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竹(一)
蜀地楠竹谷,一望无际的竹海,竹枝翠条起起伏伏,竹叶掺着细碎而清凉的风声落满了林间的小路,风尘仆仆的焦蹈踌躇在一座古朴而静寂的山庄前。
蜀地幽谷,淡竹深处,一念情深,一世孽缘,道悦,这是你的命啊——师父早就预料到了这一切,生死有命,早就注定了的,还有十数日便是他二十一岁的生辰,这是他九死一生的劫数,他一身修为为了抵抗这该死的劫数早已损耗殆尽,仅剩的些许,也都为了师妹,不过他一点也不后悔。眼前的这座山庄小而宁静,藏着那“一生”,或许是‘九死’也不一定,他想。
他细瞧那梁上牌匾,淡竹山庄,四字行草极为飘逸,好似竹叶随风,他上前叩门,一银发老妪从门里探出头来,上下打量他一番,“不知公子来这荒郊僻地有何贵干?”
“小生平生最喜竹笛,听闻此地盛产制笛的绝佳竹料,还说这竹林深处住了一位美若天仙的仙女,那名震四海的九天玄笛亦是出自她手,想必就是此处了,还望婆婆引见,”焦蹈欠身抱拳。
“那仙女正是我家主人,”老妪顿了一会儿,目光又在他身上流转一圈,咧嘴笑了,眼纹堆积,露出空荡荡的牙床,开门迎他进去。迈过门槛,一道楠竹编织的影壁映入眼帘,两旁各放一盆翠竹,影壁上刻着一隽逸“和”字,同门外那牌匾上的风格,看来是出自同一人之手,莫非是那仙女?
先前向人问路时,皆说这里住了一位美若天仙的仙女,到底是如何一个美法,谁也说不上,只是连连点头说美,他却是不太信,他向来对世人所追捧的倾国美女、绝世红颜嗤之以鼻,究其本质不过是一具徒有其表的红粉骷髅罢了,这世上他只敬佩师娘那般风华绝代的奇女子,其绝美的容颜反倒是束缚了,但那样的女子世上难寻,师父说他找了三生三世才逢着师娘。难道我也逢着一位了,他不禁臆想着……
老妪见焦蹈看的颇为认真,便开口笑道:“公子,这‘和’字是我家早已过身的老主人亲手所写,一为主人姓氏,二为心平气和之意,三嘛,你日后便知。”
过身的老主人!已经不在人世了,焦蹈听着这话不禁苦笑,心里自嘲地哼了一声:师父用了三生三世,我呢?哪里胜得过师父呀。
绕过影壁是一个偌大的院子,满院绿萼梅,虬枝苍键,树皮皲裂,隐约之间可以看到尽头的白墙,树下杂草丛生,偶有几丛白花垂到青石小径上,两条圆柱长条白石立于路口,光滑无比,其上刻有楹联:
淡香几何,风雪寒君子
瘦花若干,清雅卑庸人
十八字今草犹凤舞长空,他喜字画,深知这绝非凡品,非超脱尘世之人不可为,而且更让他惊讶的是这楹联出自女子之手,比先前老妪所言的老主人多了份仙气。
当真是让我遇到了,这一降一升的巨大落差让他暗喜不已,但表面不动声色,试探性地问道:“婆婆,这楹联可是你家主人所为?”
“当然,”老妪扬手,“以前庄子以前生过火患,后来重修的,里面的一草一木都是主人亲手布置的。”
焦蹈听了之后不由捏紧了拳头,有些激动,当下只想着快点见那主人,连自己性命都不顾了,劫数什么的都暂时抛之脑后了。在梅林里走马观花看着,咦!还别说,其中花草木石乍看平淡无奇,只稍一定睛,便觉亲切,更是有一股舒缓身心的力量,让人心平气和。步子也就慢了下来。
“公子,这是梅院,老主人生前最喜梅花,不过她去世之后,这满院的桃树就再没开过花了,已经十六年了,”老妪突然回过头来,对着他说了这么一段莫名其妙的话。走着走着,他便不知方向,往天空望去,明明阳光炽烈,却是见不着太阳,似乎被人用薄纱罩了去。
“公子,你可要跟紧我了,这可是我家主人布置的移形换影阵,不仅偷天换日,其中草木更是可以瞬移,误入其中,不得法门不可出,不过公子是第一位能够进来的访客,”老妪停下来等他,他连忙小跑跟了上去,对于如此急切的自己,一向云淡风轻的他不禁有些吃惊,这种事情他只在与师妹相认时才发生过一次。
不到片刻便见着岔路,“公子,我就只能带到这了,这一左一右两条路各有一道院门,还请二选其一,”老妪邀手相问。
“婆婆,这是何意?”
“公子,你只管进去,里面对你都是些有利无害的东西,”老妪笑吟吟看着他。
不知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焦蹈左思右想也得不出个所以然来,索性随心而发,下意识地往前走,先抬的是左脚,便择左边而行,一扇朱红圆门横亘在尽头,他心生不安,那劫数就在这薄薄的一扇门后。
他迈上四级台阶,原本是三级,因为塌陷垫了一层。‘四’是个很不吉利的数字。他小心翼翼推门,方才半开,美妙琴音入耳,一股幽香迎面扑来,他侧着身子忐忑地迈进去,只一看到眼前光景,不禁感叹:死前能亲眼看到这般的绝美风景也值了。
满地蕙兰,白瓣灿灿,风一吹,好似波澜起伏的大海,青苔零散分布的石子小径像一条青龙游在白的花海里,从这边潜进去,又从那边跃出来,通向如同深海明珠的白石圆亭,琴音像玉蚌吐出的泡沫一般轻飘飘地浮出来。
那亭覆着白纱,不见其里,里面该是住着一位“小龙女”吧!焦蹈等在一旁直到那琴声停了方才欠身而语:“在下书生焦蹈,字悦道,如有叨扰,还请阁下见谅。”
“奴家和惜竹,乃这淡竹山庄庄主,身有不便还请焦公子见谅。”
其音如方才解封的冰泉,即使想要传达善意,亦是难以掩饰那不近人情的清冷,那是源自骨子里的。白纱被风扬起,焦蹈无意瞥见那女子一眼,顿时愣在原地,连呼吸都停止了,似那微妙的呼吸声都是对仙女的亵渎,不该有的。人间竟当真有不食烟火的仙子!焦蹈算是认同了惊为天人这个词语。
世之美极,见而忘欲。
女子拉开白纱,白衣绰约,如墨秀发挽为堕马髻,于左鬓垂于胸前,仅以一白色飘带随意束之,肩披一貂裘白袍,身抱瑶琴,坐于轮椅之上,其昭龄十八,双瞳剪水,似淡竹清兰,又似涧底冰泉,静静坐在那儿,任由清风抚弄发丝,宛如画中仙。
焦蹈只瞧一眼,便低下头去不敢正眼再看,感叹上天如此恩宠之余,又想到这女子面色苍白,夏日着貂裘、身下轮椅,甚觉惋惜,红颜多薄命,佳人尤不幸。
他正欲回话,那女子咳嗽不止,从袖里掏出白绢,掩面捂嘴而咳,他急急走到其跟前,“和庄主你怎么了?”
“焦公子,偶染风寒,不必担心,”和惜竹拿下衣袖,面色更是惨白不已,她眉头微蹙,但嘴角挂着淡笑。
焦蹈瞥见那白绢染一丝血色,觉知应不止如此,但见其有心隐瞒,遂不便多问。
“焦公子,我来为你引路,”和惜竹收回手绢轻轻叩下椅臂,那轮椅便自动转向往后滚动,出了亭子,焦蹈紧跟着她后面,欲言又止。
“焦公子所求,奴家自会鼎力相助,还请放下心来好好欣赏这满园兰花,”女子似乎背后生的一双眼睛,将他脸上的小情绪瞧得清清楚楚。只是!他求的不是笛而是命。
两人一时无话,于小径之中彳亍,静观白花碧草,轻拂衣袖挽风,只听得见木轮滚动时的吱呦声,女子所到之处,原本含苞的蕙兰瞬间绽放,他从来没有像今天这般的心安,女子似乎浑身散发着一股神力,具体是何物,他自己也说不上,总之他很喜欢,他趁她没注意偷摘了一朵蕙兰插在她轮椅椅背的夹缝里,从他那个角度看去,那朵蕙兰好似从女子心里绽放的。
待至路的尽头,木轮上染了一层青苔的淡绿,院子东南角有一门,东北角有一竹屋。
“焦公子,奴家之所颇为简陋,还请见谅,”和惜竹抬手指向那竹屋。
“多谢和庄主接纳,身外之物,适用便好,无需多求,”焦蹈还沉浸先前,有些失神,半晌才反应过来,急急欠身行礼。
和惜竹眉眼微转,稍感意外,侧身看他一眼,“想不到焦公子竟有如此心性,是我多虑了,既然如此,我就不打扰焦公子休憩了。”
这时东北那门被人推开,正是之前那老妪,手里拎着一食盒,行至焦蹈跟前,“公子,已到了午时,还请进些食再作休憩,只是不知这粗茶淡饭是否和你胃口。”
“甚合我意,”焦蹈接过食盒,欠身答谢之后,还欲寒暄几句,女子却催促着老妪离开,他摇头而笑,兀自低声喃语:“我这算是鬼迷心窍吗,不!她是仙女。”
他转身转身进了屋,这竹屋天然带着一股幽香,而屋内蚊虫不存,想必是与其有关,竹墙上尽皆挂着字画,应是那女子所作,画虽不是大家,却自成一派,少了些世俗人气,多了些虚无缥缈的仙气,显的有些清冷,有的甚至颇为凄怨。
焦蹈对这些字画很是欣赏,端详了半天直到肚子里响起了鼓方才作罢,坐下来打开食盒:一碗晶莹白饭,一盘清炒竹笋,一碗清香兰花蜜,他着急赶路早已是饥肠辘辘,虽简单不已,于他而言乃是佳肴,未作细究便大胆食之。
另一院子竹屋之中,和惜竹捧着一痰盂俯身咳嗽不止,面色潮红,其声甚嘶,这时那老妪推门而入,见状甚为心疼,“小姐,您的病愈加反复无常,这么下去……”
“婆婆,我交代你事办的如何?”她挥手打断了老妪。
老妪神色有些迟疑,“焦公子已喝了那碗兰花蜜,并未察觉其中有异,不过吃完饭之后却是大笑一声,连说了三声好吃。”
“那就好,那就好,”她闻此心甚舒,抓起颈上项链,凝视其上一精巧玉杯,兀自言道:“娘,我一定会为你报仇的。”
老妪接过痰盂,劝道:“小姐,你不该如此固执,老主人离去之时,虽有不甘却也释然,而那焦公子一无辜之人,何必牵连于他。”
她面色冷淡,“只要能杀了那负心人,为我娘报仇,无论什么代价我都愿意承担,至于他人是死是活与我无关,何况他也姓焦,这天下姓焦的就没一个好人,”说到最后咬紧了嘴唇,眼里满是恨意。
“爱爱恨恨何时断,恩恩怨怨何时了,”老妪摇摇头,深感无奈,端着痰盂推门而出。老旧的木门咯吱响了一圈。
和惜竹待到婆婆出去,身体瘫软下来,神色尤为痛苦,手往后颈一摸,满是汗水,她呼出一口气,喃喃道:“婆婆,我只余三五年苟活了,这焦公子恰逢此时来此,进了那左门,注定他是命中之人,也是我的命中之劫。”
她摇动轮椅行至窗前,推开窗户,眼下狂风四起,屋内红檀桌上的画纸上下扯动,不是镇纸压住早已散开,大抵可见其上画有一颀长男子,只墨汁未干,这风一吹,便将其污的面目全非。夏日的天气总是反复无常。
屋外竹叶飘忽,竹枝相撞其声荡荡,转瞬已是黑云滚滚,大雨将至。她倚着轮椅静静望着,一物于椅背滑落,她弯下身子,拾起这一支莹莹蕙兰,她凝视许久,轻轻唤出:“花知何故?”
瓢泼大雨由远及近袭来,溅起薄薄白雾,覆于青竹之上,犹如顶着一项笠帽等在雨中的清瘦女子,竹叶簌簌而下散了满地,和惜竹叹出一口气,将那蕙兰扔了出去,掩了窗,撤下帘子。那是她不该想的。
焦蹈一觉醒来只觉浑身舒坦,这一觉可睡的真香,从十二岁起差不多九年没睡过一次好觉了,总是担心一旦闭上眼就再也睁不开,死在或美或恶的梦里,这将生死置之度外的感觉还真是美妙,他喝完剩下的兰花蜜,笑着起身出门,清风扑面,天空一碧如洗,甚是赏心悦目,他见有水滴于屋檐下落,又见地面湿润,这才觉察已下过一场雨了。
走在园中,花瓣上的雨滴,闪烁着少女委屈的泪光。传闻每一朵花里都囚着一位仙女。斑驳青石路缀着碎碎点点的青苔,雨水蓄积其中,颇为湿滑,他不得不慢慢前进,心因而尤为安静,觉之天地一切都变得迟缓。
他蹲下撑着一块路石侧耳倾听,感触到每一朵蕙兰呼吸之声、无尽小草嬉笑之声,以及脚下青苔喘息之声,蚯蚓从泥里钻出,一瞬间他只觉整个天地真正活了一般。
云淡浅笑风轻扬,清光且抚流影藏,
碧草当逢甘霖鲜,白花对饮青苔酣,
一花带雨惹人怜,衣摆渐湿泪涟涟,
一草一木一轮回,一花一石一人醉。(注:鲜,读xian 三声,但作新鲜之意。)
他嘴唇轻动,此诗低吟而出,他依旧沉浸于中,席地打坐,久久仍未醒。和惜竹一身白衣,撑着白伞倚着轮椅停在不远处,该是从蕙兰之中飘出来聆听梵音的仙女吧。
弹指之间,焦蹈却觉已是千年,如草一百年,化木一百年,似花一百年,成石一百年……这其间,花好月圆不知数,生离死别亦无尽,所谓繁华,尽是世人自欺欺人的谎言,往事沧桑,尽归于平淡,人生几度秋,最是有味清欢酒(久)。
或许死在这里未尝不是一件幸事,他想,只是天公不作美,又淅淅沥沥下起雨来。许久,他呼出一口浊气,睁开眼睛见周遭雨珠成帘而头上无雨,遂上望,一杆白伞为他撑住这方寸之地。
清香于背后拂来,焦蹈回头望,视线正与和惜竹胸脯相齐,两人相隔不过数尺,气息很是微妙。他余光上瞥,见她一脸羞涩,顿觉尴尬,自知失礼,急急起身,退出雨伞之外。
焦蹈欠身抱拳,颇为拘谨,“和庄主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
和惜竹双颊生霞,自知羞态急掩面低头,“焦公子,这谷中大雨甚为清冷,极易染上风寒,”她将手中白伞递予他。
焦蹈伸手却不料触其纤纤玉手,两人错愕之余皆急促收回手,白伞于两人之间下坠,两人目光相接,对视许久。
焦蹈回过神慌慌弯腰拾伞,和惜竹别过脸去,不敢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