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铃铛
我失去了对四肢的掌控,像滩烂泥般抱着雅的尸身跪倒在地,在山下跑去快艇那里用无线电报警前,我与她最后共度了独处的时光。似古玩店价格不菲的球肢人偶般静静躺在怀中,无力低垂的纤纤细手和丝丝血腥气息——雅她的确已经死去了,诸此种种都在提醒着我这一事实。 但是,但是啊...... 不是说好了要共度此生的吗? 我似幼兽般无助嘶吼,全身战栗不已。异常燥热的心迸发出涔涔汗水,不时凝结在衬衫背后,却只会为我带来残酷的清醒,我起身将她抱回冰柜里,至少让她获得最后的安宁。 如果这是我们约定相伴的旅途,为何如此迅速抵达终点? 当临川市的警员赶至岛上,初步勘察后用警船送我们回川岛村时已日渐西沉。我无法获得哀恸后的平静,在川岛的派出所做了初步的口供后,我不得不与山下接受临川市警局的调查。 调查室内,等候我多时的是后藤警部,他一副老派做风,将一沓资料堆放在冰冷的桌面上。想必若非我有着牢固的不在场证明,此刻便不会安稳地坐在他对面。 “你与青日雅的关系是?” 诸如此类已经做过笔录的问题,不知为何再次提起。 “恋人。” “啪”,资料夹掉落至桌面中央,几张现场的照片不经意间飞散出来,飘飘然落到我视线内。脖颈处像被红线断开的猩红截面,我不由得闭上眼。 那位警部猛哼了一声,随即让我暂且离开休息,但必须随时保持联络。 被迅速排除嫌疑后,我获得了自由。 等候审讯的假期漫长地似要彻底吞噬我的身心,我本该回到岛琦大学附近的公寓,但不知为何始终留在川岛的廉价旅馆。仿佛只要睡在床板上,闭眼就可以重回一切都未发生的前夜。台风过境后阴雨连绵,潮湿的腥气自口鼻钻入肺腑中,身躯仿佛要自内而外地腐烂。 那一瞬抱起她的触感,想必此生难忘。 我从此无法分辨黑夜与白昼,金枪鱼罐头和米饭团的包装袋将房间的地板弄得湿黏,整日只是呆滞地望向天花板,当一切难以忍受时我便会跌跌撞撞滚下床,用黑薄的塑料袋将杂物收拾干净扔到川野旅馆的回收桶。 我险些死于寂静的等待。 直到警官敲响房门,进行取证后的环节。显然是初出茅庐的寺山警官与我年岁相仿,在点头致意后我跟随他下楼登上久等的警车,前往临川县隶属于警局的公立医院。刺鼻的消毒水气息与青白色的墙壁让我心悸,寺山警官将我领至太平间外稍候。望向他奔走的背影,我不由得有些茫然。 对于寺山、后藤这些人而言,这件事只是日常的工作吧。 但是,但是啊...对我而言,像是短暂地断开了与现世的联系后,所有感官知觉都在缓慢的延迟。我低下头,缩身握拳看过往人群投射在地板的青色倒影。 连夜买上车票赶至临川町医院的青日余人,是雅的长兄。在我捂脸在太平间外的长椅等候时,早早听到了青年男子崩溃颤抖的问路声。随着身着制服的医务人员的指引,他最终走到门前。我本想搭话,却发现喉咙早已因恸哭而失声。 无论是谁,只要一看到就会明了他与雅的关系。清秀温和的外貌却因恐惧和痛苦而扭曲错位,他缓慢地,小心翼翼地接近盖着白布的铁架床,最后停住。后藤警部和寺山警官早已等候在那里,随着医务人员将白布缓缓揭开,在脖颈处停滞。大概数秒后,“砰”地一声,青日余人跪坐在地面上。 我本以为他会如我一般撕心裂肺地恸哭,却不想他只是喃喃自语。仿佛失去自制,我走至近处屏息倾听。 “为什么...为什么...好不容易攒够了治病的钱......” 寺山诚将他扶起,似乎有些惊讶于我的闯入。后藤警部熟练地用眼神制止他的发问,从对面绕至我身侧拍了拍肩膀以示宽慰。 寺山警官将火化证明交给青日后,和后藤警部一同离开了。 雅的葬礼悄然在川岛村的千佳神社举行,说是神社,其实也只是破败不堪的小小庙宇罢了。 数日连绵的阴雨后,终于迎来晴天。丧主是她唯一的亲人,青日余人平静地跪坐在蒲团上,聆听身着袈裟的和尚诵经祈福。除了我几乎没有别人前来参加通夜,自幼因车祸失去双亲的她与年长许多的兄长相依为命,孤身在外拼搏的余人拼尽全力想体面地陪伴妹妹走过最后一程。 祭坛正中是雅的相片,我特意恳求青日余人选用雅她十八岁时的模样,因为那是她最美的时刻。我凝视着身着白色和服静静躺在前侧棺椁里陌生的雅,忽然惊觉上次这样还是在毕业的樱花季,那时她身着樱花雪纹样的淡紫和服,远比现在...要好...... 起身上香时青日余人差点因膝盖酸痛跌坐在地,我伸手扶住,他终于转身正视我。安神的香气让他面容和睦,但眉头紧锁。诵经结束后我们终于有了短暂交谈的间隙,也许是正装的领带系得过紧,我感到难言的窒息——包括对当下的一切。 “你喜欢她么?” 我抬头凝望无悲无喜的佛尊,袅袅烟雾犹如祥云飘散。 “喜欢。” 是超脱卑微自我的心动,是想要分享所有的存在。 是可以相偎相亲、共筑未来的唯一。 我望向黑白相片,纵使冲刷清晰但始终不是记忆里鲜活的模样。从立体、温暖变成二维、冰冷的事物真是奇妙的过程,相片里的不是雅,棺椁里的也不是她,我所爱的雅,爱着我的雅,到底在哪里? 在茫然中时光飞逝,天色渐晚。用餐时刻青日余人坚持邀请我去附近的餐馆,随意点份咖喱炒饭与冰饮后我望向他血丝遍布的双眼。 “雅她曾经跟我提起你,见到你后,发现你和我想象的模样很相似。” 我们闲谈了许多,最后我们谈及雅后背上的皮肤病。 “那种病...似乎是遗传了父亲,所以尝试了许多办法也无法得到彻底的根治,我本想攒钱带她到新立大学附属下医院检查......至少能让她在夏天穿上清凉的洋装,如今是无法实现了。” 余人兄痛饮下杯杯啤酒,不自然的红晕让苍白脸庞更显病态,但我知道他此刻真的迫需酒精,最好在麻醉自身的同时又保留安排明天丧事的清醒。 那夜我辗转反侧,绝望地祈祷黎明不要到来,朝阳不必升起——不要迎来我与她的告别式。但太阳依旧如昨,醒来时我并未觉得自己曾经睡去。 白发苍苍的僧侣手持念珠,为雅最后一程祈福。我坚持跪坐在祭坛前,但拒绝了与余人同去火葬场的挽留。我想把对雅最后的记忆定格在她还是一个完整的个体的时刻,至少雅也一定这样想。 余人起身将白菊放进棺椁,我得以在献花时最后看到雅的容颜。 告别式结束后无比确信的事实是......如果灵魂本身存在,那我早已破碎不堪,并且某一部分随同雅永远消亡。青日余人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在异乡求生的他不得不放弃某些珍贵的事物,直到了无牵挂。但我衷心希望他能够...在经历这许多后获得幸福,因为他和雅一样,是无比温柔的人。 在十五夜的夜晚,停留在川岛也许是此生最后的一晚,我来到海边漫无目的地散步。 吸收了白日温暖的细沙缓慢地散发热量,我索性脱去凉拖赤足行走。 在凝望明亮的圆月时,我由衷感到平静。 是被剥夺了所有幸福的可能,来自绝望的平静。我踢踏着被海浪洗刷后光滑的鹅卵石,避开破碎的贝壳,最后登上海礁。 不知是何时看过的轻小说,有一句话我原本无比赞同,甚至深有感触——“就算失去所有人,也没有失去幸福的可能。” 如今我才领悟作者的用意,那是...作为角色自欺欺人的说辞。 因为我,已经永远失去与雅幸福的可能。 我回首眺望远处的神社,被风雨侵蚀的鸟居静静屹立在爽朗海风中,与海面的伴野岛遥遥相望。 如果灵魂真正存在,那雅也许正在神之领域,透过那道不可逾越的门望向我吧。 2010 09 28 “看到他的眼睛,我就知道犯人不是那小子。”后藤近长叹一声,将手卷烟递至嘴边猛吸一口,缓缓吐出烟圈。 在下属森川凌带有关怀意味的注视下,他摇晃着身躯继续回到办公室。迟迟不能告破的案件已经成了警局上下的谈资,每每谈及他总是深感惭愧低头避开。纸杯里的咖啡凉了又续,厕所、茶壶、座位三点一线的循环让他疲于奔走。 尸检报告翻来覆去看了多次,纸页的边已然微微卷起。死亡时间大致在八月三十一号下午五点至六点,窒息致死,死后遭受小型电锯斩首分尸。颅骨部分撞击伤系死亡后形成,肺部有马蹄莲、蓝铃花的花粉。同时伴野岛别墅厨房、会客厅有明显的打扫行为,未采集到犯人有效遗留物。推测分尸地点为冷藏室,分尸时间推算为下午七点,冷藏室墙面经检查发现融化后的飞溅血块。 “川岛附近的渔民在八月三十号至九月一号没有再见过除山下的快艇以外的船只前往伴野岛...附近也很少有监控,毕竟还是待开发的渔村,天气预报又显示最近的台风,如此一来就更少有人出行了。”寺山警官汇报搜查进展时不由得皱眉。 “台风么...两个学生想要租房,也只能趁这个时间租金少了。” “流动避难的人流增多,加上避雨的装束...即使是从外地赶来也很难给人留下印象吧。”同样即使清选出嫌疑名单,也一定会因为台风的缘故难以取证,毕竟过境时刻人人自危。后藤弹走过长的烟灰,灰烬在劣质玻璃缸里最后一丝火星燃烧殆尽,他知道此案破解希望渺茫,但不得不投身于此。 这样的工作真是耗费心神啊,每每被新线索新证据牵动紧绷的神经,到头来却一无所获的空虚感正一点点掏空这位硬汉的皮囊,面对年轻的下属,也许是名为“自尊”的存在让他重发活力。今时不同往日,在这样平和古朴的渔村小镇,居然在有生之年见证一位少女的逝去,还是以如此惨烈的形式。 森川凌的参与似乎终于为因迟迟不能侦破案件而死气沉沉的专案组带来活力,与其说是专案组,不如称之为被放弃的组织成员罢了。她一头短发英姿飒爽,每日皮鞋踢踏与开门声响告知在办公桌上靠咖啡度过夜晚的后藤新一天的来临。凌作为女性细致又不失犀利的探案角度使得她很快融入两人组的氛围,在细细阅读完毕之前的调查报告后,她沉默了许久。 后藤有些担心她,像疼爱女儿般踌躇着刚想出口抚慰几句,只见森川凌有些恍惚地开口:“这桩案件不知为何给我一种奇妙的感受,”她有些无助地转向后藤,“白色马蹄莲的花语是‘忠贞不渝,永结同心’,这份带来死亡的礼物究竟想表达什么?” 2010 0930 木本町 江口高中 办公处 这是异常尴尬的时间点,月余仍未告破的案件像脚底沾黏的口香糖般恶心。 “果然这覆盖于尸身的花是有意义的,不追究到底就无法锁定犯人。”后藤警部陷进沙发里,抬头望向天花板。 “审讯时铃原并不知晓白纱裙的存在,也许是青日雅为了这次旅行特意购买的高档货......”寺山诚说到此处一时间有些默然,大抵是想起那件长袖的纱裙正好可以盖住遍布后背的疤痕吧。 “马蹄莲、蓝铃花...经常用于婚礼中,这和现场的花束的象征意义是相符的,犯人将青日雅换上白纱裙,费力运输到冷藏室,再献上他/她带来的花束,还是说青日一早就穿好纱裙,主动和犯人进入冷藏室?通过仔细查看纱裙的穿戴方式和飞溅的血迹,最终我认为是青日雅自己所穿。”森川适时地打破了短暂的寂静。 “犯人既然特意准备了这两种花还做成花束,那么他/她一定事先得知白纱裙的存在。”后藤闷声答道。 “没错,想要买到这种高档货,她不得不动用打工攒下的钱,既然是准备和男友在台风将至的岛屿上共度假期,那么可能会找好友之类的人去商场选购。”森川当即翻开警察手册,将这条重要线索记录。 “根据铃原的证词,青日雅在江口高中求学时期曾经遭受相当程度的霸凌,但最终她还是成功走出阴影,考取了新立大学的文学系。”寺山补充道。 “虽然也有值得追查的价值,但我不认为学生之间的欺凌会延续到大学时代...这其中一定有我们、甚至铃原君也不曾得知的过往。虽然早在前期调查人员便已造访过,我建议去江口再一次调查。”后藤警部总结了谈话的要点,随即决定和森川凌前去木本町。 相对于激进考究、注重手法的寺山,如果是凌的话,说不定能找到案件的突破口...... 乘坐列车前往木本町途中,后藤警部联系了本町的警局,在千钧一发之际获得了调查的许可,但考虑到先前本就调查过,影响、时间等问题校方仅准许询问两位教职人员。 “没办法,我做事总是这样,行动比获得许可更快一步。” “那以后说不定就行不通了”,森川将买好的炸鸡列车便当分给警部,一路上尽是台风“圆规”雨后凌乱的景象。 江口高校就是那种所谓“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民办学校,本该因台风警报而空旷的校园却满是用功的学生,大概是学校私自改动了临时假期吧。趁着午休用餐时刻后藤与森川立即约见了青日雅三年目时的班主任,在等候途中森川凌随手翻过往年学生的毕业合照,不出所料果然发现了文学社团里铃原贤一与青日雅二人,自然而然比他人更加亲近的身姿。 间岛孝纯显然是那种貌不惊人的角色,身材矮小又有些谢顶的他镇定自若地面对前来询问的警官。但很快后藤就发现间岛显然在接受警方调查前先接受了校委会成员的“教导”,他的回答巧妙而毫无用处,只是白白浪费时间。在临走前凌看到藏在角落里的角尺,一端明显有脱漆的迹象。 单纯的教学使用会留下这样的痕迹吗?凌暗自记下这一疑点,与后藤一同离开了压抑沉闷的办公处。 “你认为接下来找哪位老师询问比较好呢?”后藤注视着在拐角里徘徊不前观察他们的学生,有意考察一下这位后辈的能力。 “铃原曾经提过青日在文学社创作大赛的匿名投稿赢得第一......我想这样的才思,她的国语老师应该有所了解,说不定私下还会有往来。” “有道理,那事不宜迟,走吧。” 避开做鸟兽散的学生,左拐右拐最后竟到了老教学楼的办公室。敲开明显脱漆的房门后,青木玲有些慌乱地为警官们端上热茶,似乎不太理解为何会再次找她谈话。看到一身轻便运动装、精神抖擞的她,后藤与森川两人迅速对视,当即确信终于找对人了。 一阵惯例的寒暄过后,森川随意地问道:“青木先生觉得青日雅是怎样的孩子呢?” 听到这个名字,青木玲的身形猛地一颤,酝量许久后终于略显苦涩地开口。 “雅她...是个非常温柔的女孩......最初的四月我为了解学生的写作曾随机布置了短文的题目,在返校后批阅时发现尽是些凑数的文章,唯独青日的文字给我别样的感受。”她弯腰打开办公桌的底柜,一阵翻找后拿出一本笔记递给两人,后藤快速翻看了一遍,试图从青日雅的读书笔记中拼凑出她的思考模式。 脆弱敏感的她所撰写的感悟读来别开生面,是与常人完全不同的视角,如果是平常读到这样的观点,一定会对笔记的作者产生兴趣吧。 “我们了解到青日在江口高中曾遭到一定程度的霸凌,对于这一事实您对于同事间岛先生有什么看法吗?”后藤警部闷声问道,这样敏感的话题交给他来发问。 一阵难言的沉默,青木的脸色变换不定。 “青木先生不必担心,我们这次谈话完全保密,只需了解真正的情况就好。”凌仔细观察对方的神色,在发生可怖事件、接受过调查后仍保留着这本笔记,想必青木玲心中也有些隐秘的愧疚吧。身处这样的环境,即便了解霸凌的发生却也因教师身份和考虑到变本加厉的可能而无法插手处理,这样的她正需要一吐为快的契机。 “间岛先生他...是个暴躁粗鲁、不近人情的人,非常厌恶有人打扰课堂的纪律,但我想也许是他年岁较大,一旦被打断就会有些迟钝吧...大概是在去年九月左右,我上课时发现青日的脸色非常不好,同时课堂气氛也很怪。” 她端起茶杯,杯身有些颤抖。 “课后我私下里找到雅,问了她是否发生了什么,过了许久她才回答。在上节的数学课上有个恶劣的男生趁着间岛先生在黑板上写字时骂了雅非常难听的话...我想应该是大家都能听到的程度,雅忍不住反击却被间岛先生喝令伸手受罚,就是用上课的角尺抽手心...但那位男生却完全没有受罚。” 青木抬头正视有些错愕的两人,自嘲地笑了。 “我现在还记得她那涨红发紫的左手,霸凌事件在我任教以来的确发生过不少,但这样荒唐的景象却...我本以为将那孩子招到我指导的文学社情况就会好转,却不想连其他组、选读理科的学生也可能欺凌她。现在想来...我是不是做了错事?” 最后几句已经隐约带上了呜咽的哽咽声,青木的胸口起伏不定,喘息一阵后渐渐回归平静。“那孩子曾经拿着自己写的小说来请我指点,但是...但是我却婉拒了她,仅仅是因为有些杂务要忙......但现在我才明白,我也只不过怕生事罢了......”说道此处她摘下细框眼镜,抽出纸拭去眼泪。后藤与森川此刻只能完全沉默,沉重不堪的荒诞事实几乎要压垮在座的三人。 “十一月评选结束,公布结果时我还不曾读过那篇脱颖而出的小说。大概过了一周,我在空暇时随意翻看为了纪念此次大赛而印刷出刊的校内读物...仿佛奇迹却又注定般不由自主地被名为《变》的小说吸引...虽说是匿名发表,文学社方面也想约见作者却始终没有结果......但我却在读到结尾的一瞬间明了,这是青日雅的作品。” 青木玲从书架上抽出一本装订精美的杂志,随手便翻到重点刊登的获奖篇《变》。后藤注视着浓墨重彩的纸张,问道:“青日是匿名投稿——《变》的作者,这一事实还有别人知道吗?” 青木仔细思索一番后答道:“熟悉她文笔的我,或许还有可能...此外我想不出还有谁能分辨出,因为青日很少会把发自内心的话语分享给他人。” 看来她还不曾了解有关铃原的事,后藤仔细思索,也许在青木玲选择束手旁观后青日雅就明了了吧,自己始终是孤单一人,别人所赐予的、渴求已久的温暖随时都会消散。 正因如此,才会写出《变》这样的故事。 老警部回想起那位面容清秀的男孩......也许这段短暂相伴的恋情,是伴野岛惨案的唯一慰藉。在恍惚中森川凌扯了扯他的衣角,会谈该到此打住了。森川在跨出门前,回首望向明显不符合陈旧房屋的、杂乱堆放的办公用具。这份愧疚足以让玲主动搬往几乎可以称之为废弃的老教学楼,那么...不妨赌一把。 “你能告诉我们与青日有关的几位学生的姓名吗?” 后藤在前方有些诧异地望向莽撞的后辈,后者回之以坚毅肯定的眼神。 像是为了寻求解脱般,青木玲直视着刑警们的双眼,一字一句答道:“恶意生事的男生是津村临,曾经和雅要好却很快抛弃她的女孩应该是河下羽。” 在等待返程火车时,后藤跑去站台的商店买些当地特产作为手信带给未能前来的寺山,凌坐在月台的长椅上翻看着从青木玲那里借阅的杂志。似乎是心结已了,她很爽快地将特刊永久送给了这两位警官。 轰鸣声中火车进站,后藤提着一大包吃食跟随凌的脚步在人流中挤上座位,将沉重的行李安置好后他长吁一口气,歇息片刻后他注视着苦读杂志的凌,内心无比欣慰。正想着将明太子饭团分些给她时却听见了凌喃喃自语:“You are to die for.” “什么?” “是青日所写文章中表白的话语,大意是‘你是我死之所求’。” “真是让人毛骨悚然的爱意,不过却和此次案件非常契合,犯人是不是想要获得青日的爱意从而让她如文中那般死去呢...” “确实也有这种可能。青日会不会在参加课后文学社的活动时带上她的读书笔记呢?如果恰好被他人安排去做事,就有被人翻看的空余。” 后藤接话道:“并且很有可能留下深刻的印象...足以让这个人看到匿名投稿后很快联想到她。” 凌从恍惚中回神,接过前辈递来的饭团,食不知味地咀嚼。鱼卵的鲜香在舌尖蔓延,终于彻底将她拽回现实世界。 真是奇妙的故事啊... “此外,《变》的情节给我一种奇妙的感觉...我坚信此次的探访已经触及某些我们之前不曾注意过的细节,甚至...有可能动机就在其中。” 十月 至... 修整一番后已是十月,警局放弃施压破案后后藤一行人更觉自在,错过最佳时间后必须心平气和地对待一切,做好最坏打算。 浑浑噩噩度过一无所获的白天,凌回到自己的独身公寓,脱去硌脚的高跟鞋后径直来到公用的厨房煮一壶水果红酒助眠。直到在公寓的电视上看到横滨市的中华街国庆节表演录像时凌才惊觉又一个异国节日在不知不觉间溜走。大红间金的装饰几乎要将整条街淹没,凌索性停留片刻看完下个表演。数位旗袍美女托着横幅绢花聚到舞台中央,欢声笑语中众人倏地散开,一位身着点金流纱舞裙的女孩出现在绯红之中,让人眼前一亮。 凌放下玻璃杯,拿起遥控器将画面倒转回舞女未出现的时刻。本以为是舞蹈节目参演人员的旗袍美女,其实只是走了过场。 本以为...啊...... 凌转身望向客厅茶几上略微枯萎的花束,脑海中却是回想起案件现场里的鲜花布置。 凌不急不慢地走出厨房,在客厅茶几上抓起手机打给应在值班室守夜的后藤。在接通前她觉得脑海中似有一片混沌让她头痛不已,甚至忽略了打开房门向她点头示意的家里蹲房客。 “这么晚还不睡吗,可不能像我这样熬夜哦。” 本想立刻进入话题的凌却被房客打断了,“森川小姐,我能尝一点吗?” 摆手同意后凌跑向自己的房间随手反锁,确认无人后缓缓说道:“因为死者身着白裙,所以我们此前一直过于关注常用于婚礼的,马蹄莲的花语,却忽视了作为‘点缀'的花型较小的蓝铃花,事实上真是如此吗?也许正是这下意识地思考将两者的地位颠倒了...如果将英国蓝铃花作为花束的主题来看,‘访问’与‘道歉’的花语值得深思。”因深思而略显严肃的面孔,正被人悄悄从外部窥视着。 寂静的值班室中后藤几乎可以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沉闷又无序。他清嗓后迅速回应:“马蹄莲的花语确实和斩首这一行为的意义相矛盾...如果从蓝铃花入手,那么究竟是因为斩首而道歉,还是因为道歉...才要斩首?” “如果是这次的犯人...他/她可能会是后一种想法,不知为何我坚信如此。”凌咬住下唇,想要驱散心中盘旋已久的阴霾。 至少确定他们必须再次从一干有关人员中慢慢筛选嫌疑人名单,仿照婚礼一般的现场果然有其深意,犯人的想法所催生的行为超乎常人,这微乎其微的收获总好过月余的束手无策。 “你自己也要保重,有什么调查别忘记带上我。”谈话末了后藤叮嘱道。老一辈刑警的经验告诉他培养后辈务必小心,万万不可为了追查线索却...... 他已经不能承受另一次失去了,无论是谁... 身怀轻松心态放下电话的老刑警,头一次觉得今夜有必要稍作休息。此时此刻凌却无比沉闷地走出房间,家里蹲房客还驻足在厨房手足无措地看向她。 “抱...抱歉!一不小心就喝完了......” 凌叹气,走近后把玻璃茶壶茶具端到洗手池清洗。犯人究竟是以什么样的心情登上伴野岛的呢?凌无法克制自己思考这样类似的疑问,依照自己方才的猜测,犯人也许很久前就注意到雅的存在,出于自身的考量漠视了霸凌并且没有阻止的打算。他本该乐在其中...是什么促使他难以忍受,甚至不得不冒着台风的风险来到岛上? 他爱着雅吗? 凌洗刷的手不由得一顿,并为脑海中突然浮现的想法深感抱歉,犯下这样可怖罪行的人,爱神的光芒历经万年也永远无法照耀到他一丝一毫。 冰凉的水流唤醒短暂失神的凌,将清洗好的玻璃杯放回柜台——那天,犯人也这样做了吧... 能被青日信任,邀请进入别墅并用饮品招待的人,为何能在细致的搜查中隐身呢?如果按后藤前辈所说,国中时期的怨念不足以犯下此次罪行,那么似青日这般温和甚至近乎懦弱的人,是否会在短暂的大一期间招惹如此杀身之祸? 凌深刻感受到脑海里思维导图漏洞百出,本想从动机入手却空洞地无法回应接连不断的疑问。当感到烦扰时,就从最初点重新来过。如果说犯人并非霸凌者,那么他是何时知晓雅的存在?更为重要的是,他是否认出匿名投稿《变》的作者? 他在以自己的方式,“了解”雅吗? 凌闭上眼回想现场照片里整齐美观的花束,冒着台风临近的风险、大费周章地从外地带来的花束......蓝铃花“访问”与“道歉”的花语...如此自相矛盾的行为,他的“爱”本可以在某段时间内保持原样。 难道是...因为发现了铃原的存在吗?! 凌攥紧抹布,略显油腻的水顺着指缝间隙缓缓流下。 本以为可以肆意观赏的可悲“玩物”,却因意外挣脱了束缚,甚至获得了友谊、爱情、幸福......所以才片刻也难以忍耐吗? 凌将抹布甩到桌面,准备再煮一壶红酒。 今夜注定无眠。 小小的突破口很快被迅速撕裂,三人组以史无前例的热情再次投入侦查中。与先前好无头绪的撒网式搜查相比,此次主要集中于两位人物,即津村临、河下羽。与木本町的剑持刑警协商、调取资料分析,诸次种种细致审视下终于有了成效。 白板上两人的照片间很快添上密密麻麻的注释,红色标记笔迹如同一张血网,牵连向逝者。凌时而皱着眉头添上几笔,低声与后藤交流。 “这样说来这两人果然是一个团体,不过值得玩味的是...河下羽先前似乎是被霸凌的一方,津村和另外两位女生时常在课后截堵她欺诈点零用钱。”后藤翻看着装订好的资料册皱眉说道。 “而且一旦被盯上,要想获得解脱就必须将他人牵扯进来减轻自己的苦痛。如果...河下私下里将雅推给那三人作为目标,那么她也可以成为加害者。”凌揉了揉太阳穴无比疲倦地回应。 但是正如警官们所担忧的那般,无论是津村还是河下,台风过境期间都停留在自己的住处,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 凌所猜想的男子,似乎与这几人始终保持模糊的界限,往往在有迹可循时又再次陷入迷雾中。后藤桌上烟灰缸里的烟头逐渐垒成堆,烟雾缭绕中愈显苍老的警部终于不得不承认一件事实——这桩案件极有可能被检方认定为悬案,最终在档案室的一隅书架上寻得最终归宿。 这是他极其不愿看到的结尾,但仿佛上天也在玩弄这位年迈刑警的心脏,在他端着咖啡杯回到座位上时,内线电话响起了。 后藤接起电话,数秒后他很快面色凝重地放下茶杯转身,对着属下做出噤声的动作。 “是...我知道了,感谢告知...”,语罢他垂头丧气地放下电话。 “是谁?” “检方的新秀...精英检察官古田一郎。”后藤伸手揉住额头。通过司法研修直接任命的精英,事到如今也只能将案件转交给他审核。 更何况,如果是那孩子的话,虽然是出于自己的私心...如果给案件一槌定音的人是他,那后藤也无话可说。旧时的默契让他很快找个借口溜到本厅的接待室,透过磨砂窗可隐约望见正襟端坐的青年。 “叔叔。” 后藤无奈地笑了,一时间他还不能够习惯这种身份上的转变,对上那张稚气未脱的俊朗面孔他所能想到的只剩叹息。 似乎是察觉到气氛的尴尬,古田一郎便翻动档案夹例行公事:“上级安排我接手伴野岛0831杀人案件...为求稳妥在您调查的同时我也对案件进行了梳理,发现了一些线索。” 后藤接过古田递来的手册,翻看的同时古田在一旁稍作补充:“渔民二藤匠海在九月二十日到川岛的派出所报警,他于台风期间存放在仓库里的游艇沾染上海岸的淤泥并且船身有一定的毁坏,想必是有人盗用...现在想来,这是犯人抵达伴野岛手法的最好佐证。只可惜叔叔您那时全心投入追查动机,辖区的民警又把二藤的报案当作台风里常有的情况不曾上报,更何况那时警局正忙于保护民众人身安全而组建了海陆巡逻队,想必现在可以证明游艇曾抵达伴野岛的证据已经失效了吧。” 后藤持有手册的手微微颤抖。是啊,此前他固执己见地从动机入手,不仅毫无所获甚至将如此重要的证据遗漏...... “一郎...我想让他们也听听你的见解。” “不胜荣幸。” 拾起档案手册,古田默声跟随后藤走进略显偏僻的办公处,就如同他幼年时那般熟稔。 “斩首的意义何在?古田前辈,有关这一点...”,寺山翻看着照片,女孩沉睡的美好画面自脖颈处截断。“我注意到犯人对人体结构虽然有一定的了解,但他实际上的行动还是有些粗糙。” 后藤紧盯着猩红色的截面,咬牙说道:“就好像并没有接受过系统的医学教育,仅凭几本解剖书刊骤然上手人体一般。” “的确如此,虽然在此前肯定有过对动物下手,但这次一定是第一次正式对人体下手...而且抱有强烈动机的他在此后很有可能不会再犯。至于斩首,这一行为自古以来就带有强烈的献祭意味,宛若婚礼的现场、两种鲜花组成的花束...虽然有些冒昧,我认为犯人对青日似乎有着类似‘喜欢’的情感。”古田从容不迫地回应。寺山噼里啪啦地按响键盘,一旁的后藤看着面色憔悴的后辈突然有些愧疚。 凌悄悄侧身望向古田,对方的想法在某些方面与自己不谋而合,真是难言的感觉。 “值得一提的是八月三十一号当晚五点有小型台风 '圆规’经过伴野岛,影响岛屿大概短短四十分钟便转向川岛,其间大量降雨又带来大规模停电,”古田继续说道。 烟灰缸里满是烟蒂,只有寺山警官按动鼠标翻页的声响。 “尸斑与血迹可以证明青日雅是主动穿上白裙后遇害,我们假设伴野岛在台风经过时停电,此时犯人应已在岛...只需提议使用备用发电机,并且暗示一般存放在地窖。这样青日很有可能主动跟随前往,犯人便可以省时省力地布置现场。” 古田在纸上刷刷写下简略的时刻表,“勒毙死者后短暂的停电并不会影响他的计划,只需将尸体搬动到由备用发电机供电的冰柜静待尸体冷冻即可,尸斑的变化证明了尸体移动过的事实。大概在一个半小时至两小时后尸体颈部已经适于肢解,此时电源恢复,他拿出小型电锯进行肢解...随即离岛,即使是到川岛也不过是八点,能被人目击的可能性极低。” 后藤沉默不语,垂首凝视纸张思索。 “这样细致布置现场的犯人,想必《少年法》中对他有利的条例早就熟知于心。我们所熟知的是犯人如果是16岁以上20岁以下的少年,在家庭法院被认定是相当于刑事处分的情况下才会被逆送到检方由刑事法庭审判。” 后藤面色如土望向古田,他似乎已经明了古田接下来要传达的话语。 “检方那边的意思是——既然搜查一课这边迟迟不能告破案件,死者又是无权无势的女孩...不如就以悬案告终。” 后藤近的双唇迅速颤抖起来,凌颇为担忧地望向他,同时也察觉嘴中苦涩的余味。 “这样的结尾我相信各位都难以接受,这也正是我再次开展调查的原因。”古田环视静立的三人,缓缓说道:“手法粗糙却也没留下有用的痕迹,唯一的物证被属下的失误而失去效用,费尽心思找寻的相关人物却无法犯案...可谓是徒劳无功。” “真正的问题是——谁会如此大费周章去岛上杀害青日雅这样的女孩?抱歉,这样的说法似乎有些不敬,但动机始终是本案的一大谜题,就算手法破解、时间确定,我们无法更加细致地从可疑人员筛查,因为我们连嫌疑人名单都无法补全。”古田一郎在话音落后深吸一口气,松了松颈间的领带。 凌牙尖咬紧薄唇,所有不甘在事实面前都无济于事。后藤摇摇欲坠的身躯似风中残叶,最后被检察官按在挪来的软椅上。 古田在此后便一言不发,很快就有警员前来通知他去签署文件,在他起身离开后三人沉默了许久。 “日本每年都会失踪十万人左右,就算是我们这样的城市...每年都会有数百人不明不白的从世间消失”,开口后后藤说出了意味不明的话语。“我曾经的友人便是这样不明不白的消失...我永远也不能忘怀,所以才会对这桩案件如此执着,因为如果连存于世间的事件都无法解决...我真的没脸去见他。” 凌眼中带泪伸手轻抚这位年迈前辈的肩背,寺山在一旁默默握紧双拳。 或许,大家早就察觉到了这样的事实,所以才会以无望的热情不顾一切地倾注在这桩案件上。任谁也无法忍受身陷重重迷雾的感觉,或是天性使然,或是出于职责,他们才会不甘就此结束。 仿佛随着希望逝去,屋内光线也渐渐昏暗起来,凌闭上眼不愿再想。但愿悲剧牵引起的躁动可以被时间屏息...不知为何,自己深信事件不会就此结束。 雅的遇害就此成为悬案。 自那以后,我度过了非人的时光。 酗酒至天明也始终清醒,四处奔波玩闹也无法疲惫。唯一让我感知活着的象征,是想起你时胸口钝痛的酸楚,与灼烧肌肤的热泪。 也许离开伴野岛后,我的心便已再次冰冷不堪。为什么活下来的人是我?为什么那天放任你一人前往小岛?为什么偏偏在挨过痛苦蜕变后,夺走属于我们彼此的幸福? 为什么会是你? 每天...每天,只要睁眼便不停诘问自己,如同自残咒语般纹刻在身心。一直这样下去的话,失去你的我,早晚就会崩溃吧。虽然非常非常抱歉,但是人渴求生存的本能,竟使我产生了——“想要将你彻底忘却”这样自私的想法。 照常去上课,和表面要好的友人参加讲座会谈,偶尔也参加岛琦大学文学系的活动。仿佛继续这样,一切就可以回归正常。那天,究竟是偶然呢,还是雅的记忆作祟,对我有些许好感的文学社成员野村洋子在活动中嬉闹着谈及笔名的话题。 “果然笔名也很重要呢~如果作者有个糟糕的名字,故事再怎么有趣,看的时候也不得不皱眉~”她甲片上点缀的碎钻在日光灯下闪烁,旁听的社员们也都应声附和着。 我点头表示赞同。 自然而然地,知道我过去在创作上略有成就的她转头问道:“那么铃原君用过哪些笔名呢?” “哎...?”,我沉默了片刻,并非是忘却了属于自己的笔名,而是觉得这样的对话似曾相识。 “叮咚。” 我如此答到。 不出所料,原来在探讨其他话题的人们也停下来,对我脱口而出的、明显不符合自身的笔名好奇起来。 “有点像女孩子的感觉呢~” “铃原君在开玩笑吧。” 果然得到了这样的回应。我哂笑,同时也开始认真思考这笔名的意义。为什么雅当初毫不犹豫地说出了这样的名字呢,明明稿纸上落款处还是一片空白。当独自一人度过的时光比相伴更长,有时某些细节的记忆便模糊成谜团。特别是雅这样的女孩,真的很难理解共情。 “叮咚...莫非是因为铃原君名字里有‘铃’的缘故,因为铃铛不就是叮咚叮咚地响嘛。”觉得自己给出了精彩回答的她捧腹大笑,猩红的双唇颤动着。 “哎...?” 我可笑地愣在原地,动弹不得。 雅她,喜欢着我,从更久远的时刻起,比我愚蠢地隐瞒心意更早...就......而我,居然想要忘记这样的她。 瞬间,却又无比缓慢地...我的心如同炸裂般剧痛不已,所有拼命掩埋、贬低、扭曲的过去与现实重叠,在幻想与重影交织中我无法忍耐,随即冲出房间。我乱跑一通,最后来到洗手间拧开水龙头用冷水扑面。镜中人如此陌生,湿发如墨般晕开、吞噬着残存的理智。 那夜我睁眼直到天明。 在清醒后,真正令我绝望的事实是——我几乎无法在人世间追寻雅的踪迹,在十八岁逝去的她,实在太过渺小。毕业后,我顺利进入与文学系毫无关联的青木百货公司分部,在野村町的小小公寓栖身。在23岁来临之后,我决定在十二月动身前往川岛。 在列车上昏昏欲睡之际,我想起促使我前来的原因——雅尤其痴迷的漫画角色在登场时是23岁,而她和我谈及多次,那就是当她23岁时一定要实现儿时的梦想,出版一篇自己的小说。 落后的渔村已经物是人非,凭借过去的记忆和现实中的残痕,我来到川野旅馆,拿到门卡后便将自己反锁在室内休整。在沉眠中我隐约忆起雅她不喜欢那种离开海后,如影随形的漂浮感,仿佛永远被无尽的水包围...托举着......漂浮不定。 连走路都是这样,我透过磨砂的窗去望那碧蓝海水。游客不会在这样冰冷的时刻出现,所以那供游玩的几艘游艇,水排在沙滩与海交际处平静地等待着,随海浪浮动。我与雅的关系,是否就如同这在海浪中奔波的船只?奇迹般地在冰封孤寂的海域中相遇,却于漂浮不定的等待途中被巨浪掀翻,永远也无法抵达未来的港湾。 雅的坟墓就在临川镇川岛村的公共墓园,和长兄相依为命的她,最后的小小居所。 惨剧原来已经过去五年之久。我已经很久没有回到此处,因为没有人会因我的到来而欣喜不已。低矮的供台尤为整洁,想必那位兄长时常前来祭奠。我怀抱白玫瑰花束,却迟迟不愿放下离开。 雅她,会怨恨我么?把她一人抛弃在这样冰冷狭窄的地方,始终聆听着呼呼海风,远眺伴野岛——那是我们不曾有过的欢乐记忆。 今天是她的生日。 仿佛是为了印证我的想法一般,从左前方出现的身影,是青日余人。也许是见到除他以外竟还有其他祭拜者,他明显停顿了一下,随即默声走来。见到是我,他嘴角抽动了一下,却没有做声。 我放下花束后,双手合十默念祷告。 也许是看见我左手依然没有戒指的痕迹,余人的面色终于缓和些。“我还以为你完全忘记她了呢。”清瘦的他略带苦笑轻飘飘说下这句话,俯身将一束白百合放下。 我起身转向那神似的面庞,克制着颤抖不已的身心答到:“那种事...不可能做得到。” 青日余人在一瞬间有些诧异,随即默声离开。对于他而言,我是不幸的使者,轻易将他爱护多年的妹妹指引向亡命的岛屿,摧毁了他的一切。让他保持这样的看法,真的是再好不过了。 因为... 我,想要复仇。 历经数年尝试忘却而徒劳地掩饰,如今我终于知晓,自那天起我便再也无法回归正常的生活,一切皆是虚妄,是我自欺欺人于废墟之上筑建的牢笼。呼啸而来的飓风摧毁身心,入骨附蛆的痛苦始终如一,唯一该做并非是否认它的存在,而是接受、释放。 有一件事我从未向他人提及,文学系那次的征稿活动我并未参与——因为作为推理爱好者,我所撰写的蹩脚文章只能发表在专门的下三流杂志上,赚取补贴。 而我所偏爱的庸俗复仇戏码,将由我本人上演。 黄昏时刻,迎面而来的十二月海风带来远处洋流的潮湿气息,我又再次于沙滩上独自行走。老人们口口相传“逢魔之时”使得此刻海滩如此寂静,日落时分火烧云绚丽的色彩染红海际。如果邪魅幽魂真如传说那般于天空浮现并带走独自行走的、我的灵魂,那请务必快些现身,让破碎不堪的我早日与雅重逢。 回到川野旅馆时,夜色业已笼罩四野。旅馆的老板手持工具动手修整腐朽的木梯,出于善意我便停下帮手。 一边感谢、一边抱怨淡季生意惨淡的老板娘端出几壶清酒和小菜作为谢礼。故作殷勤倒酒的我很快和老板聊开话题,从前不久的小型地震到海外进口的生菜...诸如此类地胡乱聊了一通。也许是身处海边的缘故,自然而然间我们不经意提及以往的坏天气,老板发牢骚之际也不可避免提及那次台风。 本以为会听到那令我心碎的惨案,却不想老板只是胡乱说了无关紧要的话语。 啊...我早该明了,自那天起,你所有的痕迹犹如海边的足迹缓缓消散,唯一能证明你曾存在过这世间的,是徒劳忧虑的我。 本该清爽甜美的本酿造,此刻苦涩地无法下咽。 痛饮后我帮忙拾掇了桌面,在一番推辞后离开餐桌、穿过满是海水腥气的院落。拖拽着沉重不堪的躯体跨过层层阶梯,最终倒向还算柔软的床铺的我,后脑深处传来阵阵钝痛。头痛欲裂的同时,过去所有短暂的记忆不由分说地重映,扭曲的人像、嘈杂的声响、和雅的笑颜。 我伸手在半空划过,想要触及她的脸庞却必然落空。这样痛苦的失落,也许只有在微醺后我才敢正视记忆里你的面庞。不知何时,清酒化作几滴苦涩的泪水滑落,浸湿了脖颈和今夜。摇摇欲坠的浅眠中传来楼梯吱呀响声,旅馆门口仿和风的纸灯笼被风掠过、发出空洞的声响。 那天...青日被从楼梯口推落的时候,我忽略了一件事实。虽然只有三个女生对话的声音,但最后在杂物间听到离开的脚步声却有四人。最后一人的脚步声较为拖沓,同时也很隐秘。那是文学社的某位腿脚受伤、行动不便的男生。 十月左右的受伤...会是谁? 呼之欲出的名字只在脑海浮现模糊不堪的印象,如鲠在喉却偏偏无法立刻吐露。我从梦魇中惊醒,满身潮湿。从窗帘缝隙洒落的月光在我身后投下倒影,恍若隔世。 我忘记了在此之后的过程,只记得一路狂奔过后,我回到了木本町尘封已久的小小住处。 随手搁置为数不多的行李,我拽出放置在床板下的收纳箱。在午后尘土飞散微光里我掀起盒盖,轻抚奖状、玩具、徽章...和残存她味道的方格围巾。 像是数年来的、极力遏制的思念与痛楚终于不堪承受...无法遏制的热泪......我将头埋在围巾里,就像多年前怀念决定抛弃并永远离开我的父母时所做的那样,只能凭借这样怀念...永远离开我的你。 令我身心为之颤抖的计划逐渐成形,在此之前... 我必须,普通地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