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世纪(第二节)
第二节·小春日和-一转语
只有短短不过二十天的光景;对我而言,却觉得已是许久没有和家人一起共度了。同古泉一树及朝比奈实玖瑠的会面使我更加疲惫。与古泉告诉我的近似于癫狂的言论相比,之前令我加班到焦头烂额的公司项目就如同幼儿园的习题一样微不足道。
经过一整晚的辗转反侧,我还是难以相信自己平凡度过的每一天,有可能是一种错误或一段蜃景。
然而疑点是明摆着的。
首先,她没有参加过文学部以外的任何兴趣社团,这是我至少能够肯定的事情。我也从未听春日提起过她认识古泉或朝比奈学姐中的任何一个。春日绝没有对我说谎的必要,因为她是熊熊燃烧的太阳,偶尔生成的太阳黑子也不过是令她简短蹙眉的小小烦心事罢了。而高中时期的我则在1.496亿公里之外的地球上使尽浑身解数,试图理解太阳温暖与和煦的成因。
十三年过去,我是否终于找到了答案?
我揉着因少眠而酸涩发胀的睡眼,勉强自己坐起身来。在沙发上将就的一夜使我整个肩颈都酸痛不已。
我最终还是没能按时到家。
昨晚与古泉分别前的最后一段对话从脑海中浮现出来了。只不过浮现的速度慢得就像是蜗牛爬,如同宿醉的酒鬼艰难地回忆自己“昨晚究竟开了几瓶”一般无谓且可笑。
“——考虑到每个人的生活、工作、休息时间的话,我想每周末活动一次的频率刚刚好。”站在居酒屋门前吹风的古泉对我说。
我先向终于抽出空出来吸烟的老板打过招呼,才闷闷不乐地答道:“你不要说得好像是社团活动一样。”
“哈哈,有什么关系?以老同学的身份共同行动的集体,不就是另一种形式的学生社团吗?”
“你我的年纪都已经超出‘学生社团’这个概念太远了。”我忍住以手扶额的冲动,叹息着说,“所以呢?所谓‘社团活动’的方式方法呢?”
“首先以北高为主要目标吧。”
“我猜到了。毕竟是一切开始的地方。从其他同学以及教师那里了解过去的情况,然后综合对比——这方式确实直观有效。”
“那就从下周六开始吧,看来你是同意了。”
“我没什么理由反对。反正上了你这条船。”
“可是,我想你还有一个疑问。”古泉悠然道,“打从一开始,你就注意到这个疑点了吧。”
“这种察言观色的本事,你应该去当侦探而不是记者。”我戏谑道,“你想过穿一件黑色披风,做一个在黑夜里行侠仗义的骑士吗?”
“哪里,只是各方面的嗅觉灵敏点,能嗅到气氛中弥漫的味道而已。再说,我这种职业还是更适合红色的披风。”古泉听懂了我在用知名的漫画超级英雄揶揄他,轻描淡写地糊弄过去了,“还是聊聊你的问题吧。”
“不错。我在你今晚一开始切入正题时就注意到了:既然在各自的回忆中,你我并无交集,那你怎么会知道我的绰号是‘阿虚’?又怎么知道我家的联系方式的?——如果真如你昨日所说,你并没有刻意调查过我的话。”
“是有人告诉我的。”我的话音刚落,古泉便立即答道。看来,他早已洞悉了我的想法。
“是谁?我的朋友吗?”
“这个人我们在谈话中提起过。”古泉不紧不慢地答道,“她的姓氏是‘长门’。”
长门有希。我将发胀的脑袋埋在手掌中,把思绪尽可能地延展到十几年前。
背景依旧是那间再熟悉不过的活动室。娇小的少女坐在窗边,双手捧着横跨各个领域的著作。如果说春日如她的名字那般代表“带来萌发生机的春季暖阳”,那么长门就是与之相对的“冬天静静绽放的雪花”。两个如此不同的人竟然能够在同一间活动室中和谐地相处三年,这是令我不止一次发出感叹的事实。
话说回来,我与春日决定结婚时的确曾给长门送去请柬,不过她并没来参加婚礼;之后我们给她发去了新家的住址和联系电话,但这些讯息也一样石沉大海。不知道古泉是怎样联系上她的。
“一会儿给那家伙打个电话确认一下吧……”
“嗯?给谁打电话?”
我抬起头,看见我太太顶着一头乱发,懒洋洋地倚在卧室门口。
“没什么,是工作上的一点小事。”春日绝没有向我说谎的必要。可我却带着负罪感对她撒谎。
“是吗。我昨晚都睡死了,完全没听到你回来的声音,真是对不起……”她边说边打了个哈欠,趿拉着拖鞋向我走来。目光本是慵懒地向我这边一扫,却忽然凝住了。
“你怎么连衣服都没脱——连毛毯也不盖上一条!”她整个人都清醒过来,抬高了语调嗔怪道,“万一生病了怎么办?”
“抱歉抱歉,我昨晚实在是困得要命……”我活动着僵硬的肩颈,答道。
“什么困得要命啊,怕吵醒我就直说,”她撅起嘴嘟囔着,“真是的,这么大的人了,还要让人担心……”
春日不待我回话,踢踢踏踏地走进洗手间去了。
今天是周六,我还有一周的时间为“社团活动”做准备。这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只是下个周末没得休息了。我看着洗手间关闭的门,脑海中又想起古泉、朝比奈学姐,甚至长门来。
这可不行。我用力晃了晃脑袋,一阵眩晕感袭来:在寻找真相之前,我首先得尽好家庭中的责任。我本以为春日会像往常一样洗漱很久,但她很快就出来了,头发还是乱糟糟的,看上去只是洗了手和脸。
“肩膀痛了吧?我来给你按摩一下。”她快步走到我身边坐下,毫不温柔地推着我的肩膀让我侧身。
如果是以前的春日,一定会在最后加上一句“这是特别福利,心怀感激地接受吧”之类的话。但如今的她只是用轻重适当的手法替我揉捏敲打。僵硬感渐渐消失,我的大脑也因血液流通而清醒过来。
感受着肩膀上的力道,我对背后的春日说:“你的头发长长了。”
运动着的手停了半秒钟。春日答道:“我最近也很忙啊。”
“我来帮你剪怎么样?”
手掌在我背上轻轻拍打了一下:“就你那个一塌糊涂的手法?我还想出门见人呢。”
“开玩笑的。”
春日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表示回应,又说道:“其实我有点想换个发型。长直发或者梳马尾。”
“请务必换成单马尾。不过,一天换一个发型也可以。”
春日扑哧一声笑了,又拍了我一下:“像学生时代那样?还真是令人怀念。”
“我的后桌是个每天发型都不一样、满嘴神秘事件的女生,这种体验可不是谁都能有的。”
“那当然。要是没有本大人,你的高中经历只会像白开水一样。”春日学着过去的口吻,手上些微加重了力道,“心怀感激地接受吧,这可是团长大人的特别福利!”
“是什么团的团长啊?”
“铁华团。”
“道路是会不断延伸的!等下,那位再怎么说也是英雄。”
“那就帝国华击团吧。”
“打算去银座表演话剧吗?《呼啸山庄》应该很适合你。”
“啰唆。”她敲了敲我的头,全然不顾我脑袋上那乱七八糟的鸟窝,“那就SOS团吧。”
“这又是什么东西?”
“‘让世界变得更加热闹的凉宫春日团’。不行吗?”她装出恶狠狠的声音,殊不知我听着只觉得可爱,“你就是本团长大人的第一个团员了。”
我笑了起来。这的确是春日会有的想法。即使到了今天,只要给她一个机会,她还是会毫不犹豫地建立起这种让人迷惑的组织,然后去寻找世界上的那些怪现象,成为一名了不起的探险家。我幻想着我与春日,再加上小春与日和,一家四口穿成印第安纳·琼斯那样,去北极、沙漠、雨林探险的样子。
“反正是休息日,今天带孩子们去游乐园吧。”我灵光乍现,将身子扭过一百八十度,变成正对着春日的姿势。
“真不巧,游乐园这周整修,下周才会开放。”面对我询问的目光,春日补充道,“恰巧前两天孩子们提起,所以我在网络上搜索了一下。”
“那就去公园、海洋馆,”我不想放弃,“或者秋叶原也行,最近好像在举办和少儿动画有关的活动。”
春日应该是被我突如其来的热情吓了一跳,第一时间没有说话。我看出她有些意动的样子,正想加紧攻势,忽然——
啪嗒啪嗒。呼啦啦。两个小小的身影分别扑进了我和春日怀里。
像是树袋熊。每次被孩子抱住,我都会有这种毫无道理的感想。好像初为父母的人都会因多种复杂情绪并行而出现各种千奇百怪的想法。
我怀里这只小树袋熊和她的孪生姐姐长得一模一样。二人都有着春日与我妹妹的外貌综合而成的特征。没有遗传我这平平无奇的长相真是万幸,否则对孩子们可就太不好意思了。考虑到春日和我妹妹皆是是万中无一级别的一等一的美人,这对姐妹长大后至少不会得什么“外貌焦虑”。俗话说“外甥像舅舅”,换个角度想,“侄女像姑姑”应该也没什么问题。
旁边的春日在小声提醒孩子们不要莽莽撞撞,而我怀中的日和已经抬起头来,用纯真的童音对我说:
“爸爸今天要和我们出去玩吗?”
我揉着日和的头发:“是啊。”看了一眼抱着小春的春日,我补充道:“妈妈也一起。”
“妈妈也一起!”日和与小春一起拍起手,欢笑着重复道。
“好啦,快去洗漱。”春日温和地吩咐道。两个孩子先后跳下来,手牵手蹦跳着走了。我注视着孩子们的身影消失在洗手间门后,才发现春日正用耐人寻味的眼神看着我。
“我可没说一定要去。杂志那边还有约稿呢。”
“推迟一天有什么关系?已经很久没有一家人出去玩了。”我捉住春日的手,“‘爸爸妈妈’一起去。”
春日的脸腾地红了,闪电般地缩回手,扭转头道:“别说这种肉麻的话……笨蛋。”她嗫嚅着骂了我一声。
别说春日,即使是说出这话的我,也感到有些忸怩。就算已经有了姐妹俩,我和春日也从来没有用“孩子她爸”“孩子她妈”之类的词汇称呼彼此。在外人面前,我们对对方的称呼是“我先生”“我太太”;在熟人面前,我们偶尔会叫对方“那家伙”;而在两人独处时,我还是会称呼她“春日”,她也还是叫我的绰号——这十三年来始终如一。
“这不是挺好的嘛,春日。”我呼唤着她的名字,“我们第一次叫对方‘先生’‘太太’的时候比现在还尴尬。”
“你这样说,好像我们一点儿成长都没有似的。”
“也不错。每天都像第一天一样充满新鲜感。”
“你的意思是‘七年之痒’之类的从来都没有过咯?”春日撇了撇嘴,恢复到正常的状态中来了。
“我可不会有那种东西。”我说,“‘我们所经历的平凡日常,也许正是接连不断发生的奇迹’。”
“什么?”
“这是我以前认识的一个在时定高中读书的朋友说的。”
“你的朋友还真多。”
“没有。我的朋友很少。”
两个早上起来未修边幅的人进行着拌嘴般的对话。若是不懂其中醍醐味的人,一定会觉得非常滑稽。但人生中最美好的那些回忆,正是由这些看似毫无意义的生活碎片一点一滴地拼凑起来的。
秋叶原,或称“AKIBA”,在定义上只不过是一条综合性的电器街。之所以强调“在定义上”,是因为自我孩提时起,秋叶原就已是御宅族们的聚集地。各式各样的电玩店、动漫店、主题咖啡厅等等,在整条街上鳞次栉比。在我看来,秋叶原有着这座城市里欠缺的惬意与活力;人们并非为了金钱奔走,而是由更纯粹的情感驱使。由于公园与海洋馆都已带孩子们去过,这次便选了秋叶原做目的地。对孩子们来说,平常的秋叶原未免过于“成人”,但这两天正巧在做少儿动画专题,像是手冢治虫、藤子·F·不二雄、宫崎骏等几位大师的作品自不用说,据说国外某些很注重版权问题的动画公司也有参加。有这些了不起的作品镇场,我想足以吸引孩子们的视线,隐藏街面上那些危险的店铺了。
春日因创作取材的缘故,无论是电影电视还是动画漫画,多少都会涉猎一点。我则动漫看的更多些,当然我并非御宅,只不过作为时代的一份子,总归有那么几部喜欢的动画。曾经也对女仆装、巫女服或是女服务生的装扮有过几分青春期男生的兴趣。尤其是——
——尤其是谁穿过。
我坐在汽车后座中间的位置,小春与日和一左一右,越过我叽叽喳喳个不停。驾驶员是春日,因为她不允许我“疲劳驾驶”。
一到专题会场,不待春日将车停稳,两位小粉丝便急冲冲地要下车;幸好被我一手一个,像抓小鸡一样拎了回来。这种热火朝天的性格,遗传自谁是一目了然的。
我带着姐妹俩下了车,将目光投向正在整理呢子大衣下摆的春日。
其实我很想让春日和女儿们一起穿母女装试试看,但这实在很难实现——盖因小春与日和虽然是双胞胎,却在衣品方面有着截然不同的喜好。就以今天为例,日和穿着可爱的长袖连衣裙,外罩一件开衫毛衣;小春则是选了看起来很“酷小孩”的少儿牛仔套装。两个外貌几乎一模一样的女孩衣品是如此南辕北辙,不过正是因此,我才不会将两人认错。
会场里人山人海,满是带着子女的父母,但这些大人并不是今天的主角。身着各种可爱角色玩偶服的工作人员在会场中走来走去,保护并满足着孩子们宝贵的童年梦想。童稚的叫喊此起彼伏,令本就没休息好的我略感头疼。但对孩子来说,这些喊声恐怕就像是强效兴奋剂一样吧。日和连招呼都来不及向我打,就牵着春日的手冲进熙熙攘攘的人流中去了。
“唉呀呀……”我习惯性发出一声叹息,接着向紧贴着我的小春伸出手,“我们去追妈妈和妹妹吧。”
与下车时的兴奋和激动截然不同,小春此时完全没有移动的意思。从我这大人的视角看去,小春的小脑袋左顾右盼,似乎在寻找什么,又似乎对周围的一切都不大满意。我有些惊讶。
“不追她们也可以哦。”蹲下身与小春平视,我用自认为善解人意的声音说,“爸爸陪你去你喜欢的地方吧。”
和春日一模一样的双瞳将目光锁定在我身上。嘴唇上下动了动,似乎说了些什么。
“抱歉,这里人太多了,爸爸没听清。”我凑近了些,“你再说一遍好吗?”
“……人太多了。”
“没关系,爸爸会陪着你。”
用力地摇头。幼小的身体整个儿摇晃起来。
“爸爸,这里有多少人?”
“唔……”我咕哝着挺直腰杆,四处望了望,“大约有一万人吧?也许更多。”
“我和其他的……小朋友,都是一样的吗?”
这根本不是一个还不够小学一年级学龄的儿童能够问出的问题。我不禁愣住,进而试图找到孩子心里的那根线。
“确实有很多很多小朋友。你看,大家都很开心。”
“我……我不想和他们一起‘开心’,”小春再一次环顾四周,声音变得更小了,“他们……看起来都一样。”
我明白小春的意思了。虽然匪夷所思,但我真的明白。尽管因为年龄的缘故并不能表达的很好,但她的想法和小学时期的春日如出一辙。我认命了的平凡人生,对于春日而言,只不过是“褪色的世界”那般无趣。现如今,无助地站在我面前的我的女儿,与那时的凉宫春日同样忧郁。还记得春日回忆过去,第一次对我表露这段心声时,我只不过是个什么也不懂的高一新生,听了她的诉说,最终也只能挤出“是吗”两个字来敷衍罢了。
这已经是十三年前的往事了。
我定下心神,扶住小春的身体:“你是觉得,你也和其他所有小朋友一样普通,没有任何差别,对吗?”
小春凝视着我,最终不情愿地点头承认。这动作有几分像春日,也有几分像小时候的我。
我微笑起来:“你年龄还小,也许并不能完全理解爸爸要说的话——但对我和妈妈而言,你也好日和也好,都是最最特别的存在。”
“特别?”小春的眼睛中仿佛出现了一丝亮光。
“是呀。对爸爸妈妈来说,自己的孩子都是无可替代的。而且等你长大了,你会认识很多很多的朋友;对于所有真心喜欢你的朋友来说,你也是独一无二的那个人。”
“日和呢?她也是独一无二的吗?”小春懵懂地问。作为一个五岁半的孩子,能想到这一步已经非常了不起了。
“是啊。没有了日和,小春就不再是‘姐姐’;反过来说,如果没有了小春,日和就不再是‘妹妹’了。这样一看,你们俩都是唯一的。”我尽可能用孩子能够理解的话谆谆善诱。
“嗯……”小春把目光飘开去,若有所思。阿童木和哆啦A梦从我们身边走过。
“其实……”小春没敢和我对视,也许是怕我责怪她,“其实日和喜欢的衣服我也很喜欢。”
“我明白,小春只是不想和妹妹一样,对不对?”
小春不安地抓住牛仔上衣的下摆,看上去随时都可能哭出声来。
我轻轻将她拥入怀里:
“只要方式正当,追求自己喜欢的东西没有错。”
小春把脸埋在我肩膀上,双手紧紧抱住我。她的身躯有些发抖,我知道这不是因为天气的缘故。
“——就算和日和穿着一样的衣服,小春始终是小春,并不会变成其他人的。”
肩膀上的摩擦感告诉我,小春无声地点了点头。她没有哭。这是姐妹俩最大的不同。尽管出生时间只相差几分钟,但她似乎天生就拥有身为“姐姐”的那份坚强。在有些时候,这份坚强甚至令我这个做父亲的自愧不如。日和偶尔还会撒娇耍赖,过分的愿望得不到满足时也会像所有四五岁的孩子一样哭鼻子。小春很少哭。我与春日养育双胞胎时绝不厚此薄彼,但小春自三岁起就会自发地把心爱的玩具和食物让给妹妹。做父母的我们惊异于大女儿的举动,却不经意间忽视了这种举动背后的意义。
在她幼稚的心灵里,可能唯有“与众不同”这个想法是完全属于自己的。这从某种角度上来说,是我们做父母的失职。春日是个纯粹的自由派,她认为让孩子自由自在地发展性格和爱好是最好的,父母只需要在必要时出手引导一下就可以了,我也一向认可她的观点。但——不得不再次对自己强调——我们不经意间似乎忽视了孩子内心真实的想法。
尤其是面对一个如此与众不同的小孩。
“想要玩具吗?什么都可以,爸爸给你买。”我哄着她,举臂指向不远处的摊位,试图转移孩子的注意力。笨拙的方式五年来都没什么变化。
小春看着我:“也要给日和买。”
“当然。”
小春重新振作起来,这让我大大松了一口气。等我站起身来时,才发现一位现场工作人员不知何时已站在我们边上。
“您好?”我询问道。站直了身子才发现,这位女性工作人员个子比我矮很多,难怪我第一时间没注意到她。她胸前挂着一张临时工作许可证,看来是临场过来打工的帮手人员;工装帽下一头蓝色的长发如同瀑布一般直至小腿,蔚为壮观。
“哎呀抱歉抱歉,我还以为小朋友身体不舒服,想来看看有没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工作人员眯着双眼笑道。
这句话只能信一半。我十分清楚。这位工作人员应该更害怕我是什么来路不明的儿童犯罪者吧。
“没有没有,只是孩子有些闹别扭而已。”我理解工作人员的担忧,自然不会生气,“让您费心了。”
“职责所在,应该的啦。”工作人员大方地摆摆手。
“喂,泉!你在那儿磨蹭些什么?这些礼品要赶紧送到主舞台那边去!”另一位工作人员冲她喊道。
“糟了,是武本大叔!”这位姓“泉”的工作人员像受惊的猫咪一样跳了起来,短促地向我鞠了一躬,急匆匆跑走了。
“这位姐姐真有趣。”
无趣的人是不会来儿童动画专场做临时工的。尽管这想法有失偏颇,但我还是真心这么认为着。
接下来的时间,我带着小春畅游在或新潮或经典的动画世界之中。她没有提出要去找妈妈或日和。看着她终于回归童真的笑脸,我自然也不会扫她的兴,只任由她牵着我的手四处奔波。我曾自满地认为,自己虽非传统意义上的严父,但绝不会过度宠爱女儿;但就现在的情况来看,我即便被称为“女儿控”也不为过。我手上大包小包的儿童玩具就是证据。
我只好认了自己已成为搬运工的现实。小春正在距离我十步左右的地方冲着樱桃小丸子和龙猫开怀大笑。我一边留意着她,一边稍微放松心情,欣赏着会场里各种穿着ACGN角色服装的COSPLAY爱好者。从我面前走过的角色有的是当年大热,有的则偏冷门。无论一个角色大众风评如何,一定都会有人喜欢。
手机铃声忽然响起,是代表“春日来电”的特别铃声。我把注意力从不远处互相攀谈的假面骑士DECADE和小鸠那里收回,将手中的包裹放在地上,摸出手机接听。
“喂,阿虚,你在哪儿呢?”
熟悉的声音,熟悉的话语。时光突然就飞回到十三年前去了。即使当搬运工也任劳任怨的我;单刀直入,说话绝不拖泥带水的春日。看来是怀旧的环境勾起了我的回忆。
“在樱桃子老师和宫崎骏老师的作品展台这里。”
“我们在主舞台,表演刚刚结束。日和说肚子饿了。”
“那我们在入口处会合吧。对了,小春玩得很开心。”
“日和也一样,刚才竟然对我说她长大以后要嫁给赛罗奥特曼。”
主舞台是特摄舞台剧。好厉害的主办方。
我叫上恋恋不舍的小春,向樱桃小丸子和龙猫道别。
还有一段小插曲:就在我们往外走的时候,那位姓“泉”的工作人员找到了我们。
“现在开心了吗?”泉向我打过招呼之后,些少弯腰,对小春说。
小春灿烂地笑着,做出肯定的回答。泉摸摸她的头,转而对我说:
“小朋友开心就太好了。所谓动漫也好游戏也罢,都该是给人带来快乐的作品。”
我并不反感健谈的人,因此接受了她的善意:“这也是优秀动画作品存在的意义之一。”
“虽然外表看不出来,但先生您很懂这里面的价值嘛!”
“别看我这样,以前也闹腾过一段时间的。”
“能感受到二次元作品中的美好的话,一定能成为一个好父亲的。”
我并不能将“二次元”与“父亲”联系在一起。但这明显是一句夸赞的话。
“借您吉言。”
“不小心扯远了。我叫住您其实是为了给您这个。”泉将一个小盒子展示给我看。包装颇为精致的礼品盒,里面装得是这次活动的特别纪念品。
“刚好有多,我正想着‘分给刚才那位不太开心的小妹妹好了’,您就带着她出现了。俗话说‘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嘛。”她看了看我被占满的双手,干脆将礼品塞到我的口袋里——全然不顾我的推辞。
“就这样。要开心喔!”她对着小春眨眨眼,接着风一般地跑走了。
明明是看上去会有些怠惰的人,却意外地雷厉风行。
小春从我口袋里拿出纪念品盒,怔怔地发愣。
“只有一个,你留下吧。”我鼓励地对她说,“妹妹那边我去说。实在不行我再想办法弄一个。毕竟是大姐姐送给你的礼物。”
小春看看盒子又看看我,重复了好几次,最后还是说道:
“我想……我想把它送给日和。”
回程路上。依旧是后座最中间的位置,小春与日和在我两边,早已在归途的颠簸中沉沉睡去。春日在前座开车。马尾辫有些松了,几绺头发溜到她的耳边。
“本以为只有孩子会开心,没想到我自己也沉浸其中。”我轻声说。
“你以前很喜欢樱桃小丸子或是龙猫?我怎么没印象。”
“不是指某个特定的作品,而是这种氛围。”
“啊。那我就明白了。”
“不知道长门会不会看漫画。”我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
“长门?你是指有希吗?怎么突然提到她了。”春日饶有兴致地问。
“……怀旧嘛,忽然想到而已。”
“是吗。”春日没有追问下去,“我想应该不会吧?毕竟她以前看得那些书我连名字都搞不太明白。漫画……有点想象不到。”
“我那时很好奇。长门的那些书……她真的看得懂里面的内容吗?”
“这就是她可爱的地方嘛。”
失策。我差点忘记春日自己就是个怪人。换作是我的话,有关长门有希的一百个可爱之处里,一定不会有“看别人连名字都看不懂的书”这一项。
“可爱……也是。”我附和着,“还有七夕节那时候,她竟然许愿‘变革’‘和谐’什么的。虽然你的愿望也够夸张了。”
“我的愿望?”
“你忘记了?什么‘世界中心’之类的……”我的印象有些模糊,只能模棱两可地提醒她。
“七夕节?愿望?阿虚,你在说什么呀。”春日通过后视镜和我对视一秒,“我在北高哪里许过什么‘七夕节愿望’呀。”
“你自己都忘记啦?当时可是煞有介事的呢。还对我们科普地球到牛郎星织女星的距离。”
春日双手紧握着方向盘,严格遵守安全驾驶守则。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说道:
“你一定是累昏了头了,阿虚。无论是我还是有希,我们从来没有做过这种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