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张国荣1994年一则《电影故事》杂志采访
我可能是个悲观主义者——2003年5月份《电影故事》杂志
张国荣生前接受本刊记者采访
文/李元,图/赵荣
四月一日愚人节那天,从网上和电视里里同时获知张国荣自杀的惊人消息。一个鲜活的生命,藏着千头万绪的苦恼和怨恨,和那具血肉模糊的躯体,一同永远地消失了……
当心绪平静下来,我查找珍藏多年的那些采访笔记,细细回味之后,一些似乎隐秘地、却时时暗示人的答案,从朦胧中渐渐清晰起来,仿佛汹涌的波涛平息之时,你屏息静气地,可以听见一声微弱的叫喊,那么轻的,但很固执、很深沉——
九年前,一九九四年九月十日,我受《电影故事》主编的委托,和同行驱车前往江苏同里,实地采访陈凯歌导演的影片《风月》。傍晚,在同里最大的私家花园退思院一个小楼的凉亭里,我和张国荣谈了近两个小时。
“张先生,今天除了谈谈电影,我最想跟你聊的是男人,女人,爱和感情这个话题,好吗?”
“男人,女人?”他听后显得有些突然,也有点感兴趣,“这倒是个可以聊聊的话题。”也许记者大多会暴露采访的功利性,太直逼目标,而我的闲暇姿态反而使他卸下警戒。这次采访采取了闲聊的方式,其后他所倾诉的是盘绕在我脑海最深的音符。现在只要一静下来,想起往事,总是惊奇自己曾在无意间问过一个人深藏在内心的东西,只遗憾当时没注意——
“男人和女人的爱是非常不同的。女人跟男人结了婚,她的爱就常常会情不自禁,或者是不由自主的变得非常自私。比如男人在外面对另外一个女人有点好感,也根本没什么企图,可是全世界所有的女人,都会变得对男人不可容忍起来。这是我看得太多的事,小时候看多了,年轻时周围朋友都有这种遭遇,所以我觉得男女之爱虽然很热烈,但也很残酷,因为人们总是学不会宽容,往往在爱的激情过去后,人会很无奈。有时只好得过且过,故意麻痹,缅怀那段激情,在回忆中求得平衡,其实感情早已淡漠了。所以男女之爱在我理解是一种一瞬那的火花,很容易消失,很难保存最初的感觉。男人和男人之间我认为不是这样。男人们之间的感情比较宽容和温馨,有一种坚实的依托感。”
也许因为我没有太多采访任务观点,也许我是个上了年纪的平凡女人,当时他对我说得非常坦白。
“现代人对爱的理解更加个人化,更加有各自需求,有时候是害怕闲得无聊,不甘寂寞去寻找刺激而已。我演了很多角色。每个对爱的表现都不太一样,不过他们有时都会有一个共同点,就是疯狂性,舍命追求,结果追到的都是空的,或者跟自己原来想的相反,他们就变得很空虚,很绝望。我自己也常常有这种精神状态。比如我赚了一些钱,最喜欢做的事就是换房子,这大概就是现代人喜新厌旧的脾气吧。买了一处房子,我自己忙着做设计,画图纸,逛店家,购家具,布置房间,甚至装修游泳池,花园,这个过程是最叫你兴奋的,像是一种享受,全弄好了请朋友来玩,大家说“好,真好”。这时我的心情法反而很奇怪,除了满足,还有一种空虚,新的空虚。怎么啦?做完了,那下面去寻找什么?所以常常住了两年就会有一种腻歪,自己一直跟自己过不去,人家说你活得真累,可我觉得人生就是一直在寻找,一直在做梦,一个长长的梦。”

这年的11月份,和平饭店,我再一次采访正在拍《风月》在外滩一部分戏的张国荣。这天我们仍旧聊了许多戏外的话。
“张先生,你总说人生是个梦,你好象是个悲观主义者?” 我问。“很可能是,因为我从小的环境并不好,从艺后不是一帆风顺的。你问世上什么人对我好,我一时都想不起来,好像人人都在说你怎么好你怎么好,怎么怎么了不起,但真正不会扔弃我的,也就是母亲,她生下我,我是她的一部分,她当然不会弃我。可是这个社会里有各种人,都怀着个人的目的,需要。他如果对你好,那只是表象,背后是什么很难说,所以人是容易受欺骗的。”
“那你最不能容忍的是什么?”
“是被人欺骗,被人愚弄。”
“那你对人生,对周围人都要求完美,理想,万一追求不到这个环境,跟你心中差距太大,那不是很失望了?”
“对,我想我可能会采取一种毁灭的办法,就是把坏东西扔掉,宁可毁灭。”记得他很俏皮地说着,现在想起来,他真的是用人生来演戏,在戏中完善人生。后来在一年多之后,我又去过松江车墩外景地,两次采访正在拍《新上海滩》的张国荣和刘德华。记得刘先生周围总有一大群追随者,很多记者频频用照相机对准他,而张国荣却躲在一边,极少跟人说话。现在想来,他真的是一个很透明、很坦白,也很幼稚的大孩子,他学不会圆滑,不愿多跟人周旋,他话不多,但只要肯说,我想这一定很真。我的脑海中久久浮现他娃娃脸上的笑容和很很谦和温软的嗓音。我想他是诚实的,对自己,对别人,连死也一样是很坦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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