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地之春(五十七)
赤地之春(五十七)
该献的身都献了,该吃的肉也变着法儿吃了,结果杨九郎觉得从淏王殿下口中得到的“宫中真相”比外面传的还要“不靠谱”,不过就一句:在廊檐外遇上了孔韫贤,认为她攀高枝,就负气走了!
杨九郎本是不信的,但因为他的“不信”被人……嗯,哄着来了好几个姿势……
腰实在吃不消!
也是自己活该,总往人同一个坑里跳!
到最后还是他主动说不问了,人才餮足着呲牙睡觉,空留他一人辗转反侧、悄然揉腰!
杨九郎深吸了口气,稍稍挪了挪屁股,找一个相对舒服的角度看向坐在自己一旁的孔三佑。
孔三佑看上去苍老了不少,与杨九郎记忆中那个清瘦骄傲的年轻书生已经相去甚远,两鬓斑白,皱纹丛生,背也佝偻着仿佛担着千斤重一般总也直不起来。
他捋了捋稀疏的山羊胡子淡淡道:“杨……侍卫说什么本官听不懂,小女养在深闺做出这种事情是本官家教不严,本官有罪,他日定亲至淏王府赔罪!”
杨九郎微微皱了皱眉:孔三佑还是那个孔三佑,直得让人无语!
“孔大人,我也不与您虚言,驻春楼鸣瑱本是我的小厮,他说那日晚孔小姐找他欲言又止,话里话外的意思是想见一见我……”
“你……”孔三佑脸涨得通红,十分羞臊不安,却又没来由怒气冲冲,但对着昔日自己十分推崇的豪门子弟又一点也发不出脾气来,憋得一口郁气在胸中竟有眼冒金星之感!
杨九郎在察言观色这一项上头也见识有限,他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戳中了孔三佑的痛处——一个书香门第的深闺小姐三更半夜跑去秦楼楚馆向一个欢场中人寻问一个外男的行踪?!
简直奇耻大辱!
还被人当面扯着问!
“孔小姐小时我也见过几回,最是温和守礼的人……”杨九郎“侃侃而谈”,他一门心思专注在探查孔三佑知不知道孔韫贤把信笺给了他的事,殊不知这些话听在孔三佑耳朵里简直是当面扇他的耳光!
“不知孔大人是否知道孔小姐要见我是为了什么?”
他从孔三佑的态度隐隐觉察孔韫贤的信笺孔三佑是不是并不知情?
那……孔韫贤一个深闺女子从哪里得来这封伪证?
或者……
杨九郎深深皱了皱眉:孔韫贤手里的信笺要么得自孔三佑,因为这信笺是当年镇国公府通敌卖国的证据,早已归档,这其间能接触到信笺的在孔家只有孔三佑一人;要么……难不成还有人特意为之,想要为镇国公府翻案?
想到此,杨九郎陡然被自己的念头吓到了——此案沉寂多年,不说当年涉案之人早已寥寥无几,即便还有人,这个案子不是说翻就能翻的,于普众之性躲便躲得,片叶不沾身可就阿弥陀佛了!
可若真有人刻意为之……
杨九郎的心思,瞬息之间已经想过十来个当年与自己父亲交好的叔伯前辈,但终究想不出谁有这么大的心性能耐来慢慢铺这个局!
孔三佑发涨的脸面还没有冷静下来,却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双眸目光微微一凛,手不受控制地抖了一下、缓缓握拳。
“孔大人,想必孔小姐真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想与我说,她是您女儿,您晓得她的心性,外面传的那些我是不信的,但要让一个深闺女子冒如此大不韪,深夜去那种地方找人……您再仔细想想,孔小姐平日里可有向您透露过那么一点两点不寻常?”
孔三佑发红的脸庞早已转为青白,他咬了咬牙,闷声道:“本官并不知小女找杨侍卫意欲何为,小女已逝,望杨侍卫还是不要打扰小女清净了!本官治家不严、教女无方,皇上已下旨申饬,本官正在自省之中,不便接待外客,杨侍卫请回吧!”说着端起手边的茶狠狠呷了一口——送客!
杨九郎一怔,没想到孔三佑如此直白地端茶赶人,竟是一点都顾不上礼仪,怕是……
他起身一揖:“今日不请自来,是在下唐突了,往孔大人见谅!但若他日孔大人真还想起点什么,请千万、千万告知在下!”说完也不等孔三佑送,径自迈着长腿,头也不回地出了孔家。
孔三佑看着杨九郎出了影墙,便回身进了自己书房,在一个极隐秘的角落,颤着手打开一个红木盒子——里面空空如也!
他面色“唰”得惨白——完了!
杨九郎并不知道孔三佑后头的事儿,出了孔府便策马去了西山大营。
京中各衙门休年假,韩天超却一日没得闲,放出去的原镇国公府的斥候陆续回来了几个,不过杨九郎说的山中密洞着实神秘,仔细探查确有此洞,但要更进一步却是难上加难。他们忙活了大半月,也不过隐约见着里面几个寻常扮作村民小贩的人最近总是去惠王府转悠,却是从未见人与惠王府的什么人接触!
韩天超百思不得其解,要说这是惠王的人吧,惠王一如往常,从不与这些下里巴人往来,王府中人也很少与之接触的,况且也只是发现近来这些人盯着惠王府。可若说与惠王府完全无关,倒也不尽然,否则他们去惠王府转悠干什么!
下属报杨九郎来了,韩天超忙让人请进来,也不多寒暄,他把近来收集到的少得可怜的消息一一摊给杨九郎看,容杨九郎想了想,先说了自己的看法。
杨九郎细细看过、听过,缓缓道:“韩叔,有没有可能这些人想与惠王合作些什么?”
“这些人能与惠王合作什么?”韩天超问,他不是没想过这个可能,但惠王一个皇子能看得上这些散兵游将?
“惠王确实不一定看得上他们,但能在京郊盘亘这么久不为人发现,相信他们总有些手段可以试图取信于惠王……”杨九郎抬头看向韩天超:“合作,也不一定需要双方信任,只要有利益、能各取所需便可!”
韩天超细细想过,觉得确实是这个理儿,但……“惠王想要的……”他锐利的眼神转向杨九郎——惠王想要的是那个位子——二人眼神一触随即移开,心下都明白接下去要说的意思!韩天超理了理文思继续道:“这一帮市井白衣能帮上什么忙?”
这也正是杨九郎想不通的!
若是朝堂大小官员,一个萝卜一个坑,大家各司其职总有用得上的地方,可一群白身……
“或者……只从惠王需要的方向考虑……”杨九郎目光灼灼看向韩天超。
韩天超微微一怔,目光中闪出一丝花火:从惠王方面考虑……他有些不敢想!
“不知道韩叔宫里有没有可靠些的人脉……”杨九郎轻皱了一下眉头,眸色转而深幽,“最好能靠皇上近一些的……”
他们这些在外的武将多少都要发展一些宫内的眼线,否则常年征战在外,对宫里、朝堂的情形充耳不闻可是大忌!
可,靠皇上近些的……
少不得还要再去套套近乎,可不可靠,这又是一个问题!
杨九郎的意思韩天超清楚,不管惠王想要做什么,都左不过要往明帝身上做文章,找人看住了明帝,也就看住了惠王!
可,看住明帝也不是件容易的事,于一个臣子来说这是犯着大忌讳的,一旦被人挖出来是九族的大罪!
“若是……”韩天超斟酌着向杨九郎道:“若是透露一些给淏王……”相信淏王殿下在宫中的人脉定是比他们这些外臣要可靠、牢固些,若是有他盯着……
杨九郎神色微微一滞,略有些犯难:他不想牵扯淏王,一是淏王的想法并不与他一路,他若将这些告知淏王,他定是要大肆利用一番,到最后是不是真能合他意很是难说;二是即便淏王真心帮他,万一事情败露,这锅便是淏王来背,他……不愿意!
韩天超并不知道杨九郎这些心思,他觉得这想法可能是他们目前处境中最好的选择:“终究淏王殿下常在宫中行走,且身份使然,二来他定然不愿屈居惠王之下,这些年虽中正端肃、并无结党,但朝中上下看好他的亦是不少,绝对能与惠王一争。”
“唔……容我再想想……”杨九郎含糊着应声,转头又岔开话题:“京中国子监祭酒孔三佑之女没了您可知道?”
韩天超一愣:一个小小祭酒之女没否有什么可关注的?
“鸣瑱,原小侄的贴身小厮,如今被发卖到驻春楼,说孔小姐自缢前找过他,想见小侄一面,似是有什么重要之事说,”杨九郎对着韩天超还是隐下了信笺这一节,缓缓道:“孔祭酒当年与我府走得近,又是当年卷宗的誊撰,说不定知道些什么……”
韩天超听出杨九郎话里有话,转头问道:“你的意思,得找人盯着孔三佑?”
“我刚去过孔府,孔三佑并不知道孔小姐找我作什么,但以他当时的表情……”杨九郎细细回想,“他定还是瞒了我什么!”
韩天超想了想,道:“我府里有与国子监誊撰相熟的,让他们多留心些,也不必看顾得太细致,容易被人发现,倒不如放平心态,慢慢蹩摸,相信总有些苗头会显露出来!只是……”他转头看向杨九郎,神色颇为严谨:“九郎,你给我句实话,你做的这些都是为了翻案?”
“是!”杨九郎不假思索。
“你知道这可不容易!”
“知道!”翻案不容易,想像他心中那样翻案更不容易!只是这些杨九郎并不敢跟韩天超说明白,因为他想走的几乎是条绝路,韩天超不会支持他走,也不会允许他走!
“……”韩天超静默了一阵,又复抬头看向杨九郎,眼中锐光一闪,淡淡道:“你要知道,如今你在淏王府对外便是淏王的人,任何行动坐卧都属淏王,他若是知道你有此二心……”他自然知道淏王殿下千里迢迢把杨九郎从西北弄回来是为了他身后的军权,但杨九郎却“胆大”到利用淏王这一点心思“筹谋”自己的大事,这若是被淏王发现,不知道杨九郎……
况且杨九郎“回京”怎说得清是淏王一厢情愿还是杨九郎“顺水推舟”呢!
此间误会重重,一旦事发杨九郎百口莫辩……还是早早防预得好!
“韩叔放心,回京之时我便与殿下坦白了心中所愿,若不然,我如今在京中来去亦不能这般自如的!”
韩天超想想也在理,若不是淏王授意,一个王府侍卫长也不能有如此大把的时间混在他营中不回去!
看来淏王还是有仁人之心的!
杨九郎并没想到他这无意间的几句话,竟然给张云雷拉近了一个有用之人!
真是……无心插柳!
不,这便是淏王殿下的“初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