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航日:渡桥
1.
巴拿山上云遮雾绕。景区入口仿顺化皇城建设,城门红漆,城墙砖砌,人群熙攘。当地来接的向导穿过角楼而来,唇角掀起淡淡的笑容,对着我双手合十行礼。后面几位随行人员倒是面熟,只是与我点一点头。我手里提着急匆匆收拾起来的箱箧,实在不方便偿还那诚意十足的合十礼,于是只得叠下腰腹对人鞠了一躬。
天气不是很好,云脚低垂,似要落雨。我们路过一座通体泛金色的桥,两只佛手在半山腰处凌空而过,托顶住桥身。向导看了看我面孔,试探着对我讲马来语,见我不应,又转作华语。讲自己也是马来华人,在岘港谋生。平日里照旧拜观音娘娘,不吃牛肉。大概是把我当成了旅居同胞。我笑着点点头。他说这桥叫做佛手金桥,本地人都叫它作佛手桥。桥下就是万丈深渊,而佛手会引你向上而去。
我透过墨镜去看车窗外的巨大佛手。风吹日晒雨淋,其上爬满了密密麻麻的绿植藓类。多了这一步打磨,竟让这佛像愈加逼真起来。我想起国内川渝地带那遭了同样待遇的佛尊,回首望着面前的佛手,一时半刻竟有些恍惚。
去乘山顶专线缆车时,临进轿厢,我没忍住开口问道。“出什么事了?”
“没什么大事。我们老板跟她爱人闹了点儿不愉快而已。”
我嗯了一声,没有再多言。因为闹别扭就要正出国度假的私人医生从河内赶到岘港,也不算是什么罕见的事情。有钱人普遍都娇惯的很,我做私人医生这么些年来,遇见过的奇葩事情不是一星半点。有脾气古怪的老板用高尔夫球杆砸歪了球童的鼻梁,我赶过去的时候正一沓沓地往人脸上丢红票子威逼利诱;也有些贵太太一个电话便把我叫到美容院去,敷着昂贵面膜哭啼啼地说自己磕到了额头,应该不会毁容吧。磕到什么额头?怕是捉拿出轨的丈夫不成反蚀了把米,眼下深沉的沟壑也是这经年累月的悲哀给淬出来的。荒诞不经,容我通通笑纳,不厌其烦。当初在医院坐诊值班过惯了苦日子,出个诊治病哄人也不是什么难事,有钱不赚才傻。一来二去谁都知道我医术了得且不要脸,什么脏活累活都接,并且保密工作做得也好,嘴严得像上了保险,谁都别想撬开。慢慢的名声竟也打了出去,接触的圈层也越来越高级,问诊费也就走高到了不可思议的程度。
这次喊我来的老板是我最近结识的。那是位女主顾,与我之前的客户是旧相识,叫作于文文。我之前那位客户是个嘴巴闲不住的,聊起来就把人透了个底儿掉。她是从国外回来的ABC,哥大毕业的高材生,可惜做的生意有半截过了界,不干不净,也不知道这等人物是怎么搅合进去的。她搀去我诊所的下属受的是枪伤。我替他取了子弹包扎,叮嘱几句注意事项,转身打印了诊疗单,好交给我那位女主顾。于文文身上倒是没落个洞,情绪却实在不佳,在诊室内就要摸口袋,怕是要找烟盒。反应过来才形容狼狈地冲到室外。
我过去找她的时候,她正插着口袋立在外头的吸烟区,低着头一支接一支地抽烟。灯光昏暗,橙红色的烟头明明灭灭,似要将夜色烫出个洞。我把单据递给她,她接过去对着路灯光看一眼,很诚恳地对着我点一点头。“谢谢您。费用我会让助理打到您的卡上。”
我们一同前往山上的灵应寺。出国前我有群发邮件通知各位我近期不在国内,谁知也是碰巧,于老板也带了人来了越南。只是不知是度假、做生意还是有旁的事情,她不主动说,我也很识趣地不多问。我们在寺庙门口的白玉佛像前停下。本地人大多信奉大乘佛教,向导也不例外,对着佛像双手合十弯腰拜了拜,他身后那几个小弟也跟着参拜。他们刀光剑影惯了,怕是冥冥中也觉得存在因果这会子事。可惜我并不信教,只得在身后等他们参拜完,然后一同进入寺庙内。
于文文入乡随俗,学了那帮越南佬,会客点也设在寺庙中参禅殿旁的茶室中。越往里走,人烟越稀少。院落背靠青山,三面环海。还有个小小的许愿池,池水清澈见底——但我正有要务在身,要去搭救我那主顾的情人,于是便提着箱子匆匆掠过。
茶室门口守着人,我进去前脱了鞋子,还被搜了身。那几个小弟都是自己人,但也没有例外,通通卸了随身的手枪,还有打手交了两匕十手。
有个小弟倾身上前来,犹豫一下,才凑近我耳边低声说道。“我们老板的爱人有点特殊,您多担待。”
我也没多问,眼见他退到一旁,之后我便被放进内堂。屋里燃着檀香,味道浓重。于文文散着发,披着件外衣,拧眉立在门前,脸色铁青,用力地抿着漂亮的唇线,两颧的肌肉不甚愉快地顶起。见到我时,那奇差无比的神情才缓和些许。
“——您来了。”
“于总。”我礼貌性地冲她打招呼。
于文文冲我点一点头,侧身将我让进门中。我余光见她仍盯着内室中央的香堂,心下一动,开口问道需不需要我上一炷香。
她回过神来,对着我摇一摇头。“不用。这不关您的事情。”
我抬眼扫了扫偌大的室内,这才知道为什么于文文这么着急要喊我赶过来。周围一片狼藉,绝不只是闹了点儿不愉快的程度。厚重的案堂被掀在了地上,香炉很无辜地泼洒掉一半,一柄瞧着就很锋利的弯刀上粘着干涸的血迹,被掼出去老远。许是被刀尖剜掉了一块皮的矮几倾倒,从矮几上摔下身来的茶盘、茶杯与搪瓷花瓶碎了一地,开得正好的兜兰斜在一旁,养花用的水胡乱乱地爬,濡湿了凌乱地躺卧在地上的几个软垫。
同样躺在地上的还有一个月白的人影。那人背对着堂屋的门,身上的衣裙凌乱不整,说是块破布也无妨。腰背和大腿上到处都是触目惊心的红印。身上披了一件毯子,蜷缩成一团,斯文孱弱的蝴蝶骨也因这动作而凌厉地竖起。似乎是因为冷,一直在发抖。
我打了个眼,这才明白过来进门时那小弟说于文文的爱人“特殊”是什么意思——于文文是个女人,而倒在那里的同样是个女人。其实这也没有什么特殊。多见少怪,属于这些有钱人的共性能弭平许多性别在心理上造就的差异。他们作为一个群体,玩什么同性异性都不算少见——只不过大多数普通人对此不以为然,称其为“变态”。
不过我还是忍不住皱了皱眉——饶是我不信教也不能够理解。我说她怎么会直接喊我来寺庙里头见面,原来是有胆量在佛家清净之地按着人做这种离经叛道的事情。
于文文看起来却没有丝毫悔意,也没言语,只是朝地上侧卧着的人使了个眼色。我会了意,绕过地上的瓷器碎片走了过去,蹲下身去查看情况。于总下手倒是有轻有重的,那女人脖颈上的红色淤痕还很新鲜,也不算严重。只是她整个人都躺卧在一地的碎片上,手臂和大腿到处都被划得血迹斑斑。人就这么躺在地上也不行,我放下手里的箱子,半跪下身去,掀起毯子把人裹了起来,想着最起码把她抱到一旁的软垫上。
“别碰她!”
一直立在一旁沉默不语的于文文突然怒喝一声。我下意识地回头,就见于文文冲将过来,迅速地将人封锁在自己怀里,也不顾那些脏兮兮的血迹会不会逾规越矩,渗透毯子蹭到她自己身上。也许是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很快她便对着我提了提唇角。“——我是说不麻烦您。要把她放在哪里?”
我心里多少泛了点嘀咕。不管怎么说,我好歹是个医生,学医也发过誓词,男的女的在我眼里不过都是块儿肉,这种不信任多少让我有点不愉快。更何况于文文在外头说这位是爱人,可实际上两人是什么可笑关系,大家都是揣着明白装糊涂。这种情人,能当金丝雀豢养,也能当个八音盒听响。想把她当作什么物件儿都可以,就是不能当囫囵人。我给各位主顾的小情儿出诊也不是一次两次,说是某些人在床上背过人命也不多夸张。伤情更重者自然有之,有露天野合时被人打骨折的、甚至还有主顾硬要往人私处塞钞票或金条的。那次连我看了情况都咋舌,皱着眉说怕是有点儿悬,要是有内出血,就让预备着担架,随时准备把人给送去医院。结果那位主顾只是垂着眼睛哦了一声,很不耐烦地抬一抬手,说治不了就算了,麻烦。
听听,听听。救起来也当是个麻烦,不如不救。反正丧葬费也不是付不起。平日里见多了脏心烂肺,眼前冒出个稍微正常点儿的人都能让我抚掌赞叹。我倒是真没见哪位跟这位似的这么仔细地看护着。
她笑得很勉强,但我也不怎么在乎。“那就麻烦您给放到那边的软垫上去吧。”
于文文这时候又开始惺惺作态了。她护食儿似地将人揽在怀里,亲昵地抚着人额前的柔软碎发,好像这个女人身上的伤不是她亲手作弄出来似的。我在心里翻了个白眼,脸上还是控制好表情,半跪在地板上,伸手拣过一旁的医药箱,预备着给人处理手臂和大腿上的开放性伤口。
我匆匆扫过一眼,这才发现她并没有昏迷。在于文文怀里她好像安心了不少,呼吸不再急促到发出声音,身体也并不发抖了。只是面色仍是苍白的,嘴唇上结着干涸的血迹。眼睑半阖,瞳孔虚焦。有的瓷片扎的很深,我用消了毒的镊子给她一点点夹出来,但她竟然没有什么反应,只是痛地皱了皱眉。
我探了探女人的额头,体温有些虚高,这是不正常的。我又瞧了眼她的反应,忍不住开口询问。“您有给她吃过什么致幻药物吗?”
于文文面色大变,旋即缓缓地摇了摇头。我于是不敢再多问。将她身上的碎片清理干净,我又捏着她的下颌把人的嘴巴钳开,对着光瞧了瞧口腔里密密麻麻的伤口。舌头中央的伤口最为惊人,几乎有了点儿截面,成了久不能愈的麻烦溃疡。
看来唇上的血迹不是吐血造成的,我松了口气。“口腔皮损有些严重,以后别让她咬嘴唇和口腔内壁了。”
于文文盯着自己的手腕瞧了一会儿,点了点头,似乎是听进去了。
我用棉球蘸了酒精,清理掉她身上剩余的血迹。从耻骨一路擦拭到大腿,我看到于文文的面色有点儿多云转阴的趋势,又确认这人私密处似乎没有受伤,赶紧硬着头皮先一步开口道。“您没在这里做事吧?”
于文文疑惑地看了我一眼,才明白过来我的意思。她摇了摇头。“没有。”
我一口气松到一半,又听到她冷嗤一声,补充一句。“还没来得及。”
高估她了。不过也是疯子一个。
我继续处理她身上其他的伤口。躺在软垫上的人终于窝在于文文的怀里昏睡过去,或许是终于感受到了安心,又似乎是终于意识到自己身体的疲惫。我处理完毕后便活动了一下筋骨,放下药物开口交代了几句。“价格我会发到您邮箱。照旧是按小时收费。”
于文文重又扯了张干净毯子把人裹住。这次她碍于倒卧在自己怀里的人,没有送我出门,只是对我颔首。“我让向导送您下山,这几日可能还要叨扰您。多谢。”
2.
于文文说的不错,她确实很快又来召唤我。我既已知道她喜欢女人,小弟也就不再使用那些模棱两可的称谓,而是对着我直呼那人为嫂子了。他拿来搪塞我的理由并不多么新鲜,只说是嫂子的事情,要我过去一趟。语气并不着急,还叮嘱我注意安全,慢慢过来就好。算是种换汤不换药的表达方式。岘港二十四小时营业的诊所并不多,即便碰上了,值班的医生护士加起来还凑不齐一桌麻将,态度也散漫,自然是不如私人医生来的体己贴心。
听上去不是什么要紧事。我挂断电话后松一口气,打开电脑,翻找出上次的病况分析。备注栏通常只做提醒,我并不知道那个女人的名字是什么,也不关心。因而在文件夹命名上只能暂且由于文文的名字作代劳。
我扫了几眼,确定她没有什么大碍。于文文大概也不至于太混账,没在人身上添什么新伤。叫我过去,左不过是帮那个女人换药。这种轻松得像是挠痒痒的钱不赚白不赚。我好像只是讶异她能对个把情人上心成这样,连换药这种事情都要记挂在心上。可是那日的场景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于文文铁青着一张脸立在门边,而躺在地上的女人被碎片割得支离破碎,这下子又矛盾起来了,好像那个对情人上心的于文文只是梦里才有似的。
可惜我没有资格多说什么,毕竟我也不属于那个圈子。一开始我见得少,还会因为恻隐之心泛滥而劝阻几句。直到后来我陪着个老主顾打桌球,听他聊起之前的事情。他说自己有次在外碰到情况,差点儿被人给黑了,只得硬着头皮躲进不需要身份证件的旅馆街。晚上闲着无聊,顺着塞进来的小卡打电话叫外卖叫了两个外围。那些女人业务熟练,一见面就脱了裙子要给他舔。他不要,让人家陪他玩扑克牌打发时间,钱照给。最后三个人玩了一宿的扑克,贴了一脸纸条,玩到后来眼睛都湿漉漉的。问起来怎么哭了,以为是叫人输难受了。其中一个女的摇着头说他好奇怪。出来卖这么久,有在床上搞虐待的,有喜欢玩角色扮演的,还有让她自摸不提枪上阵的,就是没有遇到过这么奇怪的要求,有点感动,但又小心质疑他是不是不举。
我没有正经打球。当日我就是个陪衬,不能喧兵夺主的道理我自然是懂得的。我支着球杆站着,两只手垫在杆顶,咧嘴笑了笑,装作对他的话题表露出兴趣。然后呢?我问道。
我那位主顾绕到了球桌的另一边。他用巧克粉磨了磨桌球杆,对我的提问轻蔑一笑。“你还想听到什么后续?没有然后了。”
我自然是知道他那个笑容是什么意思——他身上多少保留了一点富家子弟的脾性,没直接出口骂人贱罢了。于是我也便明白了,有的人卑贱惯了,你一旦对这些人稍微好上那么一点,他们反而就不习惯了,还会反过来质疑你奇怪。我自那之后才懂得这摆在台面上的虐待不过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交易,也就逐渐地沉默了。
暮色四合。我路过佛手桥,又熟门熟路地登上专线缆车。为了挣诊疗费和观世音像面前的脸面,毫无怨言。
山脚下民宿众多,也有价格高昂而设施完善的酒店。然后于文文对这一切似乎都不感冒,像是铁了心要来此地清修。我照旧被搜了身,跟着人往后院走去。寺庙里晚上不待客,我是被于文文的下属引到大法师安排的客房里的。
我敲了两下门,却不是于文文应的声。回应我的是一把慵懒又有些沙哑的嗓音。“回来还敲门?你什么时候这么有礼貌了。”
我还没来得及回应,那扇门就被打开来。我下意识地往后退了退。开门的是那日由我为她处理伤口的女人。短发,身形高挑,脸上嵌着几粒小痣。着一件简约的黑色长裙,披着件对襟薄衫。她的指尖搦着一支大概是没有来得及引燃的烟,房间里却并没有烟气的味道。见来人是个十足十生面孔,忍不住皱了皱眉,抱着胳膊摆出抗拒的戒备姿态。
她又忍不住像那日似的浑身发抖,嘴唇抿紧,咬合肌圆圆地鼓了出来,倒像是有什么应激反应似的。
我赶忙扬了扬手中的医药箱。“我是医生,于总安排我过来替您换药。”
她因为我一句话松了口气,但仍在上下打量我,眉宇间凝结而成的怀疑并未消散。我看着她眼角飞起的艳红,很难将她与那日躺在地上狼狈不堪的女人联系到一起去。与我之前看诊的那些受了伤后觉得丢脸而拼命遮掩的人不同,她身上的裙子几乎是无袖的,白皙臂膀上大片伤口在薄纱下若隐若现。
或许是我盯着她的胳膊太久,她也没忍住缩起手臂遮了遮上面的纱布。我知道是自己失态,赶忙敛起目光道歉。“——抱歉。”
她最后望着我点了点头。
“不好意思,耽误您时间了。快请进吧。”
她把我引到露台边上的矮沙发上坐着,自己则拉过来一个矮凳。她坐在矮凳上,很乖顺地对我绰起缠满了纱布的胳膊。于文文不在,我不知怎么竟觉得有些尴尬,低声道我坐的太高不好替您处理,我们换过来坐吧。她倒是没跟我客气,干脆利落地同意了。我说我先给您换药,转身去打开医药箱,翻找纱布和药品。
换药时,我能感受到她一直看着我的动作。纱布被完全解开后,她眼神暗了暗,像是完全没有印象似地轻声问道。“上次也是由您替我处理的吗?”
我本以为她是怕疼。这种病人我见得也多,于是安慰她道。“是我。不用担心,我技术很好。”
她却像是完全不在乎疼痛似地眨了眨眼,回了我一句。“那就麻烦您了。”
“不麻烦。”
之后再无人言语。她看着不像是个沉闷的女人,现在却是提不起哪怕半点儿兴趣跟我聊天——又或许是她有兴趣聊天的人并不在这里。我是个有点怕场面冷掉的人,这么些年来做这个活计,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比较善于讨人欢心。于是主动打开话题。“你喜欢兜兰?”
她很快便明白我在说什么——那日殒命在茶室地板上的花朵,正是开得正好的兜兰。“是的。”
“有些可惜啊,那天的花儿明明开的那样好。”
她蓦地垂下了眼睛。“没什么好可惜的,反正这花儿水培也养活不了太久。”
处理完她胳膊上的伤口后,我从箱格里掏出一支小巧的手电,让她张开嘴。她略有些吃惊地望着我,我只好解释道。“上次看你口腔里的伤口挺严重的,我帮你看看。”
她似乎是有些难堪,但还是强作镇定,甚至掀起唇角对着我笑了笑。只是沉如死水的眸子里难得有了些慌乱。口腔内壁的伤口都成了大大小小的溃疡,白的骇人,一眼望过去触目惊心。
我摁灭了手里的手电。“很痛吧?我给你开一点止痛药。”
“谢谢。”
“不过真的不要再咬嘴唇了,”我开始收拾东西,“你口腔的伤势不轻,这个情况我也跟于总提起了。”
她顿了一顿。“——怪不得。”
怪不得什么?这句话我并没有问出口,这些事情原也不是我能过问的。我只是用眼角余光打量着倚在矮凳上的女人。她的目光黏在露台外的夜景里,眉头总是微蹙着。她重又衔起那支烟,过滤嘴都被牙齿咬得崎岖,却仍舍不得放下。那种见面伊始便诞生的异样感觉又回来了。
她怜爱着外面的自然景观。盯回我时,面目却又显得那样冷淡。“你不用这样可怜我似地盯着我看,医生。我跟于文文之间的事情也不是你想的那样龌龊。”
“您说的对,我只是个医生,”我懒得为自己辩解什么,“我只医治伤口,对您身上发生的事情不感兴趣。”
只是迫于职业道德,我仍从口袋里摸出纸笔。“您叫什么名字?”
“问这个做什么。”
“更新一下病例文件夹的名称。”
“……刘恋。文刀刘,留恋的恋。”她说完之后,像是被自己说的话给逗笑了似的,愁云黪淡的脸孔上难得有了点儿笑意。
我于是跟着她笑。“好名字。”她的笑容却在我出口后彻底地退却了。
“——可我并没有什么可留恋的。”
我出门时正遇上于文文回来,她的脸色瞧上去好多了。她着一件简单的丝绸衬衣,蛤蟆镜懒洋洋地搭在领口,袖口松松地挽到手肘。头发只是随意绾了绾,却也显得整个人英气漂亮的很。她肩上浮着山间的薄露,手里提着两叠打包餐盒。原来是去隔壁的criton打包餐食去了。
于文文两手都提着东西,不好对我打招呼,只得点头示意。“麻烦您了医生。要不要留下吃个便饭?”
我摇头拒绝。“您客气了,应该的。”余光却望见她左手手腕上渗血的伤口,看上去是被咬的。“您手上的伤不打紧吧?需要帮您处理一下吗?”
她笑着摇了摇头。“不碍事,就不麻烦您了。”
啊。我这下才恍然大悟了,原来这便是那句“怪不得”的出处了。我没有再回头向刘恋确认——没有什么好确认的了。这何尝不是另一种意义上的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况且我本来就不该多说什么。
我只是点一点头。“我告辞了。”
3.
事情过去很久之后,我有时候又会想,如果当时我没有在越南目睹有关这两个女人的一切,我的生活是不是会有所不同?可惜我并不珍重幻想,这种想法甫一冒头,便被我狠狠地击打回去。人生左不过就是吊着个光亮稀里糊涂地活下去,而有些东西我并不敢想。
然而我并没有神通。我不会预知,也不能想到日后将会发生的事情。我正为于文文开出的高价诊疗费心动,将出国短假演变延伸为长假,几乎要从私人医生团体中脱离,变成于文文的家庭医生。
下一次去替刘恋换药的时候是在一个午后。我走到寺庙门前时,正赶上于文文带着人从里头走出来。她急急地下楼梯,发出咄咄的声响。面色好差,浑身淌着戾气。但对我还算客气,见了我仍旧打了招呼。
我谢过她,来到门前敲门。一下,两下,三下。刘恋应了声,随即低低地咳。我不禁皱了皱眉——这个女人的身体状况都这么差了,还要跟着于文文胡闹。也不知道刚才两个人在里头折腾了些什么荒唐动静。
刘恋跌跌撞撞地过来开门,她在长裙外裹上了花色的针织衫。“不好意思,叫您久等了。”果不其然,她的状态瞧上去并不好,声音有些沙哑。语速湍急还轻咳了几下。
我摇摇头,轻声道没关系。抬起头却见她修长脖颈上新添的许多齿痕和淤青。这倒是无所谓,主要是还有几道红的惊人的勒痕。那痕迹像是什么恶咒似的,刺得我赶忙移开了视线。
她知道我在看什么,轻轻伸手护住了脖颈。“不是什么大事。”我这才注意到她胳膊上的伤口是好的差不多了,指尖却平白生出许多在拼命愈合的血痕沟壑。青紫色的血管隐在愈加苍白的肌肤下,像是在无声地嘲笑着我这个医者的昏聩无能。
顾客的隐私我自然不便多问,更离谱血腥的场面我也曾见识过。但这次我总觉得心脏慌张得似乎要活蹦出来。我还是没能忍住压低声音开口,甚至彻底丢掉了以往精心修饰好的体面。“你会死的,你知道吗?”
她看了看站在远处廊柱下的几个属下,微微欠一欠身,想把我让进屋里,似乎是根本就没有把我的话当作一回事。“——您先进来吧。”
“您就这么不在乎自己吗?”
我讲完才意识到自己这句话有多么荒唐。她跟我的雇主是什么关系,我跟她又是什么关系?她跟谁上床抑或是谁跟她上床、她的身体状况如何、她是要寻死还是觅活,与我何干?哪里又轮得到我来指点?言过必有失的道理我自然是懂得,收钱办事闭牢嘴巴也是我的从业美德。可是我当真不知道自己这股闷气是从何而来。
“医生,”刘恋收起了脸上的笑意,后退一步拉开与我的距离,“您先进来吧,我去给您倒茶。”
这次的看诊是在沉默中度过的。我没有再给这沉默寻找话头,只是坐在矮凳上替她处理伤口,还要在心底里埋怨自己为什么要多管闲事。我给自己找借口是医者仁心,我看不得任何人轻视自己的性命。
“下次就可以拆线了。”
我摆弄手里的医药箱的时候,她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等我收拾好东西之后,她放下交叠着的双腿,叹了口气。“您现在方便吗?我们去院子里走一走吧。”
我疑惑地抬头望她。她下意识地看了看我身后,我循着她的视线望了一眼,心底猛地一惊——角落里的监控摄像头正在尽职尽责地工作,线路铺设得极隐蔽,闪着怕人的红光。我没忍住拧了拧眉,张了张口想讲些什么,却见她面无表情地看着我,轻轻地摇了摇头。
我叹了口气。“还是到外面去吧。”
院落里错落着许多盆景。绿林清风,如鸣脆铃。第一次来的时候我来不及欣赏观禅殿的景色,现下得了机会,却又失了心情。我们两个人一前一后,慢慢地踱到了那方小小的许愿池前。
“是什么时候的事?”
她是个聪明人,知道我说的是什么。“今天早上。”
我彻底地泄了气。事实上,连这口气的来由我都来不及探查清楚。“——今天不要说那么多话了,多喝水。”
“你听我是话多的人么?”
“我没有开玩笑。”
“知道了,”她顿了顿,重又开口道,“我真的没有事,你不用担心我。于文文对我挺好的,也从来没想过伤害我。只是她有时候脾气上来了,需要发泄一下。”
“我知道你刚来灵应寺时对我们两个人有误会,这整件事并不是你想的那样。”
“您不会要说这整件事都怪您吧?”
我本意只是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却不曾想她真的肯定了我的说法。“差不多吧。”
我冷嗤一声。“其实您没有义务回答我的问题,毕竟我只是个私人医生。”
“那么,医生,”她转身对着我,抬起手来指了指自己的脑袋,“你是不是觉得我这里有病?”
我摇了摇头。她却不打算放过我,敛起笑容讲了下去,“我不只是这里有病,”她又指了指自己的心口,“我这里也有病。”
“你既然说自己是医生,那么这两处的疾病你也可以医治吧。”
心病我哪里医得?这就是恶意刁难了,我低头不语。过了好一会儿,她才重又开口问我,说你在院门那里见到那尊白玉佛像了吧?我应了声,道是。她说那是巴拿山的根,上来之前,她在那里观望了好久。她还在上学时,有一次到教授家里做客,那教授收藏了一尊明清时期的佛头。那时她很还年轻,并不信任这些东西的供奉价值,只懂得欣赏那佛头的美观。后来她碰到了于文文。于文文也不信这些东西,耶稣也好、如来也好,什么都决定不了她自己的生死,她决计不把自己的性命寄托在这些虚无上面。
我越听越糊涂。这和我们聊起的事情有些什么关系?她又转过头来对我说,医生,你相信因果报应么,你又相信轮回么。
我摇了摇头。“我不信教。这世界上不曾有神鬼。”
“——起初我也是这么觉得的,后来我才发现是有的,”她定定地望着面前的许愿池,“你知道的。人心里有鬼。”
我也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池水清澈,望的到底。许愿池底沉着许多硬币,匍匐在一颗颗的鹅卵石上。哪国尚在流通的货币都有。
你要许愿么?我问她道。她摇了摇头,说自己身上没有硬币,只有纸币。之后却轻飘飘地瞥了两眼我的口袋,什么意思已经很明显了。可惜我来的匆忙,身上照样是只有纸钞。她面上难掩失望。“罢了。”这就是没有机缘。
我却仍然不愿意放弃。天不绝人也,巧合之下,我从医药箱里翻找出两枚1元硬币。大概是我姐姐家里的小外甥来我家里玩时,随意掖藏在箱底的。
我没直接问她要不要,只是把硬币放在手里抛了抛。“中国钢镚,就是不知道这许愿池收不收。”
她伸手接了一枚过去。“你也看到了,哪国钢镚这池子都收。更何况本来就是觉得好玩儿,没什么大碍的。”
我低下头去行了合十礼,又许了愿。很快便将硬币抛丢进池水里头去,水花四溅。她手里这枚却迟迟没有丢进去。
我问她在等什么,却见她迟疑地盯着捏在手里的硬币。“——我不知道该发什么愿。”
我哑然。“你不知道该许什么愿望?”
她对着我认真地摇了摇头,然后笑了笑。“很奇怪吧?一般人苦恼为什么不能多许几个愿望,我却连自己想要什么都不知道。真正意义上的无所求。”我却笑不出来。那种怪异的感受再次涌了上来,几乎要将我吞没。
陪着算不上相识的女人在寺院角落里抛硬币,这件事情同样很荒谬,但好像自我来到岘港和于文文会面之后,就没有碰见过什么合乎常理的事情。
“算了,”她掸了掸手上的灰尘,将硬币藏进自己的口袋,“等我以后想到该发什么愿,再来许吧。”
来替她换药,问诊费竟还被撬走了一块钱。“那你就好好保留着,不要忘记发愿。”
4.
拆线的日子转眼便到了。于文文好几日没有打电话来预约,我心生疑惑,却也没有主动问询过。不管是她另有新欢还是其他什么情况,都是我不便过问的。
我在租住落脚的民宿里收拾随身衣物。无论于文文今天有没有喊我过去,只要过了这拆线的日子,我在此协助于文文和她那情人的使命便也算光荣完成了。接下来是回河内去休息几天,还是辗转胡志明市去吃那家很好味的猪脚面线?我一面收拾,一面在脑子里乱乱地想着。
时间已经很晚了。我锁上箱子的搭扣。医药箱落在一旁,我开了箱盖,一眼见到我早几日便为刘恋准备妥善的拆线包。包扎用的材料就那么静静地躺卧在那里,仿佛在嘲笑我那显而易见的拙劣心思。是了,我比谁都更想看到她的伤口痊愈。
我垂下眼睛,心里莫名的失落又冒了出来。是又如何?她对待自己的身体并不上心,她并不想着痊愈。就连活下去这件事,对她而言好像也并非刚需。
窗外却在这时传来急促的发动机轰鸣声,制止了我的思考。近日是旅游淡季,附近几乎只我一人租住。我心里警铃大作,摸了卧室角落里的棒球棍便下楼去。还没走到大门旁,便听到了凌乱的脚步声和急促的敲门声。之后是搅成一团的门铃声——这班人似乎是将将发现了门侧的门铃,还挺懂得礼貌。
我正在思考着是爬到露台呼救更快,还是拨打报警电话才有一线生机,便听到了焦急的呼喊声。
“医生!是我,于文文。”
我顿了顿,赶忙按开可视电话。门外果不其然是于文文,怀里还抱着一个人。
我打开门。“于老板,这更深露重的您这是——”
她却来不及跟我客套什么。只一味地挤开我,目光慌乱地搜寻着可以落脚的地方。我关上门的功夫,便见她已经将怀抱里的人轻柔地放在了沙发上。
我大跨步走过去。“这是您那位……?”
于文文沉默着点了点头。我正想开口问她麻烦跑这一趟,为什么不喊我过去替人拆线,就见她伸手拉开了一路掖到那人下颌的毯子——那底下果不其然是刘恋。那张脸苍白的瘆人,说是半死不活也不为过,比我第一次见她时的情况还要糟糕。她穿着简单的圆领T恤和睡裤,手上割得像竖琴弦似的,手腕和小臂上也密密麻麻的全是伤口,明显是自残过,殷红的血液浸湿了那张无辜的毯子。
我皱了皱眉,侧过头去直视于文文。“她怎么昏过去了?”
“——我怕她接着自残,”于文文的嘴唇在颤抖,“就给她吃了安眠药。”
我没了心思质询她这是怎么一回事。当然,我为刘恋准备的拆线材料也暂且用不上了。我看了下她的伤势,好在那些伤口只是看着骇人,实际上不算深,大抵是用不太锋利的刀片割伤的。我起身收拾上药包扎要用的材料,眼角余光见到于文文还是半跪在刘恋身边,紧紧挨着人的胳膊,那双漂亮眼睛痴痴地望着她的睡颜,丝毫不顾那些血迹会不会蹭到她昂贵的衣衫上。
我看着于文文望过去的眼神,突然想起曾经在书上读到过的一句话。“如果一朵花儿很美,那么有时,我也会不由自主地想要活下去。”
刘恋垂下去的那只皮肉还算完好的手被她死死地攥握在手里。我眼尖,看到了于文文无名指根新添的戒环,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算了。这些明码交易权钱游戏下的片刻真心,本也不是我能插手的。
我端着东西走过去,顺手丢了一包纸巾给于文文。“您身上应该没有伤口吧?可以去洗手间里清理一下身上的血迹。我这边很快就好。”
她抿了抿唇,目光有些不舍地在刘恋身上逡巡一会,看着不怎么情愿地站起身。“麻烦了。”
我用便携打印机打印出收费单,出门去找于文文。她正在外面的院子里抽烟,红色的微光在漆黑夜色里格外显眼。她将烟头丢在一株芭蕉旁边,用鞋尖碾灭,接过我递给她的东西,迟迟没有说话。我的情绪也是莫名沉郁,没有等她开口就转身往屋里走去——我怕刘恋提前醒来,却没人在身边看顾着。
于文文却在这时叫住了我。“医生。”
我站在原地,等于文文开口。过了好一会儿,她似乎是终于下了什么重大决定似地走了过来。“麻烦你照顾她几天,钱我会让助理打给你,”她叹了口气,“如果顺利的话,我很快回来。”
不顺利的话,之后的意思我便懂了。答应下来也不是什么难事,这时我却难得有了点脾气,不想再去粉饰太平了。“为什么要我来照顾她?”
“我是在请求你。”
“所以呢?”我气的直要发笑,低着头去看她,语气讥讽,“于总也不担心我的人品问题,就这么放心把人丢给我?”
她盯着我瞧了一会,旋即嗤笑一声。“她身上的那个硬币,是你的吧。”
我没反驳,便是默认了。饶是她再机敏过人,一枚硬币而已,又能证明什么?我不担心这无所畏惧的态度惹怒她,既然她放心托我照顾那女人,这事儿就算不得什么。
“好,我答应你。”
“收好你这里尖锐的用具,不要让她碰。不要离她太远,有点耐心,睡觉时给她留一盏灯。不要放她一个人太久。”
我点点头,但却仍觉得疑惑。“她这是怎么了?”不怪我多嘴多舌,虽然她之前的某些反应就像是受过什么心理创伤,但是现在应激障碍看着这么严重,我不能不多想。
于文文顿了顿。良久,我听到她叹了口气。“全都怪我。”
得,个个儿都要把罪过往自己身上揽。可我当下实在是腾不出心思听她们两个之间的爱恨情仇。“走吧。”
“我就不进去了,”话音未落,只见她对着我鞠了一躬,“麻烦你了医生。我走了。”她最后对着别墅的方向深深地望了一眼,旋即转身而去。
我盯着于文文发动引擎,驾车离去。于文文办事干净利索,助理也随她。往屋里走时,口袋里的手机一震,我就看到银行卡上入帐了一笔天价诊疗费。我回到屋里时还算万幸,刘恋没有醒过来,只是看起来睡的很不好,或许是在发梦。她在沙发上蜷缩成一团,瞧着像是害冷。她的眉头锁得紧紧的,额角也开始冒冷汗,还在喃喃呓语。
于文文也是心大,凭一枚硬币就敢断定我即便不是个好人,也不会害她。这班人是不是都是如此,凭意气作一番豪赌?也不怕我收了钱,转头就把她卖到哪个村寨里,或者直接丢出门去自己跑回国。
我摇了摇头。但谁叫她赌对了呢。
给自己揽了这么大的活计,也不知道是福还是祸。左不过是祸我也躲不过,我叹了口气,把毛毯给她披好,打算把人带去床上睡。
我弯下腰去把人打横抱起,心头不禁一惊——之前见面我就意识到这个女人的个头很高挑,现在看来体重却与之极不匹配,轻飘飘得像一沓四散的纸张似的。她的脸色也白的不像话,浑身还在发抖。我皱着眉上楼,在脑海里回忆着自残行为的触发机制,搜刮着那点儿可怜的心理科学相关知识。
我没有开灯,径直将刘恋放在了客卧的床上。刚才早已给她换上一张干净的毛毯,此时我给她仔细掖好,又用手探了探她额温。还是虚高,照旧是畏寒。我拾了遥控器,将空调温度调高了一些。
想起于文文说不要放她在视线之外,我索性从楼下提了电脑上来、盘腿坐在床角的地毯上处理工作。国内有客户要求线上问诊,我对着时间表一一确认。邮箱里有一封新的未读,是于文文的助理发来的。我点开来浏览,说是后续的费用待一周后汇给我。届时若是她没有回来,我就不必再等她来接人,可以直接回国。
我将邮件删除,又点进回收站里一键清空。我就是个小人物,讨那些富婆的欢心好挣点儿现眼钱,当然不清楚于文文是去做什么杀人越货的勾当去了。只是她都这样了还想着我回国的事情,实际目的肯定不在于关照我的人身安全。叫我带着这个拖油瓶回国?我叹了口气。我向来是不喜欢给自己招惹麻烦的人,别说嫌命长似地去打探了,消息打了包送到这里我都充耳不闻。这次也是难得,一扛就要扛这么大口锅。他们二人之间的事情我实在是无暇了解。罢了,日后若是真的天不遂人愿,于文文死在了越南的哪个犄角旮旯里,那就把她这见不得光的姘头随便丢到哪个疗养院去也好。但眼下我收了钱就得办事,甚至想连夜把我学精神病学和临床心理学的同学晃醒,好好地消化掉曾经选修课必逃的苦果。
我熬掉了大半个夜,天将明时我才趴在床边眯了一会儿。客房的窗帘怕是还没有铜版纸遮光,我几乎是在被刺到眼的第一时间就醒了过来。要命,床上的女人瞧上去已经醒过来好一会,正靠着床头盯着我看。我睡着时的痴相怕是已经被她瞅了个精打光。
她看起来没什么太大反应,眼光沉沉如死水。我见她没有什么自残的意向,松了口气,坐起身来伸了个懒腰。“你饿不饿?我叫餐来吃吧。”
“于文文呢?”
我心里有点儿虚,不太想搭理她这个话题,目光一寸寸地移动下去,硬着头皮解锁手机。“你有什么忌口吗?”
“于文文呢。”
我暗自咬了咬牙。“——她有事要忙,托我照顾你。”
她对我的回答似乎没有什么反应。良久,目光便移动到了一旁。二楼露台上摆着两把太师椅,从这个角度望过去,能看到窗外那株青翠欲滴的木瓜树。
空气里弥漫着棕榈树叶宽厚明朗的味道,我却莫名觉得烦躁。她没有搭理我的意思,我也不愿意自讨没趣。迅速点完餐食,便站起身来活动了一下,想着去拣两本大部头回来打发时间。
谁知这一走就走出麻烦来了。我拿着东西回来的时候,正碰到什么物件被恶狠狠地砸到了墙壁上,发出“咯嘣”一声脆响。我急急忙忙跑进客卧,旋即被墙角的反光蜇了一口,过去查看时才发现了异常。
躺在地上的是一枚戒指,身上沾染了一小块皑皑的墙灰。我立起身来,用食指去摩挲墙身。上头有一块新疤,我想不出刘恋是使了多大的力气将戒指掼到墙上的。
我抓着那枚指环走回床角边。“婚戒都不要了?”
她还是不应我,肩膀微微发抖,脸色阴沉的可怖。我叹了口气,凑近一瞧,这才发现她的眼神根本没有聚焦,不知是又陷入了哪一段糟糕的回忆之中。她死死地咬着嘴唇,手指也深深地嵌在了掌心里,连指节都用力到发白。
别留她一个人。
于文文的声音轰然在我脑海里炸开。我心里一惊,再也顾不上打趣她,赶忙冲上去握着她的手腕掰开手指。可惜晚了一步,她的掌心已有几弯扭曲成一团的血迹,惨不忍睹。血珠子见缝就钻,顺着指缝漏进床单布料,也亮炎炎地在甲床内游弋。几道伤口在苍白肌肤映衬之下,已兀自狰狞成大朵大朵猩红色半月。
我皱了皱眉,按住她两只手腕,腾出一只手,想去捏开她的下巴。“松口。你口腔里的伤势也重,不能再咬了。”
她反应特别大。身体太虚弱,可还是竭尽全力地挣动着。我怕她受伤,用力都不敢太多。无奈僵持了一会儿,毯子也被掀开。搁在上面的戒环随着动作跳脱了出去,在地板上旋转了一会儿,便感到疲惫似地躺下了。
“她都不要我了!”
她无可奈何地张开嘴,冲我吼道。双眼通红却不见恨意,光亮在她眼睛里碎了一地。她像是受了伤的小兽似的,气急了也不对别人露出獠牙,只知道对自己施害。不见了,全都不见了。前几日里温和的、放下警惕的、偶尔会牙尖嘴利的、会望着许愿池展露笑颜的人消失了。我想不出她竟会如此失控,就因为她得出的这个错误结论。
我半蹲在地上重新拣回她的戒指,有点哭笑不得。“她没有不要你。她真的只是托我照顾你的伤,一周后就回来,”我从口袋里掏出手机,解锁后找出跟于文文助理的聊天页面,“你看,她连这一周的诊疗费都打给我了。”
我说一半遮一半,掐掉了半句话讲给她听。毕竟以她现在的精神状况,显然不适合听到于文文那临别遗言一般的告白。
我没有想到我这辈子除了哄富婆,有一天还能哄上老主顾的情人,还是受过心理创伤的那种。只是没想到她跟于文文感情这么深,真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我见她眼神慢慢地有了焦点,或许是终于从回忆中挣脱,便轻声对她打了个招呼。“刘小姐,您还记得我吗?我是医生,于总喊我照顾你。”
她抬眼,像是全然忘记了方才发生过的事情似的,对着我笑了笑。“您好,麻烦您了。”
我摇摇头,像第一次替她换药时那样回答她。“不麻烦。”
5.
我替刘恋给伤口消了毒,又仔细地帮她贴好止血贴。既然人都坐在了这里,正好也一并把线也给拆掉。我把要用的纱布、药物和工具在矮几上一字排开,怕她情绪再度失控,还特意放缓语气。“我要帮您拆线了,可能会有点不舒服。害怕的话可以闭上眼睛。”
真是要命。这笔钱也不多好赚,天知道我连哄我的小外甥都不曾这样有耐心过。
她有些勉强地牵起唇角笑了笑。“我没关系的,您不用这么紧张我。直接开始就好。”
大臂上的纱布被一圈一圈地解下。我拆开手术剪刀的外封,尽量轻柔地替她处理。她望着我的动作发呆,这对我来说是好事——聚精会神地处理一件事情的时候,我无暇顾及身边的其他动静。
我慢慢地替她贴上胶布。“等待疤痕结痂后自然脱落,不要动手去抓,不然会留疤。我给您写药膏的名字,让他们买了回去涂——”我从一边摸过来纸笔帮她写下注意事项,写着写着才反应过来,“——不用了,等会儿我开车去药店买。其他注意事项也有我敦促你,不需要这纸条。”
我趁她还没有反应过来,赶忙将手里的纸条撕了个粉碎,丢进了垃圾桶。前车之鉴摆在那里,我实在是不敢在她面前提及哪怕一点儿涉及于文文的事情,怕又勾起她什么不好的回忆来。
我站起身,她这才如梦初醒似地反应过来。“一会我和您一块儿去吧。”
我低下头去看她,这才想起于文文叮嘱过我的事情。是了,留她一个人不行。客卧里没有刀具她都能用指甲和牙齿伤害自己,要是我驾车下山去购买药物和其他东西,立时三刻肯定赶不回来。放她自己在这间屋子里游荡,都不必说厨房里摆满铡骨刀水果刀和菜刀的刀架了,光是我携带囤积的那些医药用品——我不敢继续想下去,急急地点了点头。“好,你和我一块去。”
我看了看她身上的T恤和格子睡裤,才想起于文文来得急,什么换洗衣物都没帮她收拾。于文文的掌控欲强得要把人逼死,第一次帮忙处理伤口时碰都不叫人碰、还有之后的室内监控,我帮她换药的时候见识过太多次。即便她在我眼里跟其他病人也没什么区别,我也不可能冒着生命危险帮她换衣服。更何况我的衣服太大,她怕是也穿不了,比较难办。我盯着她身上沾了血渍的衣袖皱眉,她顺着我的目光低头看了看,很快明白了我的意思。“等会麻烦您带我回山上去,我收拾一下随身衣物。”
我却听见自己给出了别的选项。“——算了,说不定会跑空一趟。直接出门去买吧。”
我随身携带好钥匙和钱包,又从鞋柜里翻出一双新的拖鞋丢给她。“委屈你先穿这个。”
她的情绪好像稍微好了一些,都有心情跟我开玩笑了。“有这个穿就不错了,我不挑。”
她执意要去外面逛逛。于是我终于带她下了山,驱车前往岘港市中心。我去药店买了需要的药物,接着带她去购买随身衣物。从饰品店逛到衣帽店,看着她换了件我看不懂设计的裙装,再从衣帽店串到衣裤店。逛街对我来说是件苦差事,更何况她还晓得是我来出钱,懂得不断地征求我的意见。我哪里有意见?我不愿意给自己找麻烦,只管点头同意,付账走人。还要顾念着她现在虚弱的身体和糟糕的精神状况,帮忙提一提购物袋。
“钱我到时候会还你。”她用极尽轻松的语气跟我讲,我却听出她的认真。她不愿意亏欠别人的,也许还是在给自己寻找于文文会回来捡她的理由。
我只当没听懂她的意思。“你的诊疗费给的富裕,我劝你还是安下心来,其他的别多想。”
逛到内衣店的时候,我就没再跟进去了。看她精神状态还可以,就放她自己去买。柜台上方的电视机里播报着每日新闻,反正闲着无聊,我一手提着鼓鼓囊囊的购物袋,衔着烟抬起头去瞧。从岘水大道播到山茶郡,我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着。导购跟在她身后帮忙挑选,时不时说些好听的话,代替我来哄她开心。老板娘在柜台算账,抬起头瞥了我一眼,又畀了刘恋一眼,对着我露出善意的笑容。我对着她点一点头。我没心情和人闲聊,这就作为回应了。
刘恋走到柜台边结账。老板娘会讲华语,说小姐,你爱人陪你逛街哇?饶是刘恋这样口齿伶俐的女人都语塞了一下,我的尴尬慌张更是溢于言表。可事实上,我也不知道自己在慌张什么。
“不是的,”刘恋不动声色地看了我一眼,先一步从英语转回到语言的舒适区,“这位是我的医生,只是过来帮我带一下东西。人家还是优质单身人士呢。”
她这话又叫我有些不满了。这世界上哪有我这么贴心的医生?不诓骗她去做那些不必要的检查项目,还主动出钱给她购买衣物。我忍不住掀了个白眼。
刘恋提着袋子出来,“走吧,”看到我碾灭在鞋尖的烟头,还张口得寸进尺,“也给我一支。”
这女人是有一些跟人迅速混熟的能力在身上的。我从身上摸烟盒的时候才反应过来,我竟然差一点儿就给她奉上一支了。“不行。你现在是什么身体状况,抽哪门子的烟。”因为差点被她戏耍,我对她也没了什么好气儿。
“我身体状况没什么问题啊,能走能跑的。”
“摆正你对自己身体的态度,小心它罢工,”我摆了摆手,“你明白吧。”
“你这意思是还要我求你?”她诧异地看着我,“求你,行了吧。”
“我当然不是这个意思了,”我忍不住皱了皱眉,“不过你这是求人的态度吗?”
“求求你。”
“多加一个字我也听不出你的诚意。”
“听不出诚意算了。”她冲我摇了摇手里的东西。好家伙,她竟然从我兜里把打火机也一并给摸走了。
我咋舌道。“你不当扒手可惜了了。”
“只想当扒手的话,这个人生目标怕是有点儿卑微?”
我夺走她手里的东西。“我这都是为了你好,你现在是能抽烟的人吗?”
我们大肆采购了一番。身边捆着个定时炸弹,我着实是心惊胆战了一整天,生怕刘恋情绪崩坍,大庭广众之下便无端端地戕害自己。好在她的病情还算乖顺,没有给我找额外的麻烦。
上车后刘恋落座后座,一开始还在鼓着语气和我聊天,只是声音里携带了浓浓的困倦。后来便慢慢的没了声音。我在等车的时候紧张地向后瞥了一眼,万幸,她只是倚着车窗睡着了。我长舒一口气,用力压制住自己作乱的心脏。
我只是太紧张自己的病人,我只得这样想着。
我将车开到院子外,后座的女人还没有醒来。发动机嗡嗡震响,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踩了油门驶离院门,拐上大路,专挑红绿灯少的路口走。
我绕着岘水大道走了两遭,车窗外的霓虹灯我都快一一熟识了。直到再次路过院门外,无名路口斜刺里蹿出一只三花猫,我急踩刹车停下,终于从后视镜里看到刘恋睁开了眼睛。
她揉了揉眼睛,没有开口问我,我也没有跟她解释什么。我们在沉默中开车回家。
我自觉人品还算在线,从未打算趁人之危,但又不能离她太远。于是放着主卧不睡,跑到客卧去打了个地铺,还给她留了一盏灯——没有办法,于文文给的实在是太多了。我得对得起她给的钱不是。
刘恋对于我的做法也没多说什么。回来之后她又陷入了某种古怪情绪之中,垂眼看着我将被褥铺展在地板上,也只冷淡地道一声“随便你”,之后就不再管我了。
事实证明我的这个决定做的明智。半夜她终于惊恐发作,哭出来也没发出声音,但确实是一直在梦里哭的。在岘港这种湿热之地,盖一床夏凉被,四肢还是出冷汗,冰冷的很。我的额头沁出细细密密的汗,调亮床头灯,坐在床沿上握住她的手。想着我小外甥睡觉的时候我得怎么哄,慢慢地拍着她的脊背。她在梦中被泪水给淹住,枕头都被她哭湿,呛咳不止。我又去抽了纸给她擦眼泪和鼻涕。
我叹了口气,这才知道她白天在我面前伪装得多么好。
我几乎小半夜未能阖眼。天快亮的时候,我将削薄的窗帘拉扯起来,营造出小小的一方黑夜。这时候云和她无关,月和她无关,日升日落也和她无关,整个世界都和她无关。我这才感觉到她的颤抖止了一些。
6.
刘恋的精神状态稍微好了一些。虽然夜里还是会发梦,时不时惊恐发作,但好在白日里不再总想着伤害自己——要知道最初几日我一个没看住,她就用剪刀割破了自己的手掌。等我发现的时候血还未能止住,顺着刀尖往下滴,吓得我魂都要飞了。
我把她按在沙发上,给她处理好伤口她才猛然清醒过来。她冲我笑笑,说抱歉,给您添麻烦了。
我皱了皱眉,心头里怪异的感受又翻涌起来。不知是在赌气还是怎的,这次我没有再回答她一句不麻烦。
尔后几日天气不错,她想去岛上逛一逛。我想着也是个不错的提议,出去散散心也好,便答应了下来。
我们没有开车,而是租了踏板摩托车来骑。没证也不是问题,越南无证驾驶摩托车的人多,抓也抓不过来。我本来想租一辆带着她,但她执意要自己骑。我想着踏板车而已,慢慢骑倒也无妨,也就随她去了。
车子没什么油,我们先去附近加油。她将车停在路边,长腿一掀就跨坐在车上,笨拙又不失仔细地佩戴那笨重的头盔。我见她戴了半天还没戴利索,便凑过去帮她穿好了头带的日字卡扣。
她笑着对我道谢,我将她头盔的前罩玻璃推下。“讲这么多有的没的。”
我们骑车驶上环岛路。一面是山,一面是海。有同样骑着摩托环游的游客,也有不会骑车的人打grab摩的让别人带着走。
我一心二用,顾念着自己,还得稍带着刘恋。她若想着一鼓作气骑快一点,便有我早早发现端倪、在一旁督促她,引来一句不满的“知道了”。
我侧头去笑着说。“你最好是知道了。”
在白日里、在风里、在人烟稀少的路上,这条路好似可以一直这么环绕下去。
我们在灵姑湾附近的山海咖啡馆落座。没有空调、围墙和门窗,但是有椰子、冰块儿和吊床。我点完单回来,就见刘恋在向海面的吧台上坐着,目光低垂下去,摩挲着无名指上的戒指。
我还是无从得知她二人之间的往事,也不知道前几日在山上都发生了些什么。但即便于文文在我眼里算不得什么好人,是匪徒、是强盗、抑或是偏执狂,至少在求婚的那一瞬间,两个人都是心甘情愿地被对方套牢。
这并没有什么。你可以说她大抵是病了,也可以说她大抵是爱了。
我拉开吧台高椅,挨着她坐下。“戒指挺好看的。”
她低低地嗤笑一声。“都摔变形了。”
“不影响美观。”
一辆新婚花车便在这时开了过去,新娘姣好的面容被水波微光映照得明艳动人。她手里的捧花已经被高温和日晒蒸得有些蜷曲,亮白的、深绿的、浅黄的,和她一样略显疲倦,但她眼底里奔涌着的幸福却没有逊色分毫。
我瞥了刘恋一眼,见她出神地望着车上的新人。想了想,还是开口道。“等你们举办婚礼的时候,打算穿什么?”
她抿着嘴唇蹙起眉头,看起来是认真地思考起了这个问题。“——我们订婚时那一套就挺好的。”
我有些诧异。“你们之前还订婚了?”
“是啊,那时候——”她兴致盎然地开口到一半,突然猛地刹了车,“……算了,都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没有必要再讲。”
她不愿意说,我也就不再问。海风将竹帘卷得簌簌作响。半晌,我见她从口袋里翻找出手机,解锁后摆弄一阵,将屏幕抬到我面前来。“你看。这就是我们当时拍的照片。”
我侧过头去,就着她的手机端详起来。照片上的人赫然是于文文和刘恋,对着镜头站得端庄。刘恋身上的是刺绣的白旗袍,于文文则着一袭镂空织底的白色中式礼裙装,瞧上去很般配。
她的指尖往后一扫。后面一张仍是两个人的订婚照,笑得好开心。于文文坐在沙发上,刘恋挨在她身后,一只腴白的胳膊圈住了她的脖颈。另一只手则偷偷牵住了于文文的小拇指,紧紧的,好似怎么都拉不开。
晚上的时候,我们去了夜市闲逛。灯光大亮,人声嘈杂。食物下锅烹煮的油香和夜间的潮湿雾气弥漫在一起,惹的人食指大动。
我去买三明治,她倾身上前去,目不转睛地盯着商贩将烤肉、罗勒和柠檬塞进开口面包里。我说你看这么专注干什么,偷师啊?她笑着说人师傅都没说什么呢,你倒是来多嘴。
她对甜食也感兴趣。我买了一袋排糖,还买了烟花,拿到美溪海滩上放了。我递给她几支烟花,又掏出打火机替她引燃。四散的火光将黑夜撕破了个洞,接着便柔柔地熄了下去,好像那些丛林里的萤火虫。
沙子细软,朦胧月光映照着她的脸庞。远处海面上风平浪静,能远眺到山茶半岛上孤独坐落着的白玉观音像。
刘恋转过头来笑着看我。“你知道吗,那是东南亚最大的一座观音像。”
我定定地望着她。她眼下有一粒小痣,随着她的笑容翕动着。女人此刻的脸就好像一尊漂亮的瓷器,喜笑嫣然。
“我不知道。”
事实上,我完全意识不到自己开口后讲了些什么。我的眼角余光只看得到在她背后,那尊慈悲的观音被月光沉入海中。青灯古佛,影影绰绰。霎时间,我此前所有的异样感受都有了正解。我听到一个声音在我心底里回旋往复,撞击出震耳欲聋的声响:
——我从此不敢看观音。
7.
于文文和刘恋之间的事情,我其实并不是全然地不感兴趣。只是我这个人死脑筋一个,边界感实在顽强,日常贯彻一句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对旁人的事情再感兴趣,也抵不上我对自我原则的遵守。
但我本以为尘埃落定,我总能从她二人口中知晓这全然的一切。可惜我从未想过自己会从其他人那里了解到这件事情的全貌。
下午的时候我有线上预约。找我做appointment的也是常客,听说我到岘港玩,同我煲电话粥之余还在表达不满。她早就想约我时间,但无奈那几日我满脑子都是照看刘恋的伤情,也就对着时间表一一取消了她们的预约。
我挂断电话,便将这件事告知一旁的刘恋。那时她正窝在沙发上读一本书,听罢我的话,垂下眼睛去整了整衬衫的衣角,笑着说好,需要她做什么。
“你在我视线范围内就行,”我点开手机页面,确认预约时间,“我用电脑和她聊。摄像头拍到你的话,我会和她解释你的身份。”
“我是什么身份?”
“陪我出国玩的亲戚。”
“我以为你要说我是你的病患。”
“……要是那样说的话,还不等我回去,我的负面花边新闻怕是就要传遍她们圈子了,”我站起身,一低头就看到她光着踩在地板上的脚,“你不穿鞋也就罢了,怎么又不穿袜子啊?”
我们在FaceTime上视频聊天。约我的是一个熟识的富太太,我敲出她的病例瞧了瞧,没什么大问题,照旧是肩颈酸痛,老毛病了。我们聊了没有几句,她就将话题挑到了男人、豪车保养、板板见红的股票基金和护肤品上去了。我对此早已习惯,问了几句病情就不吝啬笑容地回应她。
刘恋盘腿坐在我身后的矮沙发上接着看书,那大概是本诗集。我原以为她读得入神,对外界的杂音充耳不闻。谁知偶尔我从摄像头里看她,便捕捉到她会因为我们之间的对话而翘起唇角。有这么好笑吗?我在心里撇一撇嘴。
我刚好心奉劝过一轮“别人恐惧我贪婪,别人小亏我破产”,就见她朝着我身后望了望,压低声音问道。“医生,那女孩儿是谁啊?”
“啊,”我点击鼠标的手顿了顿,“没有谁。那是我亲戚,跟过来玩几天。”
“哦——”我见她若有所思地点一点头,“不好意思不好意思,那是怪我认错了。她长得倒是有点眼熟,像是那疯女人的情人——不过现在应该不是了,毕竟听说精神出问题了。再怎么疯应该也不会把这种人留在身边了。”
我忍不住皱了皱眉。“疯女人?”
“哎呀,就是那个于文文,做医药发家的于文文。其实之前就疯的要死,只不过最近更疯啦!说起来,您应该也认识她吧?”
我顿了顿,用眼角去瞥身后的女人。但她只是像没听见似的,继续翻动着手里的书页。
脊骨下突然涌现的寒意让我打了个冷颤。“我知道她,她来过我的诊所。但我跟她不熟。”
“原来您还不知道她那些糟烂事儿呀,”她有些夸张地用手掩住嘴唇,“别是您保密服务做得好,在这里诓我呢?”
“哪里哪里,”我咧开嘴笑了笑,“没有的事,姐您夸张了。我就是一钝口拙腮的小医生,没有渠道了解,最近也不在国内,消息哪儿能有您那么灵通呢。”
“就是不在国内才灵通呢。说起来您没听到消息吗?她都追到越南去啦!”
我心头一跳,简直想抬手直接合上电脑屏幕,但是我不能。也许是我脸上的笑容不够勉强,我这老主顾也没看出我的不自然,像是中了魔障似地哪壶不开提哪壶,竹筒倒豆子似地向我倒了个一干二净。
“哎呀,那我可得跟您好好说道说道了,”她冲我摆了摆手,“她最近是真的疯了——不过这事儿和她之前的情人也有关。这您总该了解吧?”
我尴尬地笑了笑,摇了摇头。我伸手努力摁着键盘上的音量键调低音量,甚至在后悔没有提前备好一副耳机。
“那就得从头说起。那个于文文当时也算是青年才俊一个,政府跟前的红人。那时候可真是风光无两。她自己条件也好,想把她收入自己麾下的大人物可太多了。”
我下意识地挑了挑眉。说是做医药产业起的家?这我可真没听说过,她现在的生意板块好像已经没有这个部分了。更何况她要是自己做医药,何必要经推荐去找私人医生上门问诊?自己养个靠谱的家庭医生不就得了。一时间我脑子里的疑问更多了。
“后来人家就使尽招数到处打探呗,竟然真打听到了了点儿东西——她不喜欢男人。那帮投其所好的人掉转枪头又去给她找美女了,变脸变得比翻书还快。那时候简直闹出太多糗事了,闹到后来于文文就主动出面解决。她组局做东,人家以为是来赔罪的。她可倒好,直接在桌上说自己已经有爱人了。她是国外回来的高材生,起家也是靠过了临床检验的技术。但是勾心斗角那一套,她一初生牛犊哪里玩儿得过这帮老油子?她这当面打人脸,人家面儿上是不显,心里可就牢牢地记下了。”
“她爱人?”
“是啊!一开始以为她就是玩玩而已,结果就听说她跟那个女人来真的。两个人之前是一起经营生意盘口的,对外的消息也都是感情稳定,是真当爱人处呢,”她急地冒出些方言口癖,“挑!不过呢,当时许多人看她也早就不顺眼,想报复她的人是真不少。”
我忍不住按了按鼻梁。
“不过报复这事儿在这行里也不少见,说干就干呗。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也就只差一个借口好找事儿了。你说巧不巧,那一阵子正赶上市政规划招标,说是做什么靶向药和心血管临床什么什么的,结果项目里有一多半被于文文带人用临床三期检验的新药给拿下了。那些一直把控这个方向的人因为这个事儿,说是丢了不少钱呢。”
“——她这事情做绝到这个地步,对那帮急着找由头搞她的人来说,不就是嗑睡着有人送枕头?要我说,她也就是没想到,最后人家琢磨透了她的脾性,没直接搞她,而是绑了她那个小情儿,一箭双雕。她做的那些得罪人的事,最后全部都报复到人家身上去了。”
听到这里,趋利避害的本能叫嚣着不能让她再继续说下去了。但这位老主顾像是一下子打开了话匣子,收也收不住。
“她一天一夜没合眼呢。急得直要发狂,恨不能掘地三尺把人给找出来。最后是在很偏远的一个废弃仓库里找到的。听说这帮人给那女人注射了十好几倍剂量的新型致幻剂,也是他们当初没通过临床检验的失败药品。意思其实很明显了——给个痛快,你不仁我便不义。你拿医药产品搞我们,我们就原样搞回去。找到的时候说是人让拷在地窖里倒在地上,烫得像火炉。高热惊厥浑身抽搐,已经半死不活了,连意识都没有了。她也是命大,抢救了三天三夜,还真从鬼门关里给捞回来了。可惜虽然听说没成瘾,但是身体落下了严重的病根,精神上也出了不小的问题。现在就是废人一个,于文文估计不能再留着她了。”
“更可笑的是什么?她那个情人当时还在重症监护室。她平日里宝贝的跟什么似的,一句都不让别人说,可那次她也不没外面好好陪着。”
“——啊。”
“你知道她干什么去啦?她这样一个对神学鬼说嗤之以鼻的人,竟然跑到佛堂磕头去啦!我听说那边抢救了三天三夜,她就跪着磕了三天三夜,连头都磕破了。可是又有什么用?晚了!她之前狂妄得很,不信这神佛妖鬼,不见那古祠拱桥。因而人人都说这次碰到事情,就连佛祖也不站在她那一边。所以人是救回来了,但是不成人样;绑匪是揪出来了,但尽是些替罪羊。”
我余光看到刘恋动作一顿,旋即合上了书页,颤颤巍巍地走了出去,缓缓带上了门。
“其实我也听说,真正刺激到她的是另一件事儿,”我那老主顾神秘兮兮道,“人家说,她那个情人本来是不用受这么多罪的。当天中午的时候那女人被绑了扔在后备箱里,走的时候和于文文的车打了个照面,两方的车还在路口撞到了一起。本来人家警察过来处理,检查一下车况就能发现后备箱里的人。结果于文文实在是急着要人,连这一分一毫都不想耽误,竟然就在警车眼皮子底下叫人开车跑了。”
“——多可笑?她心心念念要找的人就在离她几米远的地方,但她竟然跟人家就这么错过了。要么说,就连佛祖都不救她啊!”
真是一念地狱。怪不得于文文要说什么全是她的错。
我突然感受到心底那没来由的钝痛。自认识于文文以来,我对她的印象一直是不折不扣的施害者,抑或是控制不住情绪的暴力狂。我只看到她在刘恋身上留下的那些可怖的淤痕、伤疤和勒痕,可我不曾想过,也许在刘恋病情发作求她伤害自己的时候,她正一边自暴自弃地想着干脆给她一个痛快吧,一边又在心底里苦苦哀求她道不要离开自己。
“自那以后就连于文文也不大正常了,又或许是她本来就是个疯子。我记得我后来在酒会上跟她打过照面,她穿着条鱼尾裙,人嘛还是很漂亮的。就是气质阴郁得像鬼一样。”
“——哎呀,她那个脾气也偏执的很。听说上一秒能耐心听你讲话,下一秒就能抽了高尔夫球杆砸了整间办公室。之前她会带着那个女人出席比较重要的活动,出事后却恨不得整天把人关在家里,不让任何人见。至于医药板块,她通通转手后便再也没碰过,现在生意也越做越不干净了。”
“——嗬,还有她那所谓的爱人,也挺扯的。在这种圈子里头找寻真心,真是不够可笑的。你看啊医生,规矩是不能不信的。她于文文就不信啊,还不是摔了个粉身碎骨嘛。”
…………
挂断视频,我几乎是立刻冲出了书房。一间间卧房找过去,刘恋都不在。我连滚带爬地冲下楼梯去,接着便看到她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眼睛望着前方的壁画,看着好像是在沉思着什么,但又好像并没有在想什么。
她听了动静,侧过头来笑着望我。“你们聊完了?”她是那样的平静,和以往每次线上问诊后她打招呼都没有区别。如果那双湿漉漉的眼睛没有被潮红浸湿的话。
我点了点头,走过去挨着她坐下。
她没有用刀具割伤自己,也没有再将那枚婚戒掼到墙上。她难得清醒着提及于文文,语气平和地谈起有关于她的一切,她们的一切。我却觉得喘不过气来,整颗心仿佛都要被什么东西给攥碎了。
“医生,”她笑了笑,眼角的泪水终于还是不争气地掉了下来,“你现在还要说她不会放弃我吗,你现在还要说我能等她回来吗?”
我的手机摆在一旁的矮几上,再也未能因为得到于文文的消息而震动过。那瞬间,就连我也不知道该回答她些什么。没话可讲是最可悲的,可我也只得沉默。
8.
得到于文文的消息已经是两周后,她终究是没能叫刘恋等到她。
其实最开始约定之期过了限,我就知道于文文怕是凶多吉少了。我在卧室里收拾行李,还在思考着怎么跟刘恋开口——她的精神好一阵坏一阵,终日里也是困倦多眠。于文文这根救命稻草失去了往日的效用,刘恋也像是终于要把自己给拗断了。
晚上我们去外面散步,夜凉如水。我犹豫了半天,还是开口道。“于文文当初跟我说,要是一周后她没回来,就让我领你回国。”
“——你跟我回国去吧。”
她没有回答我,只是径直往前走去。我知道这是拒绝的意思,也就没再多讲些什么。可是我的失落感再也难以自抑。我知晓了她的往事、她的苦痛,可这点知晓在她和于文文之间更加深远的年月面前,简直是不堪一击。
我或许还是心有不甘,也便陪她成日地耗在这里,等那或许早已失去意义的消息。
时间又过去了一周,我终于接到了一通陌生来电。我听清对方的来意,瞬间便觉得呼吸不畅。刘恋还是坐在那里读一本小说,没有望过来。我本以为自己的狼狈不会被她发觉,但谁知我甫一挂断电话,她便抬起眼睛望着我,一脸平静道。
“你带我去见她吧。”
她连扯一句谎的机会都不给我,但我还是想挣扎一下。“不是那边的消息,是——”
“你让我去吧。”
我在医院楼下回拨了那通陌生来电,对方很快过来接。他双眼通红,很显然是没能忍住大哭过。“抱歉、抱歉。我们老板在重症病房扛了几天,还是没能扛过来。”
“——其实她最初讲的是要是没能救回来,就不必通知您了,”他对着刘恋开口道,“只是今下午她被下了病危通知,我想着也不能瞒着您。谁知还是晚了一步——”
我下意识地去看刘恋的神情。我本以为她会忍不住地发作,谁知她还算平静,眼神僵了僵,旋即开口问道。
“她现在在哪里?”
我们来到了那间病房。于文文躺在那张病床上,似乎只是安静地睡着了。房间里没有一点生机,医护人员正在撤离她身上的那些密密麻麻的辅助呼吸器具。
方才有很多人挤过去抢救,现在也有很多人叹着气挤了出来。只有刘恋逆流而行。她面无表情地走了过去。但还没有走到床边,眼泪就碎了一地。
我和于文文的那个下属交换了个眼神,便从病房里退了出来。走到楼梯间站定,他便冲我深深地鞠了一躬。“麻烦您了医生,谢谢。”
“没有的事,”我闭上眼睛摇了摇头,“我应该的。”
“我们老板早就要把那帮人全都揪出来,我们之前只当她是在开玩笑。毕竟不是她自己出了什么事,并且这事儿硬要说也犯不着。何必要这样?可她是认真的。”
“其实找出来倒是不难找,只是牵扯的东西太多,”他忍不住捂了捂脸,“——我也知道外面那群人都讲她是气疯了,其实当真不是这样……”
我冲他点了点头。“我知道的。我都知道的。”
刘恋出来的时候很沉默,我们一路都很沉默。我从后视镜里瞥了她几眼,绞尽脑汁想着能开口讲些什么哄人开心的话,就听到她先一步对我讲,医生,我们上山去看看吧。
好吧,上山便上山。随向导走过几次后,我便对此熟门熟路了。天气照旧不是很好,和我第一次来巴拿山时没什么两样。云脚低垂,似要落雨。我们路过那座通体泛金色的桥,两只佛手在半山腰处凌空而过,托顶住桥身。这次换我讲给刘恋听。我如法炮制,告诉她说这桥叫做佛手金桥,本地人都叫它作佛手桥。桥下就是万丈深渊,而佛手会引你向上而去。
我们仰头去看车窗外的巨大佛手。半晌,我见刘恋往云雾笼罩的桥尾望去。我追向她视线的尽头,心头突然一震,一种浓烈惨痛的觉知便如此袭击了我——
可她再也渡不过这座桥了。
我们在正殿外脱了鞋子,帮于文文上了柱香。说来也是巧,第一次来的时候,于文文不让我在茶室里头上香,说是这都不关我的事情。但最后我还不是卷了进来,并且知道了有关她二人的一切。
我接过香,中指和食指夹住香身,拇指抵住香尾,对着正殿的佛像鞠躬,随后将香郑重其事地插进面前的香炉之中。
我们重又来到寺庙中参禅殿旁的茶室中。越往里走,人烟越稀少。院落背靠青山,三面环海。还有个小小的许愿池,池水清澈见底。
我们在许愿池前站了许久。久到风也消失,云也消失,而月色终于哆哆嗦嗦地爬了上来。刘恋将手里的东西还给了我,那是我之前给她的那枚硬币。
“物归原主。”
我没有拒绝。一是我没有理由拒绝,二是我知道她这个人意志实在太坚,做好了决定便断然不会回头。在这一点上,她又跟于文文过分地相像了。
“说起来,之前我不知道要许什么愿望,”她见我将硬币好好地收进口袋,“现在呢,则是没有什么愿望好许了。”
“——所以这个愿望还是还给你吧,”她抬头,笑着对我说,“祝你幸福,医生。”
我一个人回了国。走之前她也来送我,站在桥头微微笑着冲我挥手。我也冲她挥手,却有一把声音在我心底里盘旋回荡着——这大概就是我此生能见到她的最后一面了。
人世间大多数缘分,终究是情深而缘浅。若是深刻到某种地步,连浮生一日都嫌漫长,痛苦也总是比快乐来得尖刻。我知道这世间对她来说本就太过难熬,现在失了于文文,那么一切对她来说都已然毫无意义了。
不如一同去了罢。
我并没有多说什么。生别恻恻,死别吞声。面对一个不留恋也不回头的人,这时候连讲一句保重都多余。还不如干脆什么都不要再讲。
果不其然,一个月后我从旁人口中得知了她的死讯。收讯的那日我查看工作邮箱,收到了一封陌生来邮。点开附件,是一张照片。照片里面,着刺绣白旗袍的女人微笑着立在那里,怀里环抱着一个木质相框。相框里赫然是她此前给我看过的那张订婚照。
我望着那张照片长久地发呆,直到屏幕都暗了下去。我的手机聊天页面上显着那封刺眼的噩耗,而另一边的显示器上,死去的女人头上还戴着跟旗袍配对的头纱。
可是再不会有人帮她撩起那片头纱了。
刚刚得知刘恋死讯的那段时间,我夜里总是发梦。有时候我会梦到于文文站在一大片兜兰花田里,正因为翻土施肥而把自己搞成一只泥猴子。她揩了揩额角沁出的汗,对着刘恋朗声笑道,等我采给你啊,这全世界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