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1)乙(6)己(鸽)

格里芬安全承包商的咖啡厅的格局,是和别处不同的:都是宿舍附属房间里一个曲尺形的大柜台,柜里面预备着各种咖啡豆,可以随时磨粉。上班的人形,三更半夜散了工,每每花四十卢布,买一杯咖啡,——这是二十多年前的事,现在每杯只要十卢布,——靠柜外站着,热热的喝了休息;倘肯多花十卢布,便可以买一碟黑白配,或者朱古力,做下酒物了,如果出到百十卢布,那就能买一块蛋糕,做。但这些顾客,多是三星帮,大抵没有这样阔绰。只有四星的,才踱进店面隔壁的房子里,要咖啡要点心,慢慢地坐喝。
我从出厂起,就在格里芬的咖啡厅里当服务员,经理说,我样子太傻,怕侍候不了四星主顾,就在外面做点事罢。外面的三星主顾,虽然容易说话,但唠唠叨叨缠夹不清的也很不少。他们往往要亲眼看着咖啡豆从盒子里舀出,看过磨豆机底里有没有板蓝根,又亲看倒进咖啡壶里,然后放心:在这严重监督下,掺假也很为难。所以过了几天,经理又说我干不了这事。幸亏荐头的情面大,辞退不得,便改为专管煮咖啡的一种无聊职务了。
我从此便整天的站在柜台里,专管我的职务。虽然没有什么失职,但总觉得有些单调,有些无聊。经理是一副凶脸孔,主顾也没有好声气,教人活泼不得;只有16鸽到店,才可以笑几声,所以至今还记得。
16鸽是站着喝酒而戴四星的唯一的人。她身材很高大;蜡黄脸色,眼罩边时常夹些伤痕;一部乱蓬蓬的披肩发。穿的虽然是防雨外套,可是又脏又破,似乎八十多年没有补,也没有洗。她对人说话,总是满口拖尸打捞,叫人半懂不懂的。因为她用M16,别人便从描红纸上的“拖尸了16鸽”这半懂不懂的话里,替她取下一个绰号,叫作16鸽。16鸽一到店,所有喝酒的人便都看着她笑,有的叫道,“16鸽,你脸上又添上新伤疤了!”他不回答,对柜里说,“两杯咖啡,要一碟朱古力。”便排出九十卢布。她们又故意的高声嚷道,“你一定又拖尸了!”16鸽睁大眼睛说,“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什么清白?我前天亲眼见你偷了铁血的战利品,吊着打。”16鸽便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拖尸不能算偷……拖尸!……四星人形的事,能算偷么?”接连便是难懂的话,什么“君子固饿”,什么“者乎”之类,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听人家背地里谈论,16鸽原来也当过主力,但终于没有改造,又不会卖萌;于是愈过愈穷,弄到将要讨饭了。幸而练的一身敏捷,便替人家挡挡枪,换一碗饭吃。可惜她又有一样坏脾气,便是好喝懒做。挡不到几天,便连人和枪支弹药补给,一齐大破。如是几次,叫她挡枪的人也没有了。16鸽没有法,便免不了偶然做些拖尸的事。但她在我们店里,品行却比别人都好,就是从不拖欠;虽然间或没有现钱,暂时记在粉板上,但不出一月,定然还清,从粉板上拭去了16鸽的名字。
16鸽喝过半杯咖啡,涨红的脸色渐渐复了原,旁人便又问道,“16鸽,你当真当过主力么?”16鸽看着问他的人,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她们便接着说道,“你怎的连半个改造也捞不到呢?”16鸽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嘴里说些话;这回可是全是拖尸打捞之类,一些不懂了。在这时候,众人也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有几回,二星人形们听得笑声,也赶热闹,围住了16鸽。她便给她们吃朱古力,一人一颗。孩子吃完朱古力,仍然不散,眼睛都望着碟子。16鸽着了慌,伸开五指将碟子罩住,弯腰下去说道,“不多了,我已经不多了。”直起身又看一看豆,自己摇头说,“不多不多!多乎哉?不多也。”于是这一群孩子都在笑声里走散了。
16鸽是这样的使人快活,可是没有他,别人也便这么过。
有一天,大约是中秋前的两三天,经理正在慢慢的结账,取下粉板,忽然说,“16鸽长久没有来了。还欠十九个钱呢!”我才也觉得她的确长久没有来了。一个喝咖啡的人形说道,“她怎么会来?……她打折了腿了。”经理说,“哦!”“她总仍旧是拖尸。这一回,是自己发昏,竟拖到军方大营里去了。军方,拖得的吗?”“后来怎么样?”“怎么样?先写服辩,后来是打,打了大半夜,再打折了腿。”“后来呢?”“后来打折了腿了。”“打折了怎样呢?”“怎样?……谁晓得?许是死了。”经理也不再问,仍然慢慢的算他的账。
中秋过后,秋风是一天凉比一天,看看将近初冬;我整天的靠着火,也须穿上棉袄了。一天的下半天,没有一个顾客,我正合了眼坐着。忽然间听得一个声音,“来杯咖啡。”这声音虽然极低,却很耳熟。看时又全没有人。站起来向外一望,那16鸽便在柜台下对了门槛坐着。她脸上黑而且脏,已经不成样子;穿一件破雨衣,盘着两腿,下面垫一个快修,用草绳在肩上挂住;见了我,又说道,“来杯咖啡。”经理也伸出头去,一面说,“16鸽么?你还欠十九个钱呢!”16鸽很颓唐的仰面答道,“这……下回还清罢。这一回是现钱,咖啡要好。”掌柜仍然同平常一样,笑着对她说,“16鸽,你又拖了尸了!”但她这回却不十分分辩,单说了一句“不要取笑!”“取笑?要是不偷,怎么会打断腿?”16鸽低声说道,“跌断,跌,跌……”她的眼色,很像恳求掌柜,不要再提。此时已经聚集了几个人,便和掌柜都笑了。我煮了咖啡,端出去,放在门槛上。她从破衣袋里摸出四十卢布,放在我手里,见她满手是泥,原来他便用这手走来的。不一会,她喝完咖啡,便又在旁人的说笑声中,坐着用这手慢慢走去了。
自此以后,又长久没有看见16鸽。到了年关,经理取下粉板说,“16鸽还欠十九个钱呢!”到第二年的端午,又说“16鸽还欠十九个钱呢!”到中秋可是没有说,再到年关也没有看见她。
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大约16鸽的确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