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 他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

他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
本视频中的“怪”,可以理解成怪异或怪癖,是不同寻常、令人诧异的。
因为共情能力强的缘故,其实我不太喜欢听别人对自己最阴暗的部分进行深刻剖白,这过程简直就像被迫目睹一只蚌有气无力地张开壳,扯裂自己的层层软肉,然后筋疲力尽地将那颗混浊的珠子吐露出来。
荒原狼的极致孤独也接近怪了,从他那儿可以清楚看到从“独”和“怪”不断分离又融合的、充满矛盾与和谐的过程,所以我选择将他放在独后面做了长长的摘录,也算是承“独”启“怪”。
另外,本主题中“怪”的文段摘录大概是颇有些阴暗和致郁的,敬请各位做好心理准备再开启对下文的阅读。
灵感来自三岛由纪夫的《金阁寺》与太宰治的《人间失格》。
《金阁寺》与《人间失格》的主角,都有着令人难以接受的某种精神上的缺陷,不过我其实更偏爱三岛由纪夫的描写,因为他描写出的缺陷是有迹可循、可供参考和循着脉络去理解的,而太宰治描写出的缺陷,是主人公找着一个点就能进行肆意发挥,并将之当作不深入人生的理由,将此称为“对生活的无赖行径”也未尝不可。但“无赖”本身也算是一种滑稽,所以倒也不会让我对主人公产生多少恨其不争的想法,只有一种观赏并不滑稽的滑稽戏的感受。
《金阁寺》
……
我经常在照片上或者教科书中看到现实中的金阁。但是,我想象的父亲给我讲述的金阁要比现实中的更加华丽。父亲肯定不会说出现实中的金阁多么金碧辉煌这样的话。但照父亲所言,人间最美的便是金阁。这时候,我凭借金阁二字和其音韵在心中描绘出的金阁,是独一无二的。
每次看到远处的水田反射着太阳的光辉时,我都怀疑那就是肉眼看不到的金阁的倒影。
就这样,我心中的金阁处处可见,但我却无法在现实生活中看到它。
因为说话结巴,我封闭了自我。我很难流利地发出第一个音节,这第一个音节就像打开我内心世界与外界之间大门的钥匙,只不过这把钥匙从未顺利打开过那扇门。普通人说话毫无障碍,可以轻易打开内心世界和外界之间的那道大门,畅通无阻,但我就无法做到,我的这把钥匙彻底生锈了。
说话结巴的人发第一声时特别焦急。就像一只要从内部浓稠的粘鸟胶中挣脱出来的小鸟,竭尽全力挣脱出来,却发现为时已晚。很显然,我在使劲挣扎时,外面的现实世界好像也停下来要等我。但是,等待我的现实早已物是人非。虽然我竭尽全力来到了外面的世界,但转瞬间又发生了变化,位置彻底改变……于是我想,只有这样的现实才是最适合我的,散发着酸腐味的现实,并且一直在我眼前。
这样的我拥有两种截然不同的意志,这很容易就能想象出来。我根本不需要用明确且流利的语言来合理地展现我的残暴,我只需用一言半语,就能将我的残暴表现得淋漓尽致。虽然我看上去穷困潦倒,但是我的精神世界非常富有。我的自卑让我无法自拔,让我觉得是世界偷偷选中了我,这不也是情理中的吗?我一直觉得在这个世界的某个角落,有某种未知的使命在等待着我去完成。
……
对我来说,同班同学那种少年时代独特的无情的笑声,好像阳光照耀下的叶丛一样耀眼。
我朝着黑暗的世界张开双臂等待着,过不了多久,五月的花、制服以及坏同学们都将投入我张开的双臂;我要在社会底层将这个世界紧紧拉住、抓住……可是,让这种感觉成为少年的自豪,不免有些沉重。
自豪一定要是更轻松的、明朗的、清晰可见的、金光闪闪的。我需要肉眼能够看到的东西,需要任何人都可以看到的东西变成让我自豪的东西。
我缺少一种冲动,一种用其他能力来弥补我的不足,以此变得出类拔萃的冲动。换个说法就是,我想当一名艺术家,未免有些太不知天高地厚。我梦想当一名暴君或者艺术家,但仅仅只是梦想而已,根本就没有想过要付诸行动。
不被人理解已经变成我唯一的自豪。因此,我从未希望过别人可以理解我的表现。我感觉命运从未给过我任何能够发人深省的东西。我越来越孤独,简直就像一头猪。
……
我的少年时代仿佛在黎明的色调里浑浊起来。黑暗的影子世界令人恐惧,白昼似的轮廓也格外陌生,同样不属于我。
我一直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只要开始接触外界,我便会产生一种幻想,好像一切都变得简单了,都变成可能了。
他人一定得消失。为了我可以真正面对太阳,世界一定得消失……
……
我不禁感觉有为子这刹那间的美丽,不管是在她的生命中,还是在观望着它的我的生命中,只怕是唯一的一次。
在月亮、星星、夜云、以茅杉的棱线与天空连接的山峰、斑驳的月色、清晰可见的建筑物等的衬托下,我深深地陶醉在有为子的背叛的美中。她一人昂首挺胸,她有资格攀登这白石阶。她的背叛,就像星星、月亮以及茅杉。意思就是,她与我们这些见证者居住在这个世界上,欣然接纳了这样的大自然。她代表着我们,向上攀登。
我气喘吁吁的,不禁这样想道:
“因为背叛,我终于可以被她接纳了。此时她是我的。”
……所谓事件,将会从我们记忆的某一点上消失。我感觉她似乎永远都在攀登这石阶。
但是,后来的她有可能变成另外一个人。可能攀登到石阶尽头的有为子又一次背叛了我,背叛了我们。此后,她既不会彻底拒绝这个世界,也不会彻底接纳这个世界。只不过身陷爱欲,为一个男人迷失了自己。
所以,后来想想,我只能将这个事件当作一幅旧石版画的景象对待……
从这件事后,我开始直面一切,直面人生、感觉、叛逆、爱恨情仇及全部。如此一来,我的记忆便喜欢否定以及无视其中包含的崇高因素。
……
未曾谋面的金阁近在咫尺,我的内心却有些犹豫了。无论怎样,金阁都是美的。所以,这所有的景象与其说是金阁本身的美,倒不如说是我花尽心思想象出来的美。
金阁就像夜空中的明月,代表着黑暗时代而被修建。所以我想象中的金阁一定是以其周围涌现出来的黑暗为背景。金阁坐落在黑暗中,美丽且修长的柱子结构,从里面散发着微光,牢牢地、默默地定格在那个地方。无论人们怎样评价这幢建筑物,美丽的金阁都是忍耐着周围的黑暗,默默地将其纤细的结构展现出来。
我的人生最开始遇到的难题就是美这个东西,并不是夸大其词。我的父亲是乡间朴实的僧人,不会华丽的语言,他只是跟我讲:“世间最美的便是金阁。”我觉得:在我未知的地方已经有美的存在了。我对这种思考不由得感到一种不满以及焦虑。这是因为假如美就在那个地方,那我就是疏离于美之外的存在。
对于我来说,金阁绝不是一种观念,而是一个实体,是一个虽然群山阻隔了视线,可是只要想看仍旧能够看到的物体。美就是这样一种看得见、摸得着的物体。我很清楚而且相信:在变化莫测的世界中,永不改变的金阁是真实存在的。
有时我感觉金阁好像攥在我手心里的玲珑剔透的手工艺品,有时我又感觉它是高耸入云的浩瀚的庙宇。青春年少的我并不觉得所谓的美便是大小适中的东西。所以,当见到夏天仿佛被晨露打湿后散发出模糊的光的花朵时,我便产生了一种它与金阁的美很相似的感觉。还有,当见到山那边翻卷的云层、阵阵雷电晦暗的云烟边缘闪烁着的光芒时,这样壮观的景象也会令我想到金阁。最后甚至于见到美人的脸庞,我的内心都会用“像金阁那样美”来形容。
我已经不再继续从现实的风景和事物中寻找金阁的幻影了。金阁逐渐变成了深刻、坚固、真实存在的物体。我能够清楚地看到它的一根根柱子、花格子窗、屋顶以及屋顶上的凤凰,好像触手可及。它那小巧玲珑的细处与复杂的全貌交相呼应,无论将其中的哪一部分截取出来,都会让人想起金阁的全貌,好像只要联想到一小段音乐,便会流泻出整篇乐章一样。
……
再也没有任何东西比遗容更能如实地表明这一点:所谓物质,已经离我们远去,且它存在的方式对我们来说是多么遥不可及!精神就是如此通过死亡变成物质,我第一次能够接触到这样的局面。如今,我才逐渐明白,五月的花卉、太阳、桌子、校舍、铅笔等物质为何与我的距离是那么遥远,对待我的态度是那么冷漠。这便是其中所蕴含的道理。
母亲和施主们都在注视着我与亡父最后的会面。可是,我这颗固执的心对这句话所蕴含的生者世界的推论是无法接受的。不是会面,而是看着父亲的遗容。
遗体只能让人看着。我也仅仅是在看着而已。就像平日里自然而然的动作,看着就是看着。这既是生者的权利,也是一种残酷。对我来说,这是一种崭新的体验。一个既不会放声歌唱,也不会喊叫着到处奔跑的少年,就这样学会了确认自己的人生。
我这个人原本非常自卑,但是此时,我明朗的脸上没有一滴眼泪,仍能坦然地面对施主们且没有感到一丝羞愧。
开始念诵出殡的经文了,我也跟着一起在念。海风时不时地吹来,将我僧衣的下摆吹了起来。正在念诵经文的我,眼角不断涌进一束强光和夏日的云姿。
户外强烈的光线,不断向我的侧脸照射过来。那璀璨的侮蔑……
……
我刚剃度,脑袋上全是青痕,我的头皮似乎紧贴着空气。这种感觉既神奇又危险,好像自己脑海中思考的事情,正通过一层薄薄的、敏感的、轻易就会受伤的皮肤与外面的事物接触。
我抬起这种头仰望金阁,我感觉金阁便不只通过我的眼睛,好像还通过我的头颅深深地向里渗透似的。
“金阁呀!我终于来到你的身边住下了。”偶尔,我会停下手里的扫帚,喃喃自语,“不一定现在就要实现!希望有朝一日你能亲近我,对我诉说你的秘密。你的美,可能只差那么一点便能清晰可见,只不过目前我还没有看到。希望比起我想象中金阁的美,现实中金阁的美看起来要更加清晰。还有,如果你是世间特有的美,那么请跟我讲,你为何如此美,为何要美得如此与众不同?”
……
以前我经常有些奇怪的想法,却从未将金阁与空袭联系到一起过。然而,不久之后,也许空袭的战火就会将金阁毁坏。如此发展下去,金阁定会化为灰烬。
……当我心中有这样的想法以后,金阁再次增添了一层悲剧性的美。
晚夏宁静的日光,在究竟顶的屋顶上贴了一层金箔,倾泻而下的光,令金阁的内部充满了夜一样的黑暗。以前,这建筑永恒的时间压迫和阻隔着我,不久将会被毁于一旦。它的命运在向我的命运靠近。也可能金阁会在我们之前消亡。如此,我感觉金阁与我们所经历的生涯好像是相同的。
我觉得:不久之后这美好的事物将会化作灰烬。因此,想象中的金阁与现实中的金阁,如同把临摹的画重叠到原画上,它的细节部分逐渐地彼此重叠,屋顶与屋顶重叠、高出池面的漱清殿与漱清殿重叠。潮音洞的勾栏与勾栏重叠、究竟顶的花格子窗与花格子窗重叠,相互重合在一起。金阁不再是坚不可摧的建筑了。可以说,它变成了现象界中虚幻的代表。如此想来,现实中的金阁之美,便不会比想象中的金阁之美差了。
从这以后一直到战争结束,这一整年是我最亲近金阁、对它的安危最关心、沉醉于它的美丽的时期。怎么说呢?这是一个假设金阁降低到和我相同的高度,我便能够肆意地表达对它的爱意的时期。我尚未到受金阁坏的影响,或者被它毒害。
在这世上,我与金阁经历着的相同危难激励了我。我找到了美与我相连的媒介。我感觉在我与拒绝我、远离我的东西之间,架起了一座桥。
将我烧毁的大火,肯定也能烧毁金阁。我几乎沉迷在这样的想法中。在遭遇了同样的灾难、同样不祥之火的命运里,金阁与我所在的世界统一了起来。金阁虽然坚固,但也和我脆弱且丑陋的肉体一样,拥有着容易燃烧的木炭般的肉体。如此想来,我好像可以将金阁藏在我的肉体里,藏在我的心中,然后远走高飞,就像逃窜的盗贼一边吞下昂贵的宝石,一边躲藏起来一样。
……
有时,我感觉鹤川就是一名精通炼金术的师傅,好像能够把铅炼成金。我是照片的底片,他是正片。我那混浊且阴暗的感情,只要经过他内心的过滤,便一定会成为清澈的、散发着光芒的感情,我已经无数次惊讶地看到这样的变化了。正当我磕磕巴巴、犹豫不决时,鹤川把我的感情翻了过来,彻底地传向了外侧。
我从这些惊讶中学习到,如果仅限于感情的范围内,那么人世间最恶与最善的感情便没有什么区别,有着相同的效果;善恶从外表看来毫无区别,如此等等,这些道理尽管用尽语言来解释,只怕鹤川也无法相信。可是,这对我来说却是一个可怕的发现。即使因为鹤川的原因,我不再害怕伪善,但是在我看来,伪善只是相对的罪过罢了。
……要是我跟鹤川讲,我是从他那里学会了将自身的丑陋化为乌有,他的表情会如何呢?至于内在和外在,假如将人看成蔷薇花这样没有内外的东西,那么人们为何会将这样的想法看作是非人性的呢?要是人们将自身精神的内在与肉体的内在看作蔷薇花瓣,可以柔顺地翻来卷去,令其在五月的阳光与微风中……
……
京都不会遭到空袭,虽然这不是我所希望的,但很有可能是真的。如果从此以后金阁都不会面临空袭的危险,那么我的人生的意义便会消失,我所居住的世界便会瓦解。
金阁就像一无是处的高贵的日用器具,无声无息。它仿佛在森林燃烧起的绿色火焰前放置着的巨大且空荡的百宝架。只有那异常庞大的巨型香炉,或者十分巨大的虚无的东西,才适合摆放在这样的百宝架上。这些东西忽然在金阁消失了,化为乌有,莫名其妙地在那个地方筑起空虚的外表。
它从我的印象中,不!从现实世界中脱离了出去,与任何多变的因素都无缘了,如此坚固的美是金阁从未展现过的!它将一切意义都拒之门外,像这样的璀璨是它的美从未展现过的。
不久之前,我观赏金阁之后便回老家了,它的局部和整体如同音乐一样在交相呼应。比起来,现如今我听到的却是万籁俱寂、完全静止。那个地方没有任何移动的东西,也没有任何变化的东西。金阁如同音乐可怖的休止,也如同响彻云霄的沉默,在那个地方存在着,在那个地方屹立着。
“金阁将它与我之间的联系切断了,”我认为,“如此看来,我与金阁共存的梦想便破碎了。除此之外,原本就没有任何希望的事态开始了——美在那边,而我却在这边的事态;只要这个世界还没有灭亡,就将一直如此的事态……”
……
我都记不清说过几次了,鹤川是我的正片……要是鹤川坚守他的职责,他便不应该这样寻根究底地追问我,而应该置之不理,只需负责将我灰暗的感情翻译成明亮的感情即可。
那时,虚假将成为真实,而真实将成为虚假。
要是鹤川发挥他那与生俱来的本领,将一切的阴影变成光明,将一切的黑夜变成白天,将一切的月光变成日光,将一切夜晚阴湿的苔藓变成白日里摇晃着的亮晶晶的嫩叶,那么,即使结巴,我也会忏悔这一切。
可是在这个时候,他偏偏没有这样做。因此,我的灰暗的感情力量大增……
……要是我坦白了,我人生中第一次犯下的小恶行便会消失。
……
肉体残疾的人往往具有美丽的女子般无敌的魅力。残疾人与美丽的女人都是厌倦了被观看、被展示的一类人。他们一直被追着看,又以自己的存在来回观他人。能观就是赢了。
“我们与世界处在对立状态,只要世界或者我们任何一方发生变化,这种可怕的不满,便有可能被治愈。然而,我不喜欢那种期待变化的美梦,我讨厌那种不着边际的美梦。可是我沉迷于‘如果世界发生了变化,我便会消失;如果我发生了变化,世界也便会消失’这样的理论无法自拔,这反倒像是一种妥协、一种融汇。这是因为坦诚的我对于没有人会喜欢我的这种思考,是不能与世界共存的。因此,残疾人最终落入的圈套,并非将对立状态消除,而是以对立状态得到全面的承认。如此一来,残疾便变成了无法治愈的疾病……”
“我由于不幸,才变得能够细致入微地洞察别人的心理。一个外表有缺陷的男人,非常明白如何采用高超的方式避免别人错误地将自己看作悲剧人物的。因为他很清楚,要是被别人看成悲剧性的,那么人家便不会毫无顾忌地和自己交往了。如果不想被别人看成是很凄惨的人,首先就要触及对方的灵魂,这是最关键的。”
“人们可能觉得不依靠镜子便无法看到自己,残疾人也迫不得已将一面镜子挂在自己的鼻尖上。我的全身早晚都被这面镜子映照着,是不可能忘掉的。所以,对我来说,人世间所谓的不安,看上去如同儿戏,也是毫无办法的。我并未感到不安。我就这么存在于这个世界,就好像太阳、地球、漂亮的小鸟以及丑陋的鳄鱼一样,存在于这个世界。世界好像一座岿然不动的墓碑。”
……
就像我多次提及,我非常重视柏木促使我面对人生的那份亲切或者恶意。中学时期,我曾经弄坏高年级同学的短剑鞘,那时的我很清楚自己没有资格面对光鲜的人生。然而,柏木第一次传授给了我一条通过心里面对人生黑暗的近道。乍一看,好像是朝着毁灭奔去,实际上却是意外地富于术数,可以将卑劣立马转变为勇气,将被我们都说的缺德再次还原成纯粹的热能,这也能够称为一种炼金术吧。尽管事实如此,这还是人生啊。它可以前进、获得、推移以及丧失。尽管还无法将其称为具有代表性的生,不过也拥有了生的全部机能。要是造化在我们无法看到的地方所带给我们的一切生都是迷茫的,而且还将其当作前提条件,那么它与其他生所体现的价值,便越来越相等了。
我早就清楚,在所有的阴郁中,同样会有足够让认识本身沉迷的东西隐藏其中。
……
我的周围充斥着美,我又如何将手伸向人生呢?就是站在美的角度来看,它也有权要求我放弃此念。用一只手触碰永远,另一只手触碰人生,这是不可能的。我认为对待人生的行为的意义,如果致力于发誓要忠诚的瞬间,那应该停止在这个瞬间,金阁可能了解这种事情,暂时不再疏远我,而亲自化身为这一瞬间告诉我,我对人生的渴望是徒劳的。在人生中,我们会陶醉于那化身永恒的瞬间,可是与此时的金阁这种化身为瞬间的永恒的姿态相比,它不值一提。
关于这一点,金阁是很清楚的。美的永恒的存在正在此时真正地阻碍和荼毒我们的人生。我们通过生从缝隙中窥探到的瞬间的美完全不敌这种毒害,马上便会崩溃、毁灭,生自身也彻底暴露在毁灭的淡茶色的光辉中。
……
尽管无法说是憎恨,不过我有预感,我的内心萌生了一种与金阁水火不容的状态。
寺院里一片寂静。只有我自己一个人待在金阁中。我在月光无法照到的地方站着时,感觉我被金阁沉重且奢华的黑暗包围了,我悠然自得,逐渐深深地沉迷于这样现实的感觉中。
我独自一人,被绝对的金阁包裹了起来。不知是否可以说金阁属于我,还是该说我属于金阁。又或是少见的均衡出现在这个地方,令我与金阁融为了一体。
自少年时代开始,别人便看不懂我,这就变成了我唯一值得骄傲的事,我没想过要让其他人都理解我的所作所为。我曾经毫不犹豫地想让自己清醒起来,这是不是来自打算理解自己的冲动呢?不得不让人有所怀疑。因为这样的冲动是依据人的本能,自动变成了架在自己和他人之间的一座桥梁。
金阁的美给予我的陶醉,令我的一部分神经变得捉摸不定。这样的陶醉夺去了我身上其余的全部陶醉,为了抵抗它,我一定得另外靠着我的意志力,保证我清醒的部分。如此一来,暂且不说别人,对我来说,清醒时才是我自己,反过来说,我连自己都不清楚。
……
总之,我感觉到一种不谋而合的东西在发挥作用。好像镜子里的走廊,一个影像会一直伸向深不可测的地方,以前见到的事物的影子同样会清楚地在新遇到的事物上反射出来。我也受到了这样的引导,不知不觉走向走廊的深处,心里忐忑不安。我们并不是忽然遇见命运。那些最终受到死刑惩罚的人,平日里在街上走着时碰到的电线杆或者火车道口,也会不停地在心中幻想刑架,同时应该会对这种幻影感到亲切。
所以,我的体验中不存在重叠的东西。不存在类似重叠形成的地层,不存在类似制造山形的厚重。除了金阁,对任何事物都感觉不到亲切的我,即使是对待自己的体验也不会感到特别亲切。我只懂得在这些体验中,没有被黑暗的时间的海洋彻底吞没,没有沉浸在毫无意义的漫无止境的重复中,然而却正在逐渐形成通过这样小部分的连锁组合而成一种令人厌恶的不吉利的景象。
金阁总是在女人与我之间、人生与我之间出现。因此,只要我的手触碰到我希望抓住的东西,那东西便立刻化为灰烬,我不再奢望。
……
通常来讲,有生命的东西不会如同金阁那样拥有严密的一次性。人类只是承担大自然诸多属性中的一部分,以有效的替代方式传播并繁殖而已。如果杀人是为了将被杀对象的一次性消灭掉,那么杀人便会成为永久的误算。我就是这样觉得的。
如此一来,金阁与人类的存在便越来越显现出它们鲜明的对比。一方面,人类轻易就会被毁灭的形象反倒浮现出众生的幻象,而金阁坚固的美反倒暴露出毁灭的可能性。如同人类那样有能力致死的东西是不会彻底消失的,然而如同金阁那样不灭的东西却是能够被灭掉的。为何人们居然对这一点毫无察觉呢?我的独创性是没有任何值得怀疑的。
如果我烧毁了在 19世纪末 20 世纪初被指定为国宝的金阁,那便是纯粹的破坏,是挽回不了的破灭,那就是的的确确地减轻了人类创造的美的总量。
《人间失格》
……
自己的幸福观与世上所有人的幸福观格格不入,这使我深感不安,并因为这种不安而每夜辗转难眠,呻吟不止,乃至精神发狂。我究竟是不是幸福呢?说实话,尽管打幼小时起,我就常常被人们称为幸福之人,可我却总觉得自己身陷于地狱之中。反倒认为,那些说我幸福的人远比我快乐,让我望尘莫及。
……越想越困惑,最终的下场就是被“唯有自己一个人与众不同”的不安和恐惧牢牢地攫住。我与别人几乎无从交谈。该说些什么,该怎么说,我都摸不着头脑。
于是,我想到了一个招数,那就是搞笑。
这是我对人类最后的求爱。尽管我对人类满腹恐惧,但却怎么也没法对人类死心。并且我依靠搞笑这一根细线,保持住了与人类的一丝联系。表面上我不断地强装出笑脸,可在内心却是对人类拼死拼活地服务,命悬一线地服务,汗流浃背地服务。
我一直对人类畏惧不已,并因这种畏惧而战栗。对自己作为人类一员的言行也毫无自信,只好将独自的懊恼深藏进胸中的小匣子里,将精神上的忧郁和过敏封存起来,伪装成天真无邪的乐天外表,把自己一步步地彻底打磨成搞笑的畸人。
无论如何都行,只要能让他们发笑。这样一来,即使我处在人们所谓的“生活”之外,也不会引起他们的注意吧。总而言之,不能有碍他们的视线。
……
一旦别人问起自己想要什么,那一刹那反倒什么都不想要了。这时,一个念头陡然掠过我的脑海:怎么样都行,反正这世上不可能有什么让我快乐的东西。同时,只要是别人赠予我的东西,无论它多么不合我的口味,也是不能拒绝的。
对讨厌的事不能说讨厌,而对喜欢的事呢,也是一样,如同战战兢兢地行窃一般,我只是咀嚼到一种苦涩的滋味,因难以名状的恐惧感而痛苦挣扎。总之,我甚至缺乏力量在喜欢与厌恶之间择取其一。在我看来,多年以后,正是这种性格作为一个重要的因素,导致了我所谓的那种“充满耻辱的人生”。
在我看来,对人类的不信任并不一定就会直接通向宗教之路。包括那些嘲笑我的人在内,难道人们不都是在相互怀疑之中,将耶和华和别的一切抛在脑后,若无其事地活着的吗?在我看来,倒是那些彼此欺骗,但却纯洁而开朗地活着,抑或是有信心如此活下去的人,才更令人费解。人们最终也没有教给我其中的妙谛。或许,如果明白了那些妙谛,我就不必再如此畏惧人类,不必拼命地讨好他们了吧。
……
对人感到过分恐惧的人,反倒希望亲眼见识更可怕的妖怪;越是对事物感到胆怯的神经质的人,就越是渴望暴风雨降临得更加猛烈……啊,这群画家被人类这种妖怪所伤害所恫吓,最终相信了幻影,在白昼的自然中栩栩如生地目睹了妖怪的存在。他们并没有借助搞笑来掩饰自身的恐惧,而是致力于原封不动地表现自己看见的景象。正如竹一所说的那样,他们勇敢地描绘出了“妖怪的画像”。
……
不合法,这带给了我小小的乐趣,不,毋宁说使我心旷神怡。其实,倒是世上称之为合法的那些东西才更加可怕(对此,我有某种无比强烈的预感),其中的复杂构造更是不可理喻。我不可能坐着,死守一个没有门窗的冰冷房间,就算外面是一片不合法的大海,我也要纵身跳进去,直到游得耗尽全力,一命呜呼。对我来说,或许这样还更轻松痛快些。
有个说法叫作“见不得人的人”,指的是那些人世间悲惨的败北者、背德者。我觉得自己打一出生便是一个“见不得人的人”。所以一旦遇到那些被世人斥为“见不得人的人”,我的心就不由分说地变得善良温柔,而且这种温柔足以使我自己也如痴如醉。
还有一种说法叫作“狂人意识”。身在这个世上,我一生都被这种意识所折磨,但它又是我休戚与共的糟糠之妻。和它厮守在一起,进行凄寂的游戏,已构成了我生存方式的一种。
俗话里还有种说法,叫作“腿有伤痕,没脸见人”。当我还在襁褓中时,我的伤痕便已赫然出现在我的一只腿上,随着长大成人,非但没有治愈,反而日渐加剧,甚至扩展到了骨髓深处。每个夜晚,我遭受的痛苦就如同千变万化的地狱,但是(这种说法有些奇怪),那伤口却逐渐变得比自己的血肉还要亲密无间。在我看来,伤口的疼痛就仿佛是它鲜活的情感,甚而爱情的呢喃。
……
早晨,我睁眼醒来翻身下床,又变成了原来那个浅薄无知、善于伪装的滑稽角色。胆小鬼甚至会惧怕幸福。碰到棉花也会受伤。有时也会被幸福伤害。趁着还没有受伤,我想就这样赶快分道扬镳。于是,我又放出了惯用的搞笑烟幕弹。
世上所有人的说法,总是显得转弯抹角,含混不清,其中有一种试图逃避责任似的微妙性和复杂性。对于他们那种近于徒劳无益的防范心理和无数的小小计谋,我总是感到困惑不已,最后只得听之任之,随他而去。要么我以滑稽的玩笑来敷衍塞责,要么我用无言的首肯来得过且过,总之,我采取的是一种败北者的消极态度。
……
尽管事情的真相迟早要败露,但我还是惧怕直截了当地说出来,所以必须想办法掩饰。
这正是我可悲的性格之一,尽管它与世人们斥之为撒谎而百般鄙弃的行径颇为相似,但我却从不曾为了牟取私利而进行掩饰。我只是对气氛骤然变化所带来的扫兴感到窒息般的恐惧,即使明知事后对自己不利,也必定会像往常一样,进行拼死拼活的服务。尽管这种服务是一种被扭曲了的、微不足道而又愚蠢至极的东西,但正是出于这种为人服务的精神,我才在许多场合下不由自主地加上一两句修饰语。(然而,这种习惯却常常给世上的所谓正人君子们带来了可乘之机)。
尽管我对每个朋友都友爱而和善,却从未真正体会过那种所谓的友情。所有的交往都只给我带来痛楚。为了排遣那种痛楚,我拼命地扮演丑角,累得精疲力竭。只要在大街上看到熟识的面孔,哪怕只是模样相似的面孔,我也会大吃一惊,被那种令人眩晕的痛苦战栗牢牢地攫住。即使知道别人喜欢自己,我也缺乏爱别人的能力。
……
所谓世间,又是什么呢?是人的复数吗?可哪儿有世间这个东西的实体呢?之前,我认为它是一种苛烈、严酷而且可怕的东西,并一直生活在这种想法中,如今听堀木那么一说,有句话差一点就迸出了我的喉咙口:
“所谓的世间,不就是你吗?”
(世间是不会容忍你的。)
(不是世间,而是你不会容忍吧。)
(如果那么做,世间会让你头破血流的!)
(不是世间,而是你吧。)
(你不久就会被世间埋葬。)
(不是被世间,而是被你埋葬吧。)
对自己的可怕、怪异、恶毒、狡诈和诡谲,你要有自知之明!——诸如此类的话语在我胸中你来我往。
打那时候起,我萌发了一种堪称思想的念头:所谓的世间,不就是个人吗?
相同之事也反复发生在明日
只需遵从与昨天同样的惯例
只要避免过度地狂喜
自然不会有悲哀造次
蟾蜍总是会迂回前进
躲开阻挡前方的路石
……
世间。我开始隐隐约约地明白世间的真相了。它就是个人与个人之间的争斗,而且是即时即地的争斗。只需要当场取胜即可。人是绝不会服从于他人的。即使是奴隶,也会以奴隶的方式进行卑屈的反击。除了当场一决胜负之外,人不可能有别的生存之道。虽然人们口头上主张大义名分,但努力的目标毕竟属于个人。超越个人之后依旧还是个人。说到底,世间之谜也就是个人之谜。所谓的汪洋大海,实际上并不是世间,而是个人。
想到这里,我多少从对世间这一大海之幻影的恐惧中解放了出来,而不再像从前那样,凡事谨小慎微,操心不尽。换言之,我多少学会了要厚颜无耻,以适应眼前的需要。
以上,摘录部分结束。
说点什么呢?说说对主角的批判?不太好,我不喜欢给人下定义。那说说对主角行为的批判?对事不对人总可以了吧?也不太好,既然了解了动机,那还去批判事件做什么?洋洋自得地说出“应该要怎么怎么做……如果是我……”这种话和下定义一样恶心。
还是说说我自己的“怪”吧。
塔罗系列和精髓系列,引用的都是前人的智慧,按理说没什么可因此骄傲的,但我确实自豪于做一根不起眼的导管。倘若别人也说我不起眼,我不但不生气,反倒感到沾沾自喜:
第一,我本来就不是个正儿八经的纱布圈up主,更像是一个让人摸不着头脑的怪人,所以得到赞许这一点就足够惊喜了;
第二,我在不少笔记里写过,我做视频就像做试验,测试我这根导管的实用性,不起眼证明我的实验没什么大动静,要是有大动静反而说明实验出了事故;
第三,由于我一直觉得自己渺小的缘故,承认不起眼非但不能算对自我的贬损,反倒是契合我本心了,而别人觉得我不起眼不亚于是对我本心的肯定,怎能不让我欣喜呢。
我现在的工作简单到几乎不需要思考,相对的,工资撑死不到之前工作的三分之二,作为一个社会人士,理应往收入更高的工作跳去才是;但是,在这份工作里,没有人会再强硬地逼我做什么事,要求我摆出什么样的姿态,我只需要相对精准地完成任务内容即可。
虽然收入没有以前多,但是整个人的状态如同卸下重担一般地轻松,好像横亘在我与世界之间的巨大隔膜被划出了一道口子,我终于能透过缺口尽情地呼吸流动的空气了。在进行无脑工作的时候,我仍有不少余裕可供进行思考,思考一些有的没的,严肃的或不严肃的。
我想不通自己为什么要思考那么多,以前,我一直觉得思考的过程太吵闹了,甚至觉得自己可能有病。现在我仍觉得这吵闹,但不可否认,我从这些思考中收获良多,也正是这些思考的时刻让我感觉我是鲜活地存在着的,而不是一具被欲念引导着动作的躯壳。这也就是我的“我思故我在”了吧。
我想:我的自我价值并不取决于我的社会地位、我的美丑或财富,而是取决于灵魂有多少成长。是以,人性幽暗与怪异的部分虽然会时不时让我恶寒,但更多的是一种“原来人能做到这种地步”的、大开眼界般的感叹。
我还想:如果按照世人普遍认为的那般,神明都在三十三重天外的极乐世界,污浊的人世间如同一条浸满淤泥的水沟,即便如此,我也要在这水沟里我行我素地游来游去。我可以是丑恶的,也可以是善良的,可以是热情的,也可以是冷漠的,我可以是任何角色,但我没有角色,也没有被人理解的欲望。
不是绝望,也不是消极,而是客观地将“我存在着”与“我被理解”剥离开来,这本来就是两件事,为什么要因为不被理解而失落?
我存在是因为我想存在
而不是因为别人的情感寄托和期待
我存在的客观事实不会因仇恨、蔑视和诋毁而改变
我的灵魂因充满自由的意愿而存在
只要意愿不熄,我会永远存在
再强大的力量也无法用威逼利诱来抹消我的存在
我可以被打倒,但永远不会被打败
我存在,所以我存在
这,是我去年离职前写的东西。
我的存在并没有妨碍到任何人,恰恰相反,我是组成世界的一部分,这世界感受到我想要体验人生的意愿,于是我被世界允许而诞生存在,世界给了我尊重,凭什么世人不能?我不但不因别人的贬低而看轻自己,反而自认为是构成世界的重要基质之一。即便我只是基质中很微小的一部分,我依然因此感到幸福。
倘若某种生活妄图逼迫我说出“生而为人,我很抱歉”这种话,我才不会说,(这种话我只会对被伤害的生态环境、动植物说),我会剔掉箍住我的这部分生活,转而投进另一部分生活的怀抱。
“怪”是我献给所有人身上不被理解的那部分之歌。
明明一切都被允许存在,你却称我为“怪”。
明明见怪不怪其怪自败,你却仍称我为“怪”。
少见多“怪”的,明明是你啊。
所谓“他人即地狱”,我已经从名为他人的地狱里跑出来了。
我来自地狱,要去往天堂,正路过人间。
他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