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庄诗话》宋 何汶 （七）

陶渊明 黄山谷说“即便诗句不谐也要守律，目的是不让诗句显弱；为了不让句子俗气，宁愿用字不工整。这是庾开府写诗的长处，但这就是在写诗。至于陶渊明，就是那种不必去删删减减自然而成。巧于弄斧斤的匠人，人们大多会怀疑他的创意较拙，而那些很少检括的，毛病就在太自由。孔子说‘宁武子，他的智慧我可以达到，至于他的愚蠢，我的确无法企及。’陶渊明的拙与自由，怎么可能对所有人讲明白呢。有位修道人说‘比如我刚所说的，如发光海印三昧。你试着先按我说的体验下，是不是烦恼杂念先起来呢（原文，如我所指，海印发光。汝暂举心，尘劳先起）。’道人的意思是说‘如果用法眼观察，世俗都是真实谛；如果用世俗眼去观察，即便是真实谛也让你当世俗。’陶渊明的诗，当然要与一邱一壑的人共之。” 《饮酒》 张文潜说“读《饮酒诗》，我特别喜欢里中的文词，更羡慕作者的自由豁达。”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远；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 《饮酒》 苏东坡说“靖节让自己无烦恼而证得这样的生活，可见他善于驾役物理，这样的人生真不枉过。” 秋菊有佳色，浥露掇其英；泛此忘忧物，远我遗世情；一觞虽独进，怀尽壶自倾；日入群动息，归鸟趋林鸣；啸傲东轩下，聊复得此生。 《饮酒》 苏东坡说“《饮酒诗》中的‘客养千金躯，临化消其宝。’，人类最宝贵的不过就是身体，如果身体没了，宝也失去了。有人讲靖节不懂这个道理，我真不信。” 颜生称为人，荣公言有道；屡空不获年，长饥至于老；虽留身后名，一生亦枯槁；死去何所知，称心固为好；客养千金躯，临化消其宝；祼葬何必恶，人当解其表。 《饮酒》 黄山谷说“渊明这诗，阮嗣宗见了也应该恭敬，那么鲍 谢这些才子更不用说了。你们看这首诗中没见到斧斤雕琢，那股磊落清净雄壮的情怀，也只能陶渊明才有。” 衰荣无定在，彼此更共之；邵生瓜田中，宁似东陵时；寒暑有代谢，人道每如兹；达人解其会，逝将不复疑；忽与一觞酒，日夕欢相持。 《读山海经》 《诗评》说“彭泽（指陶渊明）的诗，学自应璩，又参考左思风。因此诗文体裁简单清净，一般没有废话。诗意真古，辞句婉惬。每当我看他的诗，能见到陶公的德行，怪不得世人感叹其质朴纯真。比如‘欢言酌春酒’‘日暮天无云’，诗风华丽清净美妙，怎能说这是田间农民的话呢？这其实古时候那些隐逸诗人所崇尚的。” 孟夏草木长，绕屋树扶疏；众鸟欣有托，吾亦爱吾庐；既耕亦已种，且还读我书；穷巷隔深辙，颇回故人车；欢言酌春酒，摘我园中蔬；微雨从东来，好风与之俱；泛览周王传，流观山海图；俯仰终宇宙，不乐复何如。 《拟古》 日暮天无云，春风扇微和；佳人美清夜，达曙酬且歌；歌竟长叹息，持此感人多；明明云间月，灼灼叶中花；岂无一时好，不久当如何。 《问来使》 《西清诗话》说“渊明的意趣，真的是延古代那种看淡一切那一派的意趣。诗人看渊明，就如孔子看伯夷。他的诗集屡经诸儒亲手校对，然后才有二篇《问来使》，世上很少见，只有南唐与晃文元有收集这二首诗等等。李白《感秋诗》说‘陶令归去来，田家酒应熟。’就是出自于此。” 尔从山中来，早晚发天目；我屋南窗下，今生几丛菊；蔷薇叶已抽，秋兰气当馥；归去来山中，山中酒应熟。 《咏贪士》 《蔡宽夫诗话》说“子厚被贬，只是悲伤憔悴的叹息，有这样的情怀，所以他这时期诗显得酸楚。但渊明就不这样，看他写的《贫士》《责子》诗，以及他平常的所作所为，可以说是该忧愁就忧愁，一遇有喜事马上笑嘻嘻。可以说是忧乐两忘，随所遇境况来适应，从未看到他沉陷入其中的一种境况，这就是所谓的超脱世俗半点都未遗留的人，要这样子才能解决后面所要遇到的事。” 万族各有托，孤云独无依；暧暧虚中灭，何时见余晖；朝霞开宿雾，众鸟相与飞；迟迟出林翮，未夕复来归；量力守故辙，岂不寒与饥；知音苟不存，已矣何所悲。 《责子》 黄山谷说“看渊明这首诗，从他戏谑的语句中，想来可以了解他为人是如何恺悌慈祥。世俗人认为渊明的儿子都不成器，渊明才写下此愁叹的诗来，你们看，这就是在愚痴人面前不可以说意境。” 白发被两鬓，肌肤不复实；虽有五男儿，总不好纸笔；阿舒已二八，懒惰故无匹；阿宣行志学，而不爱文术；雍端年十三，不识六与七；通子垂九龄，作念梨与栗（现流行这句是“但觅梨与栗”）；天运苟如此，且进杯中物。 《拟挽词》 《韵语阳秋》说“不立文字，见性成佛的说法，是达摩从西方那地来时才有，在渊明时代是没有的。现在看他的《拟挽词》《形影神》三篇，都寓意高达，绝对是第一个融合达摩思想的人。” 有生必有死，早终非命促；昨暮同为人，今旦在鬼录；魂气散何之，枯形寄空木；娇儿索父啼，良友抚我哭；得失不复知，是非安能觉；千秋万岁后，谁知荣与辱；但恨在世时，饮酒不得足。 《形赠影》 《形影神序》说“人的贵贱贤愚，无非是斤斤计较自己的生命，虽然了解这道理但还是非常迷惑。所以说人是因为此形影而受苦，由我来说要辩明这是自然而然就能释怀。爱思考的君子，这想法你们也要明白。” 天城长不没，山川无改时；草木得常理，霜露荣悴之；谓人最灵智，独复不知兹；适见在世中，奄去靡归期；奚觉无一人，亲识岂相思；但余平生物，举目情凄洏；我无腾化术，必尔不复疑；愿君取吾言，得酒莫苟辞。 《影答形》 存生不可言，卫生每苦拙；诚愿游昆华，邈然兹道绝；与子相遇来，未尝异悲悦；憩荫若暂乖，止日终不别；此同既难常，黯尔俱时灭；身没名亦尽，念之五情热；立善有遗爱，胡可不自竭；酒云能消忧，方此讵不劣。 《神释》 大钧无私力，万物自森著；人为三才中，岂不以我故；与君虽异物，生而相依附；结托善恶同，安得不相与；三皇大圣人，今复在何处；彭祖寿永年，欲留不得住；老少同一死，贤愚无复数；日醉或能忘，将非促龄具；言善常所欣，谁当为汝誉；甚念伤吾生，正宜委运去；纵浪大化中，不善亦不惧；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 《下潠田舍获》 贫居依稼穑，戮力东林隈；不言春作苦，常恐负所怀；司田眷有秋，寄声与我谐；饥者欢初饱，束带候鸡鸣；扬楫越平湖，泛随清壑回；郁郁荒山里，猿声闲且悲；哀风爱静夜，林鸟喜晨开；曰余作此来，三四星火颓；姿年逝已老，其事未云乖；遥谢荷蓧翁，聊得从君栖。 《归园田居》 《冷斋夜话》说“东坡曾经说‘渊明的诗，刚开始读时觉得好像很散漫，再仔细熟读会发现很有趣味。比如：霭霭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很大概率说明陶渊明才高意远，才能用上这么巧妙的寓意。’” 少无适俗韵，性本爱邱山；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开荒南野际，守拙归园田；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榆柳荫后园，桃李罗堂前；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户庭无尘杂，虚室有余闲；久座樊笼里，复得反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