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青锋不解鸳鸯事
场中角斗力士一个轮翻,红腰绳的黑壮汉子肘弯死死扣着了身下的对手,左膝抵压在蓝腰绳的力士腰心。这场斗力从一开始就没有多少悬念——果不其然,占上风的力士稍一施力,对手便毫未犹疑地摊手告降。伴随着胜负明分的是场下爆起的欢呼,人们欢叫着大胜力士的名号,将手中的彩带簇掷向场中,一时间与长安元宵夜盛放的烟火无异。
“这力士倒是沉稳得有些大家风范。”谢喆也将手中的彩带掷了过去,扭头对凉日花说道,“他的名字可有什么意思?”
凉日花笑了笑答道:“云雀,是一飞冲天,尖啸云间的云雀。”
杨罗云起身将彩带大力掷了出去,喜道:“好一个‘一飞冲天,尖啸云间’。”
而她这一起身,就和侧对那片贵族厢房门前站着的一个熟面孔看了个对眼。此时,那人已经换了一身蛮人贵女的衣裙,头上细辫拢在脑后,还饰了明艳的翠羽,清冷冷地看向凉日花这边。也是为着女子身边还站着那锻造坊老汉,杨罗云才将这满身贵气的蛮人少女和之前在场外见过的男装丽人联系起来。
待得看清那人的容貌,杨罗云不由得一惊,忙扭头去看身侧的凉日花。然而见着蛮人少女的凉日花,亦正惊异地欲和谢喆说什么。
“这不就是——”谢喆点头,截住了凉日花的话:“听闻,金廷中国柱贺兰家,这一辈有个继承了特伦赛血统的掌家女郎,大概就是这位了吧。”
凉日花颔首道:“应该是了。贺兰家既然都出动了,看来云雀可不只是简单一个力士,之后大约是要成为哪家军中将领的。”
听到这里,杨罗云插问道:“力士大约不是奴籍的?既然能从军为将。”
“也不可如此说。”凉日花为她稍作解释,“力士仍是奴籍,只是力者为上。似云雀这般出色的力士,如果成了贺兰国柱的家人,便可任其编入部曲之中,至于授衔为何、领兵多少都是不受王庭限制管辖的。”
谢喆摇了摇头:“这般不限几大世家发展力量,金廷王室又日渐羸弱,乱事指日可待……”
凉日花不解问道:“如果金国生乱,不是会对南朝有利吗?怎么听你说起来,像是不希望乱象出现呢?”
杨罗云笑着拉住了凉日花,略压低了声音说道:“天下大乱总是不好的,这倒也不分哪里乱,一处乱了总会殃及四处。”
三人见天色已晚,不愿在力士坊多做停留,便起身往酒栈回去。行到坊牌下,听得身后传来呼声:“前面的南朝人,慢些走!”
杨罗云和谢喆互相交换了个眼色,心说这贺兰家的女郎竟然还是追了上来。也不知道来者善否,却不好装作没听见径直离去。三人停步回身,而谢喆微微侧身站到凉日花身前,杨罗云则上前一步招呼道:“请问出声相唤可是有事相约?”
果然,叫停三人的正是那贺兰家的女郎,身边还跟着锻造坊的老汉和刚刚大获全胜的力士云雀——大约是就此跟了贺兰家也不定。
“你是跟南朝郡主一块嫁过来的?”贺兰虽然和凉日花生得有几分相像,但脸上难以掩藏的傲气,让她与凉日花有了决然不同的气质,绝不是会混淆的一般模样。
杨罗云微不可见地蹙了蹙眉,心说这少女不像是好相与的:“在下只是随行出使,并不是陪同婚配金国的贵女。”
贺兰一摆手,像是不甚感兴趣:“你们汉人名堂花样多,反正就是一块来的对吧?”听贺兰说话爽快,凉日花在谢喆身后忍不住笑了声,“谁呀?怎么躲在别人身后呢?出来!”
凉日花听了,只好侧方两步,走了出来。抬眼与贺兰看了个正着——两人都是一怔。虽说之前也略略看出对方和自己有几分相似,但这么正眼端看还是头一遭。
“那小姑娘,你是特伦赛族人吗?叫什么名字啊?怎么跟着跑到怒京来了?”贺兰倒是不含糊,大大方方地问出来。
谢喆在一旁,担心凉日花应答不当,却看她略作思索便张口以特伦赛语答道:“我和朋友约了来怒京一同观礼南朝郡主大婚。”
这话倒也没错,只不想贺兰听了这话确实面色冷了几分,似乎还隐隐生了怒气。杨罗云见状灵光一现,猛地想起来在驿馆时听永嘉郡主身边掌事女官提到了一件小事——凉日花那被郡主看上的表哥,似乎还有几家高门贵女看中,虽然没有定下婚约,也已经传得几乎是人尽皆知了。再看此时贺兰的模样,莫不是还心有不甘着?
一念及此,杨罗云忙上前搅和:“还不知您拦下我们有何贵干呢?”
贺兰斜凉日花一眼,也不再纠缠:“我听说你们要买那把重剑?”说着一指身后的锻造坊老汉,“可是诚心要买?”
看来,那把在老汉处寄卖的重剑,主人竟是贺兰家,却不知小小一间锻造坊是否也属贺兰家产业。杨罗云不愿多与这大金国权臣家眷多打交道,便小心回道:“倒也不是多中意,只不过见老人家好生宝贝那剑,有些好奇。若是不便出售,我等自会另寻兵器。”
“那不是还约了明日再看?”不待杨罗云再答,这贺兰女郎像是明白她在顾虑些什么,“不必担心,这剑不是我家的东西,受人之托要给它找个新主人罢。你们明日还是按约定去锻造坊,我也会准时去了。托我卖剑的人留了题目给看中那把剑的人,要是能全部答中,剑就卖你。”
居然还有试题?凉日花撇撇嘴,心说这卖剑的人还真是……
话既然说到这里,杨罗云也不好再做推辞,不然反倒显得可疑。这便再次约定了次日在锻造坊会面的时间,三人这才转身往阿尔善家的酒栈回去。
夜里,月至中天。凉日花披散着长发,倚坐在床边,无甚睡意。却听得门外传来脚步声,到了门前:“花儿,还未睡下吧?”听得是养父的声音,凉日花起身开门:“阿爹,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林申站在门外,拧着眉头道:“前几日未及和你说道……你亲娘之死似乎颇多疑点,我本是要领着唐家来人去给你生母迁坟,也好生调查一番那间屋院。却不想被这行刺案耽搁了下来——对了,那个练鸽的小哥今日来寻你,说过了十五便要启程南回了。”
凉日花点头:“是。我托了马队捎他一程,总得让唐家爹爹知晓。”
“阿爹,要不咱们再上居浮山吧?”凉日花探身道,“总要去弄个明白啊。”
林申表示也有此意,父女二人定了待行刺案有了结论后,再往居浮山走一趟。
“阿爹,明日和杨家姐姐约了去锻造坊挑把趁手的兵器,您觉着我使什么好啊?”想到明日的约定,凉日花趁机问道。
林申想起了自己那把收在樟木衣箱里的佩剑,仍是微微摇头道:“这也说不准,你且都试试,只趁手了就好。既是还有约,就早点歇息了吧。”说完,林申轻推凉日花,退出来关上房门,在门外又说了句:“快去睡吧。”
凉日花听话地收拾妥当后,钻进了烘的暖暖的被窝。
第二日,凉日花上着碧色短衫配着青色襦裙,系着玄色宫绦和禁步。头上是在唐家时学会的双螺髻,青色的流苏垂在耳后。玄狐披风更衬得她肤如凝脂,明眸清亮。
杨罗云和谢喆一到街口,见到的就是这么个容色婉娩,逈出于众的宫装少女,静静立在酒栈门边,刚揭开的蒸屉腾起一片白汽,袅袅烟气中少女微探身向前张望,竟仿佛那不识人间疾苦的仙子,初落凡尘。
“子菁啊,你胡闹多年,居然给你等到了这么个可心的可人儿!”杨罗云今日仍是一身男装,揶揄着双手抱胸笑道。
谢喆先是一怔,继而喃喃说道:“也不知是先看上了她的颜色,还是……”
杨罗云噗嗤一下笑出声来:“谢子菁啊,你这是魔障了。若说颜色,哪家的小姑娘又比得过我家三娘,只你又何时在三娘面前露过痴相?”一推谢喆的肩头,杨罗云又道:“若不是爱着了十三娘的人,你谢将军还真成了色令智昏之辈?”
听好友如是说,谢喆也不由得失笑:“是我着相了。”心下想起和凉日花初遇那日——
建安的雨来得急,眼见着豆大的雨滴已经砸了下来,却还不愿挪动疲惫的身体。听得不远处风声不对,微坐起身子看去:只见那腾身而起的少女轻踏枝丫,略显笨拙地挽住曳长的衣摆,小心不被挂住。若不是耳边雨声不绝,真要以为是这王家后院里哪一株花草成了精,趁着四下无人化作人形在雨中起舞。
三人一同到了锻造坊门口,见门外有贺兰府的家人候着,知晓贺兰小姐已经到了,忙一撩门帘进了店。
果然,店里没有在招呼其他客人,只有老汉和那日见过的小僮立在一旁,似是在等三人:“来了。里面,请。”
老汉领着三人进了里间。只见设了一张条案上,那把阔剑搁在一个粗糙的剑架上。那见过一面的贺兰大小姐坐在条案后,大约是才从宫里出来,仍是一身华彩珠翠的宫装,头上的垂鬟分肖髻把人生生显得年长了几岁。
“你们俩也跟来了?”贺兰看了看与杨罗云一同进来的凉日花和谢喆,“也无事,一道来便一道答题吧,谁能答出就能买剑。”
杨罗云正想问是怎样出题,却见贺兰起身走到条案一侧,一把拿起那阔剑,招呼三人随她到了后院。
“题目很简单,谁能使这剑,并说出它的名字,便算是答对。”
凉日花闻言暗自奇怪,心说这是什么规矩,能使动还好说,这名字如何猜得出来?
杨罗云见谢喆和凉日花都未有动作上前:“那我先好了。”从贺兰手中接过阔剑,在手中掂了掂,不觉得有看着那般厚重。仔细查看剑身,并未开锋的阔剑上似乎另有机关——顺着剑柄一路向上,古朴的云纹之中有些不明的突起,试着按下去,阔剑竟然“铿”的一声裂作了两块,浑似脱去了外衣般。几分错愕地看着另一手中托着的“剑衣”,再看手中剑——长锋削成,正中一线槽道里有细心打理的痕迹,应是剑主人很是喜爱的物事。
贺兰见杨罗云发现了机关,微微撇嘴,却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提醒她道:“你且舞一段罢,之后再想想这剑该叫什么名字。”
谢喆听了话来,心说这剑不会是并无名字吧?那杨二说个名字出来,又怎么知道是否正确?
正疑虑着,杨罗云已经手持长剑行云般——秋水剑法舞来携风戴月,带起院中残雪簇簇,飞扬在不甚宽敞的小院里,颇有几分诗意。
一套秋水剑法使来,杨罗云收势将长剑轻振,震开了簌簌落下的雪花,归剑入槽,重又回复一柄无锋阔剑。
座上的贺兰斜坐托腮道:“这就是昆吾夫人的秋水剑法?看着确实不错,只既然昆吾夫人以兵法传世,这技击之术大约是平平罢?”
听贺兰这样说,杨罗云却笑了,托剑上前:“夫人她本就不算是技击大家,半生戎马也仅是为了守住对旧人承诺。”
“这剑你用着可还顺手?”听了杨罗云的回话,贺兰未再纠缠,轻笑道,“说起来,这剑多年前也曾到过南地一游,若今日当真被你得去,岂不有趣?”
凉日花闻言,心中一动,不知为何竟好一阵酸苦,似乎被贺兰这话牵动了什么久远的记忆,好不难受。待她抬头去看正离座起身的贺兰,见她眉间亦有几分郁郁,想来是自己不知觉间竟然使出了摄神术,切身得了贺兰的感受。自那夜在风神坡被血惊到后,这本就不算得心应手的摄神术愈见失控,时不时便自行驱动。只是像这般清晰强烈的同感他人之痛的情形,却是初次经历。
凉日花恍惚中张口问道:“你,这剑去了南国一趟,为何你会那么难过?”
这话一出口,凉日花就后悔了,院中几人皆不约而同看向她,其中贺兰的神色最是奇异:“那个特伦赛的丫头,你来试试这剑。”
说着,贺兰便一把将阔剑抛向了凉日花。忙沉身接了剑,凉日花却有些犹豫——
“十三娘,你便试试罢。”谢喆与杨二对了个眼色,转到凉日花面前,说道,“我还没见过你舞剑的模样呢。”
看谢喆对她好一番挤眉弄眼,凉日花抿嘴忍笑,终是摸索着将长剑脱出“剑衣”,颔首将披风解下,同“剑衣”一起交给谢喆。在手中掂了掂那长剑,走到了院子一角。杨罗云与谢喆站在一处,小声问道:“你此前说,凉日花的养父便是那林友清,那——这是要耍一套林家的启灵剑?”
谢喆还未及答话,就见凉日花猛地扬首,将手中虚虚握着的长剑刹地甩出,剑锋泠泠径直向院中一株老树飞去。凉日花足尖微点,身如飞絮般轻盈而起,瞬息间便追到了飞剑后,一把重又握住剑柄,低身跃起手腕轻转间,长剑就在身前舞成似一圆,却总似有似无地留了一缺口,让人看着不由生疑。
“子菁,你也发现了吧?”杨罗云环臂胸前,“这缺口定有玄机。”
谢喆心中忆起救隽克时所见的林申动作,似乎与这留有缺口的圆有些相通之处。知命楼朱榜上排得上名号的使剑高手,大多擅使快剑。这之中虽又有各式不同,但左不离一句“唯快不破”。且功法有成之后,修习之人便开始追求圆满,以求浑无破绽。虽则朱榜上尤有人称修罗剑的方四——其剑法修一个“残”字,使将出来便遍是破绽,仿佛残招缺式——却极少人能像那孤独一身的修罗剑般,以残月为灵参透出一套鬼神莫测的残剑诀来。而林申虽是朱榜上非一即二的人物,因着是公门中人,不比江湖侠客,除了名号与剑法名叫“启灵”外,并无人知晓这使剑的先帝爱将究竟是家传了怎样的剑法。自然,也因去挑战林申的人大多未能成功得战一局——林申失踪之前,只有与昆吾夫人一战的记录,而昆吾夫人府自然未有细节传出。只不想,林家的“启灵”剑法却是个抱残守缺的路子。谢喆正依着习惯去按手臂上那旧伤,却发现手上抱着凉日花的玄狐披风,仍残留着少女身上一丝暖意。
“你这是什么剑法?”贺兰问道,“看起来还挺有意思。”
话音刚落,贺兰便扯了身上的风毡,顺手折了老树上枯枝作剑,纵身袭向凉日花。二女在小院中斗作一团,只见裙裾翻飞,剑光枝影间两人已过了数招,倒没能分出个高下。
早听说贺兰家这长女深受金太后生前宠爱,又生得聪明晓事,自小便常替贺兰家主列席国宴甚至代为厅中议事。金帝封了她个参知政事的衔,准其上殿议政参本,独立于众官之外,也是宠厚非常。谢喆祖父老将军曾多次带兵与金三柱国战于关外。在谢喆幼时谢老将军就常提起,贺兰氏有位身手了得兼擅铸兵的如夫人,时刻不离贺兰大将贺兰宗英身侧,乃是难得一见的奇女子。大约这贺兰便是那如夫人所出,却不想祖父一句“身手了得”已是能与林家启灵剑不相上下的程度。谢喆自在一旁观战,心中不由得感叹。
“行了。”贺兰话出便退了两步,将手中那已被长剑铰断作几截的枯枝甩在脚边,“你娘亲可是姓萧?”
这话问来自是一片讶色无声。
“你认识我生母?”凉日花提剑反问道,“我瞧着咱俩生得有几分相似,莫不是你也是我母亲族中亲人?”
贺兰轻笑出声:“亲人?我怎会有她那般的亲人!倒是你,怎生不使那贱人的功夫,反使这好怪异的剑法?”
面上本是带着笑意的凉日花,听贺兰出声辱及生母,不由得怒气冲头,只觉身上都燥热了起来,却是那摄神术又自行动作,除却自己的愤意外,亦感得贺兰的心境——竟也是满心忿忿。
见情形不对,谢喆忙上前解释道:“十三娘的生母早些年便已经离世了。再是当年恩怨,也不必牵连后人的。”
听到说萧萧已经去世,贺兰不由得有些讪讪。
“不知贺兰大人可否相告,究竟与十三娘的母亲是何关系,若是父辈间的纠葛,此时正可说开,也是一桩幸事。”杨罗云也上前圆场。
“我那向来最是受宠的姨母,多年前便逃婚时骗了他人的随身兵器,南下寻人。”贺兰哼了一声,却还是答了话,“一去经年,音讯全无。”
贺兰看了看凉日花手中的剑,似乎看到了那个对剑沉吟的身影:“多年前,自一南国商贩手中寻回了这剑,却是辗转多人之手。”
这贺兰竟然是凉日花的姨表姐妹,却难怪二人生的相似。听贺兰三言两语间说来,当年萧萧去往大盛之事应是牵扯不小,且她在特伦赛族中大约身份不凡。谢喆思索着,抬头去看凉日花的样子,只见她几分怔然地看着手中长剑,似是有些难以接受贺兰所说,半晌才讷讷道:“那又怎么要卖了这剑呢?如此艰难才寻回来……”
未能等到贺兰的答案,凉日花回过神来,看向贺兰。姨表姐妹俩相看一眼,都是一阵怔忪。
“逝者已矣,想来长辈们也不会愿与你演一出‘寻亲记’,只这剑怎么也不能卖与你的!”贺兰的话中仍有几分不满,“兀那小子,你可还要试剑?若不然就请杨大姐说个剑名来,好断了究竟是否合该你买下这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