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中国人的宴饮
杯酒觥筹,言笑晏晏。诸君交杯换盏,哈哈大笑,云雾迷蒙——自然是燃烟气——如同仙境。
于是食肉既饱,饮酒既足,闲谈便接下劝酒位置。杯盏之玻璃声既停,继之以谈笑之说话声,言不及天南海北,尽是家长里短。指点江山,激扬文字,伸拳蹬足之间,声如洪钟,食指中指夹烟,状极潇洒。面上笑容,真是有若朗星晓月,但凡见者无不以为是真心诚意。
一时饮酒已罄,大呼小叫已累,便思及铜臭。于是个个目若饿狼,双手握起椅子扶手,双腿微曲,便等着要付账;服务生一声“账单”,二字话音未落,便个个如同椅子装上弹簧飞身而起,大约猎豹见之亦自惭形秽。又互相一望,主人以为似乎诸君皆起则自己不够大气,于是满脸微笑拉手扯腿道:“区区小钱,区区小钱!”而客人便以为出于礼节不合令主人付账,便面带笑容伸臂挥手道:“不要你付,不要你付!”画面大约皆学自成龙先生电影,十八般武艺倒是演绎一空,乃至争得性起变色、几欲不讲武德。终于武林大会收场,于是盟主大手一挥把账结毕,余人心安理得坐下,皆大欢喜。
年轻人们常常嗤之以鼻,以为俗气客套,不知何谓。长者们——或者才三四十岁——便语重心长道,你长大之后自然懂得。年轻人们不解,但成长之后,倒真的懂了这客套是何意思——这觥筹交错,人都以为是“礼”。于是,年轻人们也成了长者,逢年过节,亦在酒桌上觥筹交错。他们的后辈也道不解,他们也语重心长道,你长大之后自然懂得,这是“礼”。后人道,这是礼么?长者便道,从来如此,怎么不是“礼”?
从来如此,便对么?——《狂人日记》
中国的“礼”,一定在酒桌上么?
这一问,问了多少年?
大约是从大汉问起,问到大唐,李青莲道,天子呼来不上船——谁都拘束不得;问到大宋,苏东坡道,夜饮东坡醒复醉——独饮便好,何必上酒桌;问到民国,鲁迅反问,从来如此,便对么?
自然不一定。
曾记得有只猴子道:“破除万事无过酒。”(《西游记》第七十回《妖魔宝放烟沙火,悟空计盗紫金铃》)又何止于酒?多少拘泥客套,多少无谓礼节,世上精华多少,便非捡起些糟粕供上神龛使受香火。何其荒谬?亲情礼仪,处世之道,又是什么时候这般模样?只因为“礼”么?
狗屁的“礼”!
孔圣作礼,可是令人逢年过节逢场作戏的?可是令人推杯换盏虚情假意的?定亲疏、决嫌疑、别同异、明是非(《礼记·曲礼上》),古礼如是,今人却买椟还珠,不取其意空取其形,何其可叹!何其可笑!
我指着粪土道,这是不好的,应当丢掉。长者们便捋着胡须,上来挥着拐棍道,你大逆不道,这我们历来都放在这里的,怎么是不好?我目瞪口呆,粪土怎么是好的?长者们道,人们都以为它是好的,它一定是好的。
我便愤怒,你们不是颠倒黑白么?
结果转头四望,却发现,颠倒黑白的竟是我自己。
有感而发于正月初四的酒席上
岩泉于2021年2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