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美的结局1.
连他也变得哀怨起来了。大概这就是人们到四十岁不得不接受的变化:他不再成天为了混进上流社会而涉猎文学美术知识,而是整日抱怨没洗的衣服堆了一篮子;他的妻子也不再敢穿四十厘米的裙子,而是用不破洞的牛仔裤和针织衣伪装掉早已褪去的纯真,只是妻子不化妆对他们两人都还算是好改变。
六月的第一个早晨他们吵了一架,因为妻子把他的中学校服裁减成抹布。他为了自己的少年时代愤愤不平,虽然在过去的将近三十年里他也从没对着校服外套背后的名字们寄托什么往事,毕竟往事都被忘得一干二净,人们所记得的多半是没因没果的一些片段,譬如他的第二个女友被晒伤的小腿和班主任看到成绩第一的学生因为打架被家长驼走时露出不明所以的笑容。他所记得的,大多不是自己想记得的,因此这份怒气也没能持续多久。他在和妻子吵到厨房的牛排饭凉了时才摔门跳进自己屋里——他们在两年半之前分了卧室——继续摆弄军舰模型,但他还想再骂她一会儿,因为他不懂为什么妻子要在大早上做牛排饭。
至于妻子之后做了什么,他不知道。也许可以用写作者的上帝视角带他看看呢?他这么想,于是觉得妻子闷闷不乐地做到客厅餐桌靠阳台那边的木椅子上,那是纯色的浅黄木椅,在阳光的照射下显得更加瘦削,就像妻子本人一样苛刻。这完美符合了他的幻想,或者说他对妻子的幻想,他认为妻子应该是这样一个会在争吵后自己想办法静静的人。事实上,当他决定探出头时,从门缝挤出的目光正好一丝不差地落在她坐在椅子上的身形,完美如他的假想。他知道,他仍然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她的人。
妻子不太喜欢丈夫诸多的情绪化的表现,尤其这种行为在他下岗后愈演愈烈,以往他会对着陀思妥耶夫斯基无聊的著作看上一个上午,那时她看不惯丈夫做这种蠢事——陀思妥耶夫斯基能带给生活什么?而他看得还是那个老头的书信选,当然,活到五十九岁也许算不上老头。现在呢?现在,她宁愿丈夫对着那些他明知看了也不会收获什么的书,也不想再忍受他为了装年轻和邻居家的小孩子大谈当下流行的养宠物,他从前还不让自己养猫呢,而他现在可以聊的也不过是他坚决受不了博美和巴哥。
“我受不了他了。”妻子对心理医生说,就是那种经常出现在伍迪•艾伦电影里的心理医生。她也像那些电影里一样躺在一个像床的沙发上,她不懂人们为什么一样要躺着讲述那些困扰,但确实,这让她放开大脑大谈那些令她心碎的生活琐事。最开始她找心理医生只因为觉得自己和丈夫的婚姻出了问题,但现在她鲜少提及丈夫又做了什么蠢事,似乎这样有助于减轻他在自己心中的地位,现在她还有余力像电影评论人一样絮絮叨叨的,就是自己在公司里的一些糟糕事,以及父亲死后有多少她唯一记得的就是其人的恶习的陌生亲戚来殡仪馆门前假哭。“在殡仪馆举行葬礼决不是个好点子。”这是心理医生提的最好最中肯的建议,可惜的是,葬礼早已举办完毕,现在她的父亲已经装在一个罐头盒里塞在冰箱从上往下数的第二个夹层。
“你知道我们的生活出了什么问题?”他在一个晚间对她说。晚间,这是一个奇妙的时辰,日头已经落去,夜幕尚未压抑人们在白天的活力,窗外露出傍晚的天色,但天色让人昏沉,让城市化的夜来临前,人们有更多机会感受生活的平静。
电视机旁的紫色玻璃花瓶里装着那束干枯的花,丈夫没注意到,但她认为干枯——尤其在傍晚给予的冷色调里的干枯透露了一种奇异的美感。“问题?我想问题就是我们没力气给生活中的任何问题找到答案了。”她说。这是他感到欣慰的时候,庆幸自己的妻子还有思考的能力,这种能力几乎泯灭于现代人的脑中,尤其是人们四十岁,连电视遥控器都想不起塞在沙发的哪个夹缝里的时候。妻子这样的坦诚,让他不必费力解释太多,只是这种思考能力也让他后怕,让他怀疑是不是就是因为有这样的能力,导致他们在原本独立发展的人生轨迹并和为一段人生的初期解决了不少问题,进而让他们以为生活中的很多问题是可以解决的,这种解决不要求人们给出一个正确的答案,只需能解释即可,而现在,他们连解释的机会都没有,也没那个心思了,所以生活变得更加扑朔迷离,这扑朔迷离本身就成了问题。
“说实话,我不知道我们还该不该过下去。”她说。
他有一种说不上来的酸楚,好像这句话他从两人结婚的那一晚就开始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