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曦桑】旧时光·上
CP:蓝曦臣x聂怀桑
=那是属于他们的旧日时光=
// 棋 //
听到门生传报聂氏宗主来访时蓝曦臣执笔的手微微一颤,细小的墨珠甩在宣纸上,晕开一团墨色污了那白净。蓝曦臣轻叹一声将手中事物放下,起身整整衣物,便随着侍从去见聂怀桑。
那人背着手立在院中仰头望向一树繁花,眉梢眼角含着浅淡的笑意。
聂怀桑生的不差,只是常做出一副哭相,无端端地觉得他十分可怜。只是现在他再也不用做出那懦弱的模样四处求人,眼瞳深处闪动着的光明亮而锐利。
但不知为何这胸有成竹的模样却让人觉得陌生。
蓝曦臣在心底悄悄补上一句又很快抹去,嘴角依旧噙着温和的笑意。
“好久不见,泽芜君。”
他看着那人抬手轻施一礼,落落大方的模样全然看不到往日那唯唯诺诺的影子,不由得微微怔住。手上却没忘了回礼,道一句好久不见。
的确是好久不见,封棺大典之后,一别便是一年。
“今日前来也没有别的事,只是前些日子听闻泽芜君出关,心里便一直想着来。正巧得了副新棋,就带着来求教一二,不知可否?”
他话说得无比得体,面上的笑意也是妥帖,只是蓝曦臣却觉得别扭。
似乎这个人此刻应该不顾面子跑过来拉着他的衣袖轻轻晃悠,像撒娇一样和他说“曦臣哥,快来陪我一起下棋嘛,这次你让我五个不不不两个,两个子就好!”
他不由得轻轻笑了一声,在聂怀桑迷惑的目光下款款落座,掂起一枚白子。纯木打造的棋子入手极轻,漆身润滑光泽。
只是那副模样,再也看不到了。他们二人也再也回不去了。
一时之间两人都不再言语,寂静的院中只能听到落子的咔哒声。白子稳守缓攻,黑子声东击西剑走偏锋。胜负难分。
“有时候我真挺喜欢下棋的。”聂怀桑忽然道,“棋局即是人生,无非都是博弈。你认为你是对的,我认为我是对的。可成王败寇,对错从来都是由赢家来定。”
蓝曦臣手微微一抖,白子落在了错误的位置,叫黑子钻了空子。
“但人生比棋局复杂,下棋的时候稍有不慎便是满盘皆输。诺,这次是我赢了。”聂怀桑指着黑多白少的棋局,微微笑道。
“你今天来找我,恐怕不是下棋这么简单的吧?”蓝曦臣将棋子一枚枚地收回盒中,等他继续往下说。
“是啊。”聂怀桑撑着头看他收拾,漆黑的睫毛颤了颤,片刻后才重新开口。“有时候理解是一回事,心里的感受是另一回事。你能明白我那么做是为了什么,但你心里还是会责怪我。”
“的确。被你们两个瞒了那样久,任谁都会生气。即便是我也不能立刻就放下。”蓝曦臣摇头道。只字未提自己那时满心的震惊和混乱。
聂怀桑罔若未闻,自顾自地往下说,“布了那么大的一个局,辛苦了那么多年,只为了要他身败名裂。好一个不念旧情,上次金凌骂的没错。”
晶亮的液体从眼角滴落,在石桌上颤了颤,很快便消失了。
“真的也好,假的也罢,这些年来他对我是真的很好,可那又如何?难道因为那些好,我就该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就这么算了?那我大哥的死算什么?”
“你若怀疑他,为何不将一切同我说明?他若真的错了,我可以帮你。”
闻言,聂怀桑低低笑了出来,笑的整个身子都在抖。他抬头看向他,未干的泪水顺着脸颊缓缓滑落。
“告诉你?你即便是知道也不会去相信。你太善良,不愿意把人往坏了想。如果我告诉你,你只会帮他开脱。他对你好,那大哥呢?大哥对你难道就不好了吗?难道大哥的死就不该去追究了?我恨啊!凭什么他就能活的好好的而我大哥却要被分尸?我恨!!”
“怀桑!”蓝曦臣低声喝道。
“抱歉啊,我在瞎说什么,真是失礼了。”聂怀桑捂着眼睛,泪水顺着指缝往下流,半晌之后却是笑了。他抬手掂起一枚黑子,指尖运着灵力将那棋子从中剖开,然后将那棋子递到蓝曦臣手中。
整齐的木质断面,黑漆之下却是一层白漆。
“这白子落了黑漆就再不会是原来的颜色。”他直直地看着他的眼睛,字字认真,“我也一样。回不去了。”
蓝曦臣下意识攥紧手中棋子,掌心被硌得生疼。
“落子无悔,这步棋从开局就注定了无法回头。那是我和他两个人的博弈,他认为他是对的,我认为我也没错。不过是他输我赢,因而世人认定我对他错”聂怀桑起身从袖中抽出一柄新扇,抬手施礼便要告辞,“今日前来便是和你说明,你怪我也好,怨我也罢,我都不会后悔。我只能那么做。”
“这棋毁了一子,再无用处,扔了也好毁了也罢,都随你。”聂怀桑将脸上泪痕擦干,嘴角上扬扯出一个笑容。“就此别过吧,泽芜君,蓝宗主。”
他将折扇打开轻轻扇了几下,步履坚定地迎着他的目光从他身侧走过,全然不似他记忆中那个柔弱需要人保护的少年。
蓝曦臣低头垂眸,静静看着掌心残棋半晌,轻轻将它放回盒中。
他和他都有心结未解。
就此别过,再见便是陌路。
// 午觉 //
其实他们是一起睡过的。
蓝曦臣不知道聂怀桑还记不记得那件事,他们曾经是一起睡过的。
那年的太阳很大,挂在天上像是随时都要坠下来,滚滚热浪层层铺开,逼得人呼吸都困难。
那时候温家的势力还不像现在这么一家独大,各世家走动还算频繁。前些时日聂家夫人诞下一子,满月酒摆了整整三天。
蓝曦臣是随着叔父去的。聂家的大哥那时就已经长得特别高大,他们两个小孩喝不了酒,吃完了饭菜就被大人们赶了出去。
“我带你去看看怀桑吧。”聂明玦在前面带路,语气之间满是骄傲的情绪,“我已经做哥哥了。”
哥哥?是啊,哥哥。
蓝曦臣想到自家母亲前不久摸着他的头对他说,阿涣,你就要做哥哥了。
可是这做哥哥有什么好的啊?
聂家的大哥在前面说了声到了,撩帘让他先进去。室内的温度比外面凉快不少,像是怕这婴孩被热到。蓝曦臣走到摇篮前低头去看,粉白粉白的小团子听到响动歪头去看他,嘴里还咬着自己的手指,看到他来乌黑的大眼睛瞪得溜圆,纤长的睫毛随着呼吸一颤一颤。倒真是特别特别的可爱。
蓝曦臣有些犹豫,不知道自己该不该伸手去碰,总觉得有些失礼。一旁的聂明玦看出他这纠结,笑了一声,说,“奶娘,他想抱抱怀桑,行吗?”
奶娘也忍不住笑了,将小婴孩从摇篮里抱起,晃了两下,小心地放到蓝曦臣怀里。
好软。
蓝曦臣不由得屏住呼吸,放轻力道调整姿势,低头看着这软乎乎的小面团。小面团蹬了蹬胖乎乎的小脚,伸手捉住垂下来的云纹抹额就往嘴里送。蓝曦臣来不及阻止,只能看着自己的抹额被这小孩子送进嘴里裹了两口又吐出来,黏黏糊糊的全是口水。怪也怪不起来,这孩子高兴的笑了两声,软乎乎的小手贴在自己胸前,什么火气都散了。
“怀桑要是女孩儿啊,碰了你的抹额只怕以后是要嫁给你了。”聂明玦打趣道。
蓝曦臣脸上发红,把聂怀桑往怀里紧了紧,脸颊贴着他肉呼呼的小脸蛋蹭了两下。
这就是弟弟啊?好像,挺可爱的。
午后的温度更是闷热,聂明玦打了一个呵欠有点撑不住。奶娘让他们快去睡午觉,一边说一边要去接聂怀桑。蓝曦臣有点舍不得这小面团子,撒了手还是忍不住盯着看。奶娘放了聂怀桑转头看见他这样,捂着嘴笑出了声。
“蓝公子要是不嫌弃就跟怀桑一块睡在这边吧,正好你替我瞧着,我去吃口饭。大公子,我们先走吧。”
蓝曦臣连忙应下,脱了鞋袜躺到他身边,小心地伸出手臂让他躺在自己怀中,环抱住他。
安静又绵长的气息喷在脸上,暖呼呼,热扑扑。
做哥哥还是很有意思的啊。
蓝曦臣打了个呵欠,慢慢闭上了眼睛。
// 换牙 //
说是大扫除倒其实也不贴切,只不过这连日来下了几场阴雨,好不容易见了太阳,总要把被子拿出去晒一晒。
蓝曦臣没叫人帮他,自己支了架子在院中摊晒,回头见了自己的床,难免动了想打扫的心。于是打了水来脱了外袍,跪在地上仔细擦拭。这一擦倒是发现了一个不得了的东西。
白白小小的一颗乳牙孤零零地躺在最深处的角落,若不是挪动倒还真瞧不见。
蓝曦臣小心地将这东西涮涮,捏着有些脆弱的边角放到白布上擦拭几下,复又放回自己手心。
这是谁的牙啊?总不会是自己的。
啊,想起来了,那年……
那年雨水也是这么大,聂家的小公子随着父亲兄长前来拜访刚到姑苏就落了个水土不服,上吐下泻闹了没几天,圆润的小脸蛋整个瘦了一圈,虚弱的站都站不稳。
这种时候当然还是要尽快回去,可身子那么虚经不起大的折腾。好在闹完之后小公子适应了一点,没最开始那么难受,留下来再养几天就可以活动了。聂宗主还有事就先走了,留了聂明玦在这照顾聂怀桑。
怀桑那时年纪也小,又被聂宗主和聂夫人宠爱关怀,打小就是泡在蜜罐子里,那曾遭过这罪?生过这病?他心里委屈至极,又不喜这里的饭食,好好的身体又虚弱下去。
他那时还没取字,仍叫着蓝涣。聂家的大哥呆了一阵就被聂宗主一纸家书给叫走了。说起来也是做了哥哥的人,聂怀桑又比自己小上几岁,自然而然就上了心,每日前来探看。
像是知道他是个好说话的,聂怀桑总是眼泪汪汪地看着他,等他问怎么了的时候却不答话。问的急了就会哭。
自家弟弟几时哭过啊。蓝涣对着这种情况的聂怀桑一点办法都没有,连安慰的手脚都特别僵硬。聂怀桑见哭的差不多了,收了眼泪仍旧抽噎,惨白着一张小脸可怜兮兮地说,涣哥哥,这里的饭菜好苦,我吃不惯。
他长得乖巧又会说话,加之又病了这一场,眼眶红红的别提多可怜。再铁石心肠的人都要被他给融化,更别说蓝涣心肠本来就软。
他人虽小,但也曾跟着长辈下过山去到过镇子里,知道有一家小馄饨做的不错。于是趁着午后雨小些打着伞悄悄下了山。回来的时候天都黑了,还差点就误了宵禁。蓝涣抱着食盒匆匆跑过,递到聂怀桑手里的时候还散着热气。
“你快吃,凉了肠胃又该受不了了。”蓝涣站在门边也顾不得自己湿了一半的衣服,叮嘱道,“夜里凉,你快回去歇着。”
“那你呢涣哥哥?”
“我去领罚。”私自下山,晚归,疾行。虽然不罚别人也不知道,但总归是骗不了自己。
聂怀桑抱着食盒看他走进雨幕之中,忽然生出一丝歉疚。连忙进到室内取了伞穿好衣服,悄悄往宗祠那边走去。
蓝涣没想到自己刚刚跪好聂怀桑就找了来,不由得有些诧异。
聂怀桑跪在他身边没他跪的那么笔直,身体向后坐在自己的腿上,小声说,“涣哥哥是为了我才犯规的,我也应当受罚。”
“你还有病,快回去。”
“不,我大哥说男子汉要勇于承担自己的过错!”这话说得坚定,片刻之后聂怀桑却是又弱弱地开了口,“涣哥哥,我好饿。我想吃馄饨。”
“……”在宗祠吃馄饨??蓝涣认真思考了一下会被叔父扔出去的可能性,再看看聂怀桑可怜兮兮的眼神,最后还是妥协了。
两个人分食了那碗已经凉了的小馄饨,淅沥的雨声遮住了孩童轻轻的笑声,微弱的烛光将两个靠在一起的影子拉的细长。
第二天两个人都感冒了。苦兮兮地窝在一处喝汤药养病。蓝湛虽是担心兄长想来探看,但蓝涣怕传染,说什么也不让他进来。
养病期间伙食倒是好了点,许是青蘅君听了这个小故事忍俊不禁,特意嘱咐了厨房。
如此几天才算大好。蓝涣拉着聂怀桑到院里疏通筋骨,正好又看到了蓝湛拿着一朵白玉兰花往这边走。
“兄长,该去探望母亲了。”
是啊,这一病差点把这事给忘了。
蓝涣心里也有些焦急,赶忙往那边走,等快走到的时候才发现自己拉着的是聂怀桑,蓝湛站在几步远的地方静静地看着他。
啊……生气了。
蓝涣又转身去拉蓝湛,一手一个带着往那边走。
蓝夫人没想到今天除了儿子还会有别人来,惊讶了一阵之后却又笑了。摸了摸蓝涣的额头问烧退了?又嗅了嗅蓝湛手里的玉兰花说好香,之后才揉揉聂怀桑的头发问这是谁家的小孩子。
聂怀桑答完之后乖巧安静地跪坐在一旁,眼睛却一直盯着一旁的糕点。蓝夫人忍不住笑笑,把糕点往三个孩子面前推了推,说,“吃吧,很好吃的,就是……”
聂怀桑没等她说完就下了手,塞进嘴里一咬,却是一口铁锈味。
“有点硬……”蓝夫人后半句话自动淹没在聂怀桑喷出的鲜血中,吓得她连忙用手绢去捂聂怀桑的嘴让他快点吐出来。
一颗小小的乳牙混在咬了一口的糕点和血沫子里污了一方素白的手帕。蓝夫人也不嫌弃,递了茶杯让他去外面漱口。等他回来的时候那颗被涮洗干净的牙齿已经躺在了蓝涣的手心。
“阿涣已经换过牙齿了所以不用担心。但是阿湛最近要注意啊。”蓝夫人点了点蓝湛的腮帮,“别吃硬的东西,掉了牙要吐出来别往肚子里咽,如果疼就和哥哥说。”
蓝湛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蓝夫人招手叫聂怀桑过来,让他张嘴给她看看,“是上牙掉了一颗,应该扔在床下,这样牙才会顺利长出来。”
这之后,这颗牙就一直放在了这里,久到所有人都忘了它。
蓝曦臣轻轻叹了口气,指尖摩挲半晌轻轻又放了回去。
不过是被遗忘掉的旧日时光罢了,不需在意。
// 画扇 //
如果不是收拾书房只怕聂怀桑还找不见那把扇子。
也是他心血来潮,想趁着天气晴好整理一番,免得雨季毁了那些书画,这一整理才在架子顶端找到被布包的严严实实的纸扇。
要说这折扇也有些年头了,久到上面糊的白纸都有了发黄的痕迹,连扇画上的画都隐约散了墨,模糊了轮廓。
这扇子是他父亲给他的。他那时年纪小,还拿不稳太大的东西,偏生还怕热。但聂家修刀练武,家风粗犷,扇风乘凉一向惯用的是大蒲扇。他看了吵着想要,可又拿不动,举一会就喊累,要娘亲替他扇。堂堂聂家男儿哪能要别人给扇扇子?转天聂宗主就从附近集市买了把小扇子回来,让聂怀桑拿着自己玩。
聂宗主平时虽是宠爱这个小儿子,但性子也是极为严肃,常常板着一张脸叫聂怀桑又敬又怕。平时都不敢多说话。现在却不想在父亲手里居然拿到了一件小礼物,自然宝贝的跟什么似的,不准人碰一下。也就给娘亲和大哥碰一碰。
聂家小公子居然是个护食的,说起来也挺有趣的。这事被聂明玦讲给了蓝曦臣听,末了还要笑一笑自己这弟弟太过小家子气。
蓝曦臣听完之后笑笑,说有机会倒要见识一下这扇子究竟什么样。
说完其实也就忘了,半月后聂家清谈会上被聂怀桑神秘兮兮地拉到一旁的时候蓝曦臣还有点迷惑。待看到他从怀里掏出一把折扇的时候便想起来那个小故事,不由得笑了笑。
“怀桑这是什么啊?”蓝曦臣明知故问道。果然聂怀桑特别开心地和他说起了这扇子的来历,还把扇子塞到他手里让他看。
其实聂宗主也没什么好文雅的习惯,纸扇也只是普通纸扇,白白的纸扇面上没有一点图案。蓝曦臣拿在手中看了两眼就递了回去,称赞说是把好扇子。
“涣哥哥其实我想在上面画点东西,但总是画不好,大哥说我画的丑。”聂怀桑瘪嘴道,委屈兮兮盯着他看的模样可怜极了。
蓝曦臣当然懂他什么意思,无奈地笑笑,牵着他的手便往外面走。
“我画也可以,只是怀桑别嫌弃啊。”
“不会不会。”
进了书房,研好墨汁,蓝曦臣对着铺好的纸发呆。
他学画画也没几年,画的也说不上好,扇面更没画过。现在突然叫他画还真是一笔都画不出来。
“涣哥哥,怎么了啊?”聂怀桑踮着脚站在他旁边,努力去看桌子上面的情况,但无奈实在太小太矮,根本看不到。蓝曦臣放了笔双手搂住他的腰一提,把他带到自己腿上放好。
“怀桑,你说我画什么好啊?”蓝曦臣下巴贴着他肉嘟嘟的小脸蛋没忍住蹭了几下。心说聂大哥经常抱怨怀桑太爱撒娇不像是个男子汉也是有些道理,只是这么可爱乖巧的小孩子叫人不宠他也困难。
聂怀桑不知他心里怎么想的,小胖手捧着脸蛋认认真真地思考了起来,想了半天一拍手,就开始比划了起来,“春天的时候和爹娘大哥去踏青,草长得好漂亮,还有小鸟!涣哥哥,我们画这个好不好!”
“好啊。”
蓝曦臣端正了身子,把他往怀里抱了抱,拿起笔在宣纸上练了几下。简单勾勒出要画的事物。草是不能画的太大,鸟又不能画的太小,正好这些天在练习画兰花,就照着那样子画了上去,又在旁边添了几只百灵鸟。画了两遍才敢往扇面上落。
聂怀桑紧紧盯着笔尖倒比他更紧张些,等画完了才长长舒了一口气,伸手搂住蓝曦臣的脖子大喊涣哥哥真好!!
蓝曦臣被扯得衣领歪斜,抹额松散,也顾不上雅正,伸手环抱住聂怀桑拍了两下,这才叫他松开了手。
“要等过两天才能用啊。”
“嗯嗯,知道了。”
后来啊,没过几天就落了雨,暑气被冲了个干净,也用不到扇子了。
聂怀桑难过了好久,郑重地用布包了好几层收了起来。后来想用的时候却怎么也找不到了。
到底是有些可惜的,蓝曦臣画画无数,却只为他画过一次扇面。说出去都值得骄傲。可又没什么好骄傲的。
聂怀桑收拾完东西将纸扇用布包好,又放回了柜子顶端。
错过了季节扇子就不能用了,那他和他之间,可也是错过了?
// 红绸 //
清河的喜帖送来其实有些时日了,只是蓝曦臣那时尚在闭关并不知道,出关之后才有门生来报。
蓝曦臣让人把帖子放在书案上,紧接着便去处理宗务。连着忙了三四天才又想起这件事。
其实帖子就摆在书案显眼的地方,一眼就能看到和周边格格不入的鲜艳颜色,封面上熨着的兽头纹样看在眼中烫的眼热。
清河聂氏,好事将近。
蓝曦臣深深叹了口气,无论如何也不能再装看不见,这才伸手去拿那张帖子,薄薄的一张纸抓在手里比炭火都折磨人,打开匆匆看了一眼,原本提着的心却放了下去。
成亲的是聂家一位叔叔的孙子,算起来还比他们小了一辈,只因为和聂怀桑血缘较亲的缘故,所以便由聂怀桑操持了婚礼,将帖子送到了各宗主手里。
蓝曦臣松了口气,不知道这突如其来的安心是从哪来的。他又将那张纸拿在手中仔仔细细看了一遍,确定上面烫金的三个字不是不是自己熟悉的,这才把帖子放下,嘱咐门生去备礼物。
他之前闭关耽搁了一段日子,婚期就在这几日。收拾一下点了几位门生,便御剑去了清河。
聂家的仙府依山而建,防御工事做的极好,厚厚的城墙和堡垒牢牢稳固住中间的宗府,山中多种青松翠柏,常年都是碧绿。只是这一次碧绿中间点了艳红,鲜艳夺目。
蓝曦臣缓缓降落在山门之前,信步走了上去。快到府门远远就听到有人在说话。他听出其中一位是聂怀桑。
自从封棺大典一别许久都未曾见过,这一见两下都有些不好意思,只是聂怀桑很快摆出一张笑脸,丢了众人快走几步迎了上来。
“曦……泽芜君远道而来,辛苦了。”
“无事。”
想伸出的手只是移动了半寸又不着痕迹的收回,蓝曦臣笑笑随着聂怀桑走入大堂。
这里已经被布置好了,一派喜气洋洋。
聂家人的寿命在修仙世家里真算不上长的,所以男子一旦成年就会被催着娶亲。只是聂怀桑从来都没提过自己的婚事。
许是觉得他们两个这么干站着有些尴尬,聂怀桑不住地和他说这话,讲的不过是一些仙门百家的趣闻,但蓝曦臣听着却觉得疏远。
他总觉得聂怀桑不应该是这样客气,可如果要他说聂怀桑应该是怎样的,他也说不上来。
记忆中的怀桑虽然也爱说话,语气却比现在要亲热的多,说到开心的地方还喜欢上手比划,笑眯了一双眼睛。不像现在这样,做什么都很客气。
他看着聂怀桑,觉得有些陌生。
那个活泼还有些迷糊的怀桑停在他的记忆里,永远都是十四五岁没长大的模样,带着少年人的天真稚气对他展露出灿烂的笑容。那是什么都没经历过的怀桑,他想象不到那样的怀桑长大后应该是什么模样,不应该哭兮兮的柔弱可欺,也不是眼下站在他面前笑意盈盈的青年。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从来都不曾了解过聂怀桑。甚至连那个少年都不曾好好的接近过。
他们两个站在喜堂之前互相看着彼此,四目相对,却是无话可说。
还记得很久很久之前,应该是这位成亲的小辈的爷爷成亲的时候,他们两个也是在的。
小怀桑那时才三四岁,正是爱玩的年纪,聂明玦专注练刀时常顾不上他,因而格外爱缠着蓝曦臣。
那天差不多是晚上,大人们在前院喝酒,小怀桑说想吃零嘴,就拉着他来大堂拿糕点。
喜堂里静悄悄的没有人在,只有一对囍烛燃烧的旺盛。聂怀桑不知道从哪捡来了一块红绸,嚷着要玩过家家,学叔叔娶婶婶那样和他拜堂。
怀桑那时还小,踮起脚也摸不到他的头,试了几次之后干脆把那块绸布展开来盖到自己头上,拉着蓝曦臣站好。他们两个在别人家的喜堂前面对面站着,就像现在这样。
那时蓝曦臣年长他几岁,当然知道拜堂成亲是什么意思。他的抹额怀桑刚出生就摸过,聂家大哥又总是拿他俩打趣,就连聂夫人也说过以后要把怀桑嫁到姑苏去。
原本只是游戏,不知道为什么蓝曦臣却忽然带了点认真的意思,有样学样的拜了三下,临到末了却有点不敢去掀那张盖头,怕怀桑只是年纪小和他开玩笑。
他就只是站着看着他,隔着一层绸布看不到他的表情。站了没多久就被聂夫人发现了。
聂怀桑听到动静,自己扯了盖头欢欢喜喜的跑向妇人扑进他怀里,口中还喊着“娘,我和涣哥哥成亲呢。”
聂夫人闻言温柔笑笑,摸了摸他的头,拿走了那块绸布,笑着说道,“怀桑,男孩子和男孩子是不能成亲的,哎呀,你们两个,去别处玩吧。”
后来他再看到自家弟弟和魏无羡,他想,原来男人和男人也是能成亲的。
只是知道的时候,他们已经没了机会。
不知聂怀桑是不是也和他想到了一块去,面上被烛火映的有些发红,轻咳一声说声抱歉,转身便走。蓝曦臣望着他的背影轻轻笑了一声。
他们之间有着只属于彼此的旧日时光,可也只属于过去。
那么多的事情横在中间,又隔了那么多欺瞒的日子,所剩的也只有这些回忆。
// 习字 //
清河历来少雨,今年却不知怎地,打从入夏便一场连着一场下起了暴雨。原本应该炎热的七月份冷的跟初春一样。聂怀桑身体素不强健,虽有金丹相护,根底终究太薄,雨下了没几日便染了风寒。
收好的火炉又摆了出来,燃着旧年剩下的碳,聂怀桑披被坐在案前,审阅着下属递交上来的折文,眉头始终不展。桌上摆着的茶散了热气,余下的温度也随着袅袅白雾散尽,喝到嘴里苦涩异常。他惯是不爱吃苦的人,眉头不由得皱的更深了些,却还是咽了下去,捂着嘴用力咳嗽几声,才算是舒服些。
重新看回折子,白纸黑字分明,聂怀桑深深叹了口气。而今的四大世家不过是虚名。金凌年纪尚小树不起宗主威信,原本依附金家的仙门小族纷纷转投别家,势力大不如前。江澄一人要兼顾莲花坞和金麟台两边,奔波日久分身乏力。蓝家向来都不惹俗尘事,蓝曦臣身为宗主闭关不出,大大小小的事务仍是由蓝老先生和含光君处理。至于清河,清河就算现在有他全力谋划,仍不能与大哥在时相比。世人都知刀灵凶险,愿意修刀道的门生每年愈减,而聂家亲眷又大多死的早,人是越来越少了。若再不想想办法,只怕仅凭自己一人之力难以挽回颓势。
这一想又想回了眼下的烦心事。聂怀桑端起折文重又看了一遍,清河各地挡不住这突然暴涨的洪水死了不少的人,待水一停误了农时还不知要死多少人,添多少幽魂鬼怪。聂家作为驻守的仙门世家有责任维护一方稳定,除鬼捉怪自是当然,只是……,若仍是实力强盛时期也不需像现在这般忧虑,只是眼下族中长辈对他推行的新策颇有微词,担忧损了聂氏根基,言谈之间大有取而代之之意。想来也是,昔年韬光养晦他对族中颇多事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众人也不过当他是傀儡,却不曾想这傀儡有一天提刀砍断绳索,也预想不到这刀会落在自己脖颈之上。一来二去,这清河表面上看是平静安稳,内里却藏着不少你争我夺。此时若是冒然遣人出去,自己周围难免守备空虚,叫他们有可乘之机。
该如何决断,办法不早就在眼前摆着么?只是一直装作不知罢了。
聂怀桑幽幽叹口气,抬手拢了拢散开的衣襟。眼下这种情况还能如何?除了联姻寻求一个稳定的后盾又有什么办法?他需要有人在背后支撑他叫人不敢再觊觎这个位置,他要有完全的把握。只是这宗主夫人并不是谁都能当的。若要同聂家背后那些人抗衡,小门小户自然是不行,金光瑶一事又同金家结了仇,江家直系亲眷少得可怜。算来算去,便只剩一个蓝家了。
显而易见,却始终避而不谈。只是眼下再由不得他。
聂怀桑强撑着身子从案前爬起,沉重的肢体跟不上大脑的指令,动作总似慢了半拍,难耐的酸软折磨着浑身上下每一处关节,短短几步路他不得不停下来喘一口气。“放在哪了?”他站在柜前沉思许久,循着旧时记忆打开左上角的格子,用来写拜帖的纸张材料却不在那里。脑子昏昏沉沉地发晕,好半天才记起是前段时日天尚晴热之时,怕久锁在柜中发霉,于是同一些书籍拿了出去晾晒,却不防突遇大雨,所有东西被仆从匆忙撤回后都堆在一起放在箱中,等他闲时亲自归类。
想起这一茬聂怀桑蹲下身子,寻到置于最下一格的木箱,取出珍藏已久的上等墨砚,又差仆从去把那箱子搬来。蓝家对礼仪要求向来严格,求娶之事又是重中之重,笔墨纸砚上也要花些功夫叫他们看得出诚意才行。
他这边方将东西摆好,仆从抬着箱子也就到了。聂怀桑打发他们下去后走到箱前抬手掀开木盖,入眼便是整整齐齐码得规整的书籍。他翻开最上面的几本书随意看了几眼,大都是少年时背着大哥偷藏下来的小说闲书,错乱了顺序叠在一起,等着他去分类。
这下也忘了最开始要干什么,聂怀桑蹲在木箱前将书一本本拿出来按照顺序摆放在地上,时不时停下翻看两眼。还好,好在当时及时收起,才免了污损,等雨停了拿到外面晒晒去去潮气,应该便无事了。翻着翻着书页间忽然飘落下一张纸,聂怀桑唬了一跳,以为是书散了页,连忙去捡,拿到手中却发现不是。
那纸轻薄柔软,摸着略有些糙,叠得四四方方夹在书里,连聂怀桑自己都想不起来是何时放进去的。打开一看却又了然。
原来是那时……
那时他不过才六七岁,刚刚习字的年纪。那个年纪的男孩子都爱玩,他自然也不例外,人在屋里坐着心早就跑到了外面,惦记着后山草丛里的蛐蛐,想着树上飞回来做窝的小金雀,想来想去却不敢真的翘了先生的课跑去外面玩。
他父亲那时还在世,对两个儿子管教方法不同却都是严厉异常。他大哥在这动一下都满身大汗的天气里还要去外面练刀,他虽不用那么辛苦却要坐在屋里一笔一划地写着先生留下的作业。
那年的夏天和今年完全是两个极端,热的简直离谱,坐在屋内也觉燥热难耐。聂怀桑写了一会便觉手累,热得晕乎乎的打不起什么精神来,所有的笔划都在眼前不住打转,落在纸上却又都歪七扭八丑的不成样子。
正昏昏欲睡之际,鼻尖忽嗅得一缕清香,手腕也被人拽着向后离了书案,“怀桑,握笔的姿势错了。当心墨汁染到袖子上。”温和的言语间隐约有浓的化不开的笑意。聂怀桑顿时来了精神,掷了笔扭身扑过去将脸埋进他怀里。
“涣哥哥!!你怎么来了?”
“跟叔父来商讨清谈会的事情。叔父现下正与聂宗主详谈,我便来寻你了。”蓝涣笑着拍拍他的头,拉着他重新坐到桌前,捡起被扔到一旁的毛笔,又抬手将袖子挽起。“怀桑,你刚刚握笔的姿势错了,那样很容易就会累。要像这样拿着才行,食指要压住笔管,小指要从后面托住。来,你试试。”
聂怀桑依言试了试,却还是不得要法。蓝涣从背后拥住他,将两手伸过去替他摆正姿势,带着他在纸上练习。聂怀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顺着他的力道在纸上落下笔划,明明挨得那般近却似身处溪边一样凉爽,在盛夏里丝毫觉不出燥热,连带着心也静了下来,他不由得向后蹭了蹭,歪着头嗅他身上柔和的檀香气。
“怀桑,专心。”蓝涣哭笑不得地收回手敲了敲他的头。聂怀桑嘿嘿笑了两声,大大的眼睛弯成两道月牙,让人生不起什么气。
“涣哥哥,你身上真好闻,香香的。我一闻啊,这脑子都不痛了!”聂怀桑夸赞道,毫不意外地看到蓝涣耳根红了个透,登时有些得意,眼珠一转还想再说些什么出来,却第三次被蓝涣敲了头。“涣哥哥你怎么总是打我啊?打多了脑子就不好用了。”他委屈道。
“好好练字。”蓝涣掩了羞色,正经道。“不如我教你写名字可好?这么大的人了,若还是不会写自己的名字,怕是要叫人笑话。”
“我会写,谁说我不会啊?”聂怀桑不服气道,抢过笔在纸上一笔一划认真写起来,“聂——怀——桑。”拖长了字音一字一顿。柔软的笔尖承不住力气划出道道难看的痕迹,歪歪扭扭地拼出“聶懷桑”三个字,点横撇捺各自分散,孤零零地散落在各处。
蓝涣想笑却又恐伤了他的自尊心,只摸了摸他的头,温言道,“在你这个年纪有这水平倒也不错,再练练想必会更好。”聂怀桑哪能听不出他什么意思,赌气将笔又扔了出去,包子脸皱成一团,委委屈屈地抱怨道:“涣哥哥就会欺负人,他们都说你好,我看一点都不好。”
蓝涣最见不得他这副委屈的模样,就好似自己真的让他伤了心,每每见到自己都会跟着不好受,慌忙弯下腰去哄他,“怀桑,你习字时间未久,写成这样已经很不错了。再多练练会更好的。”
“不练了不练了,涣哥哥就会欺负人。”聂怀桑赌气到,跳下椅子便往外跑,心里却在偷笑能去后山捉蛐蛐。他跑出了屋子回头再看,蓝涣还站在书桌前一副怔怔的模样。
“涣哥哥,我已经不生你的气了。”他那时候是那么喊的,可不知道离得那样远蓝涣有没有听清。
想必就是那时这张纸被蓝涣叠好,夹进了书里。
聂怀桑叹了口气,视线重又落回纸上。那是他识字尚且不多,不知道先前他在带着他写什么,却原来是一笔一划地在纸上写他的名字。“藍渙。”他轻轻念出声,开口的瞬间连自己都觉得陌生。
当时年纪尚小,又正爱撒乖卖俏,身前身后地跟着那人喊着“涣哥哥”。待到年长不好意思再那般亲昵,便改了做“曦臣哥哥”。而如今,却连名字都叫不出口。
泽芜君,蓝宗主。
不知你听到这称呼,是否也会感到同样的唏嘘。
物是人非事事休,该了的仇怨都了断的干净,偏你我还在世间拉扯不清。
罢了。
聂怀桑将那纸张扔进炉中,看着火苗瞬间攀上烧的一干二净,微微笑了笑。
过去的便都过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