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星-泪-- 引子
《永恒的泪光》（序言）
这不是历史。如果将这称之为历史的话，那将对不起这个文明的数千年，对不起这颗星球的数十亿年。
这不过是一个梦，一个噩梦，数十亿人沉浸在这个梦里，其中一个记录下了梦的样子。
所有人都无法逃出这个噩梦。但一切都有尽头的，这人们早就明白，即使是噩梦，也绝对有结束的那一刻。人们坚信，昨天有曙光，今天有曙光，明天也会有曙光；于是希望一直存在，以前有希望，现在有希望，未来也会有希望。
只不过噩梦结束时，可能什么都没有了，包括希望。
唯有泪水长存，泪光永恒……
约瑟夫·戴维斯燃起一堆篝火，火光驱散开周围的一小块黑暗，照亮了他的脸。
最近几天游客渐渐多了起来，但现在都在远处，他们也相继点起篝火，焰红的光隐隐约约照出些人影来。戴维斯刻意远离了游客聚集的营地，避开了那些喧嚣。他喜欢孤独且享受寂寞，从小就这样。
独处的时间应该用来思考，全部用来思考，不然就太浪费了。
戴维斯确实享受孤独，但这并不妨碍他观察其他人。他常常从一个人的外貌、语言、衣着或行为方式来判断这个人的年龄、国籍或是别的个人信息，然后将历史覆盖在个人信息上，或者说是把个人信息嵌套在历史中，去寻找重叠的部分。这在他看来是一种乐趣，其结论也很伟大——历史影响了每个人，每个人都参与了历史。
可现在周围没有人，只能看到远处零散的篝火的光亮，不时听到些不明来源的嬉闹声。四周只有黑暗和丝丝凉意，而这两样东西仅仅用人类历史去覆盖绝对是不够的，甚至用地球数十亿年的历史去覆盖也不够——这是一种本源的力量。而这从时间源头就存在着的黑暗和凉意现在就充盈着四周，这无疑又是一种伟大的感受。
那就想想自己吧。戴维斯开始回忆自己走过的这一小段人生——自己的具体生日早就记不清了，反正他出生的时候两伊战争刚结束不久，再往前一些是马岛战争……算了，还是往后看吧。两伊战争后德国统一，苏联却解体了；这时候开始了南斯拉夫内战，戴维斯印象最深的是科索沃战争和克罗地亚战争，他记得前几年有一首钢琴曲，叫《克罗地亚狂想曲》，就是有关这个的；再往后是前几年刚开始还未结束的阿富汗战争和伊拉克战争，戴维斯突然想到了与此有关的9·11事件，当时他正华盛顿从前往纽约，袭击发生时离纽约只有不到200公里。戴维斯发现自己出生至今发生了不少战争，他不想去判断战争的对错，毕竟这其中的许多都有自己祖国的影子。
戴维斯从小就对全世界各国的历史很感兴趣，但他只痴迷于与战争相关的历史——不过这一点也不影响他的历史学习，因为他发现人类历史中数量最多的除了人口外就是战争，王朝由战争而起，以战争而终。战争推动着整个人类史。
戴维斯发现篝火旁的砂土上有几道痕迹，都是曲曲折折的形状，相距不远却基本不相交——这有可能是他燃起篝火时不经意间的动作留下的，也可能是某种动物爬行痕迹中残留的一部分，总之，这些痕迹再正常不过了。但戴维斯突然觉得，这些扭曲的线条像是大陆的海岸线，组合起来看像是残缺的世界地图，这个想法驱使着他用手指在砂土上画起线来，按世界地图的样子将原来的几道痕迹相连，就像是在画沙画。很快，一副极其粗略的世界地图诞生在纪念碑谷底一小片不起眼的砂土上。
说它粗略，其实不太准确，因为沙画地图上有些地方又很精细。大陆轮廓画得比较准确的是亚欧大陆和北美洲，他甚至画出了白海和圣劳伦斯湾这样的细节。而其他大陆就不是那么准确了，比如南极洲，戴维斯正确画出了威德尔海却没有画出罗斯海；还有澳大利亚，戴维斯显然没有画出大澳大利亚湾。对于马来群岛和北加拿大繁多的岛屿，戴维斯只是简单地用点来带过……这一切都让这副沙画地图看起来很古怪，像是造物主仔细雕琢了北半球的大陆，却对南半球持随意的态度。
画到波斯湾时，戴维斯突然想起刚才回忆时自己把海湾战争漏掉了，这是一场很重要的战争，战争过程中的高科技战略被认为“打醒了全世界”。可真正让戴维斯印象深刻的是瓦夫腊油田上的滚滚浓烟以及泄入波斯湾的150万吨石油，这是人类史上最大规模的石油泄露事件，戴维斯没有亲眼见到过这次石油泄漏的后果，波斯湾生态遭受的破坏无法想象。戴维斯将视线往沙画地图的北极移动，他看到了乌兹别克斯坦、塔吉克斯坦和吉尔吉斯斯坦的位置，十几年前，在这三国交界处的费尔干纳盆地发生了有史以来最大的内陆石油泄漏事故；视线沿纬线向西移，来到了乌克兰的大致位置，在戴维斯出生前不久的1986年，这里的切尔诺贝利核电站发生了历史上最严重的核电事故……戴维斯将目光从沙画地图上移开，盯着篝火看。
能源，往大里说是资源。海湾战争的爆发也有石油资源的因素。资源是生存的第一保障，大自然给人类带来的资源有限，人类能拥有的资源更有限，于是——战争，为生存而战争，为更好的生存而战争，甚至为竞争者无法生存而战争。
篝火中飞出几颗火星，掉落到一旁的一株略显枯黄的野草上，野草马上燃烧起来。谷底的植物不是很多，分布的也很稀疏，不至于引发火灾，于是戴维斯任由枯草燃烧。低矮的野草似乎有所挣扎，但很快便被燃烧殆尽。火星将野草燃尽后就什么都没有了，又只剩下黑暗。戴维斯将这株野草想象成一棵树、一片树林、地球上所有的树林……最后他想象到整个生态圈，以及整个文明、整个地球。
如果文明或地球像这样遇上一把不大但致命的火，也会像这样燃烧殆尽，时间也不会很久的。这把火可能是自然出现的，也可能是外界而来的，甚至可能是人类自己点燃的。
燃尽以后，也什么都没有了。可能也只剩下黑暗。
戴维斯突然感到人类无比脆弱，毁灭只需要这样一把火！他觉得这把火隐约已经出现了，以很多种方式：战争、生态以及人类本身带有的某些东西。
他突然一阵心烦，看向地上的沙画地图，俯下身伸出手去将其抹平了。被抹平的那一片砂土没有留下一点沙画地图的痕迹，像是什么都不曾有过，已经这样平坦地存在了亿万年。戴维斯觉得，如果人类文明也像这样被抹平，也会不留一点痕迹的。他意识到自己在思考一个几十亿人不愿或不敢思考的事，于是决定不再思考。
篝火的光愈发焰红，火焰在黑暗中舞蹈，像是要用炽热的触手去触摸那高远的星空。戴维斯将目光望向远方，纪念碑谷的巨型孤峰群在白天展现出热烈的红色，而在这夜里只剩下黑色的轮廓，像是星光舞台中一个个姿态怪异的舞者，或者一个个巨型的幽灵，又像是远古巨兽遗留在荒原戈壁上的巨大骨架，是繁华都市遭受灾难后一座座仅存的高楼废墟……都显露出一种诡异的美，一种悲壮的美。戴维斯又将目光聚焦星空——星空似乎是他来到这个世界上就注定要痴迷的东西，他热爱星空，有时却又恐惧星空，好似那深邃和辽远中有无数目光，能洞穿他的心，洞穿他的思想，洞穿这个脆弱的世界。
又想到这个脆弱的世界了，戴维斯突然感到疲惫。夜已深，远处营地的灯光与零散的篝火都相继消失，黑暗之中，只剩下戴维斯所处的这个篝火孤岛，仿佛随时，这最后的孤岛也会消失。戴维斯不由得想到战争、生态破坏和人类本身三者的危害到达顶点并彻底集齐的可怕后果。那时也会剩下一个孤岛吗？
这不会有答案的，但戴维斯希望这永远都不要出现。
他只知道，星空看着这一切，却从未对这一切做过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