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晨宇水仙文《与子成说》4
四
难怪那天小殿下看清他的脸后表现得那么欣喜,先前还是畏畏缩缩的,看清之后却跑上来拉他的衣袖,原来是有此前缘。区区举手之劳被他记了这许多年,这小殿下倒是个记恩的主。看他谨小慎微有如惊弓之鸟的样子,再结合身边无人照顾、半夜饿得睡不着觉孤身坐在院子里,想来日子过得并不轻松。不过小殿下心性纯良又与他有缘,他倒是愿意多关照几分。 一天他正在看书,听得外面吵闹不断,便遣人去看看怎么回事。 花园里一个仆人拿着一个果子逗弄面前的小皇子,一群人围着看热闹。 为首的奴才把手里的果子抛起又接住,满脸堆笑,语气亲和地说:“殿下,想不想要果子呀?” 小皇子警惕地后退,知道面前的人心怀鬼胎,本想说不要,伸出手正要摆动时霍然想起了什么,手又堪堪顿在空中。僵了半晌,低声说:“要……” 下人笑得更灿烂了,脸上的褶子都挤在一起。“想要就过来拿呀。” 小皇子犹犹豫豫地向前,下人鼓励似的把果子往他跟前递,就在他伸手快要碰到时忽地变了嘴脸。 “殿下没学过君子不食嗟来之食吗?凭自己的能耐拿到才算本事呢。”说着就把果子扔到了一旁的树上,正好卡在枝丫间。 下人们哄堂大笑,风凉话一句接着一句。 “哟,你这是做什么,殿下何等金尊玉贵,怎能爬得上去?你这不是为难人吗。” “哎,你这话就不对了,人家殿下是高贵的皇子,怎么能违背君子之道呢?他这是在给殿下挣脸面呢,依我看呀,殿下还得谢谢人家呢!” “说得是啊!殿下要是个有血性的就该靠自己才对!” 听着此起彼伏的讥笑和嘲讽,他感到心里发冷。他想说他反悔了,不要了,话到了嘴边却又开始动摇。 他从怀里拿出来的东西一定是他很喜欢的吧……只有一个,还都给了自己。他要想办法还给他。 他抱着树干一寸一寸地往上爬去。他没有爬过树,只得用胳膊紧抱着树,肩膀带动整个身体向上攀爬,再用腿夹紧树身,将胳膊向上挪动。 不知如此循环了多少次,终于接近了卡着果子的枝干,他伸出手去够,还差一点点距离。他又往那侧移动,身体腾空了将近一半,另一侧的手臂和腿早已酸麻,险些支撑不住摔下去。 正待众奴仆翘首看热闹之际,一道严厉的叱责声响起:“放肆!殿下乃皇家血脉,岂容尔等妄为!”声音是元辞的,与此同时一道白影飞身上前,抱着小皇子飘然落下。 下人们看到来者是不久前回府的少将军,瞬间没了方才的得意劲儿,一个个吓得股战而栗,有的已经四肢瘫软跌倒在地。 “真是无一日安生。”少将军淡淡开口道。 为首的奴仆壮着胆子膝行过来,伏在地上头都不敢抬。“不知少将军在此,扰了您的清净实在该死,请您开恩,宽恕则个。” 卷抱着小皇子未动,“我的护卫方才所言你没听到?” 奴仆顿悟,不住地用头撞地,“奴才不该对殿下不敬,请殿下饶恕,给奴才一个改过的机会。” 卷低头看向怀中的人,“殿下要宽恕他吗?” 卷从树上抱他下来时抖落了枝丫上的积雪,细雪纷纷扬扬地撒下,落在卷的发丝、肩头,清冷的面容配上胜雪的白衣,宛若雪域里矜贵的上神。小皇子一时看得晃神,听到卷唤他才回过神来。 “放他们走吧…”话音还没落,奴仆就忙着叩头谢恩,怕他们反悔一样。 “滚。”少将军不耐烦地把人打发了,给元辞使了一个眼色。今天的事若是传出去有损殿下声名,当着殿下的面又不方便动手,还是悄声解决掉为好。元辞颔首回应表示明白。 卷将小皇子放下,小皇子的嘴巴做出一个“阿”字的口型,话音将出时又紧急刹住。 “少将军……”小皇子吐字生涩。 卷没有在意小皇子称呼的变化,他举头望向树上那枚青小的果子,眼底的情绪晦涩难懂,说不出的失望。 堂堂皇子,血性男儿,怎能为了一个破果子卑微受辱。 他虽贵为少将军,却不是自小养尊处优娇生惯养长大的,他知道百态浮生里有太多的无可奈何,若如韩信一般为了大义忍辱负重也就罢了,要是天生奴颜媚骨就活该一辈子受人白眼。 “殿下为何非得要那果子,又不是什么稀罕物件。”声调里是他自己都不曾发觉的寒凉。 小皇子手指弯曲掩盖着磨破渗血的掌心,“娘亲说君子不夺人所爱,我拿了你的果子就要还给你……”小皇子不知少将军为何冷脸,不禁有些委屈。 娘亲说君子不夺人所好,刚才那下人说君子不食嗟来之食,可他要想偿还就不得不忍辱,矛盾得很。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君子,但拿了阿卷的东西就是不对,就是要还。 卷闻言瞳孔骤然放大,原来那果子竟是为他讨的吗?他以为小皇子自轻自贱,却不想是为他才甘愿受屈。心像是被撞破一个窟窿,疼惜和悔意交织,蔓延到四肢百骸。 “殿下重情重义,臣自愧不如。只是依臣愚见,人要先爱自己,只有爱自己才能拥有爱众生、爱天下的能力,报恩也是如此。想来真心帮助殿下的人一定不愿意看到您委屈自己去回报他。”卷蹲下来看着小皇子的眼睛语重心长地说。 “你生气也是因为这个吗?” “臣没有生气,我不能一直守在您身边,所以我希望殿下自强。” “那你要给我道歉…你刚才太凶了…”小皇子有些闷闷不乐。 “好,臣知错,望殿下宽宥。”他极其配合地说。 “臣带您处理一下手上的伤吧。”小皇子听话点头。 卷房里有伤药,就带小皇子回了他的院子。他取出药箱,用干净的白布浸了酒准备先消毒,正待擦拭伤口时又停下来,看着小皇子提醒道:“殿下,会有点疼,忍一忍。” 擦伤的面积很大,白布接触到伤口,小皇子的手痛得抽搐了一下,卷见状为他轻轻吹着气。为了分散小皇子的注意力,卷主动寻找话题。 “殿下给我取阿卷这个名字的时候,可有想过臣的名字就叫做卷吗?” 小皇子抬起头,眼中闪着欢欣之色,“你记起来了?” “时隔多年,那日与殿下重逢臣一时头脑混沌,殿下莫要怪罪。” “那我以后还能这么叫你吗?” “当然可以。” 两人说话间卷已经用酒将创口全部擦了一遍,拿出生肌止痛的药水再次涂抹。这时小皇子打了个寒战。 “殿下中风寒了?” “没有没有。”得了风寒是要喝很苦很苦的药的,小皇子连连否认。偏偏刚说完这话,喉咙就不争气地连声咳嗽起来。 “元辞,去请大夫。”他头也不抬地说。 “不不不,真的不用…”小皇子一时着急,忙伸出手抓住他的袖子试图阻拦,结果手上黄褐色的药水沾得满袖子都是,好好的素白衣衫上多了几个手印。 “哟,殿下毁了我一件衣服,新做的还一次都没穿过呢,怎么补偿我啊?”他眼中带笑,一点都不恼。 “我…我的衣服你也穿不上啊…”小皇子很是苦恼。 “那就只能用看病喝药赔咯。” “……好吧。”小皇子一脸的不情愿。 小殿下一个人住着,下人们疏于关照,连生病了都不知道。他想了想说:“殿下,臣派个人照顾你好不好?” “不用麻烦了…我自己可以的。”阿卷已经帮他很多了,他不想一直添麻烦。 “殿下不用担心给我添乱,有人替我看着您能省很多事,您要做什么也方便。” “嗯…那好吧,谢谢阿卷。”小殿下想了想,“阿卷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这话还真把他问住了,为什么啊,他也不明白。 他一边给小殿下缠纱布一边思索,“就当是我与殿下有缘吧,第一次帮您是担心您一个人不安全,后来在府里遇到您又颇感亲切。臣自幼无依无靠,便希望能作您的倚仗。” 小殿下目似星灿,“那没有外人的时候阿卷就叫我绒儿吧,也不要一口一个臣自称了。” 卷笑一笑,“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