蚁后
肖岳独自坐在一个全白的房间中,她举起桌上的水杯,只抿了一小口水。放下杯子后,她右手的手指不自觉地叩击桌面,发出一次次沉闷的撞击声。
她紧盯着门口。此刻她像一个物品一样,等待着被挑选,又一次。
在她优秀的人生简历中,很少出现这样的境遇。可笑的是,上一次她被如此傲慢地对待,也是发生在这座建筑物中。在一个同样白到刺眼的房间中,她得知了自己落选的消息。
如今已过去二十六年,直到她最新发表的论文像一块巨石从百米高处砸入平静的湖面,将沉寂数十年的脑科学领域激起万千水花:一个万能的模型,将所有人的已知情况按照标准输入参数,就可以在计算机中构建起这个人的数据模型,在虚拟世界中对小人做各种刺激实验,计算机中预判出这人的行为选择,与真实世界中实际那人的行为的拟合度超过90%。
论文成果发表后,各大机构与个人本想抱着嘲弄的态度,尝试使用她公开的模型进行自主测试,却无一例外都达到了她论文中呈现的准确率。
人们震惊了!这无疑就是宣告了,有人找到了一个了解所有人类思想的万能公式!全世界都在寻找肖岳,想要采访她,了解她,询问她,有关她个人和这个庞大模型构成的由来,她始终保持沉默,刻意隐匿自己。直到这家机构发来面试的邀请,她回复了。因为这个地方曾是她整个青年时期的梦想:麒麟。
自2044年第三次世界大战结束,大部分国家在经济与战乱的动荡更迭中逐渐兼并融合,正式开启大统一时代的序章。2065年,联合国宣布全球人类已经全面进入富足社会。但随之而来的,是持续低迷的婚育率。为了全人类的延续,联合国颁布社会抚养法,规定建立统一的人类优生中心负责人类的生育工作。成年男女可自愿捐精捐卵,将其封存到优生中心,经过基因筛选后进行统一调配,形成胚胎后经人造子宫孕育生产,再交给申请合格的家庭进行抚养,或直接进行社会抚养。
如今优生中心主要分为两个主区,分别位于上海与巴黎。把一个带来人类延续的地方全然冰冷得当作一个机构,并不符合人们的喜好。人们便给这两处地方两个新的名字:“麒麟”与“白鹳”。这是两个中西方神话中带来新生儿的神兽的名字。
肖岳自2086年那次落选“麒麟”后,便再也没来过这里。那年她三十五岁,被公认为是基因工程领域的学术新星,却在那天被那般荒唐的理由被这座业内神殿拒之门外。她几乎是以仓皇的姿态逃离了这座建筑。此后她便退出了基因工程领域,转而投入了脑科学与心理学的交织学科。
但今天,她又来了,来应邀参加“麒麟”的新一次面试。
随着一串提醒铃声,一个高大帅气的男青年出现在门口。肖岳望去,是一张年轻到让人妒忌的脸庞,可能不到二十岁。现在的学术研究者已非常低龄态,她已经见多了。
因为“麒麟”和“白鹳”的工作做的很好,新一代总能比上一代拥有肉眼可见的外表与智商上的进步。
“肖岳博士?”那年轻人进门后,用略带惊讶的语气询问。
“是我。”
“您好,我叫莫提,或者您也可以直接叫我Morty。”他有着和肖岳一样黑色的头发与眼瞳,中文说的很流利,但微卷的头发,苍白的肤色与深邃的眉眼透露出他应该也是多人种基因匹配下的孩子。
“您看着真年轻。”这是莫提坐下后第一句话:“资料库中没有您近年公开的照片,我刚还以为自己认错人了。”
“谢谢,可能我把所有学过的医学知识,都用到了保养外表上了。”肖岳带着自嘲的语气说道。
“您后来就没有再继续任何基因工程的研究吗?”莫提眼球往左侧上下翻动,他这是在调阅脑库,在搜索确认没有相关记录后,他看向肖岳:“私下里一点都没有吗?”
“没有。”
“好吧,如果您在基因工程中继续研究,相信也一定会有很大的建树。”
“我并不这么认为。”
“为什么?”
“所有的科学研究都必须基于足够数量的样本。只有在“麒麟”工作,才能拿到关于人类基因序列中足够庞大工整的数据。”
“但您现在涉足的脑科学领域中,人类大脑的实验数据比基因数据更难得到。”
“是的,因为存在道德争议。所以我的论文主要还是以大量心理调研和行为追踪的社科数据为主,论文中只使用了两名死刑囚犯的大脑进行解剖实验,也只是为了辅证我公式中参数的正确性。但即使如此,我依旧因此被很多人诟病,认为我不够尊重人权。”肖岳摇了摇头,摊开双手。
“这就是您为什么不接受任何采访的原因吗?为了避开这些谴责?所以从不公开照片,甚至没开立过一个社交账号?”莫提掩嘴一笑,摊开双手:“抱歉,我只是好奇。这真的很神奇,毕竟您又不在特殊保密机构工作。我无法想象一个人在没有政府的刻意屏蔽下,公开资料可以如此简洁。近年来,除了您这篇轰动的论文成果,您似乎是以一种近乎病态的方式将自己隔绝于世界之外。”
面对莫提真诚的提问,肖岳思索了一会儿后回答他:“为了方便观察人类。我的研究就是探索人类思考的行径。我需要把自己隔绝在一个足够客观的位置。你可以理解为是一个科学家对于实验条件的精神洁癖,一个分析员对所有数据导入后一次无差别格式化的标准操作,只是工作习惯。”
“了解,所以有人评价您是一个复古派。当现代都主要以反理性的哲学论调讨论科学的定义时,您却在坚守几百多年前流行的纯理性主义。”
“我认为那是在第四次技术革命的冲击后,人类做出的应激反应渗透到了学术界。或者说,尤其是学术界,这个最客观理性,最容易被计算机取代的领域。科学家也是人,需要证明自己的不可替代性。所以基于自己的个人利益,他们不约而同地,把许多完全可以定性定量的指标故弄玄虚,笼统地泛化为人文因素,最后形成一个行业潮流。”
“所以在您的研究中,您把这些传统意义中的情感道德的人文因素拆解细化,成了家庭背景,成长族群,智商数值与激素分泌等社科性与生理性的两大特征标准,作为模拟预测人类思考模型的输入参数。”
“是的,然后您也看到最后的准确率了。”肖岳微仰起头,露出一丝骄傲的神情。
“确实很了不起。如此庞大的参数量,竟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浓缩成这样一个精准的公式。”莫提投来赞许的目光:“肖博士,有没有可能,您稍微透露一些,是什么让您比别人做得更好?我是说,一定有这么一个关键,是您做到了,才能让您这么快速地找到这些路径。只靠那些纯调研得来的混乱庞杂的数据,太难了。这您在论文中并没给出答案。”莫提双手交叉,眯着眼睛,仿佛这样可以聚焦他的力量,从肖岳身上逼问出答案。
肖岳侧过头,紧闭双唇,像是纠结是否要说出自己内里最可怖的秘密。然后,她开口说出:“对人类持以足够的蔑视。”
莫提在听到答案的一瞬间,微微睁大双眼,示意肖岳继续说。
“我是个过时的人,我已经做不到像你们年轻一代人,在十多岁的年纪就能掌握时下最新的科研技术。你听过人工智能这个词吗?”
莫提微笑着摇摇头。
“对你来说可能是有些复古的词了。这个概念最早在150年前就被提出了,却没人重视,100年前,也就是2000年左右,计算机算力的巨大进步引起了这个领域的第一次变革,而60年前工程师人力的泛滥成了推动它的第二次变革的动力。之后,它就又成回一个过时的无人问津的词汇了。但60年前正是我出生的年代,我的父母就是那批被快速压榨的AI工程师工人,因而我对这门过时的工具有种特殊的情结。
所以,二十六年前,当我决定重新投入到一门全然陌生的领域时,我反复思索,最后决定使用回我童年记忆里这个我最熟悉的方法。
想象一下,当一切回到信息时代的零点时的构想,每个人就只是一行数据。他的大脑构成,他的情绪起伏,他的命运转折,即使加入了一定量的随机因素,终究都只是增加了这行数据的输入或输出的参数而已。
我抬起头,看到所有人的数据流汇成一个无数维度堆砌的织体在我头顶旋转。我只是拿着一把手术刀仔细观察,考虑接下来用哪一个角度下刀,将哪几个数据切成不同的二维薄片,查看他们的纹理,检查他们的规则,不断反复拼凑。就是这样。”
肖岳说到此处时,仰起头看向房间的上方。莫提也忍不住跟着抬头,仿佛他也看到了肖岳脑里想象的一切。他仔细地聆听,这原理其实很简单,但肖岳独特的描述让他着迷。
“您就没有任何道德负担吗?除了您的实验,您对实验对象中所有人数据的观察与披露,以及将人类思考本身剖析的行为,都似乎彰显出您物化人类的价值观。许多人权组织与行业学究都在组织对您的抗议。当然,您的结果毋庸置疑是个巨大的成功,但过程,”莫提抿了下嘴,考虑用什么程度的词汇去形容:“冷酷又残忍。”
肖岳轻笑一声:“说真的,当今主言论环境下的大人文主义让我觉得可笑。一群人大口吃过肉,肚子饱胀后反过来指责屠夫不道德。明明他们现在享受的一切,都是通过冷酷与残忍的行为转化而来。无论是科学技术上,还是整个文明制度上,皆是如此。”
莫提呼出口长气:“肖博士,虽然您的描述很美,但我觉得您依旧没正面客观地回答我,您到底用了什么捷径,能这么快确定人类思考的模型?”
“我说不出,如果一定要说的话。我只能说,是它自己暴露出来的。人类独立思考能力一直在走向干涸,人类思考的路径愈发单薄,终于有一天,它就完全暴露在那边。我和你强调过了,不是我有多厉害,只是我对它足够蔑视,所以当它出现的那一刻,我抢在其他人前将它指认出来。”
“肖博士,您真的是个非常有意思的人。”莫提感觉到她的避而不谈,给出一个无奈的微笑。
肖岳见此,便继续补充:“现在的人,看似越来越聪明,其实越来越简单。被不同群体割裂豢养,然后贴上不同的标签。当初始参数,比如宗教信仰,民族,归属组织等输入后,后面的影响因子其实真的不多。”肖岳似是略有深意地盯着莫提:“因为‘麒麟’和‘白鹳’真的很厉害,让人们就连在生理上,也变得越来越趋同了。”
在两人的对视中,莫提突然像是明白了什么,马上收住了笑意,神情变得严肃起来:“请你在这里等一下。”
他离开房间,过了一会儿,莫提再次进屋:“肖博士,很高兴地通知您,您通过了麒麟的第一轮面试。您现在可以跟我到另一个地方进行复试了。”
肖岳感到体内的狂喜,她感觉自己甚至需要额外调动精力才能控制脸上的表情保持平静:“但你们还没告诉我,让我来是做什么?”
“您等会就知道了。”莫提微笑着准备收走桌上水杯时,看到钢板做的桌面上有几个浅坑,犹疑地摸了一下。
肖岳此时已经走到门口:“那个房间在几楼?”
莫提赶忙放下水杯,代她走进另一个全封闭式的电梯:“在地下,另外,那不是个房间,而是一个工厂,是‘麒麟’的核心。”
“麒麟”一直以来都被建立在戈壁滩中,远离普通人的视线。科研学者们都知道进入麒麟工作,便意味着长达数十年甚至一辈子的漫长禁锢与隐匿,但它每五年一次的大型征选从不缺人报名。
在人类千年的现代文明史里,人类始终怀着巨大的好奇心不断向外探索,试图大声呼喊证明自己在宇宙中的存在,但向内里探索的征途却始终困顿。人们从未真正搞清过自己内里,我们的身体,我们的演化,我们整体或个人每一刻的状态的原因形成。
正如肖岳自己所说,即使她的模型准确率再高,她的模型也只能做到一个极其准确高效的,用于观察人类外向行为的预测机器。但是潜藏在具象人体下,内里间生物信号的传递,微观下基因排布的影响,这些答案,只有在“麒麟”与“白鹳”中才有可能找到。
只有这个地方,才有可能将人类合理地作为一个个实验对象,肆无忌惮地投入到海量的随机测试中。
正因如此,它才成了所有相关领域的学者心中公认的圣地,即使肉身被囚禁榨干,也要窥探这圣殿之中的天书,只为了让自己离毕生所求的真相更进一步。
肖岳也曾是其中之一。
二十六年前,在那场面试候场的间隙中,肖岳曾见到过一个被录取的女孩。那是个二十出头,皮肤白皙高挑的女孩,眼神还有些青涩稚嫩。她隔着窗户看到那女孩快乐地蹦起,不顾场合地拥抱着工作人员。
肖岳并不认识那女孩,故而她断定那女孩是行业内极其普通的基层研究员,甚至应该没有独立发表过什么出名的研究成果。而当年,肖岳已经是基因工程领域中公认的中坚力量了。
所以当肖岳得知自己初试就被淘汰的结果时,她震惊执拗地要求麒麟给出一个理由,却被告知是因为自己的外貌与年纪不符要求,顿时巨大的羞辱感涌上脸庞。她清楚地记得那天下午,当天她走出麒麟,在烈日50度的阳光下,她瘫坐在麒麟门口的长椅上,双腿因为愤怒剧烈地抖动,她只能拼命捶打着自己双腿试图控制他们。她觉得自己的整个身躯的内里都空了,眼泪与鼻涕沾满她的手背。
在急速下行的电梯中,肖岳闭上双眼,黑暗中听到自己蓬勃的心跳。她不由想起她那人生中最狼狈的一刻。
电梯重新打开时,映入眼帘的是一个狭隘纵长的房间,墙面裸露着不加修饰的水泥原色。
“一个距离地下几百米深的由厚重水泥浇灌而成的封闭房间。”
肖岳意识到自己身体内外所有可穿戴设备的信号已经失灵。莫提站在她身旁,可能因为身高差的原因,他故意微躬着身体,以让自己显得与肖岳亲近,降低肖岳的防备。
“肖博士,需要您配合做一次安检。”莫提示意肖岳进另一个房间。
“可我在进入麒麟的门口时做过检查了。”
“是,但您需要在这里再做一次。”
等肖岳做完一次更繁杂的安检后,她走出房间。莫提在房门口等待,他的身旁多出两名更加高大健硕,腰间明显配有枪支的男子。在肖岳出房间的那刻,马上分别一左一右站在肖岳的身后。
“肖博士,请往这边走。”莫提在前方向她引路。
肖岳就在他们的引领与看守下,穿过一条幽暗的长条隧道。
如同穿越了她那数十年蛰伏于黑暗的人生后,终于,她走进了“麒麟”的核心。
一股清澈的荧蓝色映入眼帘。和门口狭隘的房间完全不同,这里就像是一个大型的开放式工厂车间。除了肖岳一行四人,看不到其他人的踪迹。整个空间只有无数条流水线,按排摆放着规格统一的透明器皿,大部分都由透明的玻璃和塑料制成。正是这些器皿中的湛蓝色营养液,经过仪器冷白色光束的折射,使得整个房间发出如同阳光下浅海的幽蓝色光芒。
肖岳路过那些胎儿与刚孵化的婴孩。这些生命都被放置在器皿中,完全隔绝了他们的心跳与呼吸声。除了机器偶尔泵压时的声响,整个空间非常安静。
莫提全程仔细观察着肖岳的表情,看到她在看到一排排成形的胎儿时,露出一种诡异的兴奋。
“肖博士,这就是我们希望您来研究的课题。”
莫提指向他们正前方一个巨大的玻璃制成的圆柱体。肖岳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她隐约看到一个苍白臃肿如蠕虫般肌理布满褶皱的巨大肉块串在一根金属长针上,浸泡在营养液中,在整个透明柱体的容器中央漂浮着。
她围着柱体踱步一圈,抬头仔细观摩那一大坨肉块,直到看到一张人脸上模糊地印着五官,她才意识到这是一个人!一个没有双腿,没有头发,手臂被高悬的人。并且,肖岳的视线移到那肉块的下体:这是个女人。那根在远处就看到的敞亮的长针正是通过她的阴道刺入了她的身体。
一旁的莫提警惕地看着肖岳,不发一言,和肖岳身后的两个男子对视一眼。那两个男子都向肖岳身体更近一步。
肖岳注意到了背后的危机,她脸上似乎只出现过一瞬间的惊讶。在确认自己看清的一切后,她低下头,然后看向莫提:“我没想到你们会砍掉她们的双腿。”马上,她彻底恢复了之前冷漠的表情与语气:“这行为有些多余。”
“要始终让她们保持双腿张开的姿势并不方便,每次取卵针在体内吸附时,四肢总会出现强烈的抽搐。”
肖岳重新抬头凝视着那根长针,在液体的折射下它看着比一般取卵针更粗:“因为那很疼,我试过。”
“您也捐赠过卵子吗?我们没查到记录。”
“不,我不是捐赠,我是自己取来培养的。我需要胎儿到儿童的大脑作为实验对象,确认生物因素与社会因素分别对人类思考行为的影响。这个权重指数很难调。”肖岳望向莫提:“这才是我那真正的成功的关键。”
“原来如此,那就说得通了。所以,您是故意生产了自己的孩子,就为了让他们做您的实验对象,是吗?”莫提露出欣赏的表情,向背后两个保安做出放松的示意。
“是的,这是对我而言最简单的方式。当今的道德限制太重了。严重拖延了科学的进步。”
“好吧,那是您对科学的追求超越了体内的母性。”
肖岳瞥了一眼莫提:“人类现代文明发展的目的不就是为了摒弃原始动物的劣根性吗?在我看来,我所经历的一切教育和付出的努力,就是为了淘汰这些原始基因与外界社会强扣在我身上的属性,母性正是其中之一。”她的语气中满是讥讽:“其实我也曾尝试过直接用我的体细胞克隆,但残废率和早衰率太高了,无法正常投入使用。希望我来麒麟工作后,不会再有缺乏实验对象的困扰了。”
“当然。但您主要的工作对象还是她们,”莫提指了指圆柱体里的女人:“在这,我们称她们为‘蚁后’。”
“蚁后?”肖岳看着器皿里女人的躯体泡胀如溺死在河水中多日的浮尸,但她的肌肤却因为充盈着足够的营养透露着晶莹如玉石般油腻紧致的光泽。她觉得这个称呼十分贴切,她们无论是功能上或是外形上,确实像极了被囚禁在蚁巢中央,享受全巢集中的养分,却四肢萎缩,无法动弹的蚁后。
“您之前已经猜到蚁后的存在了吗?因为您之前说麒麟把人类培育的很相似。并且您看到蚁后时也似乎没有过多的震惊。”莫提问道:“但除了‘麒麟’与‘白鹳’授权以外,其他人没有渠道使用基因检测技术,不可能通过比对当今人类的基因得知这个秘密。”
“知道当前人类的母亲实际都是同一波人吗?”肖岳反问道,见莫提点头后,便说:“放心,我没有违规使用任何基因检测的技术。我说过了,我已经不愿再处理任何基因工程领域的相关工作了。
我完全是在分析我的课题数据时偶然发现的。我前面说了,在解剖我孩子们的大脑后,我大致确定了生理原因对人类思考模式的权重范围。为了验证我的权重指数的正确,我以十年为单位,分类汇总了近百年的人类数据,把这个权重数值代入,排除外界社会影响下,来找到单纯的生物性差异对人类思考的影响有多大。
但我意外通过行为决策的结果曲线,反向推导出近几十年间人们的生物性差异明显比三十年前要小得多,产生了一个巨大的转折,这很奇怪。然后我将近三十年的人类数据进一步进行分类,最终得到差异曲线,和存在直系血缘关系的人们的曲线形状非常相似。也就是说,现在的人们大部分都拥有相同的父亲或母亲。
当时我想的是,可能是你们内部匹配系统出了问题,出现不断使用top序列的优质捐献者的精子或卵子,而非故意。
直到后面我又调查了卵子捐献者的数量,确认当今自愿捐献与黑市流通的卵子数远不足以支撑当前的人口出生率。加上你们已经近30年没有公布过卵子精子的捐献者数量,以及确切的培育成功的出生人数。我意识到,麒麟与白鹳,是在故意地有计划地实行这件事。
这就是我所有的推导过程了。”
莫提听完后皱起眉头,他意识到麒麟的纰漏有太多,以至于一个外人如此轻易地推测出内部最高机密,他没有对肖岳的推导再做评价,反而说了一句:“因为现代人太自私了。
就如同你所说的,他们在餐桌上吃着肉块,却在责怪屠夫。只顾着自己眼前的利益,还要满足他们内里虚伪的道德。取卵的过程太痛苦了,对身体的副作用极大,根本不会有人自愿捐献。我们曾尝试过做各种广告,或是政策强制,结果这群自私的女人只会叫嚷着说我们在剥削他们使用自己身体的权利。他们从没意识到自己当前享受的一切,是建立在人类基本繁衍上,而且必然是要永远更优秀的不断迭代的繁衍!”
莫提一反常态地提高了音量,随后马上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他再次缓和自己的语气:“那群人只会埋怨,永远说不,自己却提不出任何一个可行的解决方案。所以,我们只能瞒着整个社会启动了‘蚁后’计划。
我们招募了大量年轻高智,身体强壮的女性,将她们改造为全人类的圣母。说实话,二十六年前,您曾参与过的那次征选就是为了招纳更多的蚁后。那次征选是成功的,中国女性的卵子质量非常高,我也是那一批蚁后的孩子。”
“那精子呢?”肖岳打断了莫提的话。
“精子的捐赠情况远没那么糟糕,毕竟一份合格的精液可以使用多次。不过现代人的精子质量也在逐年降低,捐献者的精液稀薄得和水一样。所以我们也在尝试圈养一些优秀男性,让他们定期产奶。”
“产奶?”
“哦,这是我们私下称呼的比喻而已。因为用机器手取精的过程就像是给奶牛挤奶一样。这个项目现在主要在‘白鹳’试运行中。不过最近‘白鹳’被黑客入侵,出现了重大的安全事故,不能带您连线参观。”
“其实完全可以参照卵子的提取方式,将男性囚禁固定后,直接切开精囊定期提取。”肖岳看到莫提神情尴尬,补了一句:“只是因为这样更高效而已,我没有别的意思。”
“生物进化的速度太慢了。男女生理结构的不同使得我们只能采取不同的方式。”莫提解释道:“但凡有更合适的方式,我们都不会那么不人道。。。”
肖岳见莫提说不下去了,便换了个话题:“那现在卵子数量和质量够吗?”
“勉强。我们已经招募了许多蚁后,但实验发现,一个蚁后最多能在药物刺激下单次提取出20颗卵子,这已经是极限。代价是这样会大大缩短蚁后的使用年限,从原本的20年降低到了10年。”
“10年?”肖岳喃喃自语。她想到那个得知自己被录取时,蹦跶着拥抱所有工作人员的女孩,那一头乌黑的长发,纤细高挑的身材,想象她被剃光头发,截去双腿,养成肥胖的虫蛹的样子。想到她在囚禁了短暂的十年后,营养液被抽干,坠落到地上,身体极速萎缩的样子。
“现在更短了。因为卵子的质量也在极速下降。”莫提打断了肖岳的想象:“我们原来采取的方式是人为造成脑损伤,让蚁后们陷入深度昏迷状态。但往往几年后,一般高频是5年左右后,卵子的质量会变得很差。即使身体的营养维持得再好,也无法阻止。所以我们想也许可以换一种方式,让他们的大脑产生真实愉悦的幻想。从而让她们生产出快乐的卵子,快乐的孩子。”
“那就直接刺激脑垂体,分泌多巴胺?内啡肽,催产素?”肖岳问他。
“都试过了,效果并不好。”
“有意思,她们能分辨这快乐是真实深层的,还是粗暴浅显的。”
“似乎是这样。”莫提将手背在身后,与肖岳一同凝视着器皿中的肉块:“您的研究成果能定位每个人的思考路径,就能帮我们知道每个蚁后心里下在想什么,我们便可以定制化地为她们制造虚拟体验,帮她们找到快乐。”
肖岳看了一眼莫提,又看了眼身后的两个保安:“让我猜猜,我难道是‘蚁后’计划实行后,麒麟第一个找来真正工作,而不是纳做蚁后的女性吗?”
莫提清了清嗓子,半晌后从嗓子眼里低声冒出一个字:“是。”
“我想你们找我,不仅因为我的研究,根式因为看到我研究中的残酷与冷血,所以你们赌我能成为第一个为‘蚁后’项目工作的女人,为这样一个对自己同性如此残忍的项目效力的女人。”
“是的。就是这样。”莫提语气坚决:“所以,肖岳博士,请问您愿意接受来麒麟工作吗?”
莫提伸出手,肖岳没有与他握手,但神情轻松地向他点头微笑:“我非常愿意。”
莫提长舒一口气:“太好了,欢迎您加入麒麟。”
莫提带着肖岳走上二楼,从上方可以更清晰地俯视到一排排看不到尽头的浸着蚁后们的容器。
“说真的,”莫提的语气明显轻松不少,大步走在肖岳前面:“我曾非常担忧一个女性对‘蚁后’项目的接受度,毕竟您知道的,历史中两次女权运动你们都表现的非常团结。。。”
莫提话还没说完,肖岳突然以肉眼不可见的速度用指甲抠出她身后两个保安的心脏,又划破莫提的喉管。
莫提转过头,睁大着双眼,嘴唇开合着似乎想要质问什么,但话还没说出口,就直接倒在地上了。
肖岳的动作很快,三人的鲜血没有流出多少。她蹲下来,用莫提的西装擦拭自己坚硬锋利的指甲。
从一开始她就说谎了,这二十多年间,她其实从未中断过对基因工程的研究。她必须证明自己是这个领域当之无愧的天才,她在自己身上不间断地做了许多次实验改造,除了让自己的容貌保持年轻美貌的同时,更把自己的身体改造得硬度,强度与速度都远超常人。只因为当时麒麟拒绝她的那个可笑的理由。
肖岳冲进控制室,早在她进门的那一刻,通过对整个空间设备的构造,控制台的操作界面,以及之前对近年来麒麟硬件采购合作商的调研,就猜测出了整个麒麟计算机系统的物理分布。她曾尝试过同时黑客攻击麒麟与白鹳,但作为总部的麒麟的网络安全明显做的更好。她只能成功黑进了白鹳系统,在对那里的系统进行攻击时,看到麒麟对于蚁后项目难题的资料,她便通过发布这个虚假的足够轰动的模型论文,为自己增加潜进麒麟内部的机会,就为了直接对他们的设备产生直接做出全面物理性的破坏。
她就是要亲手毁掉麒麟和白鹳。
肖岳精确快速地破坏了控制室的几大主要系统,所有维持麒麟内部的机器停止运转。
做完这些,她冲下楼,在停滞的机器前疯狂地用手臂撞击玻璃器皿,划破里面已经成型的胎儿的血管,一个又一个,直到有婴孩的鲜血喷射进她的眼睛,她才停下。她其实大可不必多此一举,所有器皿里的生命不久后都会终止。
她做这些完全只是为了泄愤。
在她多年对自己的身体狠心的改造下,她意识到自己身体早已成熟定型,再猛烈的改造也只能修缮一小部分。她永远都做不到,像这些携带优秀基因组合出生的新生儿般完美。他们的父母是集全社会精英后精心搭配的组合,而她的身上流淌着的,只是两个最普通的,做着工程师工作的工人的血液。
每一次,当肖岳看到那一张张更年轻,更美丽,带着更聪明的大脑的脸庞,看到他们十岁,五岁甚至更小的年纪就已经掌握了她青年甚至中年才能掌握的技术与知识,她的妒忌与愤怒直从心底深处窜起。他们才不是什么可爱的孩子,他们从来只是和她掠夺资源的恶魔!她暗暗发誓,终有一天,她要不惜一切代价,毁掉麒麟,毁掉白鹳,毁掉这里一切培育出的完美生命!
只有这样,直到此刻,她才感觉自己的体内终于重回安宁。
她累了。她全身沾满了黏腻的液体和淡粉色的血液,躬身坐在一个蚁后培养柱旁的仪器上。她现在只需要耐心等待,旁观一切的结束。
肖岳抬头看了眼面前的这具“蚁后”,蚁后的氧气供给与身体营养输送系统都已被暂停,再过十分钟,她就会彻底报废了。
肖岳看着“蚁后”下体那根刺眼的长针,她突然走过去,一拳打破玻璃壁,柱体内残余的营养液倾泻而下。臃肿的蚁后因为手臂被营养管牵连,仍保持被悬挂的姿势。肖岳走进玻璃柱内,折断了从地面伸高直入蚁后体内的取卵针,将那剩余的针头从她体内拔出,针头上粘连着铁锈与血肉。
“啊!”肖岳突然听到一阵像是释放的低吼。旁边的生命检测仪发出刺耳的长音。
这女人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