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科班篇3-1
这天早晨我走在校园里,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一如既往踏进教室,座位靠走廊的两个女生正在窃窃私语。
“你来时看到了吗?在体育馆后面,隔壁班那对情侣——”
“哦哦你说的是模范情侣啊!怎么了怎么了?”
“我看到男生在送女生巧克力哦!”
“哇——好浪漫!不愧是模范情侣!”
“说起来你情人节那天送巧克力了吗?”
“送什么送,不是还在放寒假吗?”
“对哦,我傻了,哈哈哈哈哈……”
“别傻啊?你想,情人节那天没送成,今天直接和男生交换巧克力不就行了?就当是把那天的份补上了嘛!”
“哇哦!有道理,妙啊妙啊~”
再这样下去,这个班的人迟早都会被邱芸传染的。只不过是迟早的问题。
话说回来,难怪今天气氛这么诡异,原来是白色情人节啊。
3月14日。对天朝的学生来说,错过了春节期间的正常情人节,所谓的“白色情人节”就成了大家交换巧克力的唯一选择。
“来来来,大家都有份~”程潇同志拎着一大袋巧克力逢人就发,“哦!高弘早啊,来送你巧克力!”
“你搞错了,白色情人节是男生回礼才对。”我接过程潇手里的一颗巧克力,才一颗也太抠了吧,虽然你每个人都要发一颗综合起来也不少了。
“我没搞错啊?所以回礼呢?”
“唔……你稍等。”
我长叹一声,摸了摸口袋里的钱包,跑去小卖部买巧克力了。
听学长在论坛里讲过,以前学校小卖部只开在食堂边上,后来教学楼一楼的架空停车位被改建成了书店和储物柜,顺便也开了一家更大的小卖部,方便学生下楼买东西。以前或许能在楼下看到征服王老师的爱车“布西发拉斯”号山地自行车,现在只能在行政楼底下的自行车棚看见了。
有不少早到的学生已经在抢购巧克力了,我随手拿了几包不同口味的巧克力就准备去结账,一抬头发觉前面站着某个熟人。
“哟?你也来准备回礼了~”戚修远手里挽着一只购物篮,里头装满了各种各样的巧克力和小甜点小零食,向我投来一个比巧克力还甜的笑容。知道的说这是过情人节,不知道的还以为哪个班的萌妹子出来买糖果吃了,你这姿势敢不敢再娘一点。
“程潇问我要巧克力作交换,我本来昨晚就要买点背着的,结果作业做太多把这事情忘得一干二净。”
“我之前倒是做了不少巧克力,又怕不够用,只好再来采购一波。”
“不够用?手制巧克力?你这家伙到底撩了多少妹。”
“好啦好啦,别在意细节,这个送你了。”
戚修远微笑着拿起一块看起来很高档的进口巧克力塞到我手里。
“喂喂,你送我干嘛,我又不是妹子。要送也得我送你啊,你这个伪娘。”
“义理巧克力嘛,亲朋好友都能送的。拜拜~”
戚修远用手机在柜台前刷了一下,结账走人。
“135元。”收银员大妈报出了惊人的数字。
“什么!总价?”
“就这一块巧克力。135。”
我这才反应过来,他所谓的“送我”其实还要我自己结账。
“修——远——!你这厮,莫要让老夫逮到你!”
被戚修远再次“套路”之后,我拎着一袋巧克力回到教室,发觉教室里已经成了巧克力的海洋。
“程潇同志,去岁也有劳你了,望你今年再接再厉,万事如意~”
顾听大人闭起一只眼,笑吟吟地送给程潇一个打着粉色丝带蝴蝶结的心形巧克力盒子。
“哇!谢谢顾听大人~这是我送你的回礼,也祝你考出好成绩!”
程潇同志把珍藏已久不拿出来示人的手制巧克力送给顾听,你们两个到底谁是男的谁是女的啊?
“高、高……”
好像有人在叫我的名字?根据声音来源方向判断,这多半是邱芸在说话。
“今天你看起来有点没精神呢……”
“因为今天是现充们的大出血日,不关我的事情嘛。”
“大家都一副其乐融融的样子,就你一个人呆在座位上,看了感觉真可怜。”
“没关系的,我已经入手了程潇同志的普惠奖,或者说阳光普照奖,反正说什么都差不多,去年送我巧克力的也是她。对了,过会顾听大人也会发到我这里吧,像我这种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毫无存在感的普通男高中生也就只有这样过节了。至少我还在文科班,有女生会念及我去年一整年给班级做牛做马的苦劳送我点东西,要是在理科班那只能一群大老爷们抱团取暖了。”
这话说得还算好听了,理科班虽然整天憧憬着一墙之隔的教室里究竟发生啥事,但文科班学生的真实处境其实是“女生当男生用,男生当牲口用”,女同胞们都是女权主义者理想状态下顶起整片天掌握自己命运的主人翁,我这种男生在班里的地位也就和墙边的拖把扫帚一个等级,属于随便使用的物品。
“说起来,你去年送巧克力了吗?我记得你好像把钱都花在手办和SBEAM上了吧,毕竟春节打折刚过,你的游戏库肯定多次喜+1了。”
“今年、今年肯定会送的!”邱芸底气不足地向我抗辩,“班长啊团支书啊,小雪肯定也要送,还有……”
“小雪是什么鬼。当心被她打。哼,义理巧克力啊,真是愚蠢的女子高中生,和鱼塘里的肥鱼一样轻易就上了糖果制造商的鱼钩……”这话好像不太对,应该是鱼钩上的蚯蚓才对嘛。
“高弘!达也同学!”可惜我还没来得及纠正自己的说法,就被戚修远给袭击了。
“你这家伙还有脸来找我?那块巧克力花了我多少钱你知道吗?你以为人人都跟你一样属外滩租界银行家金融大鳄的啊?”
“那是逗你玩的,谁想到你这么耿直居然真买了!哈哈哈!”
戚修远炫耀似的把一大袋巧克力砸在我的桌上。看上去比起之前的量反而多了。
“今天真是收到不少巧克力!看来我还和去年一样受欢迎嘛!哈哈哈!”
“虽然全都是义理巧克力。”
“……那也比你没有好!”戚修远从袋子里拿出一块黑巧克力递到我面前,“看你这么可怜,这块巧克力就送你了,反正我也吃不完。”
讲道理,戚修远长得还真是不赖,他这么送我巧克力我都有点动心了。
“唉,你要是对女生也这么有魅力该多好。”我本着不能浪费一米一粟的原则心怀感激地收下了他真正准备好的巧克力。
“所以,回礼呢?”戚修远抬起食指,“叮”地指向我装满圣诞节礼物的塑料袋。
“唔……你看这个怎么样?”我拿出一袋巧克力递给他。
“哇!是我最喜欢的榛仁巧克力!还是你懂我。”
“你们两个……”邱芸实在看不下去了,“可不可以不要这么基,班上男生本来就少。”
“抱歉抱歉,这是送你的。”我摸了摸邱芸的脑袋,拿出一盒巧克力送她。
“突、突然间做什么啊!”邱芸被我打了个措手不及,脸红得像煮熟的大闸蟹,或者说刚出土的蚯蚓。
“做什么,反正你准备送我巧克力的吧?那这个回礼你先收着呗。”
“我、我、我还没有出手呢!怎么我还没出力你就倒下了!”邱芸急忙从口袋里拿出一盒巧克力。
“送我?”
“嗯、嗯!反正今天你也没收到过正儿八经的巧克力吧!这个义理巧克力,就、就当我补上情人节那天的巧克力了!”
前言不搭后语的,这家伙没问题吧。
……稍等。我看来看去怎么没发现巧克力盒子上的商标?
“喂,邱芸。我先确认一下。”
“确认什么?”
“这个……不会是你自己做的吧?”
“是我自己做的啊!虽然……虽然就是把买来的巧克力化开再浇进模具里……”邱芸的声音越来越小,看来她自己也觉得这算不上什么手制巧克力。
“那……这个能吃么。”
“当然能吃啦!你以为我是谁啊,我没有暗黑料理这个设定的好吗,不要把我跟小雪搞混了好不好!”
“我怎么又躺枪了。”
噫!原来这家伙在的啊!
杨清雪从桌子上抬起头瞥了我们一眼,摘下一遍的耳机,对着我们头顶的吊扇叹了口气。
“就算我真的不怎么会做菜,这也跟我送不送巧克力没关系好吧。”
没人说过有关系啊。
“还有高弘,除了邱芸你肯定谁的巧克力都没收到吧?虽然戴着耳机,我还是可以用一根头发丝就推断出这个事实来。”
谁说的,明明——
“接下来你肯定会说‘明明还有班长和团支书的巧克力’对吧。”
“明明还有班——唔噗!”
“这种时候吧,我琢磨着,组织上送的东西咱还是别算了吧。”
“你很啰嗦唉!而且为什么突然变成嘲讽力MAX的京片子了!少看点语言类节目!话说你原来是这么能侃的角色吗,以前的冰山形象都去哪里了啊!”
“因为你实在是太可怜了,我怕你脑子转不过弯来迈不过这个坎,为了促进和谐社会增进同学友谊又好又快建设社会主义,我决定送你这个。”
点出毒舌属性的杨清雪慢悠悠地说着气得我肝疼的话,慢吞吞地把手伸进抽屉里叮叮当当摸了半天,终于摸出了一盒巧克力。
“吃完之后,就给我心满意足地去转世投胎吧。”
“怎么吃完还是要六道轮回啊!我是没有女朋友单身而死怨念未消徘徊于教室间的孤魂野鬼吗!再这么欺负我我要讲笑话了!说有个——”
“闭嘴。”
最后在班长大人的主持下,早自习和午休时间变成了巧克力交换大会。今天一过,整个学校都得重几吨。
“哟,顾听大人,您过去一年当父母官实在是辛苦了,这是草民一点心意,孝敬您老人家的,请您务必笑纳。”顾听路过我的座位,我顺手把一条巧克力塞进她的外套兜里。
“唉!使不得使不得,”顾听急忙抓住我的手指,想让我把巧克力拿回去,“吾巧克力送完了,得吾先送才行。待吾去楼下进点货——”
“没事没事,您先收着,等明年情人节再补上就成。”
“明年……”
顾听闭起一只眼睛,不知不觉松开了我的手。
“明年,我们大家都在哪里呢?”
我能感觉到,周围的气压骤然降低到令人难以呼吸的程度。
“明年的这间教室里,又会坐着哪些人呢?”
明年。
这无异于对一个坐以待毙的死囚犯说——“明年这间牢房里不知道会关着什么人呢?”
是贪污腐败的落马高官?还是杀人如麻的连环凶手?抑或是刀头舔血的亡命之徒?
那种东西,怎样都好了。对我而言没有任何意义。
以前常在铺天盖地的心灵鸡汤里看到“把握今天”、“活在当下”之类的话,事到如今我终于理解了这些话语的含义。“把握今天”是因为我把握不到自己的明天,“活在当下”是因为我不知道能不能活不到未来。
高考。在这道鬼门关之前,一切对明天的畅想、对未来的所思,都是毫无意义的空想、幻梦。今天我们其乐融融欢聚一堂,同学之间情同手足,高考之后云流四散各奔天涯,一年也难得再见一次,偶尔或许能在街头巷尾擦肩而过,那时你顾听的手又会牵着哪个男生呢?
人们常说,自己的命运要由自己掌控,然而对我这样的高考考生而言,命运是由高考掌控的。几张卷子,几道题目,几个小时的奋笔疾书,自己的命运就再也不可能由自己掌控。清雪分析得完全正确,我的一生都活在别人的掌控之下,我的命运从来就不曾由我自己掌控。过去不曾掌控,未来也不会由我掌控。
邱芸。戚修远。顾听。程潇。
还有……
杨清雪。
一年之后,你们在哪里?
我又在哪里?
“明年这个时候,大家都已经大一下半学期了吧!”戚修远靠在椅背上转着笔杆,“顾听大人打算考到哪里去啊?是留在省内还是跑去大城市锻炼一番?”
“我……”顾听连专用的自称都忘记带了,“家人觉得女孩子留在省内比较好,可是省内没有满意的院校,我比较想考到大城市那些中文系比较好的大学去,可是程潇她估计不会跟我上一个学校吧……”
“没关系啊?只要考到一个城市去,平时见个面吃顿饭逛逛街啥的还是很简单的嘛。”戚修远看了一眼坐在教室另一头专心刷题的程潇同志,“程潇她成绩也不差,又是优秀学生干部,以后说不定能从政呢。真好啊,我就没有这种野望,本来想随便考个轻松点的大学混日子就得了,我父母非要让我出国……”
“你这家伙还是早点出国的好,给我们这种单身狗留点妹子,祸害外国小姑娘去吧。”
“好伤心啊,我一直以为我们是好朋友的,想不到高弘你居然这么无情,连挽留都不挽留一下吗?”
“滚滚滚,逢年过节记得给我寄明信片就成。”
我正想继续跟这个挑起话题的家伙抬杠,突然发觉气氛不太对。
少了点什么……
“邱芸?你今天不舒服吗?怎么不见你说话?”
“没、没不舒服……”
邱芸慌慌张张地把什么东西藏进抽屉里。别藏啦,我看见了,不就是我送的巧克力么,这么馋打开来吃就好了。
“你别误会啊!我才不是嘴馋了想吃巧克力,我是在想……想一些很严肃的问题……”
和往日大大咧咧的风格不同,今天的邱芸总是显得进退失据。
“高弘你……打算去哪里?”
我打算去哪里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能去哪里。
“高弘……你是想出省,还是在省内呢?”
“谁知道呢。等一模的成绩出来,我父母估计就该给我物色学校了,到时候省内省外还不是他们一句话——”
“我问的是你的想法,不是你父母的想法!”
邱芸的这句话像是一面巨大的铜锣,咣地一声在我耳边敲响。
“我的想法……有什么意义呢?根本无关紧要。”
“可是!考试的人是你,不是你的父母!不管他们怎么想,以后的人生还是你自己的人生啊——”
“好了。邱芸,别再说下去了。今天大过节的,就别说些让大家心里添堵的话了,这些大道理大家都懂,就是平时不说出来而已。”因为不会有人真的傻到去说这种话的。
“就是因为平时不说出来,才需要有人真的说出来啊!一直不说的话,不就是一直在逃避吗?高弘,我想要听到你的话,我想知道你到底打算去哪里?”
如果你非要这么问的话,我只能说无可奉告……
“那你自己呢?你想过以后要考到哪里去吗?”
“我……”邱芸显然没预料到我会反将一军,不由得羞愧地低下了头,“我……也想去读中文系,学习写作……”
“好学校的中文系分数可是很高的,你觉得以你现在的成绩考得上吗?”
“我……那考不上也没关系,只要能写小说就行了。”
“写小说是那之后的事情,现在你必须把成绩抓好。”
“知道啦!我知道啦!我背书还不行吗!”
邱芸气鼓鼓地掏出课本,我和戚修远对视一眼,我从他的眼中看到的只有洞若观火般的无尽笑意。
从挑起这个话题开始,他就已经预料到了,事态最后会发展成这样吧?
戚修远对我耸了耸肩,一脸坏笑地拆开我送他的榛仁巧克力,动作优雅地将一块巧克力送入嘴中,还不忘伸出舌头舔舔指尖。可恶,如果这货是妹子,我估计早就把他壁咚调教了,堵住你的嘴看你还敢不敢这么笑。
按理说,这时候我应该问一句“清雪你打算去哪里”,杨清雪则回答“谁允许你喊我清雪的”。
但是回想起那天的心理咨询,那天的树洞躲雨,还有那天的处理过刊……
我觉得还是不要问比较好。
现在还是专心准备一模吧。
***
一模,全省高三第一次模拟联合考试,是被称作“小高考”的存在。
这次模拟考试从题目到形式,完全模拟高考的流程。考试的分数,将体现我这三年学习的水准,并决定我剩下七十余天的复习计划。甚至,最终影响到高考的结果。
用我习惯的方式来解读,所谓的“一模”就是第一次把我这个死囚犯脖子上的绳套勒紧,粗糙的麻绳摩擦着我的脖子,挤压着我的劲动脉和气管,让我提前体验一把被吊死的快感。除了事后会稍微松开一点绳索,并告诉我“放心吧你脚底下的小板凳还在,没被一脚踢开”之外,和直接把我勒死并没有什么区别。
我一直认为,用绞刑来比喻高考是一个很贴切的方式。绞刑虽然用绳子勒住你的脖子,但最后置你于死地的不是绳子,而是在你脚下失去支撑之后,自身的重量夺走了你的生命。这和高考何其相似?高考并非让你答不上题目,而是让你自己明白“我的水准也就只有这样而已啊”,然后用几个数字宣判你的死刑或继续生存下去的权利。
从出生到现在,我脑内最多的重复记忆是什么?
走楼梯必须算一个,每天低头数着脚下的楼梯,一次又一次跨过向上的阶梯,让自己笨拙的身躯在垂直轴上发生位移,直到发觉可以一次跨过至少两级阶梯。走楼梯必须是人生中最可怕最痛苦的重复劳动之一,走路就算了。走路已经融入了人类的本能,但楼梯才发明几千年啊?电梯真是伟大。
另一个估计就算是考试了。
一模始于周四,我们在周三下午就排好了桌椅、清空了考场,重若千钧的课本、教参、试卷、词典和文具塞满了每个人的背包,带不走的就只能暂时堆在教室后墙下或者讲台桌柜子里,这种如同蚂蚁搬家一样的行为若用摄影机拍下再取个“女子高中生如何让茫茫书海变成空教室”之类的标题就能冒充纪录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