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数天才
同富客栈,京城规模最大的客栈。
为什么叫同富呢?客栈当家有句挂在嘴边的口号,“客栈有钱了,我有钱了,就是大家有钱了”
按理说,钱进了一个人口袋,想再让他吐出来就难了。道理大家都清楚,可一想到当家慷慨激昂的样子,大家就把一切的怀疑都抛之脑后,相信着,坚信着,当家有钱就是大家有钱。毕竟是当家嘛,大家伙称他为当家,就是信任他,就是把这同富客栈当成了一个大家。
因为有了规模,客栈的账就多得不可想象。因为太多账,管账的当家夫人忙不过来了,就请了十几个同样珠算一流的人,他们在算账室里日日夜夜噼里啪啦地算着术,这客栈的规模能维系到今天,绝对有他们的一份功劳。
而正所谓树大招风嘛,客栈的门前就总是聚着帮乞丐,当家的心善,每天都给乞丐们施舍几笼馒头,偶尔还施舍点肉包,于是乞丐们总是说着这个当家如何如何好,不是乞丐的百姓们也都觉得这个当家当的真不错。
乞丐里却又总是混着一个老头,他是个疯子,人见人怕,因为他见人就抱,抱人就问,问他们会不会算数。人们觉得他疯的可笑,一个疯了的人,竟然问没疯的会不会算数,就连最笨的卖鱼王都会指着疯老头说:
“我都比你聪明!”
疯老头今天一如往常地和乞丐们站在一起,乞丐们正等着当家的馒头呢,那疯老头呢,疯老头从不想要什么施舍,他只是站着,一天都站着,恶狠狠地盯着客栈里头。有时客栈派人出来赶他,他就躲得远远地,但还是用那眼神盯着客栈。人们本来以为疯老头和当家的有什么内情,但这想法也不了了之,毕竟他是疯子嘛,那么伟大的当家能和这么个疯子有什么过去呢?说不定疯老头小气的很,哪天当家走在街上不小心碰了他一下,他便记恨了。
疯老头继续盯着,忽然客栈里头响起啪塔啪塔的脚步声,是算账的,他们放工了。
算账的人们一出客栈门口,蓄势待发的疯老头就扑了上去,一把抱住了走在前头的陈老汉。
陈老汉打小就是算数天才,可惜家中父母得病走得早,爷爷抚养着他长大,他快二十岁时,爷爷又疯了,正是因为家里有个要养着的老爷爷,陈老汉到现在都还没找到老婆。
见自己被脏兮兮的疯老头抱住,陈老汉急地想把他立马甩开,没想到疯老头的力大无穷,他怎么也挣脱不住,同行的那些算账的男女,都捏着鼻子一脸嫌弃地丢下他逃了。
“你放开我!你想干什么?”陈老汉呼救道。
客栈门口的守卫见状就要上前扒开这讨人厌的疯子,疯老头却从他身上弹开了,松开陈老汉前就说了一句话。
“你会算数吗?”
疯老头说完这句让他的匪夷所思的话,心觉满足,像是明白自己死到临头了一样,说完就像只疯兔子般消失在了人群里,守卫抓都抓不住。
陈老汉闻了闻自己身上的味道,真臭。守卫还过来问他有没有受伤,他只答了句安然无恙,不想让守卫和周围人闻出自己身上的臭味,怕丢脸,就匆匆忙忙赶回家里。
其实他本来就要赶紧回家,家里的爷爷着急见他。每天,爷爷都得在日落见到他,若非如此,便定会冲出街头大哭,因为爷爷总觉得同富客栈是间吃人的客栈,每天都忧心忡忡地祈祷着自己唯一的孙子能平安回家。
陈老汉冲回了家,家不小,也不温馨,爷爷每天像神经质般反复念叨当家的坏,念得他心烦意乱,又怎么温馨得下去,但家始终是家,爷爷始终是他的爷爷,总得回去的。
他开了门,门后竟然就站着他爷爷。爷爷瞎了眼,听觉就变得特别灵敏,靠脚步声就能判断是不是他孙子,不过从来没像今天这般突然,竟然站在了门后边吓他。
“孩子......今天你带了吃的回来吗?怎么这么香啊?”
陈老汉一听,又闻了闻自己的衣服,一股臭味扑鼻而来,他受不了,想起那个疯老头,都是被他害的,于是气冲冲地脱下衣服甩到地上,对爷爷说:
“都怪那个疯子!香什么香,爷爷,哪里香了,臭的不得了!”
爷爷在地上把他的衣服摸索着拿起来,教训着说:“孩子,衣服还能穿呐,为什么要扔地上呢......好香啊!孩子?原来是你的衣服那么香啊!”
“神经病!爷爷,香什么香啊?你不会也疯了吧?”
“孩子。真的香!我从没闻过这么香的味道,我本来以为是好吃的,现在一闻,到觉着是种吃不了的清香——闻着像花朵。”
“神经病!把衣服给我。被那个疯子抱了一下,害得我全身上下都是臭的!我现在去洗个澡,洗完了再给你做饭吃。”
陈老汉抓着衣服走进后院里洗澡去了,但是爷爷还在屋里头回味着那花香。
老人家一辈子都没闻过这种味道,那似乎有种魔力,一闻就忘不掉,忘不掉就会想,一想就受不了,似乎除了这味道,全世界都变得臭气熏天了。他开始闻,像一匹麒麟般细嗅着空气中残留的香味,结果香味被他闻光了,只剩下臭味!他开始受不了,被臭的受不了,而且他发现最臭的竟是孙子从客栈里带回来那副算盘。
因为他真是受不了了,没有那股清香,他就不屑呼吸,他快死了!所以他开始摔!啪的一下就摔碎了。但就算是碎了一副算盘,也还不回一缕清香,一副算盘解决不了问题。他呼吸不了,便晕死了过去。
陈老汉洗完澡,发现满地的算珠和倒地的爷爷,爷爷快断气了,算盘拼不回来了。可是他没多想,抱着爷爷去找城里的大夫。
大夫看不出爷爷这是什么毛病,没有大夫看得出来这是生什么病了,倒是有一位医师,拿出了一味稀有的药材,那药奇臭无比,而陈老汉觉得熟悉。
医师把那药剂搓成松,拿火星点着了,让燃起的烟萦绕在屋内,那是同样奇臭无比的烟,但是爷爷闻了以后,呼吸便逐渐通畅。
“这叫共药,把共药弄成毛绒状,点起星星之火,就能救你的爷爷。切不可把共药揉成算珠那样的一颗,那样的共,是吃人的!”医师嘱咐他,小心翼翼地。
医师还说,共药现在可不便宜,不是因为共药很贵,而是因为共药少。他说:
“你们都觉得很臭,都觉得是因为很臭,没人愿意栽培,所以共药才少,所以共药才贵。其实不是这样的,是因为没人愿意栽培,共才变臭的。”
陈老汉觉得很奇怪,问他:“为什么没人愿意栽培?它能救命啊!”
“因为栽培的多了,药就便宜了,药就变成人人都有的东西了。有人不想让药变得便宜,把药都买了回来,每年只种一点点,他们还把共药的味道说成是臭的,让人们打小就喜欢臭的、讨厌香的,这样人们打小就把香和臭的概念混淆,共药就变臭了,而且共药还不喜欢被独占,共药喜欢被大家拥有,因为它是救命药,救命药就得让大家都有,共不是为了救一个人而生的,是为了救大家而生的。”
“是谁让共药变臭的?”
“我不知道。但是我有怀疑的人,我怀疑是疯老头。”
“疯老头?一个疯子?你在开玩笑吧?”
“你不觉得......疯老头身上有共药的味道吗?”
医师的话,彻底唤醒了陈老汉的记忆,他的鼻子开始变得灵敏起来,那股空气中的臭味,的的确确跟疯老汉身上的味道一模一样!
“我怀疑他一直是装疯卖傻......偷偷种着共药,然后偷偷高价卖......不然你想,这疯子天天站在客栈门前,身上没钱买东西,又不吃当家施舍的馒头和肉包,你说他靠什么活下去?我猜他偷偷卖共药,拿到钱就卸下疯子那身脏兮兮的样子,出去风花雪月!而且保不准,当家就是因为想种共分给大家才被疯老头讨厌,不然他天天瞪着客栈干嘛?”
医师的推理,陈老汉越想越觉得对劲,他不禁怒火中烧,怎么会有这么坏的人!?于是他拿着镰刀和锤子,想要找到疯老头的住址,然后找他算账,自己最会算账,到时候一定要让他尝尝镰刀和锤子的滋味,只有这样,共才能被大家拥有,才能救爷爷。
他找到了疯老头的家,那时他偷偷跟着疯老头,一直到了他家,他家破烂的很,但是陈老汉发现他家的前院种着一大片的共药!
他再也受不了了,举着锤子向疯老头脑门砸去,挥着镰刀向疯老头脖子砍去,却没想到两下全空,他毕竟不是整日打架的混混。疯老头看准时机,抓住他的手腕跟他搏斗起来。
没想到疯老头力气比他一个中年人还大,很快他招架不住了,镰刀和锤子都被疯老头所缴,他知道自己这次是走不了了,痛苦流涕地大喊:
“你这厮!害我爷爷!垄断共药!真是坏透了!要不是你,我爷爷还能有救”
疯老头继续压住他的手腕,问道:
“你爷爷怎么了?”
“他得了病,没共药治不好!”
“你是来要共药的?”
“对!”
疯老头听罢松开了他的手,然后把他带来的镰刀和锤子放在墙上,疯老头看着这两样东西,笑得很开心,他说:
“你是我的同伴!”
疯老头说完这句话便拿起镰刀出进田里,收了十多个共药全放在篮子里,送给了陈老汉。
陈老汉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些共药,这么一大篮的钱够他工作三辈子了。
疯老头对他的困惑露以最质朴地笑,他说:
“这些东西,在同富客栈要很多钱,在我这不用钱。”
“同富客栈卖这个?”
“是啊,你是管账的,应该算过一些奇怪的收入吧,而且都是那个老板和别的富人交易的。”
陈老汉逐渐回忆起了那些奇怪的账目,如疯老头所言,确实有一些价高的奇怪交易。
“那些卖的都是这药。他们不让别人种,却自己偷偷的种,还不能种的太多,然后卖给那些得了病的有钱人。孩子,好药要是只卖给有钱人,那这药再好也没用。我是个大夫,我要救所有人,他们不想救人,我就得反他们,所以我天天盯着那客栈,不让他们敢再嚣张。他们还教坏小孩子们,让孩子们觉得共药是臭的,是坏的,现在只有年纪大点的老人闻得出什么共药是香的,包括你们这个年纪的人的鼻子都被骗了。”
“我......怎么能相信你......”陈老汉完全不敢颠覆自己的认识。
“孩子,不管你信不信我说的话,共药都随便拿。你的爷爷,我是一定要救的。你的爷爷重新闻到了共药的清香,以后都受不了别的臭,我知道。我会救他的,我也不忍心看着你为了你爷爷工作一辈子去还买共药的债。”说完,老头又塞了几个共药到他的手里。
“孩子,我也希望你能和我一起,种这些药。我一个人的能力有限,他们同富客栈人多势众,我终究会被耗死,我想要有更多人,更多的年轻人加入我。不要轻易地就让自己的鼻子受骗,要学会分辨什么是真的臭、什么是真的香!”
“可......万一同富客栈盯上我们怎么办?”
“不要怕,孩子,不要怕。”老人拿起桌上的镰刀和锤子。
“这就是我们的武器,拿着这些工作的人就是我们的朋友。他们现在可能还闻不出什么是香的,但我们要坚持!拿起镰刀,举起锤子,让朋友们看见我们拿起了武器,他们最终就会和我们一样拿起武器!同富客栈可能有一百柄刀、一百根棍,但我们全国上下有多少镰刀和锤子?就算他们的盾有一千张,我们也有无数的锤子砸破他们的盾,无数的镰刀砍下他们的头!”
“是啊,大家一起举起武器!”陈老汉激动地喊起了口号。
“孩子,我再问你一个问题......”
“你说!”
“你会算数吗?”
“会!”
“是嘛!好算数!真好!孩子,你能告诉我同富客栈里一碟茴香豆要多少钱吗?”
“五文!”
“好!那你再算算,所有负责这碟茴香豆的伙计加起来拿到了多少钱吗?”疯老头的眼里闪烁着无比期待的光芒。
“嗯......我算算。大概是......一文吧......怎么了?”陈老汉则是看不懂疯老头眼里的感情。
“没......没什么......就是想问问你五文减去一文是多少钱?”
“这......很简单啊,有问题吗?”
“没什么,就是想问问你知不知道五文减去一文是什么意思?”
“不清楚......”
“没关系啊!孩子。那你明天有什么打算?”
“明天,明天先回客栈开工吧......”
疯老头眼里的光,彻底暗淡了。
陈老汉本想再问问是怎么回事,疯老头却请他先回去了。
一碟豆五文、所有人的工钱是一文,答案呼之欲出了,孩子却看不见答案,明天甚至还要去同富客栈上班,疯老头不禁在陈老汉走后掩面流涕。
陈老汉的算数很好,但依旧不会算数。
疯老头在那之后不久,就死了。死之前一直抓着陈老汉的手,他说陈老汉还是中年,还有希望,于是就一直问陈老汉两个问题。
“你会算数吗?”
“太阳还会升起吗?”
陈老汉说“会,会”,他说了两个会的,第一个是说自己会算数,第二个是说太阳的事儿。
直到断气前,疯老头都这样。他看着陈老汉,陈老汉也以为他是在看着自己,但疯老头盯着的其实是墙上挂着的镰刀和锤子。
老头死后,陈老汉看着他留下的共田,发誓自己要继承他的衣钵。
他的确会算数,怀着算账的那份细心去打理这片共田,他相信自己肯定能照顾好共田。
结果共药全死了,被那颗算账的心全害死了,他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和同富客栈一样的精打细算,凭什么自己的田死了,客栈却还能拿共药做买卖。
太阳照常升起,照在那片光秃秃的田上,照在那两柄镰刀和锤上。
陈老汉这才明白,同富客栈是挂羊头卖狗肉,背地里借着药的名,卖的却不是那种药......他照着对方的做法种共药,难怪全死了。
为时已晚了吗?还不晚。醒悟了就还不晚。
那片田地里,还有希望。
有错误,望指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