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瞬
我还没满十岁的时候,有天意外提早从感化院回家,听到父母说到当年收养我的事情。我没太意外,因为即使他们对我的态度像是亲生父母,但邻人的眼神总有些说不出的奇怪。 父亲本就不愿意我读宗教学校,虽然他的父亲曾经很虔诚,是教会慷慨的资助者。到了我父亲时,药店已不再每月定期为骑士团提供疗养的药膏了。我从来就没想过要继承家业,理由也不难解释,我的母亲曾经亲眼目睹了一场残忍的凶杀案。她被歹徒绑在剧院的坐席,眼睛被强行顶住,被迫看着一个人被活生生的肢解,一刀刀的切成碎片,就像一支奇形怪状的蒲公英。如果罪犯没被及时阻止,她恐怕也难逃他的毒手,但她在向我讲述这个故事的时候看上去已经足够痛苦了。所以,要我剪掉罪犯的手指,就像从豆荚里挤出一颗颗大小各异的豌豆一样简单,没有比审判官更适合我的工作了。 可父亲的眼神让我开不了口,我只能找伊恩诉苦,他揉揉我的头发:“那今天我们就先不想了,明天再做决定吧。”我们光着上身走进河里,裤脚都来不及卷。他的手法很精准,每次都能让水准确命中的我的脸,难题带给我的燥热和汗水一扫而空。我想逮住一只在我腿边转悠的鳟鱼,可就是不行。等到天黑我们才分开,在那之前他送给我一个铁匣子,里面是用鲸鱼骨做的一个小饰品。“我想你可能会喜欢,这是我托我爸从岛民那里买来的,收着吧。”他笑着摆了摆手,走开了。 问题暂时搁置了下来,但我最后还是依照我最开始的想法,进入了审判所工作,我承认有一部分原因是因为父亲意外的去世,我们甚至在这个问题上还没发生过一次争吵。伊恩本可以像他父亲那样,做个猎户,但为了他即将出生的孩子,他毫无疑问地选择了收入更为丰厚的职业。没长大那会,我和他常常对练,但我一直都打不过他,而且是压倒性的那种。不过那时我从来没想过在长大后,我仍然不能成为他合格的对手。他成了建成以来功绩最丰厚的传奇,每个城里人,甚至遥远的金塔之城都知道他的名字。他的风采一直撩拨着我的欲望,似乎很快就能轻易终止我对他沉默的仰慕。我一直感觉,伊恩是知道我的心思的。他能解决那么多桩悬案,那他的眼睛就肯定能够透过我的皮肤,看到我的心脏。他去河边钓鳌虾的时候,我就想变成那些迷醉的生灵。我真想被他用刀切开皮肤,像多汁饱满的果实被他品尝,在我死前,我要用尽最后一丝气力来舔干净他嘴唇上的鲜血,那将是我得以亲近的最后一股温热。 但他很爱他的妻子,他的女儿也很喜欢我,我愈发怀疑我只是把欲望投射到他身上。而现实也是我们在一起的时间越来越少了,他不知疲倦的追查着一桩桩大事小事,每完成一个案子,他心中的那堵墙就又多了一颗眼神呆滞的头颅。皇帝邀请他全家搬到首都,他断然回绝了,但那些信还是不断发来,皇帝非但没有生气,反而还更加赏识他。这样的事情,估计在帝国历史上都是少有的,只不过这种名气反倒像是他无法摆脱的诅咒——他遇上了一件查不明白的案子。 “他到底是怎么离开房间的...?”如果他的声音是一把刻刀,那酒馆的地板此刻已经变成一堆木屑。一开始是一个无辜的农民,那可怜人死了不少家人,本来还有孙女和他相依为命。后来是一个落魄的富商,那人的死没惊起什么波澜。但事情没有就这样停下来,我们同事的家人开始像一块块砖石,不停地从倒塌的城堡上剥落下来。我们在每一个现场无功而返,一条条生命的重量压的我们喘不过气来,似乎在这时我们才有对这份工作的实感。 伊恩不回家了,他实在害怕他妻子和女儿出事,实在想她们的时候,就托与审判所没有关系的人去带上一两句话。安排好这边之后,他又想办法把父亲接到城里保护起来,由于担心被人认出,他恳求父亲在环境最差的格罗尼根区忍受一段时间,还再三嘱咐他出门最好带个面罩。安顿好家人之后,他发疯一般的想要那个该死的犯人来找到他本人。那个每次在犯罪现场留下诡异血字的恶人,让他名声扫地。皇帝没有第五次发来邀请,市民们因为这事件人心惶惶。先前对他的期待此时变成了无端的指责和怨恨,我不是第一次看到他被受害者的家人拳打脚踢。 我一直很想帮他,但以我的能力,似乎也没什么进展。我和他不再喝酒,我们之间也很少再说话。有一次他为了给那个人留下踪迹,故意去郊外找到一个惶恐的妓女,但那晚依旧没有人来,而这种低劣的手段是他一直以来所不齿的。第三个月时,他已经很少在城里出现了。我听见他最后的消息,是他妻女被迫和他父亲搬到一起,因为他认识了一个猫派猎魔人,为了买到他认为“十分重要”的消息,他把房子卖掉了。尽管我一直没有放弃寻找,但十年间我没听到有关他的任何事情,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我只能劝自己相信他还活着。也许是运气好,我逐渐接替了他在城里的位置,只是市民们已经不再像以前那样盲目鼓吹我们的能力。那个犯人没再出现,就像他是想故意折磨伊恩一样,城里又恢复了往常的平静。 他没留下任何的物件供我怀念,我思来想去,只能在他短暂拜访过的家中,追寻他最后留下的一点点踪迹,尽管他只来过一次。我盯着他曾坐过的椅子,余温曾经在这里发散。我脱光衣服,平躺在地板,把那把椅子放在身体上,沉重的压力从四脚传来。这四脚上的软套还是他亲手做的,其中一个不知为何不见了,那一个的触感尤为明显。我拼命地呼吸着这里的空气。自从他走那天,这个房间除了阳光,什么也没进来。这是一个已然酿造数日的酒桶,让我痛苦又舒适地睡在里面。我想着他的肩膀与大腿,射精了。 第二天早上,我看到自己身体上四个明显的血印,想象那是他热吻出来的结果。待我穿好衣服,准备上所里工作之后,一股可怕的念头突然从水面冒了出来——我想把这里烧掉。若是毁掉这里,我和他最后的联系就会消失,我和他的回忆将会变为壁炉中的信纸,逐渐萎缩、卷曲,最终变为一团模糊的、黑色的事物。但是我不能,这不是一间独立的宅邸,火苗会吞食整个街道。我有种感觉,我的欲念随昨晚的思念彻底去了。支撑我生命的,是我曾经在我接受圣职那天许下的誓言。 夜晚,睡前我把水壶里面的柠檬倒在装垃圾的木盆里,但我心不在焉,把一些倒在了外面。我不情愿地弯下腰把他们拾进盆里,心中满是无奈与迷茫。时间不像烈酒,也不像贾思涅茶饮,它治愈不了我的异常。我经常做噩梦。有一次我梦见伊恩已经苍老地几乎让我认不出来他,他戴着残破的兜帽,在集会上吃下一颗刚被取出的,幼童的心脏。周遭狂热的眼神像一盏盏跳动的火烛,反胃感让他的汗水疯狂涌出,但他也极力隐藏着自己的不适。我又一次从梦中惊醒,天才蒙蒙亮。我无心再睡,换好制服,去到郊外散步。 最近已经很少有事件发生,我的残忍名声在外,成了悬在潜在犯头上的一把利剑。但在我孩童时期不知来过多少次的这个小河边,我见到了我一直思慕的那个男人,和一具妇人的尸体。伊恩半蹲着,扶着那个沾满黑色血液的树干,病态地睁大着眼睛,他的眼眶周围流出黄绿色的液体,艰难地喘着粗气,他想说点什么,我看的出来,但他根本就发不出声音。我的牙齿僵在那里,我没有别过头,或是眨了眼。我用随身携带的短剑刺进了他的胸口,伊恩跪倒在地上,死了。 第二天夜晚,格罗尼根区发生了大火,猛烈的大风让灭火的任务变得不可能。可诡异的是,火势就仅仅只停留在那个最贫困的区域,就像一座在湖心缓慢燃烧的小屋。检察长伦德福斯面无表情,他全黑的长袍离地面很近,像葡萄的表皮一样紧密围绕在他周身,肩上的亚麻饰带有着斜向的黑色条纹,腰间挂着的,是他外出行动和执行死刑时佩戴的灰白色陶瓷面具。走廊里响着沉重的靴子声,尽头处隐隐约约听见铁锁撞击硬物的响声。十年前占据他身体的痛苦和沮丧又一次袭来,他突然觉得他的工作远不止即将结束,而是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