忒修斯的梦
“你刚刚干嘛去了?”她问道。
我睁开眼,发现自己仍站在原地。这里是一片由泥土和铁销组成的荒原,漫无边际,在视线的最远处与没有太阳的漆黑天空接触,形成一条暗红色的直线。
“我不知道。”我说,“头很疼,让我缓一下。”
后脑勺的微微刺痛逼着我在脑海中捞回意识,视线不再模糊之后,痛感很快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让我感到燥热的异样,仿佛身体里钻进了一只蜈蚣,在每个部位到处乱爬。
我抬起头,和她对上目光,感觉舒服多了。
“我们……”我说道,“我们说到……”
“日晕。”她立刻接上话,“你刚才说到,你看到了那个日晕,觉得马上就要下雨。”
又是一次轻微的刺痛,就像被什么东西电了一下。
“不,我没有看到。”我说,“我当时还在睡觉,是别人看到的。别人看到日晕,然后拍了下来,我醒了之后看到他们拍的照片。就是这样。”
“是吗?但你刚才说是你看到的。”她说。
“可能是我心里‘想要’亲自看见,于是我刚才‘认为’是我亲自看见。”我说,“但现在我想起来了,所以你要听我现在说的。”
“好吧。”她弯腰拾起一片铁销,擦去上面的泥土,看了一会儿,又把它放下。
“日晕是什么?”她问道。
“一种天气现象。”
“和雨有关吗?”
“我不知道。”我说,“你为什么会这么问?”
“因为你说,日晕过后也许会下雨。”她说道。
“这也不是我说的。”我说,“这是我醒了之后,同学对我说的。”
“好吧。”她看了我一眼,“你看起来不太舒服?”
“没有,只是……”
我不想对她撒谎,那股异样的感觉又来了。没有太阳的天空慢慢地发出光亮,我知道时间所剩无几了。
“只是因为别的事情。”我说道,“今天能和你聊天,我很高兴。”
“是吗?”她笑了笑,“那就好。”
天空越来越明亮。
“那么,我们还会……”她来不及说完她的话。
我醒了。风扇在寝室的天花板上嗡嗡作响,它摇着头,似乎在惋惜着什么;那张蜘蛛网还挂在角落,跟着时不时吹来的风左右摇摆。窗户外面有些灰暗,但芭蕉树的叶子显得比平常更加翠绿,外面这是下雨了。
我坐起身,寝室里并没有其他人。手机在一旁滴滴答答地叫着,这下我知道我是被什么弄醒了。
“喂?”
“您好,您的快递。”
“放在那边的台子上吧。”我的声音有些哑,“我待会儿就去拿。”
电话被挂断了。屏保回到了手机上,现在是十一点半。他们应该在楼下吃饭。我一边想着,一边从床上下来。
刚坐到椅子上,室友就推开寝室门走了进来。
“哟?刚醒?”
“嗯。”我端起水杯,喝了一口,“吃完饭了?”
“那是。给你看个好东西。”他打开手机相册,翻出一张照片,把手机递给了我。
照片上,耀眼的太阳外围多了一层明亮的光圈。
“这可不多见,是吧?”室友拿回手机,“听说日晕过后一般都会下雨呢。”
“不多见?昨天不就见了?”
“你在说什么胡话?”室友说,“昨天下了一天的雨。”
他说罢,坐回他的椅子上,看起了视频。我看着水杯里的茶叶,心里还在回想那张日晕的照片。
我抓起手机,识别了三次指纹,点开日历。今天是五月八日,星期天。
我回到了一天之前。我放下手机,一时半会儿不知道该想什么。敞开着的门外,雨滴在更远处的大树映衬下清晰可见;日晕之后下雨的说法是真的?我想着,也可能不是,毕竟现在的季节,这里随时都有可能下雨。
这时我才发现手机上套着的是那个旧手机壳。几天之前,我在网上买了一个新的,上面画着靠近海岸的山丘,非常漂亮,所以一到手里就把它换上了。现在它正待在楼下走廊的台子上,是我一天前,以及五分钟前让快递员放在那里的。
我决定先把它拿回来。走出寝室,些许雨点被风吹着,飘在我的脸上。我扭过头,看向外面,正在下雨的天空没有什么能唤醒回忆的地方。地上满是白蚁的尸体,这是因为前天,或者说昨天晚上也在下雨。有只白蚁在栏杆的扶手下面挣扎着,像是在说些什么。
我没有管它,自顾自地走下楼去。手机壳装在一个很小的快递盒子里面,我拿着它,顺带和住在二楼的同学们打了招呼。他们两个一个在电脑上下棋,另一个在看电影。昨天的我似乎没有这么做,但是没关系,这应该不会引发什么复杂的悖论。
上楼之后,我拆开盒子,掏出崭新的手机壳。不知为何,我看着上面那靠近海岸的山丘,突然不是很想换上它了。我开始回忆这一天里我都做了些什么,但只能想起晚上和同学一起打了游戏,关于下午的记忆就像顺着雨水流进了下水道里。
也许是因为我什么都没做,我想着。可是人不可能真的什么都没做,就算我躺在床上玩手机玩了一下午,也会留下玩手机的记忆;而现在,我就像开启了新的一天一样,正在度过一段空白的时光。
我需要去改变什么吗?我浏览着网页上的新闻,却发现我原本是没有在今天看这些的。这些对我而言发生在昨天的新闻,此刻就像是新鲜出炉似的,让我感到陌生。我只是一个回到了一天之前的普通人,没有改变什么的能力;就算有,也不想去改变。
除了一件事。
我是在今天晚上睡着以后才梦见的她,而现在我回到了白天,这就意味着我还能再见到她一次。我应该把有关日晕的事情跟她讲清楚,要么就再聊点别的。
我躺回床上,心里盘算着一条条话题。外面的雨声渐渐变小了,是天要放晴了吗?室友播放视频的声音也在变小,他感到厌倦了吗?
就像技术糟糕的跳水运动员让自己的后背先入水那样,我掉进了一片由泥土和铁销组成的荒原中。没有预想中那撕心裂肺的疼痛感,身下的泥土就像一堆干草似的柔软。我睁开眼,黑暗的天空笼罩着我和大地,我知道我睡着了,然后进入了梦中。
我坐起身,把手臂从泥土中拔出来。她就站在不远处,在看到我之后朝我走来。
“你……”她看清我的脸后,愣了一下,随即笑了起来。她笑得弯下了腰,几次尝试用手捂住嘴巴,又都放弃了。
“哈哈,哈哈哈……”她控制着呼吸,“你怎么,你怎么这个样子?”
我明白她还是昨晚与我相见的那个她。无论我在时间的哪个角落,她都知道我是谁。
“好像,呃,出了些麻烦。”我也不自觉地笑着,“抱歉,我也没弄清楚状况,让你等了这么久。”
“没关系的。”她说,“是日晕的原因吗?”
“如果它能让人回到一天前,那么就是它的原因。”我说道,“不过我搞清楚了,日晕确实和下雨有关,网络上说,‘日晕三更雨’,我想我室友的话是对的。”
她伸出手,把我从地上拽了起来。
“现在外面正下着雨吗?”她问道。
我点点头,“不过这倒不能说明什么,毕竟这时候外面经常下雨。”
“为什么?”
“因为现在还是春天。”我说道。
话音刚落,一棵树苗从毫无生机可言的泥土中冲出。它以极快的速度成长,抽枝发芽,把细长的枝条垂下,又立刻生出嫩绿的叶子,成为一棵完整的柳树。
“春天总是这样吗?”
“是的。”我说,“春天总是这样。很多东西在不经意之间就发了芽,每经过一场雨,就长高一些。”
一把木质的长椅凭空出现在柳树下面。我朝它指了指,示意她坐在那里。
“但‘生长’这件事本身并不是那么容易理解。”我接着说道,“譬如这棵柳树,它被栽种时只是手臂那么长的树苗;然而当数个春天过后,它既变得像现在这么高,又长出了原先没有的树枝和叶片。那么对于春天来说,它还算不算原先的那棵柳树呢?”
“当然算。”她回答道,“你与我上次分别过后,又带着新的记忆回到我身边,对于我来说,你当然还是原来那个你。”
“那就好。”我靠在椅背上,叹了口气,“我其实是在担心,担心你会把我当成别人……当成另一个我。”
她没有马上回话,而是沉默了一会儿,像是在思考着什么。
“那么你呢?”她问道,“你觉得我还是昨天的我吗?”
我扭头看向她,她的轮廓模糊而混沌。
“我不知道。”我低下头,“或者说我不敢保证。这就是悲哀的地方,不是吗?可我没有办法,我不想对你撒谎。”
长久的沉默。柳树的枝条一动不动,叶子也一动不动,这里没有风,世界如同静止了一般。
“我不在乎。”她开口道,“你要知道,无论你如何看待我的存在,我都不会在意。只要……只要你能——”
她来不及说完她的话。
愈发明亮的天空把我从梦中剥离,身处迷茫之中,我听到有人在喊我的名字。
“喂,喂。”室友晃着我的床,“要去楼下吃晚饭吗?”
“你们先去吧。”我迷迷糊糊地答道。
我在床上翻了个身,习惯性的打开手机。强光刺得我流下眼泪,不知为何,有种莫名的烦躁感涌上心头。
“等等!”我朝门口喊道,“我也去!”
没有人回答我,他已经下楼了。
我跳下床,却没发现充电线缠在手臂上,于是床头的排插跟着充电器一起掉在了地上。我试图马上把它们拾起,却又碰翻了桌子上的水杯,水洒的到处都是。
“他……”
脏话没有骂出口。水流下桌子,滴在我的脚背上。无可挽回的熵增带来的混乱让我拾起几片零碎的记忆,我把东西都收拾好,往楼下走去。外面的雨已经停了一阵子了。
我花了十七块钱,打了一份饭,端着盘子,坐到了室友的跟前。
“嗯?我以为你又睡着了。”他边吃边说。
“差点。”我答道,“可能是我饿了。”
我们一言不发地吃着各自的饭,没过多久,住在二楼的两个同学也坐到了旁边。我们讨论着游戏和比赛,互相争论谁的操作更厉害。
上楼之后,我忘了睡着之后发生的事,转头和同学们打起了游戏。我们的对局有输有赢,散伙之后,我拿起手机翻看着,瞥了一眼左上角的时间,已经过了零点了。
熄灯之后,我躺在床上,没怎么花功夫,就睡着了。
我在梦中从长椅上醒来,扭过头看去,她并没有坐在身边。身后的柳树仍是那副模样,宛若一尊铁铸的雕塑。
“有人吗?”我用不是很大的声音问道。
回应我的只有空无一物的天空,以及由泥土和铁销组成的荒漠。
“你要是能听见,那么请就这样听着吧。”我说道。
“上次我对你说,我认为你还是昨天与我见面的那个你,这是真话。”我继续说道,“这是因为我知道这里是我的梦,在我的梦里,你的真实毋庸置疑,你不会因为我的时间改变而发生改变。
“我很害怕你把在不同时间来访的我,看做是不同的我。或者说,我害怕的是你对我的看法发生了改变。”我仰过头,看着柳树的枝条,“你知道吗?自从……自从你……”
“死”字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自从那事之后,我经常会想起你。”我说道,“但就像那些植物每逢春雨便会生长那样,在我每次想起你之后,我都不敢保证我记忆中的你还是最初的模样。
“在我心里,关于柳树的答案,是这棵柳树不再是最初的柳树。可你不同,我不愿承认我对你的印象跟随时间而改变,我不想让你的形象不再是最初那样。我自认为现在的我连与你交谈的资格都没有,但如果只是因为我个人的软弱使我屈服了时间和我内心的幻想,那么我怎能去奢求你的原谅呢?
“我太想再见到你了。”我闭上眼睛,不让眼泪流出来,“以至于这几天的梦都不再有别的东西出现。可若是我承认了你的不同,又在心底里笃信着你始终如一……那就请你告诉我你是谁吧,告诉我,你为何会出现在我的梦中。”
有双手从背后搭在了我的肩膀上。我睁开眼,她正站在我身后,朝我低头笑着。
“我不是说了吗?”她说着,“我不在乎。你把现在的我当成是原来的我也好,还是觉得我变成了另一个人也好,这并不能阻碍我们之间的交流呀。”
她绕到长椅前面,坐在我身边。
“你总是在一些小问题上纠结很久。”她仍在笑着,“我还记得我们当初在书店的柜台上给小说主角起名字,你想了整整一个礼拜都没有想好。”
“那是我不擅长这些。”我也笑了起来。
“于是最后决定不给主角起名字,哈哈哈……”她揉了揉眼睛,“我是想说,时至今日你还能想起我,这就足够了;无论在那么长的时间过后我是什么样子,只要我还能在你的梦里出现,这就足够了。”
“你想不到我有多么……”我没法把话说完整。
“我当然能想到。”她拍着我的肩膀,“你以为我是为什么来见你的?”
“你总是这样,好像能预知一切。”我说,“却又在不久前问我春天是什么样子。”
“再给我讲一遍吧。”她说道。
好像有风从远处吹来,柳树的枝条微微摆动着,生机从由泥土和铁销组成的荒漠中拔地而起,绿草和不知名的野花肆意的生长,仿佛春天在这里漫游。
“我们还有很长时间可以度过,还有很多话可以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