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合集(七)四季予你
注:作为高木同学十周年庆典预热
春——翻花绳

这世间的一切,皆有前因后果。
若不是冬天舍得离开,春天也不会踏着祥和的脚步,带着温暖的气息,如期而至。
要不是新鲜的色彩取代单调的洁白,风儿也不会裹挟一份清香来掩盖自身的寒冷。
要不是旭日东升,晨光四照,也不会有振翅的飞鸟,以及抬头挺胸的闲花野草。
要不是高木在自己的课桌上用手指捣鼓着什么,西片好奇的眼睛也不会直盯着她看。
“你在干嘛,高木同学?”
“我啊,在翻花绳。”高木脸上带着恬淡的笑意,回答了西片。
反正早到的她也闲着没事干,除了捉弄一下早值班的西片,就顺便活动一下自己的双手,也能让大脑保持清醒。
“翻花绳?”西片一看她手上错综复杂的线绳,立刻摊出双手,露出不屑的笑容,“那不是小孩子玩的游戏嘛?”
“我觉得很有趣哦,你看。”高木把手上的成品展示给他看。
“这是…”看不出其中图案,西片眉头一皱。
“东京铁塔。”高木收回手继续翻着绳子,随即又一个图案跃然手上。“这是扫把。”
“好厉害。”西片看她把粉色绳圈玩的得心应手,不由得感叹。
“你也来试试吧。”高木将绳子递给他,繁杂的样子一下恢复成普通的圈圈。
西片先是一愣,而后不好意思地摆手拒绝:“不,我就不用了…”
“西片难道不会玩吗?”
高木只是予以西片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便被下意识认为这是“比小孩还不如吗”这般嘲讽拉满的蕴意。
“什么不会,我小时候有玩过不少花样呢!”先前的拘谨瞬间被不必要的怒意取代,高木的激将法不管何时都能对他效果显著呢。
“那么,先从五角星开始吧。”见西片不假思索夺过她指尖上的绳圈,高木笑着給出指示
“这还不简单!”西片紧忙摆弄起来,下一秒就犯难了。“呃…”
长长的绳子夹在拇指与食指之间,这才刚起步,然后用另一边的食指从下方挑出后面的绳,极简的“老鼠头”就这样出现了。
然后,然后…接下来什么来着?
绳子放的位置不对吗?还是挑的绳子不对?西片登时一头雾水。
“嗯?怎么没动静了?”来自高木的发难,让西片心头一紧。
这个时候要是认输,绝对会被她狠狠嘲笑一番的!一想到前阵子做值日被她捉弄了三次,西片真是有苦说不出。为了不让她再变本加厉,自己必须要坚持到底。
“应该是这边吧…”西片打算用其他指头支撑这个绳圈,随后凭着记忆胡乱摆弄,该挑的地方都挑完了,然而显示出来的却是无法用言语乃至笔墨形容的“四不像”。
这让西片看得很郁闷。
童年时期能把翻花绳耍的登峰造极,如今因为久未训练变得生疏。他不禁为适才的夸下海口感到懊悔。
本以为高木见状会毫不留情地开口损他,哪成想她连人带椅把自己挪到西片身侧。
“连最基本的步骤都不会,肯定变不出什么花样的啦。”高木指了指西片手上的“劣质品”,指导的语气满是温柔。
“你移过去一点。”她说。
西片虽然掩饰不住满脸羞涩,但也乖乖配合。
“我先教你‘开A’式好了。”
高木无所避忌地握住他两只手,没想到对方来这么一出的西片瞬间一激灵,脸红得更加厉害,只是不能乱动生怕撞到了她,于是任由她掌控自己的双手,目光则是向窗外看去。
几片早樱飘过他的眼帘,窗台留不住,任其坠落到不知所向的地面。
远山如黛,因云雾尚在其中缭绕。而波光粼粼的海面,是经由和煦春光,赶走了缕缕轻烟。
阵阵莺啼透过不密封的窗,捎来几许和高木一样的悦耳动听萦绕他耳旁。这春天的美景,无论过多少年都能轻而易举攫取他视线…
“…这样就好了,西片。西片?”
“啊!怎么了?”听见高木呼唤,神游物外的西片赶紧回过神来。
“你有好好看吗?”高木提出质问,摆明认为他刚才分了心。
“呃…有吧。”西片心虚回答,如此反应便让高木一眼看出他根本没看方才手把手的教程。
高木轻轻叹息,似有无奈之意,抬头便是心生一计:“我看这样吧,西片和我一起翻。”
“阿?!这…”西片不敢置信地看着她,那岂不是要让自己和她有身体接触?
“这是西片分心的惩罚哦。”高木的语气貌似掺杂一丝谴责,眼睛直勾勾盯着他怪可怕的。
“呃…”照这个不由分说的语气,西片已经是理屈词穷了。
“那我先来。”说罢高木又开始整出花样。同样的,娴熟的她又迅速完成了一个图案:“请吧。”
“这次是…”西片又猜不出她搞的名堂。
“银河。”高木问出了一语双关的话来:“西片你会过来的吧?”
西片看着这个近乎雕刻师所精心打造的镂空作品,正带着两只白皙修长的手试探着靠近,一种忐忑不安的情绪涌上心头,额头不经意渗出不少汗水,双手也在发抖,但和春寒料峭无关。
过来?是指翻花绳吗?还是…
她说的话与当时林间学校那一晚的记忆重叠,搞不清楚明明事情过了这么久,却在他心里面依旧被翻新。然而就是忘不掉。
和她的点点滴滴,她的样子,她的神态,她的一举一动,每个有关她的,似乎都被收进一个专属于美好回忆的特殊文件夹。
——怎么删,也删不掉。
西片摆了摆头,强行说服自己,这只是翻花绳而已,要是因为这点就害羞畏葸不前,那可正中了她的下怀,千万不能让她得逞!
颤动的手最终凭着勇气伸出去,小心轻轻,别碰到对方的手刺激了神经——谨小慎微的西片,终于好不容易挑起高木手上的线绳。
他还是太小看高木的大胆了。高木以西片的动作为始,持续变弄着,好几次和西片的手指产生碰撞,西片只觉得被碰撞的好像不止手指,更是心里那头小鹿——当然,他还是有遵照高木给出的指示,只是太过紧张,期间搞错了几个步骤。
“完成啦!富士山~”高木看着自己和他共同合作的完成品,脸上不免挂上幸福的笑容。
“为什么…”西片一时间想不明白她做出这个东西的用意。
“西片之前不是说过,很想去看看富士山吗?”(漫画61《彩票》)
高木的一句话,牵动了他的记忆长河,不一会儿就从那个文件夹,找到了同样珍贵的碎片。
“那个啊…高木同学居然还记得…”后知后觉的西片不免惊叹高木的记忆力。
“只要是有关西片的事,我都会记得哦。”高木边说,边凑近西片的脸庞。
日光打在她脸上,与发丝映出的光一样明亮。
除了她,西片再也找不到其他和春季媲美的存在了。
“不过啊——”高木刻意拉长语调,语气甚至带着浓浓的调皮味儿。
“明明一开始觉得翻花绳很小孩子气的西片,最后也跟着玩起来了呢~”
哪壶不开提哪壶,向来是高木定时为西片的心动建设的炸弹。感觉自己无可避免再次被耍了的西片,气愤地将手中的绳圈归还给她。
随后从高木乐开怀的笑声中,传来拉门外的声音,是急促的脚步声,不过跑远了。
“啊,好像有人来了。”高木瞬间止住笑,转头向门口望去,拉门却迟迟没有回应。
西片在愣神片刻也忽然意识到一件事:“对了,天川同学她们怎么还没来啊?”
“对啊,明明这个时候她们早就在门口了。”
门外——
“小友佳里你干嘛啦!”被天川友佳里拉着跑的日日野美奈不满抱怨。
“身为班长不能迟到哦?”同样被拉着的月本早苗面无表情语气毫无波澜地说道。
“少啰嗦!总之我们等多五分钟再进去吧。”天川把两人拽到楼梯口,下面由她来犯花痴作为胰岛素三人组的尾声。
(啊啊啊…那两个人的距离这么近,难不成是在培养感情吗?两人挨得这么近还能做什么呢?不会是…啊啊啊!)
和喜欢的人在一起,无趣也会变得有趣。

夏——外卖

骑着摩托车,奔驰于马路,顶着大太阳,和时间赛跑——简短一句话,概括了西片身为体育教师的暑假生活。
由于去年暑假的载客兼职受疫情影响,每个人都足不出户使得生意越做越差,好在西片辞掉那份兼职没多久又找到了这个送餐的,心想又是一个新体验,也能当做锻炼身体的一部分。刚好邻居家的摩托车近期闲置着,于是向邻居请求后,他索性接下这份新工作。
哪成想这样的决定,让他再一次体验奔波劳碌的生活,一接到订单,无论多远都要快速抵达某家餐馆或咖啡馆等待取餐,然后确保客户点购的餐饮必须完整无缺才能将其送到目的地。
所幸没拉下安全帽镜片,免得口罩累积的汗水没法吹干,贴在口鼻难受的一批。飕飕拂面的凉风顺带消解了他背后的粘稠,却不能钻进安全帽里,他能够感受到头上严丝合缝的安全帽内已经把分泌出来的汗水聚成小水潭。
还是先把食物安全送达吧。
转动手柄,再次提速,手机传来的客户催促已容不得他看风景,更别说闻着葳蕤草香,听着飞鸟鸣啭。绕啊绕,超过好几个车辆,收到非常地道的祖安问候,也只是回头予以憨笑表示临时歉意。
过了不久,他来到一栋看起来有些年代的单层房子,西片下了车,揿了下门铃,片刻之后从屋内出来的是个同样戴口罩的小伙子,自己也从身后的外卖箱取出他订的食物。
“一份牛肉盖饭,一份咖喱饭,两杯橙汁对吧?”
“是的,谢谢你!”
确认了订单,他也满意的收到食物,看着又一个客户给自己打了个普普通通的评价,他万般无奈叹气,随后又跨上摩托车离去。
就算体力好如他,也不可能全天无休,所以骑在路上的他,正想着附近有什么地方可以坐下来歇息。刚好瞟见不远处有张长椅,便转进通往里面的小路,靠一旁停驻。
脱下安全帽,他扭了扭酸疼的脖子,头发挥洒的汗水,在太阳底下一个华丽转身,旋即蒸发。从车筐取出新口罩替换掉之后(据说戴超过四小时以上,口罩的防护效果会打折扣),他慢慢来到长椅跟前,虽是木质,但因为吸收不少太阳热能使之热乎,西片在长椅上反复弹跳,等到臀部终于适应了才稳稳落座。
反正这时候还没有订单,西片可以趁这段时间放松自己,但不至于能把口罩摘下。
一开始先是百无聊赖地望天,状若绵羊的闲云成堆缓缓向前。再来环顾四周。停在电线杆的鸟儿似乎有说不完的话题,唧唧喳喳;路边不知是谁种植的菥蓂,开出了娇小玲珑的白花。看着这一切,他竟然开始思考人生。
生活为何如此辛苦?还不是为了钱,为了养家糊口,为了今后美好的未来,为了实现自己的理想。聪明人往往会投机取巧,可他无论从里到外都属于平庸,至于今时今日所得的幸福,多半是靠长年累月的兢兢业业,还有那微不足道的小确幸。往后的日子没那么容易,他还得用自己的双手努力打拼。
不过…他反而有些希望,可以利用暑假做自己喜欢的事,哪怕宅在家里无所事事,也好过在外头忍受日晒风吹又雨淋。
糟糕的生活,远比妻子的捉弄来得痛苦。怀念起昔日只有课业和捉弄困扰的初中生活,西片不由得长叹一口气。人生就是这样,短短几十年皆不胜唏嘘,然而再怎么叹惋,自己选择的路终究要前行。
不久,有个男子同样劳累,坐在了西片的左侧。感觉到身侧有人的西片,转头一看,脸上顿时写满了诧异。
眼前这人…感觉好眼熟。他出神一阵,才想起来这人好像每个晚上都会坐在自家楼下的矮墙,孤零零吃着打包的饭。
见对方不戴口罩,仿佛不把疫情当一回事,西片警觉性地向右挪了挪身子。“那个…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地呼唤他。
闻声转头看向西片的男子先是一愣,才说道:“啊,那间公寓的体育老师啊。”
“你认得我?”西片觉得不敢置信。
“你每次晚上放工回家,都会经过我这里嘛。”男子咧嘴回答,貌似对西片的一惊一乍感到好笑。
“这样啊…”西片追问:“你也是那里的住户吗?”
男子摇头,面带浅笑。“那里只是我吃晚餐的地方而已。”
“那么…不去陪陪家人吗?”兴许是对他产生怜悯之心,西片如是问道。
男子被这么一问,笑意骤减,进而低垂眼睑。
“我没有家人。”语气中透露出沉重。
“啊?”西片错愕。
“妻子嫌弃我这份送餐工作,和我离婚了,前几天还带着孩子回娘家。”话音一顿,男子微微抬眸,其中闪过一丝哀伤,他接着说:
“我的父母,也在去年因病离世,从今以后,也只有我一个人生活。”
“抱歉…”西片自知不该提起别人伤心事,沉默一会才开口道歉。
“别放在心上。”刚从低落中回神的男子,抬头对西片微微一笑。“你还有家人对吧?真羡慕啊,给我好好珍惜,别再埋怨啦。”
“你怎么知道我在埋怨…”西片好奇怎么就连刚认识的人都能猜中他的心思。
“刚刚那么大声叹气,谁都看得出你有心事啦。”男子突然站起身,“不说了,我去买杯水喝,你要吗?”回头问了西片。
“不用了。”西片就算回了个礼貌的微笑,也因为口罩遮挡使对方见不到。
“这样啊,那么放工…”男子顿了顿,似乎意识到什么,立马改口:“算了算了,你也要陪家人的吧,不打扰你了。”
向西片挥挥手,男子转身离开。
西片看着对方落寞的背影,一时间心情复杂,自身的经历和对方形成强烈对比之后,似乎更没资格觉得自己很惨。
这,就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此时,手机传来一声软件提示音,立马意识过来的西片急忙掏出手机,屏幕显示一份新订单——三人份,两份成人,一份小孩,没点饮料…
等等!这地址?
西片揉了揉眼睛,睁大再看一遍,里头显示的送单标注地址确实特别熟悉。好像…就是自己家一样。
这份订单的出现猝不及防,犹如她的捉弄,她是真心想点外卖吃吗?
而且!他尤为在意订单分量,家里明明只有两个人,为什么点了三份呢?该不会…
西片此时想到了小千前不久才认识的男同学,顿时心中燃起了一股无名火。
可是…这里写的是“两份大人”…西片的无名火瞬间被惶惑取代,除了自己和他妻子,还会有哪位大人登门拜访呢?
再纠结下去不是办法,西片使劲摇头,决定把这些思绪抛诸脑后,毕竟工作要紧。
来到指定餐馆,西片将手机上的订单递给店员看,等店员确认后西片才站在一旁等食物准备好。只是等待的过程中,顾客貌似刻意对西片保持距离,西片正疑惑到底怎么回事,却完全没意识到自己因为心里想着那份订单而露出可怕的眼神。
终于轮到自己了。西片匆匆丢下一句“谢谢”便拎袋出店门,完全没理会店员因为自己激动的反应吓得愣了一愣。
路上,摩托车的引擎声盖过行驶在周围的车辆,速度也在不经意间加速,西片自己也搞不明白,心里头逐渐膨胀的急躁不安究竟所为何事。
果然是自己,太过在意那份订单了吗?
登上公寓楼梯,轻车熟路来到目的地——确切来说是回到家门口,西片怀揣不安地按下门铃,不一会儿,打开门的是留着一头明亮的栗色秀发,看起来依旧美丽动人的妻子高木。
“果然是西片啊,先进来吧。”高木见着是丈夫的身影,便以一脸预料之中的欣喜迎接他。
“诶?”西片以为自己听错,登时懵住了。
“还没吃午餐吧?我点了外卖咱们一起吃。”
“不…那个,家里没‘客人’…吗?”西片眼神警惕地向屋内探头,玄关鞋柜似乎没其他人的鞋子。
“如果我说,那一份是点给你的呢?”
高木仿佛猜中了他的心思如此反问,熠熠生辉的棕色眸子也没有一丝隐瞒意味,此时的西片,没再因为自己被读心而感到惊疑,而是听了她那句安心的话语之后松了口气。
“咕噜噜——”
心中大石落下的瞬间,空腹也随之发出抱怨。
高木闻声忍俊不禁,西片的羞涩仿佛溢出口罩。
——
由于是西片负责的订单,因此他很清楚里面的菜色,自己也从第一眼开始,就觉得她点的食物莫名合口味。他对这次的午餐满怀期待,兴许是和家人共餐能让他安心吧?
打开饭盒,里面的菜色比起一开始更加有光泽,看得令人食指大动。
“我开动了——”
合掌道出饭前用语,西片一家开始享用午餐。西片用塑料勺子把饭放进嘴里,饭粒与肉汁的糅合瞬间在他口腔爆香,使他张大瞳孔,诧异的神情暴露无遗。
一声吞咽后,传来了西片的赞叹:“嗯,好吃!”
“啊哈哈,果然没叫错呢。”高木收获西片有趣的反应,嫣然一笑。西片只顾享受也忘了害羞,但下一秒就无法幸免了。
“我说爸爸,看到我点三人份,你有没有误会什么啊?”
好在西片没把饭含在嘴里,省得他喷出来,面对高木措手不及的问题,西片只是眼神转到别处,语气不自然地否认:“啊?没、没有…”
“嗯哼,感觉很可疑哦~”高木见西片多年来不曾长进的拙劣演技,就伴随调皮的眼神向他发起挑逗攻击。
“外卖好好吃,明天再点吧!”吃完饭的小千也心满意足地说道。
“不行哦,只能偶尔。”担心吃多外面的食物会不习惯家常菜,加上又不能总是麻烦爸爸,高木这样劝止小千,哪怕小千听后显得不满。“诶…”
西片一阵沉默,似乎犹豫着什么,他看向高木,脸颊微微泛红,并吞吞吐吐开口:“妈妈,谢谢你…”
闻言,高木仅仅莞尔一笑。“没事,能回来吃饭是好的。”
经过了这段小小的风波,西片才知道,原来幸福一直围绕在身边,只是自己平时无所察觉。
西片此时想起了什么,随后望向窗户,过了一会,回头再次看向高木,问道:
“我说,妈妈今晚有煮饭吧?”
高木一愣,随即笑着回答:“有啊。”
“可以麻烦你做多一点菜吗?”
西片追问的眼神异常认真,这让高木瞬间反应不过来。“嗯?”
——
夜阑人静,公寓亮起不少灯火,仿佛点燃了这块黑色幕布。
高木照着西片的请求,多做了一人份。西片一放工,立刻从厨房取出两个饭盒。他先将自己的饭装进盒内,再用另一个饭盒装了一些配菜,戴上新的口罩,而后匆匆出门了。
快步下楼来到楼梯口,果然见到那个男子孑然一身,坐在矮墙吃着寒酸的饭盒。西片见状,不假思索坐到他身侧,并打开盒盖,夹给他两个鸡块。
“来,这些请你吃。”不等男子做出反应,西片先开了口。
“你…”男子见这一幕,那副不敢置信的样子宛若刚开始和他邂逅的西片。
“当做今早的见面礼吧。”
男子愣了一会,轮到他不好意思了。“谢谢…”
男子咬下一口炸鸡块,惊喜的表情霎时写在他沧桑的脸庞。西片一眼看出,这是发自内心,体会到幸福的反应 。
嘴角不自觉浮现欣慰的笑意,随后将脱下的口罩绑在右手胳膊,开始吃起自己的晚餐。香喷喷的,妻子的厨艺始终一如既往,是他羞于启齿的好。
一边享受唇齿留香的滋味,一边感受四周,或许更能消解忙碌一整天的疲劳——看下弦月斜楞,尽管不若圆月明亮,也不会是阴云的渊薮,但还是有几颗星星点缀其中。路灯微光悄然在公寓脚下,蒙上一层淡淡的光影,晚风吹过,树影婆娑,蟋蟀噪声不断,偶有起起伏伏,恰似抑扬顿挫的夜间小曲。
这样也不错,安安静静的,虽然比不上自己的妻子女儿那种感觉,不过做出这个善举,是自己心甘情愿,内心也一下子舒坦许多。
“好,吃饱了。”盖上吃完的饭盒,西片重新用口罩掩盖满脸的惬意,站起身来。
“话说,不去陪你的家人真的好吗?”同样吃饱的男子好奇问他。
“呃…我觉得还好吧。”西片经过和高木多年来的相处,觉得她应该不会在意。
“这样啊,”男子忍不住这么说,心底里充满欣慰,“你真的很温柔呢。”
“没什么啦,可能我不太喜欢这种…只有自己幸福的感觉。”哪怕有些难为情,西片也道出自己的心里话。
“怎么说呢,比起一个人吃,还是觉得有人陪着更好。”男子跟着起身,拍掉身上的灰尘。
“不介意的话,下次可以来我家吃饭。”
男子又是一愣。“真的…可以吗?”
“反正我是ok的。”西片看男子眼里闪烁的难以置信,倒是回得干脆。
只见男子没再说什么,只是神情复杂。随后转过身,走到摩托车跟前,并戴上安全帽,骑了上去,打开引擎离开了这里。
西片纳闷男子为何匆匆离开,但也不做多想,正要转身回到公寓时,发现楼梯口站着一个格外熟悉的身影。
“妈妈…”西片尤为愕然。
“怎么样?聊的开心吗?”高木带着人畜无害的微笑,在西片看来显得不妙。
“不…那个,我只是看他可怜,所以才想…”
“我知道哦。”高木一句话,打断了西片慌里慌张的解释。
“诶?你…不介意吗?”西片想不到高木原来是那么的心胸宽广。
高木摇摇头,示意他别担心。“我也觉得他很可怜呢,妻离子散一定很痛苦吧?”
西片对高木知道那个男子的事感到十分惊讶,她那双水汪汪的眼睛到底能看清多少东西啊?
“而且,我也想他到我们家做客,他就不用一直孤零零吃饭。”高木顿了顿,突然凑近西片,针对西片的小恶魔个性就这样显露出来。“这样一来,不就多一位‘大人’了嘛。”
西片心中一紧,是今天中午自己特别在意的事情!戳中心思还能怎么着?对西片来说,当然是躲开她咄咄逼人的视线,强装镇定回应:“啊?嗯…是这样呢”
“温柔的爸爸应该不介意吧?”
“怎怎怎么会介意呢…我早就这么想了。”西片过于紧张连话都说不利索,情急之下只能以逃避为上策率先上楼。
“嘿~是吗?”高木穷追不舍地紧跟其后。
“话说回来,你们吃饭了吗?”西片为了不让她继续寒碜自己,刻意转移话题。
“我和小千先吃了,叫她不用等爸爸。”
“这样就好。”西片松了口气,没意识到自己“惹祸上身”。此时两人进到家门口。
“爸爸这话什么意思?不想和我们吃饭了吗?”高木一听这话说得那么心安理得,立马佯装委屈地嘟嘴了。
“我才没这么说!”西片气得大声反驳。
“什么!爸爸不要我们了?”小千远远听到这句话,也快速冲出来,和高木一同露出可怜巴巴的表情。
“怎么可能啊!真是的,饶了我吧…”西片快被妻子和女儿的连番攻击逼疯,随即双手抱头哀怨。
于是,西片又一次遭到捉弄后,在妻子和女儿一如往常的清朗欢笑声中,度过了这个美好夜晚。至于那个男子,他在大马路上奔驰,心里却因为西片的举动深感温暖。
生活,好像也没那么糟。
幸福,更应该分享,而不是私藏。

秋——修正液

再怎么瞪视,笔记本上写错的中性笔迹早已被白色液体所覆盖,而西片存放在深色铅笔袋的无毒修正液已经所剩无几,这使他紧蹙眉头。讲台上老师的板书都已经占据了偌大黑板的三分之二,还有更多知识挤不进去,所以过不久就会把前面部分擦掉,引来许多慢吞吞的学生一阵牢骚——西片只得小心翼翼,把每个黑板上的字“快狠准”地写进去。
不能再出错了!
这也不怪他。毕竟西片向来都用自动铅笔书写笔记,写错了也能用橡皮擦来清除,特别方便。可这位老师很会刁难人,居然要求所有学生接下来的笔记或作业都必须用钢笔书写。
不懂老师这么做的用意——也许纯粹想让他们受到文人墨客的熏陶——但这对西片可能包括在场的学生来说无疑是一种煎熬。你看,才过那么一会儿,西片又出岔子了。
西片稳步书写着笔记,哪成想经过长时间按压在纸上,手指沾到了未干的墨水,还因为紧张而冒出的汗,将字迹洇湿得模糊不清,还想从笔盒掏出修正液,将一大段字涂掉重写,结果涂到一半就油尽灯枯,使劲晃出多余的液体,里面的组件在咯哒咯哒响,挤出来的也只有一丁半点。
西片看着手上报废的修正液,面色难看,唯有将其放到一旁,暂时忽视眼前问题。可是由于太过显眼,搞得自己没心情继续抄笔记,到底要怎么处理才能让自己舒服点呢?
窗外枫叶不停地飘,将路面乃至周围都铺成一片红黄交杂的瑰丽盛景,然而还有几片区域还没被补全,枫树不语,但叶子与各色花卉在摇头晃脑,仿佛按捺不住追求完美的躁动,说来可笑,大自然有时还真会逼死强迫症。
西片也算是有种强迫倾向,他不能对纸面显然的亮白色坐视不理,脑中下意识想到的完美存在,竟随着他侧过的目光认定了答案。她眼睛同样在板书与笔记之间来回看,而眸光流转、栗发飘香,这些无法忽视的美好被西片悄悄收进眼底。秋色映衬,这话说的固然恬不知耻,但他好像从高木身上窥见又一道美景。
只是开口请求,也是一个问题。
“高…”
想跟平常一样叫她,无奈内心犯了踟蹰。一来不好意思拜托她借自己修正液,二来向她低声下气请求的话,不仅有种输了的感觉,还有可能被她趁机捉弄得惨不忍睹。一时想不出这个做法对自己的好处,说出去的话顿时咽回去。
其实高木早就注意到了,在他为着修正液发愁的时候。只是她有些坏心眼,非要等到西片完整说出对她顺口的称呼才甘愿把水灵灵的棕眸转向他。
但终究忍不住偷偷瞄一眼——嗯哼,看来是在纠结嘛。要修正液吗?问我的话就借你哦,有什么好犹豫的——她嘴角弯弯,双眼眨巴,想把如此甜甜的心声传达给他。
还是要问出来的吧?
西片尽管觉得高木似乎猜透了他所思所想,可如果不说出口,高木也是会装傻下去的。哪怕高木是否在偷偷捉弄自己,他如果不主动出击,极有可能下一秒就被她霸占主动权。
“高木同学…”通过深吸一口气给自己加把劲,西片顶着略显润红的脸颊,轻声叫她。
“嗯?”听到了既满意又熟悉的称呼,高木喜眉笑眼地冲西片侧目而视。
“可以…借我,”语气结巴的他强撑着要把话说完,可四目相对的底气在停顿之后,被习惯性的别过头弄得烟消云散了。“修正液吗?”
“西片的修正液用完了吗?”为了进一步了解,高木明知故问。
西片不做声,也没看过来,只是默默点头。
“那为什么昨天不买呢?书店有开吧?”高木见西片的拘谨格外有意思,继续追问。
“我怎么知道今天会用完…”西片一脸委屈巴巴地嘀咕。
“还是说,西片比较想和我共享呢?”故态复萌的她,总是会一贯的先捉弄他一两下才决定是否答应。
“什么!”下意识被这句话吓得叫出声,却马上意识到现在上着课,加上有些学生似乎闻声瞥向这里,便立刻捂着嘴,转而对她小声反驳。“才没这回事…”
“等我把笔记抄完吧。”高木说着,手中的圆珠笔一刻也没闲着,“西片都漏掉那么多内容了,待会抄我的。”
“诶?喔…”他将视线转回到板书上,果然那些还没记录的知识点都被新的取代了。
不过由被捉弄换来的借抄,于他而言也算一个不错的交易,才不是因为喜欢被捉弄呢。心底如此说服自己,他想在这段时间好好放空思绪,正想把全身趴在桌上的时候,无意间眼角扫到桌面角落的白色痕迹,凑近一看,让西片当下心头一紧。
这好像是学长他们留下来的修正液涂鸦,要命的是,一个伞形标志下方,分别是男生和女生的名字
这不就是……传说中的相合伞?
羞涩使然,西片的脸染上秋天的火红,叫他无所适从,趁她没注意到这里,赶紧用东西遮住吧。就用了笔袋遮掩令人羞臊的桌面标记。
“眼不见为净、心静自然凉”,想用这些道理来催眠自己,却因为脑子始终有那个伞形驻留进而迟迟不起效用,盘起双臂,把头埋在其中,肩头由于心烦气躁不停耸动,明明想补眠,睡意却离自己好遥远。
要是被她撞见怎么办?这个假设在他脑海中浮现。在事情还没发生之前就不停往坏方面想,确实很有西片的思想风格,除了捉弄就是捉弄,以暧昧的语气及诱人的表情,他完全想不出其他能够取代这个霉运的可能性。
笔尖蚕食书页发出沙沙声响,被尾随的板书甚至追上秒针细声絮叨的速度。认真的班内酝酿着非比寻常的寂静,恰似窗外还在下的枫叶与同伴的轻轻缠绵。
该来的捉弄没来,他觉得奇怪,但舍得回来的困意再次席卷大脑,让他忍不住打了个盹,眼皮的沉重使他不再多想,索性把头枕在舒服的臂弯打算找周公询问反击高木同学的方法。
隐隐约约,一阵打铃声将他从睡梦中拉回现实,揉了揉惺忪睡眼,抻了抻酸疼腰背,没想清楚到底睡了多久,周边的人就已经恢复了喧闹。可能是隐忍了一整节的压迫感,学生们吵闹的程度还比平日更甚。
看来自己睡到了课间啊。
而高木突然的走近,使得刚才处于迷迷糊糊状态的西片转瞬间提起精神,她那张熟悉得无法忘怀的笑容,让西片条件反射地提高警惕,脑中好不容易被遗忘的伞形标志又一次浮现出来
她想干嘛?难不成要把上节课的份一次过捉弄回来?西片咽了一口紧张的唾沫,抿紧嘴唇,神情充满局促不安,手中冒出的冷汗还没完全冲掉小拇指残留的墨水,却徒增烦事一桩。
面对西片如临大敌的样子,高木神态自若地将身后的笔记本递给他,随即搞得他愣了一愣。
“给,你要的笔记。”
“谢谢…”
等到反射弧绕了她俏脸轮廓一圈,西片方讪讪接过笔记,在转身将其放到桌上,想抓起笔袋把水笔掏出来快点抄写之时,向前伸手却抓了个寂寞,正疑惑没有笔袋手感的他,下一秒才后知后觉自己将铅笔袋放在了桌子角落。
然而手臂伸向铅笔袋的一霎,他愣住了
高木就站在他身边,而且还目不转睛看着呢,要是她注意到笔袋遮住相合伞的标志肯定会起疑的,想到这里西片不敢轻举妄动,强装镇定地拉开笔袋拉链,取出水笔。全程尽可能让铅笔袋守在原地。
“西片通常不是把笔袋放在中上方的位置吗?怎么这次换位了?”
高木的关注点就是如此奇特,才要把高木的笔记本打开,西片就被其不按常理出牌搞得背脊一凉。
“啊…不知道呢,可能一不小心放在那了…”西片用着自己装傻那一套,眼神斜看是显而易见的心虚,内心则是如此想着:这种细节她也注意到了吗?高木同学真可怕!
明明已经做到毫无破绽,最终依旧是瞒不过她的双眼,到底是哪里装了监控他都丈二摸不着头脑。唯有暗自祈求,千万别被她发现藏在笔袋下的秘密。
“我帮你涂掉模糊的部分吧。”不等西片回神,高木手拿着同样无毒的修正液,径自朝西片靠近。西片被这一下吓得不轻,赶紧婉言谢绝:“不、不用那么麻烦的啦…”
“反正你也不喜欢碰我用过的东西吧?”
被高木一语中的,西片自知理亏选择沉默。让高木亲自对自己的笔记本上下其手。只见她用自己的修正带,将模糊的部分涂抹得干干净净,甚至把涂不完整的地方补上去。分量用的恰到好处,不像西片在某些地方挤多又挤少。
“说到这个…之前有个学长,好像用了修正液画出相合伞的图案,结果毕业当天被喜欢的人告白了。”
“诶?!”
果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闻言的西片脸上写满震惊。他看着高木,暧昧的语气以及诱人的表情,确实和他想的一模一样,然而他并不对这般的“预知能力”感到骄傲。
“奇怪?西片看上去很紧张呢。”
撞见了他有趣的反应,高木乘胜追击的狡狯目光继续逼近,上扬的嘴角散发调皮的危险气息,弯弯的睫毛扑闪着,像是把潜藏在西片双颊的火苗燃得愈旺。
“没有哦…我才没有——”
“嘿!”高木趁西片忙着解释的空隙,伸手夺走了他的笔袋。
“啊啊——我的笔袋!”大惊失色的西片叫出声来…等等,现在不是笔袋的问题!西片连忙回头看了一眼桌子角落,惊恐发现印在那里的相合伞标志暴露无遗。
糟了!终究是朝着不好的方向发展了吗!深知大事不妙的他唯有紧闭双眼,如同待宰羔羊静等被捉弄的命运。
“果然在这里啊。”高木注视着那个相合伞标志,喃喃自语。“不过随便在桌子上涂鸦,真的不太好。”
居然没有自己预想中的捉弄,西片小心睁开眼,发现她神情的兴致盎然淡了些许,于是松一口气。只是窗外的枫树枝头,还垂挂一片叶子,似乎在等待秋风把它接到适合的落脚处。
“西片是担心我会误解吗?”
高木又擅自读取西片心思了——别问为什么是“又”,懂得都懂——西片先是对上她的视线,随后别过头,仍旧是一贯的死鸭子嘴硬。“不…都说了,只是不小心放在那里…”
“西片。”高木的轻声呼唤,使得西片不得不望向她。没有什么特别理由,西片是绝对不会对高木的呼唤听而不闻的。
“反正都这样了,不如…”
话音未落,高木又将自己可爱的脸庞凑到西片面前,如此之近,貌似要把鼻息一并捎给他,西片不知道她明亮的秋眸在闪着什么光芒,只知道自己的脸颊又是不争气的滚烫,张着颤抖的嘴,却又说不出一句话,再不消停,不啻失去言语能力,甚至还会窒息。
莫非…她也想用修正液,画出属于我和她的相合伞?!
“换个速干的钢笔吧。”
并非预料之中的“我们也来画一个吧”,西片在接收到来自高木的这么一句话后,便从适才的穷紧张秒变成一脸懵,眼睛眨巴几下充分表达他的傻里傻气。“诶?”
“你看,手指沾到墨汁会很困扰的。”高木指了指西片手指的残墨,脸上没有一丝促狭的成分在。
“我…我先抄笔记吧!”
再度出神了不知多久的西片,在迅速反应过来后,立即翻开高木的笔记本,拿笔就开始查缺补漏。心里头当然是禁不住怒涛汹涌:搞了半天原来是这么回事儿啊!害我担心这么久!
而回到座位的高木,单手架着白里透红的脸颊,并望着因认真抄笔记而神色严肃的西片。其实不止西片,高木同样也因为他的举手投足感到十分着迷,这份奇特而真实的感情,她才不会轻易对他说出口。
好比窗外那一片叶子,已经落地了,却悄无声息,仿佛全世界都不知道。
就这样看着吧。静静的,不带声张。
——
可惜的是,时间没有为他们停留。
西片瞟一眼桌上的日历,那段百感交集,却无可否认的美好过往已经浓缩在一个数字里面。看上去离那一天才过了三天,但年份却与那一天拉远了四年…
此时的他,不再是初中生,而是大学生了。
不受校服约束的西片,换上了平时上课穿的休闲服。合身的尺寸隐约显露壮硕的体格,下身棉裤同样勾勒出腿部的肌肉线条,看来西片在这段时间依旧不懈于身体锻炼呢。
再转头望向从以前到现在不曾换过的咕咕鸡闹钟所显示的时间,早上八点。距离上午九点的课还早。窗外也是蒙蒙亮,也多亏他能养成早起的习惯——果然独自生活就是有些不一样
大学不如国中时期的一条龙式,从早到傍晚的课程会比较分散,如果运气好,教授还会临时取消课程,只是难为了早到学校的学生。
简单的洗漱,吃了昨天从便利店买来的面包,西片拿起书包来到门口,换好鞋,关上门还不忘上锁,就这样缓步登下楼梯,离开了宿舍。
时间还算充裕,适合他张望四周,随处可感的风精灵穿梭街巷,不仅逗弄疏于御寒的行人,还一如既往攀折几片枯黄与艳红的叶片播撒满地。如果没有多愁善感,深秋其实很有趣。
可有趣的人,还会再遇见吗?
来到附近车站,周围除了鲜少上班族就是和自己一样的大学生,跟朋友寒暄几句,公交车就缓缓停在他们面前。今天值班的车身显得老旧,但既然都准时到了,也就没必要挑三拣四
上了车,从钱包掏出学生卡往机器上一碰,“嘀”一声清晰地传入耳畔,据说学生能免费搭乘公交车,这项措施不仅解决许多学生交通上的问题,也帮助了家境贫寒的学生金钱上的困扰。
车上乘客稀稀落落,犹如散乱的将棋盘。而后排靠窗的位置,已经成了西片心中的必选,可能是觉得这个座位坐起来舒适,也有可能是怀念起和她在那个位置所发生的点点滴滴。
公交车继续行驶,车厢的颠簸呼应他略微躁动的心跳,目光不经意朝身侧看,旁边位置还空着,不知道下一站,会不会有她搭上这一趟。
确实在去往学校的半路停了下来,可上车的人当中,没一个是心仪的栗色。眼里闪过一丝失落,却摇摇头不愿多想,转而看向窗外欲分散多余的注意力。
映入眼帘的情景,就像是上帝御用的画家,定期为秋季绘制的红黄色油墨画,精致且韵味十足。这样的暖色调世界,衬托其中的却是静美,并不存在一丝违和感,更多的是熨帖。
感受风儿透过虚掩的车窗,与脸庞来个亲密接触,不自觉微微泛红却意外让人心旷神怡。车子也在不知不觉中,随着乘客向后的惯性,缓缓走着。
放纵了整个夏天的阳光在此时是少见的收敛,头顶上是拨开晨雾而澄澈寥廓的蓝天。鸟儿掠过,又八卦谁家的稻田长了麦穗,杨树泛黄的叶片随梧桐乘风飞,像雪花和柳絮分不清谁是谁。远处漫山遍野的紫金花,是否会因为人的思念献出花瓣几片,落到山涧的潺潺流水寄给远方的人?
他不知道,他只知道风好像是她的捉弄,只消轻轻吹拂,便一霎染红了叶的容颜。
窗外的景色随车前进而倒退,像光阴一去不复返,哪怕目不转睛也没法挽留,所以说美好总是短暂,最好把从前的天真当成过眼云烟。
顷刻之间,他望见了一朵朵向日葵的身影,它们面对着阳光,挺起自己小小得意的胸膛,夏天是这样,秋天也是这样,像那个女孩活泼开朗,却在某些时候选择沉默不语的模样。
只有短暂三秒,便离自己远去。
紧随其后的,便是开得黄澄澄的银杏。它们长得好像扇子,仿佛能够扇走心中的愁云惨雾,就这样唤起了从前和她扇风的回忆。
它像他迟迟不开花,却心中时常住着她;它经过风吹雨打却屹立不倒,像他至今为止对她的喜欢,对她的追求始终是不曾放弃。
如此看来,他总算也明白一个道理。
哪怕向日葵和银杏不在一个地方,也都会共浴一份阳光,共赏一轮明月吧
就像他和她。
那么问题来了,从前的美好,真的能随随便便就忘却得了吗?
车内有些噪杂,人声混杂轰鸣声,西片不愿多想,亦或是不敢多想,很快就落下这些困扰他一路上的问题,随学生们往教学楼走去。
——
大学生活往往都是朴实无华且枯燥,没在上课的人,不是在校园内溜达,就是在宿舍内耍废。西片和他们无异,好大一段“课间”除了到食堂医肚子,就是到图书馆,随手拿一本书翻阅。但他目光一撞见密集的文字就索性放弃,心里觉得果然还是图鉴比较合胃口。
每上一堂课,西片都会同学生坐在冷冷的教室,听讲台上的教授操着一口流利的英语,说一堆他听不懂的术语。他当然还会神游,只是没了老师的厉声怒斥,以及迎面而来的粉笔头。而老师龙飞凤舞的板书,早已步入历史,再没有粉末纷飞的黑板与粉笔痕迹,只有连接电脑的明亮画面与投影仪。
是不是一切,都会随着时间而改变?
灵魂拷问接二连三冲他脑袋袭来,使他再也听不进课,于是也像其他人一样,将开启录音软件的手机放在桌旁——这已经是他第三次这么做了,可想而知他多愁善感不止一次
下课后,再也没其他课程的西片用升降机下楼,正要踏出大门口,后头一把声音叫住了他:“西片,要一起喝茶吗?”
回头看,是这学期认识不久的男同学,他冲自己高兴挥手,貌似很期待自己能参与其中。
“不了,我还有事呢。”
为了不让自己冷漠无情,西片挤出一丝笑意,再次婉拒他热情的邀请。而对方闻言又是一阵失落,随后耷拉着身子走进人群中。
不知怎的,上了大学的西片貌似不太喜欢社交,可能是自己的热情早在青春时期消耗殆尽,在这个未曾设想的未来只留下一份沉静。如今的他,实现了当初自信满满挂在嘴边的成熟稳重,可他是真的心满意足了吗?
站在候车亭的他,遥望无边秋景,陷入沉思。
果然…还是缺少了什么。
——
夜晚的宿舍仍旧有些闹哄哄,毕竟是和别人合租,所以这时间就会有围成一堆组队打怪的舍友,西片没参与其中,不是因为没兴趣,而是要埋头苦干明天必须呈交的个人作业。
戴着耳机,听着在课堂上录好的讲义,在作业本上填下密密麻麻的圆珠笔迹——得益于她当年的建议,使用速干的圆珠笔的西片再没有手指沾到墨水的困扰,因此用到现在——不仅字迹相比以往更加地端正,就连涂涂改改的修正液痕迹也日益减少。果然岁月或多或少能改变一个人…
……当作者没说,西片这家伙不小心写错。
“啊…”当西片意识到自己差不多要写完的句子本应是在下一个问题里面时,一瞬间觉得伤脑筋,就从铅笔袋取出修正液,怎知才挤出来那么一点。不敢相信,便使劲挤压修正液瓶,然而没有就是没有。
不会吧,偏偏这个时候
他转头望向还在沉迷于打怪的舍友们,自己又不想破坏他们娱乐的心情,只能离开书桌,从书包掏出钱包,换了鞋就前往楼下的文具店。
离开宿舍,迎接自己的是静谧祥和的秋夜,蛙声与蛐蛐儿是最棒的演奏者,没有刻意为之的嘈杂,只有自然且深入人心的天籁。月华朦胧,云层避让,属于漆黑的主角又如期登场。冷风萧瑟,时不时偷袭西片,惹得他一阵哆嗦再下意识缩了缩身子。沿途的眼角不经意间瞟过每个角落,被昏黄的路灯映照的一隅,衬托出秋色的原貌。
西片望着稀少的星辰镶嵌在夜幕闪闪发亮,莫名想起了她的眼睛之前也盈满了星空
对啊,修正液完了,第一时间想到的不正是向她借吗?以前就是这样,还用得着出来买?可她如今不在身边,高中毕业来到京都升学之后再也没有联系,本来想借着课业的倥偬来淡化对她的执着,熟料对她的思念与日俱增得恰似走火入魔。
不知走了多久,文具店矗立在了西片眼前,电动门感应到他身影而打开,依然是店员亲切的招待,以及货架上陈列整齐的商品
西片轻车熟路来到放置修正液的货架,所幸自己用惯的牌子还有存货——听说这里每周都会定期补货,所以就算目前买不到也无需担忧。
脸上露出欣慰笑容的西片,伸手正要拿一个,却没注意到从一旁探出的一只白皙小手,于此不小心碰上了。
“啊抱歉…”
西片下意识缩手,抬头向对方道歉,就在目光相接的那一刻,他瞪大瞳孔,神情愕然。脸颊亦在此时唤醒只为伊人羞涩的热度。
“啊。”对方同样感到惊异,只是她的眼瞳似乎还闪烁着难以言喻的欢愉,小嘴张了又抿,俏丽的脸庞徐缓红润,恰似秋天里的一片樱花,飘落无声,却激起他内心千层浪。
所有问题,都在见到她的一刹那,迎刃而解。
突如其来的邂逅,破开了心中云翳,消释了秋殇别离。
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所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那也没有别的话可说,惟有轻轻的问一声:“哦,你也在这里吗?”
——张爱玲《爱》

冬——坏话

冬天小雪轻飘飘的,像极了高木踩着欢快的脚步,走在期待和西片碰面的路上。雪花沾在校服星星点点,书包随小手晃荡画个半圆,湿冷的空气好似裹挟香味,是山茶花捎来芳菲,也是适才享受的热水澡所残留的发香。
前面就是他会出现的路口,心中期待值拉满的她,嘴角稍微上扬些许,仿佛担心被察觉,立刻把提着的书包背在身后,还不自觉握紧。
脚步放慢些吧,也许能趁西片毫无防备的时候,突然跳出来吓他一大跳呢。
风刮的有些大,银装素裹的大树抖搂的几片白羽,在一阵纷飞后挣脱风儿的束缚,转而投奔大地,轻而静的义无反顾,最终会迎来清而净的白色洗礼。
雪花是这样,他也是这样,可等了这么久,他还是没出现在自己的视野。
哪怕自己这次注重防寒保暖,没有遇见他,心里多少也会递增一点寒冷。
还没出现吗?那个总是带给她温暖的少年。
“啊,小高木!”
这把声音!高木瞬间一惊,但很快又反应过来这不像是他对自己的称呼,而且又来自女孩子的,所以是…
高木闻声一望,远处走来的是自己的好闺蜜——鹰川堇。小手在空中招摇,貌似也感染上和自己长久相处的可爱。“小堇。”
“在等西片同学吗?”鹰川开门见山。
“嗯…可以这么说。”目视闺蜜洞察秋毫,高木唯有坦白。
“嘿~”鹰川貌似使了个八卦的眼色,随即话锋一转。“对了,昨天我遇见西片同学,好像是帮家里人跑腿来着。”
“哈哈,这样吗?”高木听鹰川这么说,不由得笑出声。果然被使唤出门很有西片的作风。
“和他聊上几句话,他也一直提起你呢。”
“诶…”高木的俏脸微微泛红。
“只是…”鹰川嘴边的笑容骤减。
“嗯?”见鹰川突然欲言又止,似乎在犹豫什么,高木就觉得有点奇怪。
鹰川想了想,决定和盘托出,高木闻言,俏丽的脸庞也顿时染上愕然的神色。
——
他还没来。
高木看着黑板上的挂钟,再过三分钟就要上课了,第一节课还是对他来说,最为可怕的田边老师英文课。班上闹哄哄的,三五成群都在讨论最近的趣事,唯独她托着脸颊,对着左侧的空位发呆。
是家里出了什么事吗?或是今天请病假了?
窗外的雪停了,大地尚未完全铺上白皑皑的光泽,散于路面的白雪被冬日映得透亮。远处海风打在窗户,留下了一层浓雾,而他为了解嘲假装看风景的不自然神情,并没有映在其中。
又不是第一次寂寞,可这次就有些揪心。
这时,她耳边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得仿佛夹带希望。高木迫不及待转头看,门口是西片刚好踩着上课的铃声,拉开门的身影。
她撞见他的一刹那,眼眸重新唤起光彩。
“抱歉高木同学,家里出了点事,还好赶在上课前到学校”西片来到自己的座位,抽出椅子落座,气喘吁吁的,看来是一路冲刺到学校。
想和他啰嗦一些什么,亦或是捉弄来表达自己此时此刻的愉悦。但嘴里酝酿到最后也只是轻轻一句:“没关系,能来就好。”
能见到他固然开心,但不知怎么的,闺蜜的那番话让她郁结了很久。
上课期间,高木全神贯注听老师讲课,以此不去在意那困扰许久的愁思,更无暇对西片萌生坏心思。至于从今早就没被捉弄的西片,同样也在专心致志抄写黑板上的板书,只是这种异常,使他不自觉开始在意身侧的少女。
尽管如此,西片也没办法在短暂的课间向她问出些什么,总在心底说服自己别多管闲事省得被捉弄,目光却总是时不时瞥她一眼。
就连午休,高木也好似避开他一般,和好友一块吃便当。这让西片越发觉得不对劲。
放学路上,两人一如往常相伴,只是彼此之间的氛围十分尴尬。夕阳跟着沉默,让周围本就寒冷的空气骤然降下好几度。
西片神情凝重,看来是因为今天完全没有被捉弄而深感困惑,但这次高木并没有先一步离开,而是叫上他和自己并行。
【高木同学,今天到底怎么了?】
还是不自觉养成了偷瞄她几眼的习惯,西片对她的在乎不减反增。之前好几次也这样,本应存在的不被捉弄的欣慰和快乐迟迟不出现,只有忧心忡忡与见她神情愀然的难受。
“西片。”终于等到高木同学的呼唤了。西片立刻反应过来回头应声。“什么?”
“就没什么…可以说的吗?”
她的话语一阵停顿,很罕见的带着苦涩,像是呼应了簌簌吹来的寒风,哪怕穿戴好她送的蓝色围巾也忍不住一个哆嗦。超不习惯。
“什…什么啊?”
西片下意识忐忑不安,但他是真的完全没头绪。然而高木没答腔,这对西片来说无异于定时炸弹,生怕说错什么话,让她情绪失控可不好。他就像视死如归的拆弹专家,每一步都如履薄冰,沁出的冷汗只差要冻结,咽下的唾沫甚至都觉得是在吞冰块。
【怎么办…这种不安感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到底…到底做了什么对不起高木同学的事啊?】
做着漫长的心理斗争,脑子宛如湿布被拧干了却记不起什么,人就是这样,一旦紧张就无计可施,感情用事就是这么吃亏。
所幸西片本以为自己大难临头之时,猛然想起了昨天和鹰川碰面的时候——为何想到一块去?原因很简单,和高木同学息息相关的东西,除了自己还有她闺蜜。
恍然大悟的西片再次看着她。难怪她一整天郁郁寡欢,敢情是和他自己有关。
她只字不提,是要等自己开口吗?彼此不是不知道,西片也需要一段时间鼓起勇气开口啊。
“那个…高木同学。”
终究盼来开口,高木却像是充耳不闻般持续行走,脚下有些雪花没踩到,她也不理不睬。
“抱歉,是我错了。”
他的语气明显透着愧疚,走在前方的她心想西片应该是低着头,不好意思道出这句话。然而自己却有那么一点固执,非要等他一五一十说清楚才肯罢休。
彼此的距离,也在逐渐拉远。
“因为担心被误会,我就想着要和鹰川同学解释我们的关系,但是…一不小心,说过头了”
她停步。西片也停在她身后,面带不解。距离也在这个时候,再度拉近。
高木沉默一会,转而望向飘忽在晚霞的白云,还是那么柔软,像今早差点舍不得离开的枕头。可有些事情的发生,就像枕头里的棉花,破散开来,便再也收不回了。
听鹰川说,西片当时牵扯到高木的,多数都和她前天晚上用信息捉弄自己的内容有关。
可能是因为说过头了,亦或是试图狡辩什么,才说出了“有时说话不算数”、“别太相信高木同学比较好”这样的话。
高木起初压根无法相信,这像是西片会说的话,可是这不排除西片是在偏激情绪下不经意脱口而出,所以高木的心灵才会受到伤害。
不过她选择闭口不提,一来她不太想回忆这件事,二来她想西片亲口对自己说明,并真心实意地道歉。
如今他道歉了,高木的内心也得以释怀。嘴边也因此在落日余晖下,绽开好看的微笑。
转过身面向西片,装作毫不在意的语气。
“我不是气你在我背后说坏话这件事啦。我只是在想,有什么事,你可以跟我说的。”顿了顿,她微垂眼睑。“如果觉得过分的话。”
她的秀发与夕照的逆光交相辉映,确实有种朦胧美,但就是模糊了她的眉宇,使西片看不清她的神情变化。
他纯粹愣了一愣,随后别过头,“问题是,和高木同学说了…会被嘲笑的。”越往下说,声音就近似嗫嚅。
“我之前不是每次有事,都会第一时间向西片说吗?”高木抬头,凝视他的眼神含有一丝认真。仿佛在问:简单的信任,有这么难吗?
“是这样没错…”是觉得难为情,或是愧对于她,西片匆匆瞄一眼就避开她的视线。
“既然这样,就别再说那样的话了。”高木的眼睛没有离开过西片,并说出肺腑之言:“在我心中,西片向来都很温柔体贴,不是吗?”
西片一愣,随即看过来面红耳赤地说道:“突、突然说什么啊高木同学…”
他没承认,但也没否认,高木不清楚他想表达什么,但也只是转身背对他,不发一语。
西片知道,要是不给出任何表示,这份负罪感将会压在他身上,最怕影响接下来的生活。
他看着高木的背影,被夕阳衬托出落寞,风儿拂过,撩起她的秀发,那抹栗色于眼前再次明亮,而闪烁其中的低温,仿佛让西片有种直面凛冬的感觉。
意志坚决的西片,最后如是说道:“我会改的!高木同学放心好了…”
听了这话,高木的心才是真正的放晴,因烦闷而无所察觉的春兰也闻起来特别香。
“西片说到做到哦。”高木似乎不打算放过西片,语气略带谴责。“不然到时候说话不算数,西片就没资格说我了呢。”
“嗯…”西片应答,却小小声。
“西片居然这么敷衍…”
语气听上去,更像是在生闷气。这把声音传入西片耳畔直让他惊慌失措。“诶?!不,我…我不是答应了嘛?”
“真的吗?”高木与其说是在质问,倒不如说给西片增添无谓的胁迫。
“真的啦!我发誓…”才要伸出手掌,就被迅速转身的高木冷不丁用冰冷的双手捂住,冻得他本能缩手。“哇,好冰!”
“啊哈哈,不用特地发誓的啦~”迎来的并不是适才的愠怒,而是熟悉的令人心安的笑容。
“等等,你没生气?”西片完全对前一秒还生气的她,居然下一秒就心情开朗这事感到不明所以。
“我那是吓唬你的,当做你让我郁闷一整天的惩罚。”高木对他露出一如既往的调皮笑脸,便是一个旋身,带动周围的空气与几颗雪花,自顾自的向前走。
西片懵住了片刻,也赶紧追上去,脸上依旧是那张杞人忧天的神情。
“那…高木同学不生气了吗?”
“不知道,自己猜~”
冬天的黄昏,悄然夹杂一丝暖意。
所以,从活泼可爱的语调,以及带着轻快的脚步来看,她到底气消了没?
再好的感情,也会有意气用事而起矛盾的时候。
接受不完美,学会理解及体谅才能相处得长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