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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风中散佚之日(二)

2023-03-14 11:44 作者:不是旅人  | 我要投稿

正文:CV22208709



Day 16


  今天酒吧生意很好,但吧台的座位备受冷落,客人都拿起酒杯跑到店外。毕竟末日安可在桥头的“鬼打墙”前突击路演,城市尽头的萧瑟风景成为末日的背景板,为九天后的演唱会造足势头。

  “店长,来杯‘可乐’。”

  熟悉的声音从身后响起,我迫不及待地转过身,果然看见一头红发。卞炎像个没事人似的坐在旁边,外面嘈杂的音乐和人声令他颇为不快,但我心里倒是说不上来的愉快。

  “这么高兴?不就是拿你换过弦的吉他上台表演嘛,这么简单就收买了你?”

  “你还不会换弦呢。”

  “不得了!”卞炎煞有其事地对我鼓起掌来,“几天没见,我们的允羊羊同学都成换弦大师了。”

  “是允悠洋。”我不悦地抬起手肘顶了顶他,“你这几天都跑哪去了?”

  “下次再说给你听吧,都这么晚了。”卞炎装模作样地抬表看了一眼,揶揄我道,“哎呀,都四点半了!你赶紧打个车回家吧!别被家里骂了。”

  卞炎挥着手作势和我告别,我气得牙痒痒。

  “客人,您的可乐。”


……


  我知道和他们讲不清楚,索性不再参与讨论。他俩聊得越来越尽兴,冯叔讨论起广场上的玻璃瓶雕塑,说水池对着瓶子喷水太过愚蠢,设计师应该让水从瓶口源源不断地流进水池;卞炎介绍起老家璃山,那是比这儿落后得多的小城镇,十年前因为别的原因被安排冬眠,他和妹妹侥幸不在场,谁想到今天自己会栽在星城。两人唉声叹气直摇头,我不明白一个讹人和一个被讹人怎么能聊得那么投机,只好拿起酒杯识趣地走开。本想出去看看演出,但店门抢在我前面重重地推开,一个穿着校服的男孩闯进酒吧,望着吧台两眼汪汪地就要哭出来。

  “请问喝果汁还是……”店长抬头看到对方的瞬间立刻惊恐地说不出话,卞炎顺着他的视线一看,顿时也认出对方,“怎么又是你?还嫌你妈妈上次没把这儿掀了?”

  男孩没有说话,只是径直走向吧台。我总觉得他有些眼熟。“怎么有小孩?”“这才读小学就来酒吧?前途无量啊。”客人们的视线跟随着男孩走到冯叔背后,冯叔诧异地转过头,就见男孩两眼汪汪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妈妈想再见你一面!”

  短短九个字像炸弹在人群里炸开,“哎,这不是末日安可的前吉他手吗?”“他有孩子?”“不是说没结过婚么?怎么孩子都会打酱油了?”冯叔辩解说这不是他的孩子,引来人们更激烈的声讨,“你是不是男人啊!”“孩子都哭了!承认错误又能怎么样?”“这家伙黑料多了去了!有见不得人的事吧?”店门被外面的客人顶开来,舆论将他层层裹挟。

  “真和我没关系,孩子和我都不是一个姓。”眼看奇怪的流言传开,冯叔终于忍无可忍地道出了真相,“他是我前女友的孩子,父亲不是我!”

  效果立竿见影,酒吧一下子安静下来。如果冯叔愿意做个事后采访,一定有人会告诉他当时酒吧里的灯是绿色的。

  “对不起冯叔,害你被大家误会。”

  看热闹的人散场后,酒吧又恢复到往日的平静。冯叔带着男孩坐到沙发那边,男孩低着头很委屈的样子。

  听卞炎说,男孩的生父很早去世了。冯叔的前女友一个人抚养孩子,身体状况又不是很好,久而久之脾气越来越差。那天来酒吧找孩子,她就莫名其妙地对店长发了一通火,还以莫须有的罪名告发他,最后秦洪出面把她唬出了门。

  至于冯叔和前女友两人,其实很早就已经分开。冯叔就像芥末所说的对自己信奉的艺术有着太深的执念,以至于沉迷于己难以自拔,更无法和别人建立起亲密关系。直到前段时间,冯叔碰巧撞见男孩又在外面夜不归宿,这才和前女友重新有了联系。听说她生了病,冯叔有空的时候也会陪陪他们,撞车出院的那天还和男孩出去玩了滑板,那天早上下了很大的雨……等等,玩滑板?我定睛一看,这两个人不就是那天在广场上撞了我后溜之大吉的男孩和追在后面摔一身泥的大叔吗?

  “多稀罕啊,不让他当面给你赔个不是?”和卞炎说了这件事,他果然怂恿起我,“当时别人乘着滑板你追不上另说,现在逮着人了不找大人讹一笔可说不过去啊。”

  “上周刚讹人家一万六,你怎么还讹上瘾了?”

  “那不也有你一份吗?”卞炎浑然忘记了他们聊得投机的交情,一个劲地怂恿我道,“就算是临睡期,赔钱这么爽快的家伙也不多见了,总该去试试。要我说啊,你就是怕尴尬,真以为大家闲着没事盯你一个人看吗?”

  “前面的话恕我不能接受,但最后那句话是有点道理的。”

  “是吧?别太把自己当回事了,你提这事人家要么道歉,要么不道歉,还能少你一块肉不成?”

  卞炎说得没错,我鼓起勇气走到那边的沙发坐下,两人的目光同时落向了我。

  “有什么事吗?小哑巴。”

  冯叔一开口就让我元气大伤,我强装镇定地坐定屁股,向他郑重声明道:“我今天不是来讹你的,就是有件事不说出来心里不舒服。”

  “你说啊?”

  “您家孩子前几天在大广场上滑滑板,把我撞进水塘里头也不回地跑了。我希望他能给我道个歉。”

  “别乱说,不是我家孩子啊。”冯叔条件反射地否认道,转头又对男孩说“给人家道个歉吧”,男孩看着我眨了眨眼睛,显得格外委屈。

  “这件事是我不好,可是大哥哥也没和我道歉呀?”

  “啊?我道什么歉?”

  “有次去电影院,前面的弟弟闹得可凶啦!一会儿奶茶洒一地,一会儿调高亮度玩平板,我记得大哥哥就坐在他旁边吧?”

  我一怔,迅速翻阅起大脑里有关前几天的记忆。

  “大哥哥不去教训自己的弟弟,现在却让冯叔教训我,这样真的好吗?”

  男孩一闪一闪的黑眼睛刺痛了我的灵魂。我灰溜溜地逃回吧台,想不到有一天竟被一个小孩数落得抬不起头。

  “你不是说要么道歉要么不道歉吗?怎么搞出第三种结果了?”

  “我怎么知道人家手里有你的把柄。况且他没跟你道歉不就是第二种结果么?”卞炎劝我道,“要我说啊,你们这也是棋逢对手,芝麻大点的小事都拿出来说。”

  “谁像你啊!讹人三万还眼不红心不跳和人聊那么嗨。”

  “过奖过奖。”卞炎抿上一口酒暗自得意,我搁在桌上的手机震动起来,他揶揄我道,“哟,看来有人要回家咯。”

  我懒得搭理他,和店长打了声招呼准备回去,可一看屏幕我的心跳顿时停了一拍,耳边的嗡鸣盖过了周边的人声。那是一串早已停机的号码,是我失踪已久的父亲的电话。


Day 15

 

  “小允,你没开玩笑?真不考研?”

  我捂住脑门,话语却不断从回忆里冒出头。

  “嗯。我想先去工作,尽早步入社会嘛。”

  “有没有搞错,你这专业本科出身找得着工作?”“你考不上就再考嘛。考上研还能在学校多呆几年,岂不快哉?”言语从四面八方将我淹没——闭嘴!你们什么都不懂!“大家都陆陆续续找到了出路,就你在原地踏步,三年过去还像个高中生。”这种事我当然知道啊,那又怎样?反正城市早已停滞,我停下脚步又有什么关系?“没用的,他一心只想烂在家里。”我多想掐灭那个窗边飘来的声音,可抓空的手无力地锤在墙上。

  “和你妈道个歉,这事就翻篇吧。”“是你自己的决定!”“哥哥你干嘛老是愁眉苦脸?”我来回蹭着书包上的污痕。影厅门口的“幽灵”检票员拦下前面一对情侣,两人把喝了一半的咖啡留在柜台,母亲见机拉开我的书包,把买的零食一股脑塞了进去。

  “妈,我包里面有书。”

  “少来,脏了也是我回去给你洗,不就惦记你爹买的破包吗?”

  “妈妈快点,电影开场好久了!”弟弟喊道。

  “怪你哥磨磨蹭蹭!”

  母亲从我包里取出吃的递给弟弟,明明不买这些东西肯定赶得上开场。我低头看着手机,屏幕上是父亲那通电话的录音。

  “我爸是不是还在星城?”我犹犹豫豫地问出了口,饭桌对面的母亲忽然停下筷子。“趁还有时间我们和他见一面吧。”

  她的目光像要穿过镜片将我钉在墙上,我不知道自己说错什么了,只听见她叫喊道:“允悠洋!你回家就是把我气死的啊!”

  “你以为我很想回来吗?”话语从喉咙的深底里翻涌上来。那一瞬间我已然看不清在现实还是回忆中,身体被爆发的情绪从卧室拽到客厅,我冲着面前的人怒喊道,“就因为你们我才做不了想做的事!”

Day 10

  

  这座城市还会发生什么?弥漫在胸口的恐惧感驱使着我逃出酒吧,手机忘在吧台也不敢回去拿。我想先回酒店,但那里也不安全。昨天附近就开始满房,我不能确定这些住户是哪派人士,更何况昨夜就在走廊上看到很多穿白衣服的人。眼下只有家里相对安全。我打定主意,淋着雨一路奔到空荡荡的广场,脚下没有了力气。

  “不好意思,请问那边发生什么事?”

  就在我扶着膝盖喘气的时候,淋在头上的雨水被一把伞挡开,身着米黄色裤子的男生走到我跟前。看见来者不是黑衣或白衣人士,我如释重负地仰起头,仿佛仅是黑白以外的颜色就是莫大的慰藉,但站在面前的人是舍友李景。

  “怎么是你?”两人异口同声地指着彼此。我恍然想起了郑子卿说过李景和他一起过来,连忙冲他说道,“你先别过去,那边现在很危险!”

  “刚才那个声响——”

  “是枪击,我不知道是不是对方自制的手枪。”我抚着胸口试图平静下来,警告对方道,“远离一切白衣和黑衣的人!别听信他们的任何话,不管那听上去多么有道理。”

  “但郑子卿和我走散了。”李景说道,“我总该找到他吧?”

  “不!他刚成为永恒派的一员,你必须远离他。”

  李景看着我略有生疑,可话到嘴边却改了口。

  “坐一会儿吧?”他看向附近的长椅,只是说道,“你看起来很疲惫。”

  雨过天晴的天空湛蓝得犹如梦境,我们坐在长椅上沉默不语。我看着日记本不敢抬头,生怕想起面前那排高楼大厦背后猩红的天;而李景将手肘靠在椅背上望着蓝天,飘动的云彩在他眼中如往常任何一个周中的午后。

  “这些日子一直没你消息,打了好几个电话都不接,在忙自己的事?”

  “是。”呼吸已经平缓很多,我侧首瞧着李景道,“你就没怀疑我出事了?”

  “你肯定没事啊,要是哪天打你电话立刻接通那才出事了。”这话让我久违地笑了起来,李景挑起右眉问,“说说吗?这段时间在干嘛?”

  我将手收进口袋,摸到那枚中奖的瓶盖,索性把春节那天被夺去初吻的事告诉李景,果然引来对方连连逼问。我不肯展开细节,只说自己会将这件事写进《放逐日记》里。

  “你呢?在做什么?”

  李景还沉浸在刚才的话题,颇不情愿地叹了一声:“你知道‘时间学史’吗?”

  “就像艺术史之于艺术,物理史之于物理?”

  “对,这几天闲来无事,我就在研究时间科学的发展史。”说着,李景的眼中染上一丝忧愁,“越是深入,就越觉得人类染指时间是个巨大的错误,每一次将它据为己有的尝试都是玩火自焚——时间是我们永远也掌控不了的‘魔物’。”

  “这个比喻不太恰当吧?”我徐徐说道,“对于原始人类,火就是‘魔物’。若不曾玩火,说不定我们现在都只是动物。”

  “但看看眼前的这一切,我们真的过着优于动物的生活吗?”李景望着眼前空无一人的广场,街上时而驶过警笛声,距离我们两个路口的地方处于一片暴乱。“时间是人类定义的刻度尺,在那以前地球上只有昼与夜,只有冷与热,只有光与暗,我们无需时间感知地活在世上,没有孰短孰长的比较,不会对自身的余命有所计较,更不会将时间视作资源而相互掠夺。纵使万事万物在此刻静止,我们也只是看不到光、听不到声音、呼吸不到空气地停留在某一刻。明明没有时间,我们能活得很纯粹。”

  “既然认为时间是一个错误,那你为何研究历史呢?”我记得李景对于历史的执念——他曾近乎固执地相信自己在历史的直觉上有着其他人没有的天赋,这实在与他现在说的话相互矛盾。要问为什么的话,“历史不就是时间的延续吗?”

  李景冷笑了一声,抬头仰望顶上渐渐褪色的蓝天,看夕阳将把它染得一片橙红。

  “历史在时间的头顶,只顾谈情说爱的你不可能明白。”

  “是她把我拽回了地面,但现在的你悬浮在空中。”我低头放走了这片没有尽头的天空,将日记本递给李景,不再掩藏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我在记述现在,把这二十四天发生的事写下来。”

  “对你来说就没有过去和未来吗?”

  “对你来说就没有现在吗?”

  “我当然有现在,你才是一直停滞在过去的人。”李景明显表现出不爽,他一直是这样,只要自以为客观的角度发生动摇就会话里带刺,“这三年里,别人考研你逃避,别人创业你说输不起。害怕踏入社会,无法从过去毕业的人是你才对吧?”

  我无言地沉下了头,头顶的那片蔚蓝已经不见踪影,远处的玻璃瓶雕塑倒映着红霞。

  “你说时间是巨大的错误,却又避无可避地区分着过去、现在和未来。你想客观地看待这个世界,却又循环往复地落入消极而又悲观的虚无。”我对上李景的眼睛,似乎释怀一般说道,“其实你说得对,我们四个一直都停在原地。谁也没有改变,只是我们都看向了这条路的更远处。”

  李景下意识地想要否认,却不知哪来的一阵笑意堵住他的喉咙。我抬头看着和城外天空融为一片的落日红天,他低头翻阅过几页日记本上的文字,夜晚就这么到来。临走前李景打趣问我什么时候能看到成书,我只回答说作者还在成为自动贩卖机的路上。

  晚霞逝去,独留街上的霓虹灯。是时候该回家了。我逆着人潮穿行在拥挤的街道,路上的红绿灯仿佛失去作用,车辆的鸣笛声在城市上空回荡。“严惩白衣暴徒,还我太平安逸!”“主啊,请您再降神迹指引迷途的星城。”“退后!我警告你们所有人都退后!”“停止造神的谎,逃出去才是生路!”陌生的声音从四面八方涌来,街上的人群要将我裹向背后。不对,该回家了。路边的标牌闪烁着倒计时,自动贩卖机的光亮把我从人群中抽离出来。

  该回家了,该回家了。急促的脚步声在楼道里回响,我扶着老旧的把手掏出钥匙,终于走到自家门口。一会儿怎么解释自己去了哪里呢?我准备好被劈头盖脸一顿臭骂于是推开家门,扑面而来的却是客厅里闷热的空气。


Day 9


  日光轻易地透过窗帘浸染空气,我眯着眼直视着窗户,似乎连翻过身的力气都不剩。家里出奇地安静,时间的概念在体内逐渐流失。如果不是弟弟经过走廊的走动声,我会以为自己或许又在做同一个梦。

  翻开日记本打算写点什么,落笔却发现没有墨水。专程去酒店拿笔芯或者到文具店买备用笔都好像毫无意义,我索性打消念头。明明一直觉得是家人牵绊我的脚步,但现在想来只是我无所事事的借口。既节省做某件事的时间精力,又能假装不是做不到而是被迫放弃。我扔下日记本离开房间,走廊里潮湿的空气侵入鼻腔,地板上沾染的水雾令我脚下一滑摔下来。

  “怎么回事?”继父听到响声慌忙地打开门,看见我摔在地上不免有些憔悴,“抱歉啊,这屋子一下过雨就容易回潮。我等会拖一拖地。”

  脑海里浮现出母亲一大清早拖地,而我躺在床上想着怎么还不消停的画面,我摇晃着脑袋赶走回忆。继父打开阳台的窗,不想埋伏在外的狂风闯进来,吹倒了茶几旁的垃圾桶还不罢休,接着扑向餐桌上的塑料水瓶。我恍惚间有种预感,未卜先知地拿走桌上的书,倒下的水瓶下一秒就打湿半张桌布。继父手忙脚乱地关上窗子,我茫然地看着手中自己救下的诗集,没有署名,没有标题,泛黄的书页承载着不属于这儿的痕迹。

  “叔,这是谁的书?”

  “你妈妈的吧?你记得葬礼那天把这些东西都带上。”继父只瞥一眼就得出答案,但母亲从来对文学不感兴趣,怎么可能看什么诗集?在我记忆里唯一有这些书的人就是父亲,但母亲绝不会留下他的任何东西。耳朵底下有阵钻入脑髓的痛楚,梦中的景象一时间和现实打了结。我恍然意识到有什么藏在那天的电话录音里。

  “我出一趟门!昨天把手机落在外面了。”

  昨天暴动的痕迹残留在街道,幸好城里的交通设施还正常运作,我得以乘上去往城市尽头的巴士。司机见到我略显愣怔,额头上的疤痕微微扬起,露出碰见熟客的笑容。

  “今天准备坐几趟来回?”他说着关上车门。我勉强地笑笑没有说话,在前排挑了空位坐下。巴士里只有我与司机两人。他好像很久没有乘客上车,恨不得逮着我说光几天份的话,“这几天外头可不太平,别看今天街上没什么人,昨天可乱成一团了!末班车以后我都不敢下车,把车停到废弃公园里凑合睡了一晚。”

  司机诉说着昨晚提心吊胆的经历,经过十字路口时正好碰到红灯,他掐点拿起右手边的汽水喝下大半瓶,我看到瓶子上的图案有点眼熟就问了他。

  “这汽水吗?我看有几率抽到演唱会的票就买了。”

  “师傅您是这支乐队的粉丝?”

  司机点了点头,说他从乐队出道的那年就认识他们,那时候还是四个人,双吉他手的配置。副吉他手退出的那年,前妻和他离了婚,他不想留在和她生活过的街道,于是背井离乡,辗转于不同城市间,能想到的工作基本上都去做过一回,好像一个人体验了几倍的人生。然而每到一座新的城市,他总会命运般地遇上末日安可的巡演,每在台下喊一次‘安可’,他就又缘于各种原因搬到下一座城市。转眼十年过去,他被困在这座遥远的星城无法回去,却再次撞上末日安可的演出。

  “唉,这几天那么混乱,真不知道演唱会还能不能办了。”

  回想起和芥茉的那次见面,我不由得肯定道:“他肯定无论如何都会把演唱会办好。”

  司机不知为何苦笑起来。巴士徐徐地转过街角,令人目眩的阳光从车窗左边来到背后,接下来再过一座桥就要到终点站。

  “现在城里所有的交通线路都是自动驾驶,大概只有我还坚守在岗位上了吧?”

  明明是炫耀的话,但我听不出任何自满的语气。巴士即将行驶到跨河桥的最高处,我瞥见车前有个装着很多瓶盖的铁盒子,还有一块老旧的怀表。

  “每天首班车前,我会到便利店买上一瓶,打开瓶盖没有中奖。像这样的过程从商品上架的那天重复至今。其实我何尝不知道自己不会再有‘安可’的运气逃到下一座城市,所以两周前就想过了结我罪恶的一生,可是那天你出现在平常没有乘客的车站,就和今天一样。”

  说话间,巴士刹车的惯性险些将我拽起来。我透过后视镜望见司机两眼无神的面孔,划过疤痕的汗水向他的下巴滴落,猛然想起老陈在酒吧说起的那位逃犯。

  “我一个人逃亡了整整七年,对谁都不敢报以真名,就这样逃得越来越远,用光了所有偷走的时间,过完了别人几辈子的人生。现在好不容易有场灾难降临到头上,你们却告诉我那是时间冬眠,我不会受到惩罚,只是永远被囚禁在那一刻。为什么啊?这到底算什么!”司机愤怒地砸向方向盘,道路后面的轿车发出鸣笛声,他猛地摁下按钮打开车门,质问我道,“我唯一想做的事就在这儿!那天我打算从这座陪我走过数百趟来回的桥上跳下去,可你说什么都不肯下车。今天我好不容易再次鼓起勇气,结果又是你拦在我面前!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肯下车!”

  阴云遮住身后的朝阳,隐去车厢里座椅长长的倒影。我说不出话,只是失望而又释然地望着这个歇斯底里的男人。失望的是父亲的线索再次中断,释然的是现实并非故事情节,老陈追捕的犯人不是我多年未见的父亲。

  有什么是我能做到的事呢?伸进口袋的手摸到一个答案,我迎着司机的目光起身走向检票机,将这枚中奖的瓶盖投进铁盒子里。

  “再‘安可’一次吧。”我对司机说,“虽然你过了追诉期,但并没有被放逐。”

  桥上吹过的狂风摇晃着车厢,我下了车,准备步行去酒吧。不论是他还是我的父亲,只要在这座城市一天就一定会被谁找到。身后的车门徐徐关上,我发自内心地如此期许。

  一直以来我将自己的游荡当作间歇性的叛逆,暂时性的逃避。所以当卞炎问我这么多天在哪里时我隐瞒,苏苒问我是不是离家出走时我否定。我总想着一切都来得及,够我在冬眠前见母亲最后一面,一厢情愿地以为我们都剩下24天的时间,直到现在才发现自己太过想当然。即使这个城市只剩下1天,我们仍可能在不同的时间死去。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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