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骚纂义(个人整理版)-第一大段第八节
据1982年中华书局版游国恩《离骚纂义》简注音义。

悔相道之不察兮,延伫乎吾将反。
王逸曰:悔,恨也。相,视野。察,审也。延,长也。伫,立貌。诗曰,伫立以泣。言己自悔恨,相视事君之道不明审,当若比干伏节(即殉节)死义,故长立而望,将欲还反,终己之志也。
陈本礼曰:道,死直之道。君之不察或昧于一时,己之不察则迷于一世。倘君心可格,何妨再图悟主之方,故有延伫将反之思也。
又曰:相字诸家皆作辅相字解,误也。
谨按:自此以下,至芳菲菲其弥章二十句,亦设辞也。相道者,以视察路途比审择自处之道也。意谓己之决心,伏清白以死直,如此自处,固不失为贞介之操,且为前圣之所厚许;顾吾念之,謇謇之为患,我知之矣,然岂不可以洁身远引,以图自免于罪戾哉?(下文步马持丘、退修初服,即申言此意。)是则向之立志孤行,一往不返者,未始不可以改,此所以有延伫将返之意也。自章句误解相道为相视事君之道,于是踵袭之音,或以为同姓与异姓之事君不同;或以为宾相先道之人;或以为辅相之道,而君不见察;或以为悔吾之道夫先路者,其相道容有或差。其甚者,且以相道为指君侧之人;或竟牵涉楚王,以悔相道之不察,为指君之悔悟,此真愈说愈歧,误而又误者也。林云铭陈本礼二说大致不差,然犹不免支蔓。顾成天王凯连之说极简明;惟于相道,顾氏无解,而王氏更以困惑于旧说而误。
回朕车以复路兮,及行迷之未远。
王逸曰:回,旋也。路,道也。迷,误也。言乃旋我之车,以反故道,及己迷误欲去之路,尚未甚远也。同姓无相去之义,故屈原遵道行以,欲还归也。
朱熹曰:言既至于此矣,乃始追恨前日相视道路未能明审,而轻犯世患,遂引颈跂立,而将旋转吾车,以复于昔来之路,庶几犹得及此惑误未远之时,觉悟而还归也。
谨按:以上四句,朱熹谓悔于轻犯世患,而将复于昔来之路;夏大霖谓回车复路,作自全计;戴震谓犹言焉往而不得吾之好修,意皆近之。黄文焕钱澄之皆以屈子之思改弦而易撤者,为恐其昔之导君者,或有差误之故,此大误也。果尔,何以解于下文步马驰丘之数语耶?故钱氏于下文不得不以为又作一转,是盖由于未能深达此节文义,以致生死此纠葛也。朱冀龚景瀚之误,正与此同。奚禄诒(清初学者)以悔相道以下四句为一反一正,亦支离非文义。又古人心中,视兼济与独善为人生二途,而均不失其正者也。离骚此节所云,亦以示思想之曲折、情感之波澜而已;犹下文设为去国远逝之辞,作用正复相似。而汪瑗遂谓屈原真已隐去,并不厌其烦,反复著论,真不惜以厚诬古人成其曲说者也。
步余马于兰皋兮,驰椒丘且焉止息。
王逸曰:步,徐行也。泽曲曰皋。诗云,鹤鸣于九皋。土高四堕曰椒丘。言己欲还,则徐步我之马于方泽之中,以观听怀王。遂弛高丘而止息,以须君命也。
谨按:焉,于是也,说详王引之经传释词。且焉止息者,言聊且于此处止息也。二句设言既不复坚持昔日之志矣,故于回车复路之后,息影岩阿!优游自得,而亦不失其高洁也。王逸陆善经须君命之说,非文义;董国英之说穿凿;余萧客王凯连之说大谬。
进不入以离尤兮,退将复修吾初服。
王逸曰:退,去也。言己诚欲遂进,竭其忠诚,恐重遇祸,故将复去,修吾初始清洁之服也。
谨按:二句承上启下,谓进仕而未合于君,且遭祸尤,故将退隐以自修也。此既为上文回车复路、步皋驰丘等句作结,又启下文荷衣蓉裳、高冠长佩各句。进谓仕,退谓隐。进不入者,进而未入也。王逸徐焕龙说近是。朱熹谓进既不入,甚确而未详。诸家未喻进不入三字已含一转折,故仅释为进入,或仅释为不进,皆非文义。钱杲之以进为进谏,以服为事,俱非。张凤翼以为徘徊于忠君洁己之间,盖未悟此处实无徘徊之意也。离,遭也,洪兴祖说是。刘梦鹏谓可以无尤,亦误解。其实当云进而不入,且以遭尤;彼之所谓进而不入,亦只是不进之意耳。
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
王逸曰:制,裁也。芰,菱也,秦人曰薢茩。荷,芙蕖也。芙蓉,莲华也。上曰衣,下曰裳。言己进不见纳,犹复裁制芰荷,集合芙蓉,以为衣裳,被服愈洁,修善益明。
谨按:芰指菱叶,浮生水面,与荷为近,故设想杂取之而为衣。王逸洪兴祖吴仁杰李时珍段玉裁张云璈诸说并同。缘王逸注有秦人曰薢茩之语,遂致马永卿等人之疑,以为薢茩当是决明。然决明陆生,岂能与荷叶并提?虽古或有异物同名之事,其不当以辞害意明矣。又周拱辰张云璈以荷与芙蓉重复,疑是木芙蓉,非也。无论屈子以芳草为寓言,不必实有其事,况莲荷虽出一本,而花叶自分,宁得谓之重复耶?
不吾知其亦已兮,苟余情其信芳。
汪瑗曰:不吾知,言世俗之混浊,不知己之奇服也。涉江曰,余幼好此奇服兮,年既老而不衰;又曰,世混浊而莫余知兮,吾方高驰而不顾,是也。五臣独以君不知我言,非是。其亦已者,不求人知之词,即论语人不知而不愠之意。苟、信,皆诚也。情,情实也。芳字是借芰荷芙蓉而言己德之馨香而不臭秽也。洪氏解作香草也,非是。
又曰:二句乃倒文法,本谓苟余情其信芳,则虽不吾知其亦已矣,又何伤哉。
谨按:此二句当以汪瑗之说为近是。唯不吾知乃泛言,概指朝野。汪氏以为专指世俗,而以五臣言指君者为非,其泥正与五臣同。又苟为假设连词,虽亦可训诚而作用不同。汪谓苟、信皆诚也,盖未分词之虚实,易致误解。信芳犹信姱之意,芳指香洁,承上荷衣蓉裳而言。洪兴祖以为此处亦用作白芷之别名,故释为香草,汪氏之驳之是也。又汪氏以二句为倒文法,亦确。
高余冠之岌岌兮,长余佩之陆离。
王逸曰:岌岌,高貌。陆离,犹嵾嵯(音cen、cuo皆阴平),众貌也。言己怀德不用,复高我之冠,长我之佩,尊其威仪,整其服饰,以异于众也。
王念孙曰:陆离,有二义,一为参差貌,一为长貌。下文云,纷总总其离合兮,斑陆离其上下;司马相如大人赋云,攒罗列聚业以茏(音龙,古书中草之类)茸兮,衍曼流澜痑(音史,众多)以陆离,皆参差之貌也。此云高余冠之岌岌兮,长余佩之陆离,岌岌为高貌,则陆离为长貌,非谓参差也。九章带长狭之陆离兮,冠切云之崔嵬,义与此同。
谨按:陆离之意,应取王念孙说。汪瑗胡绍煐亦言之成理,可备参考。
芳与泽其杂糅兮,唯昭质其犹未亏。
王逸曰:芳,德之臭也,易曰,其臭如兰。泽,质之润也。玉坚而有润泽。糅,杂也。唯,独也。昭,明也。亏,歇也。言我外有芬芳之德,内有玉泽之质,二美杂会,兼在于己,而不得施用,故独保明其身,无有亏歇而已。所谓道行则兼善天下,不用则独善其身。
谨按:芳泽杂糅,自是承上文而言,盖谓既退以后,修吾初服,芳洁其衣裳,泽润其冠佩,香泽杂糅,美德在躬,而不失其明洁之质也。九章思美人曰,芳与泽其杂糅兮,羌芳华自中出。芳与泽为芳华自所出,其非一洁一秽可知。又九章惜往日曰,芳与泽其杂糅兮,孰申旦而别之。此非谓芳与则当区别之,而谓贤者兼有芳泽,无人识别之也。王逸主席之注不误。惟钱杲之以为杂糅于小人,遂启朱冀鲁笔陈远新王凯连等人之异说,近人郭沫若先生亦据诗秦风无衣郑注而谓芳香与污垢混淆,均录以补参。
忽反顾以游目兮,将往观乎四荒。
王逸曰:忽,疾貌。荒,远也。言己欲进忠信,以事辅君,而不见省,故忽然反顾而去,将遂游目往观四荒之外,以求贤君也。
谨按:反顾游目,义本相承,言回顾而又纵目瞻眺,以摄起下句往观四荒;诸家多以反顾为自视己身,失之矣。往观句,章句释为求君;五臣以下,又多一位求知己、求同志之人;且有以为求君兼求贤者。此皆误以下文有周流上下及上下求索数段而预侵之,以为文章之起伏脉在此,不知文义夹杂而不可通也。此处往观四荒,但云洁身远游以避尤耳,岂得径以求君、求贤当之乎?戴氏以为无往不自得,意似近之。观为览观之意;陈本礼于此释为示,亦可参;唯谓楚辞凡用观字皆从示义,则谬说也。
佩缤纷其繁饰兮,芳菲菲其弥章。
王逸曰:缤纷,盛貌。繁,众也。菲菲,犹勃勃。芬,香貌也。章,明也。言己虽欲之四方荒远,犹整饰仪容,佩玉缤纷而众盛,忠信勃勃而愈明,终不以远故改其行。
谨按:自悔相道之不察,至此凡二十句,文义一贯,皆言回车而复路,退修初服之事耳。盖谓我既擬变易曩(音囊,从前的)之态矣,何妨洁身隐退,不涉世患,荷衣蓉裳,高冠长佩,以保其太璞之完。此奇服冠佩之芳泽,亦岂不缤纷繁饰,芳菲弥章,足可自慰于心乎?盖言既进不见用,即退而自修。缤纷二句,即总束上文衣裳冠佩言之。此处断不容杂以求君求贤之枝节,以碍文义也。
民生各有所乐兮,余独好修以为常。
王逸曰:言万民禀天命而生,各有所乐,或乐谄佞,或乐贪淫,我独好修正直以为常行也。
谨按:姚鼐等谓常当作恒,虽与下惩正叶,然庄忌哀时命云,举世以为恒俗兮,固将愁苦而终穷,似楚辞并不避恒,疑惑江说近是。又此二句应连下二句为解,详下。
虽体解吾犹未变兮,岂余心之可惩。
王逸曰:惩,艾也。言己好修忠信,以为常行,虽获罪支解,志犹不艾也。
刘梦鹏曰:惩,犹戒也。承上文言虽反顾游目,可以遂初,但己好修为常,祸殃不惮,岂真离尤是惩,遽生退心哉。回车之说,盖假设之辞耳。
谨按:民生以下四句,承上二十句而为之一结,谓虽因避患而欲隐退,然仍繁饰缤纷,迥异俗态,盖此好修之志固誓死不变也。人生各有所乐,余之性则在此耳!前此虽因好修而罹尤,余之心岂因受创而悔改乎!体解应释为支解,泛指为死,不足以显其意气。体解句为倒装文法,言吾虽体解而犹不变好修之初志也。意重体解,故以先主语也。惩义当从旧说,刘梦鹏训为戒,意亦相通。五臣训惧,洪氏驳之是也。
以上二十四句为一节。
自篇首至此,凡百二十四句,为通篇第一大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