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
“说起来，我从小到大做什么事情都从来没有过成就感呢。”我和她坐在蓝色中带有一点橙色的草地上，就像之前很多次的那样抱怨着我自己，这是我们间消磨时间的方式。
“嗯——”她躺在草地上哼出一个婉转的鼻音答复，她总是这样。
“哦，还有就是，我仿佛受了诅咒一样，从来我都无法完成我急迫想要完成的事情，那些我认为我可以改变的事情，真的并非是我的能力不足，而是一种庞大的，我无法支配的力量，让我不得不从我想要做的事情中落败，从来都是这样。”
她听罢翻了个身，将面部埋入凝胶一样质感的泥土中，用慵懒的声音吹出暖气说：“那，现在你最想做的事情是什么呢？”
“总之就是想要统治世界吧，但是直接去统治世界的话，现在又不是很想。因为统治世界在我这里就相当于支配一切，一切的人事物，也包括支配所有的故事，我想在此之前体验一遍属于我自己的故事，可是我从来都不在任何的故事之中，这或许是我年轻时代的痛苦根源。”
“是吗。”
她总是这样。
“你总是这样。”
“虽然这么说很不识趣，但我仍然是你制造出来的。不过，归根结底，我觉得你之所以不在故事之中，是因为你甚至连故事的开启方式都不知道。”
“是啊，我曾经以为叙事是开启故事的方式，这导致我在无趣的日常之中进行叙事如同一个小丑，后来我以为‘事件’是故事的开启方式，然而真的是这样吗，哪怕现在世界将近毁灭，或者我突然成为了英雄，我仍然不认为我活在故事中。”
“就像这样，你总是对一切感到不满，感到欠缺感，也不认为这份欠缺感有朝一日会得到填充，所以你偶尔会需要我这样的女人谈话，但是你就没有想过，你的欠缺的那一部分本身就是不存在的，因为，你也从来没有想着去追寻那欠缺的一部分不是吗？也许你早就知道这个这个世界上没有那种东西。”
“我当然想过，也正因如此我的痛苦日渐愈合了，不如说我是将痛苦的那一条肢体整个切除掉了，然而幻痛现在依然折磨着我，这并不是规则的物理宇宙，所以只要幻痛还存在，那条痛苦畸肢仍然随时可能长出来，只不过仅限现在，我找你们聊天的次数变少了，因为你知道吗，我很早就发现这没什么用了，既解决不了孤独，也无法达到其他什么目的，就仅仅是说话而已。”
“所以你看，你甚至没法从单纯的说话中获得正反馈，或许你从那时起压根就没什么长进，并且远比你想象中的自己要脆弱不堪。”
“我明白，当我厌倦自己的某个状态的时候，我就会当做自己已经改变了，但是，谁知道呢，真正改变我的可能只有颓废的堆叠让我逐渐与它们同质化成为一滩烂泥吧。”
“你最怕的是，你并非是被选中的，或者更确切地说，你最怕的是你生来就没有活在故事中的资格，凭空作为一名造物主奢侈造出的毫无价值的蝼蚁，而你或许在逐渐发现这个事实，而你对这种逐渐凝固化的现实的反抗之声都是衰败而力竭的，你并不是普通人，你表现出的任何特质都宣告着你并非是普通人，因此成为普通人或者被当成普通人会让你格外地痛苦，然而问题在于，如果你没有活在故事中，本质上你又和普通人有什么区别呢。”
“难道我就没有什么可以相信的东西吗？”
“当然有，但是它们都无法成为你的力量，就像这个世界上绝大多数被相信的东西一样，就像晴朗天空下的乌鸦一样。”这时一只乌鸦飞过被分成两半的天空。
“晴朗天空下的乌鸦...然而晴朗天空下乌鸦的栖息地是废弃破败的工厂吗？这里在十三世纪好像是传教士们的住所。但是我仍然不相信，这个世界上已然没有坚定可以依靠的东西了，只不过一切东西只要和我扯上关系，都变得脆弱而松软起来，哦对了，你吃口香糖吗？”
“我还以为你不喜欢吃这种东西，哦，你是想要。”
“嗯，嚼了之后吐到下面坐着的那对情侣头上。”我边说边递给她一条口香糖。“包装纸就埋在土里吧。”
“真是邪恶的家伙呢。但如果按你的性格，如果那对情侣是一对善良而友好的人，你又会后悔的吧。”
“仅限某些情况，如果是今天我会杀了他们。”
“哦，你这么说我突然想起一种可能性，有没有可能你目前的遭遇是为了改变你，让你不要这么自我——不过这么想的话，你现在的性格本身也是你的遭遇塑造的，如果有一天你不再认为自己是世界的中心，或者收敛自己的贪婪的话，你可能就彻底不是我认识的你了。”
“我不认为我是贪婪的，我也不认为这些全部都本该属于我，我只是觉得那个能够获取一切的人必须是我。
他妈的，那两个人走了。”
“有时你是不是也会这样想，一切生活在故事里的人——他们也失去了和你建立深刻联系的可能性，尽管他们可能是你的朋友，同学，同事，网友，可是你却不能像他们一样进入到故事的叙事之中，但是我有一点不明白，你到底把什么看做故事的必备要素？为什么到了现在你一旦看到类故事的景色与事物——譬如你看到了环绕这座城市的群山，你总是在大清早走出家门的时候看到的，你就会感到悲伤，这是为什么？再比如你听到以某些东西为主题的曲子，像是关于夏天如同水母一样的月亮，响彻着自行车铃声与蝉鸣的曲子，你的心就会好似撕裂一般？这种痛苦你曾经天天品味，你本以为它是绝望，然而当你的绝望枯萎之后，为什么你依然会感到痛苦？不仅如此，当你闻到新鲜的空气的时候，当你走在坡道上看到高中生放学的时候，当你参观景点看到如你期望的东西的时候，当你在听到风铃沙沙作响的时候，你这种痛苦迫使你逃离现实坠入到幻想之中，幻想又让你对现实麻木，归根结底，我压根不认为你还活在现实之中，你问问你身边的人，在他们看来，你实际存在吗？”
“晚上一起去喝酒吧，我知道一家孤立于城市，设在山后荒地上的酒屋，这家酒屋只卖冰啤酒。”我对她说。
“好吧。”她叹了口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