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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立之时孰无过?评宫崎骏《起风了》

2021-10-01 10:07 作者:北海的塔  | 我要投稿

“Le vent se lève,il faut tenter de vivre”

「風立ちぬ、いざ生きめやも」

上方是法国诗人瓦勒希在《海滨墓园》中的名句。“起风了,只有试着活下去一条路!”是瓦勒希的原意,堀辰雄下方的日译多了一丝选择的暧昧与感叹。电影创作开始后不久,2011年3月的大地震与海啸塑造了它。6月末,宫崎骏在会上发言:“在物质紧张,时间紧迫的年代,必须要生存下去……《起风了》是描述一种动荡年代的气息,动荡年代的暴风雨,面对狂风暴雨也必须生存下去的意思。”

卡普罗尼

卡普罗尼是二郎人生的教导者,预言者和总结者。卡普罗尼(1886-1957),意大利飞机设计师,一生设计了180多种飞机。他在战后将军用飞机改造成民用机,水上飞机首飞即解体也确有其事。所以,二郎与卡普罗尼的三次相遇可以看成宫崎骏安排的神交,不是二郎在梦中的自言自语。为求简略,文中“卡普罗尼”不再加引号。

相遇前,二郎既梦到乘自制飞机遨游,遭遇恐怖的战争机器,试图与其搏斗和因近视而被撞得支零破碎四件事。二郎遂借阅英文飞行书籍,在卡普罗尼的梦中王国与之初识。卡普罗尼的梦中,士兵们面容严肃,眼睛被军帽的阴影遮蔽,驾驶漆有醒目国家符号,下挂黑漆漆炸弹的飞机,发出瘆人的噪音。卡普罗尼向他们示意,并坦然说“他们去轰炸城市......半数人一去不返。”城市火海和坠毁的飞机都映入二郎眼中。二郎则关心近视眼能不能开飞机卡普罗尼回答:“飞机不是战争工具,也不是商品,是个美梦。设计师让梦成型。”已对飞机与破坏有所察觉的二郎由此夯实了指导思想:飞机是纯洁的,设计师是纯洁的,要设计飞机。

第二次是德国,二郎在梦中看到日本的民用改军用轰炸机爆燃成碎片,随后参加卡普罗尼的引退飞行。卡普罗尼在轰炸机交货前,瞒着当局带工人家属飞行。欢快的音乐停止,卡普罗尼问:“你喜欢有金字塔的世界,还是没有金字塔的世界?”他延伸了曾经对飞机的定位,说:“人类的飞行梦想,是受诅咒的梦,因为飞机背负着成为杀戮和破坏工具的命运。”二郎表示肯定。卡普罗尼说自己还是喜欢有金字塔的世界。宫崎骏则苦苦思索:“只要一个就好,肯定有一个正确答案”。结果二郎没有谈金字塔,而是“只希望造出优美的飞机。”它便在梦中飞来,纯白色,二郎指出它的引擎和机舱还未成型,但武器的事情完全置于思考外。卡普罗尼感叹:“多么美丽的梦想……你要尽其所能活出自己的十年。”镜头下移到浑浊的名古屋,满街太阳旗飘扬。

最后的相遇,现实中二郎的时空变得缥缈,但又因此与零式战机试飞成功如此接近。美军飞机投弹,起火;日本的村庄熊熊燃烧,一如多年前大地震时的景象。遍地飞机残骸,不乏零式的碎片。二郎独自走出飞机的坟场,踏进两人最初相遇的草原,卡普罗尼仍然认同的“我们的梦中王国。”二郎说:“我还以为是地狱。”卡普罗尼平淡地认同:“有点不同,但差不多。”随后卡普罗尼带二郎回顾了这些年的人生。

首先是事业。“你这十年怎么样,全力以赴了吗?”“有”二郎答,“虽然最后支离破碎。”语气显出无力。一批零式划过草原,二郎突然坚毅起来,挺直身体,举手致礼。飞行员行军礼,汇入数不清零战的高空。“但一架也没回来。”二郎低语。“那不是去而复返的东西,飞机是受诅咒的美梦。”卡普罗尼说。

然后,“有个人一直在等你。”远远地,菜穗子身着黄裙,手打阳伞,面含微笑地走来。她招手,说着什么却听不到。“亲爱的,你要活着,活下去…”二郎欲哭,使劲点头,却没有像在车站那样迎上去。或许是因为他知道这次抓不住了,菜穗子变透明,“一个美得像风的人”,消失在风中。二郎闭上眼睛仰起头,强忍着说:“谢谢你,谢谢你……”

“你要努力活下去”卡普罗尼说,“但请先到我这里来,有好酒……”。二郎跟上去,剩下沙沙风吹。没有追念,没有反思,没有停歇。二郎选择了沉湎于飞机。

天上大风

从关东大地震到美军轰炸日本本土

“对这些人来说战争、所处的时代,是不能够自己选择的。”“他是拼尽全力活着。”宫崎骏如是评价二郎。二郎和菜穗子都不是普通家庭出身。两人的先天和后天身份决定了他们可以“努力生存”,但不是像铁道上的饥民那样努力生存。二郎家可以供起未曾露面但需要英日词典的哥哥、大学毕业的二郎、成为医护人员的妹妹,一套宽敞的住宅。菜穗子的家庭可养家丁佣人,可治疗身患肺结核的母亲和她自己,让她幼时乘坐二等车厢,成年享受山间旅馆,住城中大宅,畅游艺术世界。

电影能超脱地讨论问题,正是因为两人优渥的经济和政治基础,尽管这个基础随动荡的环境消长。我们可将金字塔像卡普罗尼那样理解成少数人创作的,以他人为代价的艺术品,更需要记住金字塔是等级与奴役的最常见象征之一。而且在历史中,现实中,二者还是紧密结合的。两人都是金字塔上勾勒其外貌的人物,不是节衣缩食搬运砖石的工人农民。他们的“努力活下去”,是脱离了温饱问题和社会矛盾后,在自我生命世界中探寻,不管经历与结局幸或不幸。而与此同时和即将到来的十几年里,对于塔尖下的人民,“努力活下去”是确保自己不被饿死,不被空袭炸死,不被当作异见者逮捕,不被征兵客死异乡或者被征兵后多杀些被侵略国军民。

但同时,局势趋紧和二郎与菜穗子背景的部分差异,形成了不平衡。一方面,稳定是相对的,动荡是绝对的,他们也需要考虑个人前途。一方面,二郎相对菜穗子的背景优势在上升。一方面,二郎能做的很有限。“天上大风”的时代,军国主义、备战、战争的攻势阶段与颓势阶段,都会筛选谁更有价值。有价值者分两类:放到后方好好保护者,放到前线作消耗品者。无价值或负价值者可转化为消耗品而有价值,或让其自生自灭,或直接让其消失。拒绝二郎的小女孩属前两种,谜一般的德国人和容克斯博士是最后一种。二郎的事业成功在军国主义日本更可持续。当且仅当他全力以赴,社会自始至终都需要他,都优待他。躲避体系内特务时,上级甚至直白地对二郎说:“只要你有用,公司会全力保护你”,黑川接话说:“现在专心工作。”但菜穗子家则不同,父女二人的西洋情结与人文内涵,会越来越与日本格格不入。为什么二郎肩负要职却连菜穗子都顾不上,电影给出了明确而充分的答案。

“努力活下去”可换一种说法:“努力逃离死亡”。他人努力逃离肉体死亡,二郎和菜穗子努力逃离心灵或说人生意义死亡,菜穗子治疗生理疾病也是为此。“天上大风”时,人间百态各不相同。关东大地震,成千上万贫民要努力逃离废墟,安葬亲人,重建家园。二郎要努力的,是护送菜穗子小绢穿过灾民,当他们的房屋烧起的火星下落时和本庄为书本救火。间隙,两人可以坐下抽根烟,疑问“天上飞的是门吗”,或沉浸在卡普罗尼与飞机的世界。在三菱重工,二郎要努力逃离的“死亡”,是人生失意、再三的设计瓶颈、飞机解体。

“群众不是主人公,但也不是无能的人物,他们是社会的中坚力量,所以要着力地描述他们。”二郎给小女孩送蛋糕,被本庄揭露“伪善”,这种能让被施舍者填点肚子的“伪善”一直流行着,常被故作轻松地写成“次优”。高中时,我们借阅读理解学了林徽因的《窗子以外》。下课后同学和我讨论《窗》对人认知自由的阐述。如此高档的自由,是二郎和菜穗子的,不是《窗》外人的。

二郎两次面对窗外人


风中爱情

菜穗子的“逃离死亡”比二郎的更具象,因为她真有生命危险。危险来自肺结核,不治之症,也必须是不治之症才能使她的死亡具象从而突出“抽象”。具象是为了抽象:人生意义,如果肉体不再,意义就无法再创造。但已经有的意义可跨越时间,流芳百世。菜穗子与二郎的爱是这崇高的意义。《喧宾夺主的零式战斗机——试析宫崎骏动画电影〈起风了〉》从反面批评了宫崎骏未能理解原著《起风了》,未能成功安排“生死爱”。我则就此正面肯定宫崎骏。“努力逃离死亡”可再换一种说法:“向死而生。”卡普罗尼要二郎活出自己设计师的十年,在苦短的人生中创造自己。菜穗子更是既与亡抗争,又不惧走向死亡,甚至以亡为代价与亡抗争。

回到二郎与菜穗子的爱情与婚姻。二郎收到菜穗子咳血的消息,立刻奔赴东京与她相见,眼泪迸发出来四下倾洒。菜穗子表示想去高原医院,即便那里“很冷清,独自一人”,也要“医好病,和二郎一起生活。”大家都知道绝症是医不好的。富士山的疗养院意味着更长的肉体之生,却是精神的死。浑浊的名古屋是人间世界,意味着更短的寿命,却承载着她和二郎的爱情。富士山下荒寒一片,死气沉沉,乌云遮天蔽日,雪花纷纷扬扬如纸钱。菜穗子收到二郎的思念,就毅然踏上去名古屋的火车。大地震时两人初遇,二郎抓着她的手跑过人群。与此呼应,车站里两人在人流中相聚。二郎说,“不要走,留在这里一起生活吧。”二人当夜结为夫妻。不知内情的黑川夫人称赞:“这不是很动人吗,为了爱情跋山涉水,很勇敢。”是啊,勇敢,但不只翻山越岭的旅途,勇敢在于最后一程。

黑川担忧:“若为她的健康着想,就应该尽快送她回山上。”二郎竟回答:“那我就要放弃制造飞机,陪她回去,但我做不到。”但这只是掩盖。黑川诘责:“你这不是爱情,是自私。”二郎这才吐露心声:“我们已经没有时间了,已经有所察觉。”黑川恍然大悟:“是这样......明白了,来场盛大庆祝吧!”

盛大庆祝。菜穗子放弃治疗到二郎正常人的生活中,而非二郎将她送回疾病的雪原,是他们共同的选择,共同的绽放。哪怕绽放的结果是加速的枯萎。婚礼上,黑川颤抖,泣不成声:“你们很勇敢。”

妹妹再次找二郎,责问他知不知道“菜穗子的病比想象的严重得多”,“菜穗子为了让哥哥安心,每早在脸上胭脂。”二郎轻轻地“嗯”,用“我们非常珍惜每一天”肯定。可以说,“胭脂”是两人一起“涂”的。比苍白的面容更伤人的是有一天胭脂也无法将其遮盖。

这燃烧生命,但令生命发光穿越万古的爱恋,在二郎吸烟时达到了具象的典型。菜穗子说:“我很喜欢看二郎工作的样子”二郎说,“我会一直握着你的手,不会松开”,但又“我想抽烟,可以松开一会吗”。

“不行,在这里抽。”

“对你身体不好。”

“不要紧。”

生的烟

话锋一转。正如被妹妹斥作“无情”,理想和事业之外,二郎在家庭生活中与最亲密的人不平等。二郎能与之不平等,不考虑性别背景,在于理想与能力。年幼时,妹妹要二郎履行诺言陪她捡竹叶,二郎则如入无人之境,一心看借阅的图书。求学时,二郎沉浸在学业和感情中,恍惚间竟认不出来看他的千代,甚至从没回过家。入职三菱后,对上级的话语、海军的要求他都可置之不理,钻进设计图的纸堆里,而总监的反应则是不忍打扰、微笑和认可。二郎的命中不凡最终进入了他和菜穗子的世界。菜穗子不惜生命投入的,只是二郎世界的二分之一。蜡炬成灰泪始干的爱情故事,在她的视角成立从而在二人世界成立,但在二郎的视角则不然。二郎曾称两样事物美,菜穗子和飞机。二郎在飞机的理想和菜穗子的家庭间游走,在两端都沉浸其中,尽力而为,但菜穗子注定是过客。二郎会伤心,会道谢,最终跟随卡普罗尼沉醉在飞机的美妙中。纪录片称“72年来第一次描绘相爱的场面”,宫崎骏言“没有谈过这种恋爱”,我更无法做更多评述了。

孰是孰非

“对这些人来说战争、所处的时代,是不能够自己选择的。”“这部电影不是讨论零式战斗机怎样怎样,完全不是。所以他只是想制造飞机,并不是想要制造战争。省去一切无聊的辩解。”不论爱情与人生,宫崎骏在影片的最大立意,是超越具体事件和历史地反思金字塔和战争。这种超越的思考立足于全人类视角,可具体到某些国家或共同体及其成员,但往往成为以邻为壑的自我感动,泪水淹没而刺痛他人的伤口。战争有反侵略战争、侵略战争、分赃战争、一国内的战争狂热等等。思考需要有具体的形式呈现,同为日本动画的《大炮之街》将故事安置在虚构的城市,炮击的对象更被暗示为不存在,战争是为战而战,是将人束缚至畸形的枷锁。宫崎骏善于创作虚构的世界来安置思考,但出于某些考虑,他反常地将故事具体到了第二次世界大战前中的日本。二者合一,可谓难上加难,险上加险。

于是,虽然电影出现了意大利、德国、美军飞机甚至中国的镜头,军国主义日本及其国民扮演了全世界和人类或封闭的团体。同类相残意义上的人类战争变成了日本的对外扩张侵略,甚至日本的扩张侵略又相辅相成地,左脚踩右脚地变成了日本内部的事情,也就是日本没有扩张侵略。

空中楼阁构筑完成。侵略和反侵略消失了,国际关系的是非对错消失了,不容天理。要在现实背景下表达超越的立意,用第一次世界大战呈现尚且有可能,但放在人类公敌法西斯肆虐的第二次世界大战,正义的反法西斯国家及其人民必然反对。

除了与本庄就对外战争的对话,为被动地弥补虚无,更是主动表明自己的立场,宫崎骏加入了德国反纳粹人士、上海事变报纸、日军轰炸黄河流域等片段。卡斯特罗普:“忘掉与中国的战争,忘掉建立满洲国,忘掉脱离国际联盟,忘掉与世界为敌……日本会毁灭。”“那是一个流氓集团。”箱子里保护精工铝合金的是报纸更是上面印的“上海事变”。二郎担忧的不防弹轰炸机,轰炸水阔无波的大河流经的黄土地平原。

但它们清晰与否,占多少镜头和时长,连宫崎骏也不能左右,否则必然“喧宾夺主”。为探究金字塔与美好事物关系等而设立的一切必然正负相遇,触之即溃。不过,电影是艺术,甚至是美术,它自有其道理,自有其主旨和平衡。上述分析说明的是,宫崎骏的《起风了》确实不仅反省了战争,还反对日本的侵略,而非避实就虚。

那么,宫崎骏为何要选择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日本?因为现实中的堀越二郎和堀辰雄感动了他,因为他是一位生于日本四十年代的体验者,是包括零式战机在内兵器的爱好者,因为日本的历史与是非已然确定。2011年的地震与海啸,在席卷日本的同时也撼动了宫崎骏,让他将激励日本生存作为创作《起风了》的目的之一。我们回溯艰苦创业求生存的历史,会看到窑洞里的兵工厂、大洋彼岸心系祖国的科学家、保家卫国的战士,他们有爱国主义、和平正义的光芒。换成日本,它会看到什么?只能是疯狂血腥的日本军国主义法西斯,在此之下一切努力与结果都覆盖黑暗。我们对《1921》、《横空出世》等赞颂先辈奋斗的作品耳熟能详,但日本若有此需,拍出的是《永远的零》、《男人的大和》,甚至《起风了》。就算宫崎骏也摆脱不了对无视道义的工匠职员精神、沾满受害国人民鲜血的兵器的赞颂。

对超越性立意的谈论,可以先抽象再具体到任何国家,包括日本。但要激励日本,对匠人精神、职员精神、奋斗精神、科技成果的赞美,自始至终都是具象到日本的。“描写战斗机设计师,是否意味着颂扬那场战争?”“是否要做战争道具制作者的电影?”宫崎骏在创作间隙表达他的矛盾,并给出自己的答案:“对这些人来说战争、所处的时代,是不能够自己选择的。”““这部电影不是讨论零式战斗机怎样怎样,完全不是。所以他只是想制造飞机,并不是想要制造战争。省去一切无聊的辩解。”这不是掷地有声的雄辩,而是最无力的辩解;将自己隔离在创作里,一如他创作的二郎。

如果说二郎还有光环,那么他的领路人卡普罗尼身上各种特征就更显露了。二郎研究以孩童饥饿为代价的飞机,自己给三个孩子面包。卡普罗尼何尝不是呢?不过面包变飞行,儿童变工人家属了。卡普罗尼抛出金字塔之问并肯定有金字塔的世界。一方面卡普罗尼忽略了金字塔的另一个含义和二者的关系,一方面二郎也变相地肯定,试图搪塞过去。

最后,当二郎注视零战抬起右臂,卡普罗尼虽也行礼,半遮掩的狡黠眼神却竟似向画面之外,令我不寒而栗。从卡普罗尼向战机致意到二郎向零战致意,他的培养形成了完美的环,又一个“独立”于人世善恶,以理想和美好等为托词的灵魂诞生了。全文用“二郎”即是将动画角色与现实的堀越二郎区分。二郎是否在片中随战争化作灰烬不得而知,但这是二郎挺直腰板的时刻,也是他形象令我再无法幻想之时,堀越二郎现身的时刻。他随着卡普罗尼去了。

「那孩子的生命是飞机划过的云彩

从那高高的窗,那孩子亡前

他依然仰望天空,没人了解

没人知道

只惜他英年早逝

但他幸福

 憧憬天空,奔天空而去」

回到激励日本的立意。二郎初见卡普罗尼,这位绅士也不免强调其弱小身份:“这是我的梦。你的梦,日本少年?”多年后,本庄感叹:“飞机没变……列强已经进入铝合金时代,我们足足落后了十年以上。”一向不问政事的二郎也发问:“国家为什么这么穷?”在德国,两位国家栋梁备受歧视,本庄明志:“我们是勇士阿基琉斯,追逐先行了二十年的乌龟。总有一天追上,超过。”绘图室里,无数年轻人自发挑灯夜战开研讨会,老上级也留守巡视。一块金属做出来,用报纸和草保护,众人如获至宝。战斗机敲打出来,用牛拉也要送到试验场,交予视死如归的飞行员。年轻的设计师握拳,伴着翱翔的海鸥,在军舰的映衬下“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如果忽略这是日本,最有共鸣的可不是别人。

 

然而,这是日本,这些“奋斗”是吞噬几千万人生命的战争机器的一部分。超越地谈战争、金字塔和人类理想,激励日本国民,正为“放下”无视道义和淋漓鲜血提供庇护。宫崎骏创作《起风了》和二郎,但他和全部日本人就是二郎,背着沉重,恐怖,肮脏的历史包袱。二郎的理想靠工匠和职人身份实现。在日本森严的科层体制里,每个人专注细化的分工,以“科学”“美”为名力求将其做到极致,做成“仙人”。获得个人的狭隘的小礼,不见大义。科学、美、“理想”、法,并不天然规定人所追求之理想和行为,反而极易成为人作恶之借口。

一方面,日本未真诚地道歉、反省和弥补罪行,它自己都不放下,我们更不能原谅。一方面,就算它真的忏悔,逝者长已矣,我们不能替受害者放下,没人能。只要电影中零战造出一架,现实中就有人化为灰烬,这永远无法改变。或许时间能冲淡一切。毕竟东方习惯了帝王争雄的波澜壮阔、“希”皮笑脸等“世界名画”,西方将北欧海盗、帝国扩张和宗教战争绘入影视书画。至于其间的新鬼烦冤旧鬼哭则听不到了,如果说听到也不会引起什么,哪怕一点颤动。但忘却的救主并不主持正义或其它。

当我们看到这位胡子花白,面容慈祥,个人反对不义之事甚至为受害者摇旗呐喊的老人、他的作品和历史赋予他的身份,同样面临矛盾。然矛盾何至于此呢?“风还在吹吗?”亘古至今它从未停过。据说一将功成万骨枯,古今人类游戏所设的背景、志趣所好的器物、演绎所引的经典、仁心所向之良善,使人类所以为人类的意义,还有哪个背后没有万骨枯呢?宫崎骏自述,自己喜欢军事书籍,但在课堂听闻战争之恐怖,便把它们全部扔掉了。今人看到《起风了》,忍心扔掉什么呢?丢不掉放不下了,于是抓住理由与期待:与恶伴生的追求,是被诅咒而待解放的美梦。宫崎骏和电影无法超越现实,或许观众能够逆向宽容。宽容只是宽容,既不“拯救”,也不主持正义,但可让你我透一口气,可助现世和未来的正义与美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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