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趼人:有人看过一本书,便是金科玉律,而我只当一件消遣的事

文/C叔

前不久刚看完《宇宙探索编辑部》,还时不时沉浸在唐老师骑驴追锅子外星人的场景,配着那首《Once There Was a Hushpuppy》,后劲十足,特别上头。
这片子其实有点“诡异”,你以为这是部科幻片,结果发现是部搞笑片,你以为是搞笑,又发现剧中人的悲伤,你以为是小人物的悲剧,又发现其实在讲整个社会,你以为只是看了部电影,结果发现你在里面看到自己。

整部片子都带着一种不正经地认真,所有人都在进行着一场严肃的搞笑之旅,又不经意地让人在笑过之后顿悟,这tm就是生活。
这不由使我想起晚清小说大家,吴趼人,一个会让你产生“你以为你以为的就是你以为的吗”的人物。
吴趼(jiǎn)人,1866年出生在广东佛山,原名吴沃尧,字小允,又字茧人。他最为人所知的作品是《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被誉为晚清四大谴责小说之一,其他三部是李伯元的《官场现形记》,刘鹗的《老残游记》和曾朴的《孽海花》。相信很多人四本书都没看过,但不妨碍其大名远扬,因为这是历史书上的考点。
胡适曾评价:
“故鄙意以为吾国第一流小说,古惟《水浒》《西游记》《儒林外史》《红楼梦》四书,今人惟李伯元、吴趼人两家,其他皆第二流以下耳。”
《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说的是一个年轻书生来到上海,住了十年,游玩嬉戏,几经浮沉,险些把性命都送了,方才感悟上海不是好地方,嬉玩不是正业,于是自号“死里逃生”。有一天他得到一本书,作者名为“九死一生”,书中所说之事,是千奇百怪,看得又惊又怕,从前只道上海的地方不好,据此看来,竟是天地虽宽,几无容足之地了。“死里逃生”将“九死一生”视为知音,便将此书投稿给《新小说》,而此书就叫《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

感觉《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是那种愤世嫉俗的讽刺小说,其实读起来特别好玩,比如第六回《彻底寻根表明骗子 穷形极相画出旗人》,说的是晚清很多八旗子弟已经落魄,但还要端着架子,来看吴趼人怎么写。
一位旗人到茶馆喝茶,正常是两个京钱,假如自备茶叶,只要一个京钱。
打开了纸包,把茶叶尽情放在碗里。那堂上的人道:『茶叶怕少了罢?』那旗人『哼』了一声道:『你哪里懂得!我这个是大西洋红毛法兰西来的上好龙井茶,只要这么三四片就够了。要是多泡了几片,要闹到成年不想喝茶呢。』堂上的人,只好同他泡上了。高升听了,以为奇怪,走过去看看,他那茶碗里间,飘著三四片茶叶,就是平常吃的香片茶。那一碗泡茶的水,莫说没有红色,连黄也不曾黄一黄,竟是一碗白冷冷的开水。
喝茶已经如此,还有更妙的。
买了一个烧饼,在那里撕著吃,细细咀嚼,像很有味的光景。吃了一个多时辰,方才吃完。忽然又伸出一个指头儿,蘸些唾沫,在桌上写字,蘸一口,写一笔。高升心中很以为奇,暗想这个人何以用功到如此,在茶馆里还背临古帖呢!细细留心去看他写甚么字。原来他那里是写字,只因他吃烧饼时,虽然吃的十分小心,那饼上的芝麻,总不免有些掉在桌上,他要拿舌头舐了,拿手扫来吃了,恐怕叫人家看见不好看,失了架子,所以在那里假装著写字蘸来吃。看他写了半天字,桌上的芝麻一颗也没有了。
被吴趼人这样一写,纸上的字仿佛都像芝麻跳起来,可接下来还有更绝的。
他又忽然在那里出神,像想甚么似的。想了一会,忽然又像醒悟过来似的,把桌子狠狠的一拍,又蘸了唾沫去写字。你道为甚么呢?原来他吃烧饼的时候,有两颗芝麻掉在桌子缝里,任凭他怎样蘸唾沫写字,总写他不到嘴里,所以他故意做成忘记的样子,又故意做成忽然醒悟的样子,把桌子拍一拍,那芝麻自然震了出来,他再做成写字的样子,自然就到了嘴了。
芝麻真跳起来了,写一个人抠门能写到让人拍大腿,这样的文字让我想起钱钟书的《围城》,想起鲁迅的《阿Q》。
文学史上公认鲁迅的《狂人日记》是第一本白话小说,但其实你看吴趼人的文字已经相当白话,甚至说一句开创了白话文的先河都不为过。各位别不信,我给大家列一下《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创造了多少成语。
五彩缤纷、如愿以偿、千奇百怪、童叟无欺、糊里糊涂、相形见绌、断壁残垣、车水马龙、冠冕堂皇、自命清高、万人空巷、人穷志短、神来之笔、步步高升。
《诗经》《史记》都创造过不少成语,但吴趼人写一本书就能创造几十个成语,可见其文字的影响力,这只是这一本书中提及的一部分,他的其他几部小说还开发了不少成语。
成语就算了,还有我们现在讲江南地区说话叫“吴侬软语”,这个词居然是广东人吴趼人发明的。
更有趣的是“二百五”这个词,出自《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第83回:“原来他是一个江南不第秀才,捐了个二百五的同知,在外面瞎混。”
没有吴趼人,未必不能表达同样的意思,但经他这样精炼,中文的博大精深才算被拿捏明白了。
能写出如此有趣的作品,可吴趼人本人的经历却颇为坎坷。

吴趼人是广东佛山人,其曾祖父吴荣光,道光年间任湖南巡抚兼湖广总督,他不仅是封疆大吏,还工诗文、擅书画,尤酷嗜金石,精鉴赏,名极一时。大家知道康有为的书法造诣极高,但康有为说,吴荣光的书法才是广东第一人。
“吾粤吴荷屋中丞帖学名家,其书为吾粤冠”(吴荣光号荷屋)。
后来吴荣光在长沙创办湘水校经堂,目的就是矫正当时科举培养出来的都是“除了读书什么都不会的官员“,他的学生中就有一位一直考不上科举的天才学生,他叫左宗棠。
吴趼人的祖父吴莘畲,官至工部员外郎,除此之外历史记载不多。但曾国藩在其家书中曾有提及,曾国藩说在北京朋友越来越多,其中就有“吴莘畲,名尚志,广东人,吴抚台的世兄。”他们先闻我的名来拜访,虽说学问有深浅,却都是有志之士,不甘居于庸碌辈的人物。
而吴趼人的父亲吴允吉只是浙江候补巡检,就像周星驰在《九品芝麻官》里当的九品候补知县,实际没有空缺还不是个官,而且他在吴趼人17岁的时候就撒手人寰,留下孤儿寡母,以及一个“穷”字。
这样看下来,吴家是一路直线下滑,从吴荣光到吴趼人基本是自由落体,奋三世之余威,终于搞到一无所有的地步。
但后来吴趼人既然能写出像《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这样的作品,是不是他突然开启一段逆袭之路呢?
恰恰相反,吴趼人所处的时代,恰逢李鸿章说的,“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

《笑林广记》里有个段子,说有个叫杨一笑的,初从文,三年不中;后习武,校场发一矢,中鼓吏,逐之出;遂学医,有所成。自撰一良方,服之,卒。
这段子初看特别可笑,但笑着笑着就感觉悲从中来。当一个人的上升通道被全部堵塞,死似乎成了唯一的出路。
这也是吴趼人要面对的状况,科举是当时改变人生的出路,可此时滚滚洪流已经快淹到“科举制”的鼻子了。弃文从武有没有出路?此前中法越南战争刚打完,冯子材在镇南重创法军,然而大清国力衰微,法军不胜而胜,清军不败而败。
不止吴趼人,对当时几乎所有中国年轻人来说,未来都是一片迷茫。
但吴趼人根本来不及思考更长远的未来,明天怎么过下去才是当务之急。
1884年的某一天,刚经历丧父之痛,年仅18岁的吴趼人,一个人背着行李,从广东佛山走进上海城南的江南制造局,成为一名进城务工人员。

吴趼人一开始在江南制造局的翻译官任抄写员,后升任机械绘图员,甚至造过一艘标准尺寸的蒸汽船,还真的在黄浦江上成功航行。假如按照这个步骤,吴趼人或许能成为一位船舶领域的专家,但当时正是变法左右摇摆,前路迷茫的时候,即使对李鸿章来说,要维持江南制造局也相当困难。
虽然微薄的薪水让吴趼人看不到希望,毕竟是份收入,但另一个人的呼喊让吴趼人下定决心,离开整整服务了14年的江南制造局。
1898年,戊戌政变发生,戊戌六君子被杀,梁启超逃往日本。在去日本的路上,舰长为了给他解闷,送了一本名叫《佳人奇遇》的政治小说。受此启发,1902年,梁启超创办了《新小说》,并写下人生唯一一部小说《新中国未来记》。

《新小说》虽振臂一呼应者云集,但出版常有延期,发行并不稳定。此时梁启超遇到了吴趼人,说起来两人还是校友,先后在佛山书院念书,吴趼人的一个很有名的笔名就叫“我佛山人”,曾有人在报纸上嘲笑吴趼人的名字,说他是山人,山野村夫,这是断错句了,殊不知吴趼人就是那么直白干脆。
两个广东人,一个饮冰室主人,一个我佛山人,一拍即合。在《新小说》第8号上,吴趼人发表了《痛史》《电术奇谈》《新笑史》并开始连载后来广为人知的《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独占大半篇幅,一跃成为第一写作主力,“名于是日盛”。
假如你还记得《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里“九死一生”,其实这就是吴趼人自己的亲身经历,他用戏谑的笔触,写出自己这些年所经历的人情冷暖,困顿与苦难。所以说喜剧的内核从来都是悲剧。
自古达观第一人,我以为是苏东坡,再挨下来,可能就是吴趼人。
这是我最佩服吴趼人的地方,人们总会抱怨,没有机会,没有人脉,大环境不好,再不好恐怕都不会比吴趼人所处的大环境更差了,与其一边怨天尤人,又一边赖在逐渐枯萎的池塘里,倒不如奋力跳出池子,另寻一处文明世界。

说起文明世界,又要讲到吴趼人的另一本书《新石头记》,《石头记》也就是《红楼梦》,自古续写《红楼梦》的作品数不胜数,但多是续写贾宝玉的红尘旧梦,而吴趼人剑走偏锋,这居然是一部科幻小说。
通常来说,作家都会选择自己擅长的领域,比如写悬疑的不太会去写爱情,写历史的也不能写科幻,但吴趼人似乎开了挂一样不受写作领域的限制。
那他写得怎么样呢?后人评价,此书是晚清成就最高的科幻小说。
在开篇他就这样写:
“且说续撰《红楼梦》的人,每每托言林黛玉复生,写不尽的儿女私情。我何如只言贾宝玉不死,干了一番正经事业呢。虽然说得荒唐,未尝不可引人一笑。”
这个开篇就很吴趼人,似乎在说:“都让开,我要开始搞笑啦。”
这话说贾宝玉,不知过了几世几劫,直到某一天忽然凡心又动,想到上次降临红尘“只和那些女孩子鬼混了几年,未曾酬我这补天之愿” 。于是决定再次下凡,结果就穿越到了清末的上海。
前20回讲贾宝玉就像刘姥姥进大观园,到了大上海,受到西洋事物的层层冲击。为了适应新世代,贾宝玉也开始学英文,参观江南制造局,后来莫名跟着北上,见证了义和团攻打大使馆和八国联军侵华的惨烈场面。
不严谨地说,这是一个清朝人借另一个清朝人的视角看自己的世界,假如普通人身处时代而不自知,那吴趼人就将“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的冲击彻底具象化。
但前20回不过是热身,之后吴趼人开始彻底“放飞”。
贾宝玉接到和他一同穿越的薛蟠的信,说他正在自由村等宝玉相会,这自由村在文明境界,宝玉误打误撞遇到一位姓“老”,号少年的人,自此便由这位老少年带领宝玉参观文明境。
这文明世界里,没有厨房和饭店,宝玉奇怪怎么吃饭?老少年说:
「敝境人家,从来没有厨房。每一地方,有一个总厨,四面分布送食管,按时由管送到,丰俭随人。这送食管就同那自来水管一般。非独是吃饭,便是喝的茶,也是由总厨里供应的。」
吃饭成了天然气管道,倒是连外卖都省了。
还有人可以控制天气。
「敝境化斈博士,能制造天气。譬如此刻是初夏,那春秋冬三个公园的的天气,都是制成的。等过夏天,交到秋天,这夏公园又制造起来。」原来是位化学博士,姓华名兴,字必振,后人称他为“再造天”。
接着老少年又带宝玉坐“飞车”,这飞车本来像鸟一样有翅膀,改良后免去两翼,在车顶上装了一个升降机,车后装了一个进退机,车的四面都装上机簧,纵然两车相碰,也不过相擦而过,绝无碰撞之虞,人坐上面,十分稳当。

这不是无人机嘛?你还别说,现在滴滴和国外在研发的载人无人机真和这个描述相似。
既然上了天,肯定还要入水,老少年又带贾宝玉坐潜水艇,还故意嘲讽了洋人:

「胣们那些野蛮人,造兵船,动不动都誁,大这里的绝不,大一律都是五十尺长,却纯是一块铁造成的。除了舱口窗门之外,没有一条接缝。」
假如潜水艇还不算异想天开,但没有一条接缝,那不是《三体》里的水滴吗?

这种奇思妙想的发明在文明境界还有许多,但就像我开头说的,《新石头记》和《宇宙探索编辑部》是一样的,表面是科幻,实则是在寻找一种答案。
唐志军在寻找外星人的过程中其实找到了自己,吴趼人在《新石头记》中,用贾宝玉的眼睛在寻找救世之路。
书中的有些讨论,放到当下的世界依然适用且犀利,比如贾宝玉在参观江南制造局后和友人的一段讨论。

说起今日在制造局所看的机器,自然都是外国买来的了,不知中国自己做不会。伯惠道:「会只怕是会的,就怕的是器具不齐,做不起来。然而不会做也难说,今日虽未看见,我知道局面里面还有好几名洋匠呢。」
宝玉道:「我也为这个纳闷,这些法子,都是外国的,他却肯来教咱们?什么做枪咧,做炮咧,咱们做起枪炮来还打谁?有一天同他失了和,还不是拿还他们么?
吴趼人在这里提出一个非常清醒的答案。
伯惠道:「那有这话。他们的制造层出不穷,今年造的东西比去年精,明年造的东西又比今年精了。譬如造洋,枪我们要造,请他教,造起的洋,枪能打一里远,他家里造的,己经可以打一里半了。等你斈会造打一里半的枪时,他家里造的又可以打二里了,他就教会你怕什么?」
今天大家都知道一个词叫“卡脖子”,尤其是美国在芯片方面卡我们,有人说我们要全力去追赶,美国有什么我们也要有什么,这其实是大错特错的。这就会陷入到当年美苏太空竞赛的路子。
吴趼人早就看穿了,假如你跟着对方,等你能打一里,他已经可以打二里,这就像芝诺悖论里说的“阿基里斯追乌龟”,假如跟随对手,你将永远落后。说句题外话,虽然我也不知道根本的破局之道,但我以为毛主席讲得那句好,你打你的,我打我的。
而且,吴趼人还看到了问题的根本,“他们那科斈有专门斈堂,由小斈升中斈,入大斈,由普通入专门,每斈一样十多年才能毕业;若是胡乱看两部书,可以看会的,他们也不必设什么斈堂了。”
这是技术层面,在《新石头记》中,吴趼人还探讨了一个最触及人心的问题,或许也是吴趼人写这本书的初衷,即,何谓文明?
当时也好,现在也好,西方都自诩“文明”,希望将他的制度和文明带给全世界,但其内核又是什么呢?吴趼人写道:
我请教你,譬如有两个人,在路上行走。一个是赳赳武夫,一个是生痨病的。那赳赳武夫对这生痨病的百般威吓,甚至拳脚交下把他打个半死。你说这赳赳武夫有理么?是文明人的举动么?只怕刑政衙门还要捉他去问罪呢。然而他却自己说是『我这样办法文明得狠呢』。你服不服?此刻动不动誁文明的国,那一国不如此?看著人家的国度弱点,便任意欺凌,甚至割人土地,侵人政权,还说是保擭他呢。说起来,真正令人怒也不是,笑也不是。照这样说起来,强盗是人类中最文明的了。何以他们国里一样有办强盗的法律呢?倘使天下万国,公共立了一个万国裁判衙门,两国有了交涉,便到那里去打官司,只怕那些文明国都要判成了强盗罪名呢?
现在这个万国裁判衙门倒是有了,就是联合国,可联合国能做什么呢?终于还是应了那句话,我变强的目的是为了和傻B讲道理。
1910年10月21日,吴趼人一家从上海虹口的多寿里迁居鸿安里,亲友齐来庆贺。晚宴方散,其妻劝其早歇,不料刚上床就喘疾发作,遽然离世,年仅44岁。

过世前,吴趼人曾做一诗《无事》:
无事一樽酒,心闻万虑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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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鸟寂不语,落花如有声,
此中饶雅趣,何必问浮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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