道理,辨古今事当否,论人高下,事后当成败,若河决下流而东注,若驷马驾轻车、就熟路,而王良、造父为之先后也,若烛照、数计而龟卜也。”大夫曰:“先生有以自老,无求于人,其肯为某来邪?”从事曰:“大夫文武忠孝,求士为国,不私于家。方今寇聚于恒,师还其疆,农不耕收,财粟殚亡。吾所处地,归输之涂,治法征谋,宜有所出。先生仁且勇,若以义请而强委重焉,其何说之辞?”于是撰书词,具马币,卜日以受使者,求先生之庐而请焉。

先生不告于妻子,不谋于朋友,冠带出见客,拜受书礼于门内。宵则沐浴,戒行李,载书册,问道所由,告行于常所来往。晨则毕至张上东门外,酒三行,且起,有执爵而言者曰:“大夫真能以义取人,先生真能以道自任,决去就。为先生别!”又酌而祝曰:“凡去就出处何常?惟义之归。遂以为先生寿!”又酌而祝曰:“使大夫恒无变其初,无务富其家而饥其师,无甘受佞人而外敬正士,无昧于谄言,惟先生是听,以能有成功,保天子之宠命。”又祝曰:“使先生无图利于大夫,而私便其身图。”先生起拜祝辞曰:“敢不敬早夜以求从祝规!”于是东都之人士咸知大夫与先生果能相与以有成也。遂各为歌诗六韵,遣愈为之序云。

 

送温处士赴河阳军序

 

伯乐一过冀北之野,而马群遂空。夫冀北马多天下,伯乐虽善知马,安能空其郡邪?解之者曰:“吾所谓‘空’,非无马也,无良马也。伯乐知马,遇其良,辄取之,群无留良焉。苟无良,虽谓无马,不为虚语矣。”

东都,固士大夫之冀北也。恃才能深藏而不市者,洛之北涯曰石生,其南涯曰温生。大夫乌公以鈇钺镇河阳之三月,以石生为才,以礼为罗,罗而致之幕下。未数月也,以温生为才,于是以石生为媒,以礼为罗,又罗而致之幕下。东都虽信多才士,朝取一人焉,拔其尤,暮取一人焉,拔其尤。自居守、河南尹以及百司之执事,与吾辈二县之大夫,政有所不通,事有所可疑,奚所咨而处焉?士大夫之去位而巷处者,谁与嬉游?小子后生,于何考德而问业焉?缙绅之东西行过是都者,无所礼于其庐。若是而称曰:大夫乌公一镇河阳,而东都处士之庐无人焉,岂不可也?

夫南面而听天下,其所托重而恃力者惟相与将耳。相为天子得人于朝廷,将为天子得文武士于幕下,求内外无治,不可得也。愈縻于兹,不能自引去,资二生以待老。今皆为有力者夺之,其何能无介然于怀邪?生既至,拜公于军门,其为吾以前所称,为天下贺,以后所称,为吾致私怨于尽取也。留守相公,首为四韵诗歌其事,愈因推其意而序之。

 

祭十二郎文

 

年、月、日,季父愈闻汝丧之七日,乃能衔哀致诚,使建中远具时羞之奠,告汝十二郎之灵:

呜呼!吾少孤,及长,不省所怙,惟兄嫂是依。中年,兄殁南方,吾与汝俱幼,从嫂归葬河阳。既又与汝就食江南,零丁孤苦,未尝一日相离也。吾上有三兄,皆不幸早世,承先人后者,在孙惟汝,在子惟吾,两世一身,形单影只。嫂尝抚汝指吾而言曰:“韩氏两世,惟此而已!”汝时尤小,当不复记忆,吾时虽能记忆,亦未知其言之悲也。

吾年十九,始来京城。其后四年,而归视汝。又四年,吾往河阳省坟墓,遇汝从嫂丧来葬。又二年,吾佐董丞相于汴州,汝来省吾,止一岁,请归取其孥。明年,丞相薨,吾去汴州,汝不果来。是年,吾佐戎徐州,使取汝者始行,吾又罢去,汝又不果来。吾念汝从于东,东亦客也,不可以久。图久远者,莫如西归,将成家而致汝。呜呼!孰谓汝遽去吾而殁乎!吾与汝俱少年,以为虽暂相别,终当久相与处,故舍汝而旅食京师,以求斗斛之禄。诚知其如此,虽万乘之公相,吾不以一日辍汝而就也!

去年,孟东野往,吾书与汝曰:“吾年未四十,而视茫茫,而发苍苍,而齿牙动摇。念诸父与诸兄,皆康强而早世,如吾之衰者,其能久存乎?吾不可去,汝不肯来,恐旦暮死,而汝抱无涯之戚也。”孰谓少者殁而长者存,强者夭而病者全乎?呜呼!其信然邪?其梦邪?其传之非其真邪?信也,吾兄之盛德而夭其嗣乎?汝之纯明而不克蒙其泽乎?少者强者而夭殁、长者衰者而存全乎?未可以为信也!梦也,传之非其真也!东野之书、耿兰之报,何为而在吾侧也?呜呼!其信然矣!吾兄之盛德而夭其嗣矣!汝之纯明宜业其家者,不克蒙其泽矣!所谓天者诚难测,而神者诚难明矣!所谓理者不可推,而寿者不可知矣!

虽然,吾自今年来,苍苍者或化而为白矣,动摇者或脱而落矣,毛血日益衰,志气日益微,几何不从汝而死也!死而有知,其几何离?其无知,悲不几时,而不悲者无穷期矣!汝之子始十岁,吾之子始五岁,少而强者不可保,如此孩提者,又可冀其成立邪?呜呼哀哉!呜呼哀哉!

汝去年书云:“比得软脚病,往往而剧。”吾曰:“是疾也,江南之人常常有之。”未始以为忧也。呜呼!其竟以此而殒其生乎?抑别有疾而致斯乎?汝之书,六月十七日也。东野云,汝殁以六月二日,耿兰之报无月日。盖东野之使者,不知问家人以月日,如耿兰之报,不知当言月日。东野与吾书,乃问使者,使者妄称以应之乎。其然乎?其不然乎?

今吾使建中祭汝,吊汝之孤与汝之乳母。彼有食可守以待终丧,则待终丧而取以来;如不能守以终丧,则遂取以来。其余奴婢,并令守汝丧。吾力能改葬,终葬汝于先人之兆,然后惟其所愿。呜呼!汝病吾不知时,汝殁吾不知日,生不能相养以共居,殁不能抚汝以尽哀,敛不凭其棺,窆不临其穴,吾行负神明,而使汝夭,不孝不慈,而不得与汝相养以生、相守以死。一在天之涯,一在地之角,生而影不与吾形相依,死而魂不与吾梦相接,吾实为之,其又何尤!彼苍者天,曷其有极!

自今已往,吾其无意于人世矣!当求数顷之田于伊、颍之上,以待余年。教吾子与汝子,幸其成;长吾女与汝女,待其嫁。如此而已。呜呼!言有穷而情不可终,汝其知也邪?其不知也邪?呜呼哀哉!尚飨!

 

祭鳄鱼文

 

维年月日,潮州刺史韩愈,使军事衙推秦济,以羊一、猪一投恶溪之潭水,以与鳄鱼食,而告之曰:

昔先王既有天下,列山泽,罔绳擉刃,以除虫蛇恶物为民害者,驱而出之四海之外。及后王德薄,不能远有,则江、汉之间,尚皆弃之以与蛮、夷、楚、越,况潮,岭、海之间,去京师万里哉!鳄鱼之涵淹卵育于此,亦固其所。今天子嗣唐位,神圣慈武,四海之外,六合之内,皆抚而有之,况禹迹所揜,扬州之近地,刺史、县令之所治,出贡赋以供天地宗庙百神之祀之壤者哉!鳄鱼其不可与刺史杂处此土也!

刺史受天子命,守此土,治此民,而鳄鱼睅然不安溪潭,据处食民、畜、熊、豕、鹿、獐,以肥其身,以种其子孙,与刺史亢拒,争为长雄。刺史虽驽弱,亦安肯为鳄鱼低首下心,伈伈睍睍,为民吏羞,以偷活于此邪?且承天子命以来为吏,固其势不得不与鳄鱼辨。

鳄鱼有知,其听刺史言:潮之州,大海在其南,鲸、鹏之大,虾、蟹之细,无不容归,以生以食,鳄鱼朝发而夕至也。今与鳄鱼约,尽三日,其率丑类南徙于海,以避天子之命吏。三日不能,至五日。五日不能,至七日。七日不能,是终不肯徙也,是不有刺史、听从其言也!不然,则是鳄鱼冥顽不灵,刺史虽有言,不闻不知也!夫傲天子之命吏、不听其言、不徙以避之,与冥顽不灵而为民物害者,皆可杀。刺史则选材技吏民,操强弓毒矢,以与鳄鱼从事,必尽杀乃止。其无悔!

 

柳子厚墓志铭

 

子厚,讳宗元。七世祖庆,为拓跋魏侍中,封济阴公。曾伯祖奭,为唐宰相,与褚遂良、韩瑗俱得罪武后,死高宗朝。皇考讳镇,以事母弃太常博士,求为县令江南。其后以不能媚权贵,失御史。权贵人死,乃复拜侍御史。号为刚直,所与游皆当世名人。

子厚少精敏,无不通达。逮其父时,虽少年,已自成人,能取进士第,崭然见头角,众谓柳氏有子矣。其后以博学宏词授集贤殿正字。俊杰廉悍,议论证据今古,出入经史百子,踔厉风发,率常屈其座人,名声大振,一时皆慕与之交。诸公要人,争欲令出我门下,交口荐誉之。

贞元十九年,由蓝田尉拜监察御史。顺宗即位,拜礼部员外郎。遇用事者得罪,例出为刺史。未至,又例贬州司马。居闲益自刻苦,务记览,为词章,泛滥停蓄,为深博无涯涘,而自肆于山水间。元和中,尝例召至京师,又偕出为刺史,而子厚得柳州。既至,叹曰:“是岂不足为政邪?”因其土俗,为设教禁,州人顺赖。其俗以男女质钱,约不时赎,子本相侔,则没为奴婢。子厚与设方计,悉令赎归。其尤贫力不能者,令书其佣,足相当,则使归其质。观察使下其法于他州,比一岁,免而归者且千人。衡、湘以南为进士者,皆以子厚为师。其经承子厚口讲指画为文词者,悉有法度可观。

其召至京师而复为刺史也,中山刘梦得禹锡亦在遣中,当诣播州。子厚泣曰:“播州非人所居,而梦得亲在堂,吾不忍梦得之穷,无辞以白其大人,且万无母子俱往理。”请于朝,将拜疏,愿以柳易播,虽重得罪,死不恨。遇有以梦得事白上者,梦得于是改刺连州。呜呼!士穷乃见节义。今夫平居里巷相慕悦,酒食游戏相征逐,诩诩强笑语以相取下,握手出肺肝相示,指天日涕泣,誓生死不相背负,真若可信。一旦临小利害,仅如毛发比,反眼若不相识,落陷阱,不一引手救,反挤之,又下石焉者,皆是也。此宜禽兽夷狄所不忍为,而其人自视以为得计,闻子厚之风,亦可以少愧矣。

子厚前时少年,勇于为人,不自贵重顾籍,谓功业可立就,故坐废退。既退,又无相知有气力得位者推挽,故卒死于穷裔,材不为世用,道不行于时也。使子厚在台、省时,自持其身,已能如司马、刺史时,亦自不斥;斥时,有人力能举之,且必复用不穷。然子厚斥不久,穷不极,虽有出于人,其文学辞章,必不能自力以致必传于后,如今,无疑也。虽使子厚得所愿,为将相于一时,以彼易此,孰得孰失,必有能辨之者。

子厚以元和十四年十一月八日卒,年四十七。以十五年七月十日归葬万年先人墓侧。子厚有子男二人,长曰周六,始四岁,季曰周七,子厚卒乃生。女子二人,皆幼。其得归葬也,费皆出观察使河东裴君行立。行立有节概,重然诺,与子厚结交,子厚亦为之尽,竟赖其力。葬子厚于万年之墓者,舅弟卢遵。遵,涿人,性谨慎,学问不厌。自子厚之斥,遵从而家焉,逮其死不去。既往葬子厚,又将经纪其家,庶几有始终者。

铭曰:是惟子厚之室,既固既安,以利其嗣人。

 

卷九

 

柳宗元

 

驳复仇议

 

臣伏见天后时,有同州下邽人徐元庆者,父爽为县尉赵师韫所杀,卒能手刃父仇,束身归罪。当时谏臣陈子昂建议诛之而旌其闾,且请“编之于令,永为国典”。臣窃独过之。

臣闻礼之大本,以防乱也,若曰无为贼虐,凡为子者杀无赦;刑之大本,亦以防乱也,若曰无为贼虐,凡为治者杀无赦。其本则合,其用则异,旌与诛莫得而并焉。诛其可旌,兹谓滥,黩刑甚矣;旌其可诛,兹谓僭,坏礼甚矣。果以是示于天下,传于后代,趋义者不知所向,违害者不知所立,以是为典可乎?

盖圣人之制,穷理以定赏罚,本情以正褒贬,统于一而已矣。向使刺谳其诚伪,考正其曲直,原始而求其端,则刑、礼之用,判然离矣。何者?若元庆之父,不陷于公罪,师韫之诛,独以其私怨,奋其吏气,虐于非辜,州牧不知罪,刑官不知问,上下蒙冒,吁号不闻;而元庆能以戴天为大耻,枕戈为得礼,处心积虑,以冲仇人之胸,介然自克,即死无憾,是守礼而行义也。执事者宜有惭色,将谢之不暇,而又何诛焉?其或元庆之父,不免于罪,师韫之诛,不愆于法,是非死于吏也,是死于法也。法其可仇乎?仇天子之法,而戕奉法之吏,是悖骜而凌上也。执而诛之,所以正邦典,而又何旌焉?

且其议曰:“人必有子,子必有亲,亲亲相仇,其乱谁救?”是惑于礼也甚矣。礼之所谓仇者,盖其冤抑沉痛,而号无告也;非谓抵罪触法,陷于大戮。而曰“彼杀之,我乃杀之”。不议曲直,暴寡胁弱而已。其非经背圣,不亦甚哉!《周礼》:“调人,掌司万人之仇。”“凡杀人而义者,令勿仇,仇之则死。”“有反杀者,邦国交仇之。”又安得“亲亲相仇”也?《春秋公羊传》曰:“父不受诛,子复仇可也。父受诛,子复仇,此推刃之道,复仇不除害。”今若取此以断两下相杀,则合于礼矣。且夫不忘仇,孝也;不爱死,义也。元庆能不越于礼,服孝死义,是必达理而闻道者也。夫达理闻道之人,岂其以王法为敌仇者哉?议者反以为戮,黩刑坏礼,其不可以为典,明矣。

请下臣议,附于令,有断斯狱者,不宜以前议从事。谨议。

 

桐叶封弟辨

 

古之传者有言:成王以桐叶与小弱弟,戏曰:“以封汝。”周公入贺。王曰:“戏也。”周公曰:“天子不可戏。”乃封小弱弟于唐。

吾意不然。王之弟当封邪,周公宜以时言于王,不待其戏而贺以成之也;不当封邪,周公乃成其不中之戏,以地以人与小弱者为之主,其得为圣乎?且周公以王之言不可苟焉而已,必从而成之邪?设有不幸,王以桐叶戏妇、寺,亦将举而从之乎?凡王者之德,在行之何若。设未得其当,虽十易之不为病,要于其当,不可使易也,而况以其戏乎!若戏而必行之,是周公教王遂过也。

吾意周公辅成王,宜以道,从容优乐,要归之大中而已,必不逢其失而为之辞。又不当束缚之,驰骤之,使若牛马然,急则败矣。且家人父子尚不能以此自克,况号为君臣者邪?是直小丈夫缺缺者之事,非周公所宜用,故不可信。

或曰:封唐叔,史佚成之。

 

箕子碑

 

凡大人之道有三:一曰正蒙难,二曰法授圣,三曰化及民。殷有仁人曰箕子,实具兹道,以立于世。故孔子述六经之旨,尤殷勤焉。

当纣之时,大道悖乱,天威之动不能戒,圣人之言无所用。进死以并命,诚仁矣,无益吾祀,故不为;委身以存祀,诚仁矣,与亡吾国,故不忍。具是二道,有行之者矣。是用保其明哲,与之俯仰,晦是谟范,辱于囚奴,昏而无邪,隤而不息。故在《易》曰“箕子之明夷。”正蒙难也。及天命既改,生人以正,乃出大法,用为圣师,周人得以序彝伦而立大典。故在书曰:“以箕子归,作《洪范》。”法授圣也。及封朝鲜,推道训俗,惟德无陋,惟人无远,用广殷祀,俾夷为华,化及民也。率是大道,藂于厥躬,天地变化,我得其正,其大人欤?

於虖!当其周时未至,殷祀未殄,比干已死,微子已去,向使纣恶未稔而自毙,武庚念乱以图存,国无其人,谁与兴理?是固人事之或然者也!然则先生隐忍而为此,其有志于斯乎?

唐某年,作庙汲郡,岁时致祀。嘉先生独列于《易》象,作是颂云。

 

捕蛇者说

 

永州之野产异蛇,黑质而白章,触草木尽死,以啮人,无御之者。然得而腊之以为饵,可以已大风、挛踠、瘘、疠,去死肌,杀三虫。其始,太医以王命聚之,岁赋其二,募有能捕之者,当其租入,永之人争奔走焉。

有蒋氏者,专其利三世矣。问之,则曰:“吾祖死于是,吾父死于是,今吾嗣为之十二年,几死者数矣。”言之,貌若甚戚者。

余悲之,且曰:“若毒之乎?余将告于莅事者,更若役,复若赋,则何如?”蒋氏大戚,汪然出涕曰:“君将哀而生之乎?则吾斯役之不幸,未若复吾赋不幸之甚也。向吾不为斯役,则久已病矣。自吾氏三世居是乡,积于今六十岁矣,而乡邻之生日蹙,殚其地之出,竭其庐之入,号呼而转徙,饥渴而顿踣,触风雨,犯寒暑,呼嘘毒疠,往往而死者相藉也。曩与吾祖居者,今其室十无一焉;与吾父居者,今其室十无二三焉;与吾居十二年者,今其室十无四五焉,非死则徙尔,而吾以捕蛇独存。悍吏之来吾乡,叫嚣乎东西,隳突乎南北,哗然而骇者,虽鸡狗不得宁焉。吾恂恂而起,视其缶,而吾蛇尚存,则弛然而卧。谨食之,时而献焉。退而甘食其土之有,以尽吾齿。盖一岁之犯死者二焉,其余则熙熙而乐,岂若吾乡邻之旦旦有是哉!今虽死乎此,比吾乡邻之死则已后矣,又安敢毒耶?”

余闻而愈悲。孔子曰:“苛政猛于虎也。”吾尝疑乎是,今以蒋氏观之,犹信。呜呼!孰知赋敛之毒,有甚是蛇者乎!故为之说,以俟夫观人风者得焉。

 

种树郭橐驼传

 

郭橐驼,不知始何名。病偻,隆然伏行,有类橐驼者,故乡人号之“驼”。驼闻之曰:“甚善。名我固当。”因舍其名。亦自谓“橐驼”云。其乡曰丰乐乡,在长安西。驼业种树,凡长安豪富人为观游及卖果者,皆争迎取养。视驼所种树,或移徙,无不活,且硕茂,蚤实以蕃。他植者虽窥伺效慕,莫能如也。

有问之,对曰:“橐驼非能使木寿且孳也,能顺木之天,以致其性焉尔。凡植木之性,其本欲舒,其培欲平,其土欲故,其筑欲密。既然已,勿动勿虑,去不复顾。其莳也若子,其置也若弃,则其天者全而其性得矣。故吾不害其长而已,非有能硕茂之也;不抑耗其实而已,非有能蚤而蕃之也。他植者则不然,根拳而土易;其培之也,若不过焉则不及。苟有能反是者,则又爱之太殷,忧之太勤,旦视而暮抚,已去而复顾。甚者爪其肤以验其生枯,摇其本以观其疏密,而木之性日以离矣。虽曰爱之,其实害之;虽曰忧之,其实仇之。故不我若也,吾又何能为哉!”

问者曰:“以子之道,移之官理可乎?”驼曰:“我知种树而已,官理非吾业也。然吾居乡,见长人者好烦其令,若甚怜焉,而卒以祸。旦暮吏来而呼曰:‘官命促尔耕,勖尔植,督尔获,缲缫而绪,蚤织而缕,字而幼孩,遂而鸡豚。’鸣鼓而聚之,击木而召之。吾小人辍飧饔以劳吏者,且不得暇,又何以蕃吾生而安吾性耶?故病且怠。若是,则与吾业者其亦有类乎?”

问者嘻曰:“不亦善夫!吾问养树,得养人术。”传其事以为官戒也。

 

梓人传

 

裴封叔之第,在光德里。有梓人款其门,愿佣隙宇而处焉。所职寻引、规矩、绳墨,家不居砻斫之器。问其能,曰:“吾善度材,视栋宇之制,高深、圆方、短长之宜,吾指使而群工役焉。舍我,众莫能就一宇。故食于官府,吾受禄三倍;作于私家,吾收其直太半焉。”他日,入其室,其床阙足而不能理,曰:“将求他工。”余甚笑之,谓其无能而贪禄嗜货者。

其后,京兆尹将饰官署,余往过焉。委群材,会群工。或执斧斤,或执刀锯,皆环立向之。梓人左持引,右执杖,而中处焉。量栋宇之任,视木之能,举挥其杖曰“斧!”彼执斧者奔而右;顾而指曰:“锯!”彼执锯者趋而左。俄而斤者斫,刀者削,皆视其色,俟其言,莫敢自断者。其不胜任者,怒而退之,亦莫敢愠焉。画宫于堵,盈尺而曲尽其制,计其毫厘而构大厦,无进退焉。既成,书于上栋曰“某年某月某日某建”,则其姓字也。凡执用之工不在列。余圜视大骇,然后知其术之工大矣。

继而叹曰:彼将舍其手艺,专其心智,而能知体要者欤?吾闻劳心者役人,劳力者役于人。彼其劳心者欤?能者用而智者谋,彼其智者欤?是足为佐天子相天下法矣!物莫近乎此也。彼为天下者本于人。其执役者,为徒隶、为乡师、里胥;其上为下士,又其上为中士、为上士;又其上为大夫、为卿、为公。离而为六职,判而为百役。外薄四海,有方伯、连率。郡有守,邑有宰,皆有佐政。其下有胥吏,又其下皆有啬夫、版尹,以就役焉,犹众工之各有执伎以食力也。彼佐天子相天下者,举而加焉,指而使焉,条其纲纪而盈缩焉,齐其法制而整顿焉,犹梓人之有规矩、绳墨以定制也。择天下之士,使称其职;居天下之人,使安其业。视都知野,视野知国,视国知天下,其远迩细大,可手据其图而究焉,犹梓人画宫于堵而绩于成也。能者进而由之,使无所德;不能者退而休之,亦莫敢愠。不衒能,不矜名。不亲小劳,不侵众官,日与天下之英才讨论其大经,犹梓人之善运众工而不伐艺也。夫然后相道得而万国理矣。相道既得,万国既理,天下举首而望曰:“吾相之功也。”后之人循迹而慕曰:“彼相之才也。”士或谈殷、周之理者,曰伊、傅、周、召,其百执事之勤劳而不得纪焉,犹梓人自名其功而执用者不列也。大哉相乎!通是道者,所谓相而已矣。其不知体要者反此。以恪勤为公,以簿书为尊,衒能矜名。亲小劳,侵众官,窃取六职百役之事,听听于府庭,而遗其大者、远者焉,所谓不通是道者也。犹梓人而不知绳墨之曲直、规矩之方圆、寻引之短长,姑夺众工之斧斤刀锯以佐其艺,又不能备其工,以至败绩,用而无所成也。不亦谬欤?

或曰:“彼主为室者,傥或发其私智,牵制梓人之虑,夺其世守而道谋是用。虽不能成功,岂其罪耶?亦在任之而已。”余曰:“不然。夫绳墨诚陈,规矩诚设,高者不可抑而下也,狭者不可张而广也。由我则固,不由我则圮。彼将乐去固而就圮也,则卷其术,默其智,悠尔而去,不屈吾道,是诚良梓人耳。其或嗜其货利,忍而不能舍也,丧其制量,屈而不能守也,栋桡屋坏,则曰:‘非我罪也。’可乎哉?可乎哉?”

余谓梓人之道类于相,故书而藏之。梓人,盖古之审曲面势者,今谓之“都料匠”云。余所遇者,杨氏,潜其名。

 

愚溪诗序

 

灌水之阳有溪焉,东流入于潇水。或曰:“冉氏尝居也,故姓是溪为冉溪。”或曰:“可以染也,名之以其能,故谓之染溪。”予以愚触罪,谪潇水上。爱是溪,入二三里,得其尤绝者家焉。古有愚公谷,今余家是溪,而名莫能定,土之居者犹龂龂然,不可以不更也,故更之为“愚溪”。

愚溪之上,买小丘,为愚丘。自愚丘东北行六十步,得泉焉,又买居之,为愚泉。愚泉凡六穴,皆出山下平地,盖上出也。合流屈曲而南,为愚沟。遂负土累石,塞其隘,为愚池。愚池之东为愚堂,其南为愚亭,池之中为愚岛。嘉木异石错置,皆山水之奇者,以余故,咸以“愚”辱焉。

夫水,智者乐也。今是溪独见辱于“愚”,何哉?盖其流甚下,不可以溉灌;又峻急,多坻石,大舟不可入也;幽邃浅狭,蛟龙不屑,不能兴云雨。无以利世,而适类于予,然则虽辱而愚之,可也。

宁武子“邦无道则愚”,智而为愚者也;颜子“终日不违如愚”,睿而为愚者也。皆不得为真愚。今余遭有道,而违于理,悖于事,故凡为愚者莫我若也夫。然则天下莫能争是溪,余得专而名焉。

溪虽莫利于世,而善鉴万类,清莹秀澈,锵鸣金石,能使愚者喜笑眷慕,乐而不能去也。余虽不合于俗,亦颇以文墨自慰,漱涤万物,牢笼百态,而无所避之。以愚辞歌愚溪,则茫然而不违,昏然而同归,超鸿蒙,混希夷,寂寥而莫我知也。于是作《八愚诗》,记于溪石上。

 

永州韦使君新堂记

 

将为穹谷、嵁岩、渊池于郊邑之中,则必辇山石,沟涧壑,陵绝险阻,疲极人力,乃可以有为也。然而求天作地生之状,咸无得焉。逸其人,因其地,全其天,昔之所难,今于是乎在。

永州实惟九疑之麓。其始度土者,环山为城。有石焉,翳于奥草,有泉焉,伏于土涂,蛇虺之所蟠,狸鼠之所游。茂树恶木,嘉葩毒卉,乱杂而争植,号为秽墟。

韦公之来既逾月,理甚无事。望其地,且异之。始命芟其芜,行其涂。积之丘如,蠲之浏如。既焚既酾,奇势迭出。清浊辨质,美恶异位。视其植,则清秀敷舒;视其蓄,则溶漾纡余。怪石森然,周于四隅,或列或跪,或立或仆,窍穴逶邃,堆阜突怒。乃作栋宇,以为观游。凡其物类,无不合形辅势,效伎于堂庑之下。外之连山高原、林麓之崖,间厕隐显,迩延野绿,远混天碧,咸会于谯门之内。

已乃延客入观,继以宴娱。或赞且贺曰:“见公之作,知公之志。公之因土而得胜,岂不欲因俗以成化?公之择恶而取美,岂不欲除残而佑仁?公之蠲浊而流清,岂不欲废贪而立廉?公之居高以望远,岂不欲家抚而户晓?夫然,则是堂也,岂独草木、土石、水泉之适欤?山、原、林麓之观欤?将使继公之理者,视其细,知其大也。”

宗元请志诸石,措诸壁,编以为二千石楷法。

 

钴鉧潭西小丘记

 

得西山后八日,寻山口西北道二百步,又得钴鉧潭。西二十五步,当湍而浚者为鱼梁。梁之上有丘焉,生竹树。其石之突怒偃蹇,负土而出,争为奇状者,殆不可数。其嵚然相累而下者,若牛马之饮于溪;其冲然角列而上者,若熊罴之登于山。

丘之小不能一亩,可以笼而有之。问其主,曰:“唐氏之弃地,货而不售。”问其价,曰:“止四百。”余怜而售之。李深源、元克己时同游,皆大喜,出自意外。即更取器用,铲刈秽草,伐去恶木,烈火而焚之。嘉木立,美竹露,奇石显。由其中以望,则山之高,云之浮,溪之流,鸟兽之遨游,举熙熙然回巧献技,以效兹丘之下。枕席而卧,则清泠之状与目谋,瀯瀯之声与耳谋,悠然而虚者与神谋,渊然而静者与心谋。不匝旬而得异地者二,虽古好事之士,或未能至焉!

噫!以兹丘之胜,致之沣、镐、鄠、杜,则贵游之士争买者,日增千金而愈不可得。今弃是州也,农夫渔父过而陋之,价四百,连岁不能售。而我与深源、克己独喜得之,是其果有遭乎?书于石,所以贺兹丘之遭也。

 

小石城山记

 

自西山道口径北,逾黄茅岭而下,有二道。其一西出,寻之无所得;其一少北而东,不过四十丈,土断而川分,有积石横当其垠。其上为睥睨梁欐之形,其旁出堡坞,有若门焉。窥之正黑,投以小石,洞然有水声,其响之激越,良久乃已。环之可上,望甚远。无土壤而生嘉树美箭,益奇而坚,其疏数偃仰,类智者所施设也。

噫!吾疑造物者之有无久矣。及是,愈以为诚有。又怪其不为之于中州,而列是夷狄,更千百年不得一售其伎,是固劳而无用。神者傥不宜如是,则其果无乎?或曰:“以慰夫贤而辱于此者。”或曰:“其气之灵,不为伟人,而独为是物。故楚之南少人而多石。”是二者,余未信之。

 

贺进士王参元失火书

 

得杨八书,知足下遇火灾,家无余储。仆始闻而骇,中而疑,终乃大喜,盖将吊而更以贺也。道远言略,犹未能究知其状,若果荡焉泯焉而悉无有,乃吾所以尤贺者也。

足下勤奉养,乐朝夕,惟恬安无事是望也。今乃有焚炀赫烈之虞,以震骇左右,而脂膏滫瀡之具,或以不给,吾是以始而骇也。

凡人之言皆曰:盈虚倚伏,去来之不可常。或将大有为也,乃始厄困震悸,于是有水火之孽,有群小之愠,劳苦变动,而后能光明,古之人皆然。斯道辽阔诞漫,虽圣人不能以是必信,是故中而疑也。

以足下读古人书,为文章,善小学,其为多能若是,而进不能出群士之上,以取显贵者,盖无他焉,京城人多言足下家有积货,士之好廉名者,皆畏忌不敢道足下之善,独自得之心,蓄之衔忍,而不能出诸口,以公道之难明,而世之多嫌也。一出口,则嗤嗤者以为得重赂。

仆自贞元十五年见足下之文章,蓄之者盖六七年未尝言。是仆私一身而负公道久矣,非特负足下也。及为御史尚书郎,自以幸为天子近臣,得奋其舌,思以发明足下之郁塞,然时称道于行列,犹有顾视而窃笑者。仆良恨修己之不亮,素誉之不立,而为世嫌之所加,常与孟几道言而痛之。

乃今幸为天火之所涤荡,凡众之疑虑,举为灰埃。黔其庐,赭其垣,以示其无有,而足下之才能,乃可以显白而不污,其实出矣,是祝融、回禄之相吾子也!则仆与几道十年之相知,不若兹火一夕之为足下誉也。宥而彰之,使夫蓄于心者咸得开其喙,发策决科者授子而不慄。虽欲如向之蓄缩受侮,其可得乎?于兹吾有望于子!是以终乃大喜也。

古者列国有灾,同位者皆相吊。许不吊灾,君子恶之。今吾之所陈若是,有以异乎古,故将吊而更以贺也。颜、曾之养,其为乐也大矣,又何阙焉?

 

王禹偁

 

待漏院记

 

天道不言,而品物亨、岁功成者,何谓也?四时之吏,五行之佐,宣其气矣。圣人不言而百姓亲、万邦宁者,何谓也?三公论道,六卿分职,张其教矣。是知君逸于上,臣劳于下,法乎天也。古之善相天下者,自咎、夔至房、魏,可数也。是不独有其德,亦皆务于勤耳。况夙兴夜寐,以事一人。卿大夫犹然,况宰相乎!

朝廷自国初因旧制,设宰相待漏院于丹凤门之右,示勤政也。至若北阙向曙,东方未明,相君启行,煌煌火城!相君至止,哕哕銮声。金门未辟,玉漏犹滴。撤盖下车,于焉以息。待漏之际,相君其有思乎?

其或兆民未安,思所泰之;四夷未附,思所来之;兵革未息,何以弭之;田畴多芜,何以辟之;贤人在野,我将进之;佞臣立朝,我将斥之;六气不和,灾眚荐至,愿避位以禳之;五刑未措,欺诈日生,请修德以釐之。忧心忡忡,待旦而入。九门既启,四聪甚迩。相君言焉,时君纳焉。皇风于是乎清夷,苍生以之而富庶。若然,则总百官,食万钱,非幸也,宜也!

其或私仇未复,思所逐之;旧恩未报,思所荣之;子女玉帛,何以致之;车马玩器,何以取之;奸人附势,我将陟之;直士抗言,我将黜之;三时告灾,上有忧也,构巧词以悦之;群吏弄法,君闻怨言,进谄容以媚之。私心慆慆,假寐而坐。九门既开,重瞳屡回。相君言焉,时君惑焉。政柄于是乎隳哉,帝位以之而危矣。若然,则下死狱,投远方,非不幸也,亦宜也!

是知一国之政,万人之命,悬于宰相,可不慎欤?复有无毁无誉,旅进旅退,窃位而苟禄,备员而全身者,亦无所取焉。

棘寺小吏王禹偁为文,请志院壁,用规于执政者。

 

黄冈竹楼记

 

黄冈之地多竹,大者如椽,竹工破之,刳去其节,用代陶瓦。比屋皆然,以其价廉而工省也。

子城西北隅,雉堞圮毁,蓁莽荒秽。因作小楼二间,与月波楼通。远吞山光,平挹江濑,幽阒辽夐,不可具状。夏宜急雨,有瀑布声;冬宜密雪,有碎玉声。宜鼓琴,琴调虚畅;宜咏诗,诗韵清绝;宜围棋,子声丁丁然;宜投壶,矢声铮铮然。皆竹楼之所助也。

公退之暇,被鹤氅衣,戴华阳巾,手执《周易》一卷,焚香默坐,消遣世虑。江山之外,第见风帆沙鸟、烟云竹树而已。待其酒力醒,茶烟歇,送夕阳,迎素月,亦谪居之胜概也。

彼齐云、落星,高则高矣;井幹、丽谯,华则华矣。止于贮妓女,藏歌舞,非骚人之事,吾所不取。

吾闻竹工云:“竹之为瓦,仅十稔;若重覆之,得二十稔。”噫!吾以至道乙未岁,自翰林出滁上;丙申,移广陵;丁酉,又入西掖;戊戌岁除日,有齐安之命;己亥闰三月,到郡。四年之间,奔走不暇,未知明年又在何处,岂惧竹楼之易朽乎?后之人与我同志,嗣而葺之,庶斯楼之不朽也。

 

李格非

 

洛阳名园记

 

洛阳处天下之中,挟殽、黾阻,当秦、陇之襟喉,而赵、魏之走集,盖四方必争之地也。天下当无事则已,有事则洛阳必先受兵。予故尝曰:“洛阳之盛衰,天下治乱之候也。”

唐贞观、开元之间,公卿贵戚开馆列第于东都者,号千有余邸。及其乱离,继以五季之酷,其池塘竹树,兵车蹂蹴,废而为丘墟,高亭大榭,烟火焚燎,化而为灰烬,与唐共灭而俱亡,无余处矣。予故尝曰:“园囿之兴废,洛阳盛衰之候也。”

且天下之治乱,候于洛阳之盛衰而知;洛阳之盛衰,候于园囿之兴废而得,则《名园记》之作,予岂徒然哉?

呜呼!公卿大夫方进于朝,放乎一己之私,自为之,而忘天下之治忽,欲退享此,得乎?唐之末路是已。

 

范仲淹

 

严先生祠堂记

 

先生,汉光武之故人也,相尚以道。及帝握《赤符》,乘六龙,得圣人之时,臣妾亿兆,天下孰加焉?惟先生以节高之。既而动星象,归江湖,得圣人之清,泥涂轩冕,天下孰加焉?惟光武以礼下之。

在《蛊》之上九,众方有为,而独“不事王侯,高尚其事”,先生以之;在《屯》之初九,阳德方亨,而能“以贵下贱,大得民也”,光武以之。盖先生之心,出乎日月之上;光武之量,包乎天地之外。微先生不能成光武之大,微光武岂能遂先生之高哉?而使贪夫廉,懦夫立,是大有功于名教也。

仲淹来守是邦,始构堂而奠焉。乃复为其后者四家,以奉祠事。又从而歌曰: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先生之风,山高水长。

 

岳阳楼记

 

庆历四年春,滕子京谪守巴陵郡。越明年,政通人和,百废具兴,乃重修岳阳楼,增其旧制,刻唐贤、今人诗赋于其上,属予作文以记之。

予观夫巴陵胜状,在洞庭一湖。衔远山,吞长江,浩浩汤汤,横无际涯;朝晖夕阴,气象万千。此则岳阳楼之大观也,前人之述备矣。然则北通巫峡,南极潇湘,迁客骚人,多会于此,览物之情,得无异乎?

若夫霪雨霏霏,连月不开,阴风怒号,浊浪排空;日星隐曜,山岳潜形;商旅不行,樯倾楫摧;薄暮冥冥,虎啸猿啼。登斯楼也,则有去国怀乡,忧谗畏讥,满目萧然,感极而悲者矣。

至若春和景明,波澜不惊;上下天光,一碧万顷;沙鸥翔集,锦鳞游泳;岸芷汀兰,郁郁青青。而或长烟一空,皓月千里,浮光耀金,静影沉璧,渔歌互答,此乐何极!登斯楼也,则有心旷神怡,宠辱皆忘,把酒临风,其喜洋洋者矣!

嗟夫!予尝求古仁人之心,或异二者之为。何哉?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是进亦忧,退亦忧。然则何时而乐耶?其必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欤!噫!微斯人,吾谁与归?

 

司马光

 

谏院题名记

 

古者谏无官,自公、卿、大夫至于工、商,无不得谏者。汉兴以来始置官。夫以天下之政,四海之众,得失利病,萃于一官使言之,其为任亦重矣。居是官者,当志其大,舍其细;先其急,后其缓;专利国家,而不为身谋。彼汲汲于名者,犹汲汲于利也,其间相去何远哉!

天禧初,真宗诏置谏官六员,责其职事。庆历中,钱君始书其名于版。光恐久而漫灭,嘉祐八年,刻著于石。后之人将历指其名而议之曰:某也忠,某也诈,某也直,某也曲。呜呼!可不惧哉?

 

钱公辅

 

义田记

 

范文正公,苏人也。平生好施与,择其亲而贫、疏而贤者,咸施之。方贵显时,置负郭常稔之田千亩,号曰“义田”,以养济群族之人。日有食,岁有衣,嫁娶凶葬皆有赡。择族之长而贤者主其计,而时共出纳焉。日食,人一升;岁衣,人一缣。嫁女者五十千,再嫁者三十千;娶妇者三十千,再娶者十五千;葬者如再嫁之数,葬幼者十千。族之聚者九十口,岁入给稻八百斛,以其所入,给其所聚,沛然有余而无穷。屏而家居俟代者与焉,仕而居官者罢其给。此其大较也。

初,公之未贵显也,尝有志于是矣,而力未逮者二十年。既而为西帅,及参大政,于是始有禄赐之入,而终其志。公既殁,后世子孙修其业,承其志,如公之存也。公虽位充禄厚,而贫终其身。殁之日,身无以为敛,子无以为丧,唯以施贫活族之义,遗其子而已。

昔晏平仲敝车羸马,桓子曰:“是隐君之赐也。”晏子曰:“自臣之贵,父之族,无不乘车者;母之族,无不足于衣食者;妻之族,无冻馁者;齐国之士,待臣而举火者三百余人。如此,而为隐君之赐乎?彰君之赐乎?”于是齐侯以晏子之觞,而觞桓子。予尝爱晏子好仁,齐侯知贤,而桓子服义也。又爱晏子之仁有等级,而言有次第也。先父族,次母族,次妻族,而后及其疏远之贤。孟子曰:“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晏子为近之。今观文正公之义田,贤于平仲,其规模远举,又疑过之。

呜呼!世之都三公位,享万钟禄,其邸第之雄、车舆之饰、声色之多、妻孥之富,止乎一己而已,而族之人不得其门者,岂少也哉?况于施贤乎!其下为卿,为大夫,为士,廪稍之充、奉养之厚,止乎一己而已,而族之人操壶瓢为沟中瘠者,又岂少哉?况于它人乎!是皆公之罪人也。

公之忠义满朝廷,事业满边隅,功名满天下,后世必有史官书之者,予可无录也。独高其义,因以遗其世云。

 

李觏

 

袁州州学记

 

皇帝二十有三年,制诏州县立学。惟时守令,有哲有愚,有屈力殚虑,祗顺德意;有假官借师,苟具文书。或连数城,亡诵弦声。倡而不和,教尼不行。

三十有二年,范阳祖君无泽知袁州。始至,进诸生,知学宫阙状,大惧人材放失,儒效阔疏,亡以称上意旨。通判颍川陈君侁,闻而是之,议以克合。相旧夫子庙狭隘不足改为,乃营治之东。厥土燥刚,厥位面阳,厥材孔良。殿堂门庑,黝垩丹漆,举以法。故生师有舍,庖廪有次。百尔器备,并手偕作。工善吏勤,晨夜展力,越明年成。

舍菜且有日。盱江李觏谂于众曰:惟四代之学,考诸经可见已。秦以山西鏖六国,欲帝万世,刘氏一呼而关门不守,武夫健将卖降恐后,何耶?《诗》、《书》之道废,人惟见利而不闻义焉耳。孝武乘丰富,世祖出戎行,皆孳孳学术。俗化之厚,延于灵、献。草茅危言者,折首而不悔,功烈震主者,闻命而释兵。群雄相视,不敢去臣位,尚数十年。教道之结人心如此。今代遭圣神,尔袁得贤君,俾尔由庠序践古人之迹。天下治,则谭礼乐以陶吾民;一有不幸,尤当仗大节,为臣死忠,为子死孝。使人有所赖,且有所法,是惟朝家教学之意。若其弄笔墨以徼利达而已,岂徒二三子之羞,抑亦为国者之忧。

 

欧阳修

 

朋党论

 

臣闻朋党之说,自古有之,惟幸人君辨其君子小人而已。大凡君子与君子,以同道为朋;小人与小人,以同利为朋。此自然之理也。

然臣谓小人无朋,惟君子则有之。其故何哉?小人所好者,利禄也;所贪者,货财也。当其同利之时,暂相党引以为朋者,伪也。及其见利而争先,或利尽而交疏,则反相贼害,虽其兄弟亲戚,不能自保。故臣谓小人无朋,其暂为朋者,伪也。君子则不然。所守者道义,所行者忠信,所惜者名节。以之修身,则同道而相益;以之事国,则同心而共济。终始如一,此君子之朋也。故为人君者,但当退小人之伪朋,用君子之真朋,则天下治矣。

尧之时,小人共工、驩兜等四人为一朋,君子八元、八恺十六人为一朋。舜佐尧,退四凶小人之朋,而进元、恺君子之朋,尧之天下大治。及舜自为天子,而皋、夔、稷、契等二十二人并立于朝,更相称美,更相推让,凡二十二人为一朋,而舜皆用之,天下亦大治。《书》曰:“纣有臣亿万,惟亿万心;周有臣三千,惟一心。”纣之时,亿万人各异心,可谓不为朋矣,然纣以亡国。周武王之臣三千人为一大朋,而周用以兴。后汉献帝时,尽取天下名士囚禁之,目为党人。及黄巾贼起,汉室大乱,后方悔悟,尽解党人而释之,然已无救矣。唐之晚年,渐起朋党之论。及昭宗时,尽杀朝之名士,或投之黄河,曰“此辈清流,可投浊流”。而唐遂亡矣。

夫前世之主,能使人人异心不为朋,莫如纣;能禁绝善人为朋,莫如汉献帝;能诛戮清流之朋,莫如唐昭宗之世。然皆乱亡其国。更相称美、推让而不自疑,莫如舜之二十二臣,舜亦不疑而皆用之。然而后世不诮舜为二十二人朋党所欺,而称舜为聪明之圣者,以能辨君子与小人也。周武之世,举其国之臣三千人共为一朋,自古为朋之多且大莫如周,然周用此以兴者,善人虽多而不厌也。

嗟呼!治乱兴亡之迹,为人君者可以鉴矣!

 

纵囚论

 

信义行于君子,而刑戮施于小人。刑入于死者,乃罪大恶极,此又小人之尤甚者也。宁以义死,不苟幸生,而视死如归,此又君子之尤难者也。方唐太宗之六年,录大辟囚三百余人,纵使还家,约其自归以就死。是以君子之难能,期小人之尤者以必能也。其囚及期,而卒自归无后者,是君子之所难,而小人之所易也。此岂近于人情哉?

或曰:罪大恶极,诚小人矣。及施恩德以临之,可使变而为君子。盖恩德入人之深,而移人之速,有如是者矣。曰:太宗之为此,所以求此名也。然安知夫纵之去也,不意其必来以冀免,所以纵之乎?又安知夫被纵而去也,不意其自归而必获免,所以复来乎?夫意其必来而纵之,是上贼下之情也,意其必免而复来,是下贼上之心也。吾见上下交相贼以成此名也,乌有所谓施恩德与夫知信义者哉?不然,太宗施德于天下,于兹六年矣,不能使小人不为极恶大罪,而一日之恩,能使视死如归,而存信义,此又不通之论也。

然则何为而可?曰:纵而来归,杀之无赦。而又纵之,而又来,则可知为恩德之致尔。然此必无之事也。若夫纵而来归而赦之,可偶一为之尔;若屡为之,则杀人者皆不死,是可为天下之常法乎?不可为常者,其圣人之法乎?是以尧、舜、三王之治,必本于人情。不立异以为高,不逆情以干誉。

 

释祕演诗集序

 

予少以进士游京师,因得尽交当世之贤豪。然犹以谓国家臣一四海,休兵革,养息天下以无事者四十年,而智谋雄伟非常之士,无所用其能者,往往伏而不出,山林屠贩,必有老死而世莫见者,欲从而求之不可得。

其后得吾亡友石曼卿。曼卿为人,廓然有大志。时人不能用其材,曼卿亦不屈以求合。无所放其意,则往往从布衣野老,酣嬉淋漓,颠倒而不厌。予疑所谓伏而不见者,庶几狎而得之,故尝喜从曼卿游,欲因以阴求天下奇士。

浮屠祕演者,与曼卿交最久,亦能遗外世俗,以气节相高。二人欢然无所间。曼卿隐于酒,祕演隐于浮屠,皆奇男子也。然喜为歌诗以自娱,当其极饮大醉,歌吟笑呼,以适天下之乐,何其壮也!一时贤士,皆愿从其游,予亦时至其室。十年之间,祕演北渡河,东之济、郓,无所合,困而归。曼卿已死,祕演亦老病。嗟夫!二人者,予乃见其盛衰,则予亦将老矣。

夫曼卿诗辞清绝,尤称祕演之作,以为雅健有诗人之意。祕演状貌雄杰,其胸中浩然,既习于佛,无所用,独其诗可行于世,而懒不自惜。已老,胠其橐,尚得三四百篇,皆可喜者。

曼卿死,祕演漠然无所向。闻东南多山水,其巅崖崛峍,江涛汹涌,甚可壮也,遂欲往游焉。足以知其老而志在也。于其将行,为叙其诗,因道其盛时以悲其衰。

H《古文观止》卷八九(钟基等译注)中华书局的评论 (共 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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