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地之春(四十二)
赤地之春(四十二)
淏王殿下的嫌疑在吴锦安这边已经洗清,侯进一事不管是证据还是舆论算是都与张云雷毫无关系,他就又恢复了王府与宫中两点一线的称职模式。
皇子们从成年起就要在六部轮流当职,张云雷已经轮完户部、工部、兵部,现如今正归于礼部,正值年节,真是忙得脚不沾地,更何况之前侯进之事他被罚闭门一段时间,这会儿的文书在案头堆得老高,每天光是看文书、签印信都搞得头昏眼花,胳膊肘酸痛,竟是真“兑现”了他对杨九郎的承诺——镇国公府之事他暂且不管……
张云雷真能放手不管,对于杨九郎内心来说确实是件好事儿,且这几天他也摸清了淏王殿下的路数,只要亥时张云雷回府之时他在王府,那一般就没什么问题。他最多就是陪淏王殿下用个宵夜,或是……或是……被占几手便宜……淏王殿下实在很忙,也没有太多心思在……“那个”上!
杨九郎先去了鸣瑱处,让鸣瑱给自己涂了个庄稼汉的黑脸,风吹日晒的样子,又弄了辆吱扭破败的独轮车,装了些平常庄稼人喝的高粱酒和一些显然在窖里存了好些时日的干瘪小苹果,用马车装到隐秘的山岭,才一个人装模作样推着车弄出个贩夫走卒、风尘仆仆的架势。
乡间闭塞,即便身上无多铜板,只要有货贩来亦能吸引众多目光——
杨九郎怀揣着目的,穿梭于村民之间,时而大方地给人口酒尝尝,时而切个馨香四溢的干瘪果子给人去去馋,倒是一时间你来我往、七嘴八舌,提炼到不少需要的信息——这个不起眼的村庄竟有半数以上是近三年陆续搬来的外来人口,且还有许多短时间的流动人口!
为什么?
人口流动多半出现在巨大天灾的年节,可这几年小打小闹的旱灾、水灾有,真正到民不聊生的时节却是没有的,京城之外怎能出现这样的人口迁徙?
况且迁来的大多是孔武有力的年轻人,偶尔也拖家带口,却一个个看着手底下有真功夫!
人群中确实有几个眼神跳脱的壮硕年轻人,先是远远打量杨九郎这个突如其来的外乡人,许久之后才慢慢靠上来混入七嘴八舌的村民中。
杨九郎不动声色,手底下稳稳给几个买酒的老汉灌着酒壶。
一个灰衣矮壮的年轻人伸手从车上拿了个成色上好的苹果,在衣服上蹭了几下便径直“嘎嘣”一口咬了下去,只是没嚼几下便“呸”一口吐出来:“什么玩意儿,老得跟棉花似的……”
杨九郎装出一副不乐意的样子:“哎,兄弟,这些东西虽不新鲜了,可新鲜玩意儿那轮得着你!若不是我爹有一手种这个的手艺,可能连这点东西你们都见不着!”说着,将散落的果子又搂过些,装作心水的样子。
灰衣年轻人轻“嗤”一声,不以为意,却不再嫌弃果肉棉老,一口一口嚼了咽下去。
另一个瘦削的年轻人嘟囔了一句:“几吧金贵玩意儿……”他还一脸嫌弃地扯了扯身上泛了白的短打衣衫,“这穷乡僻壤……”
“老三,闭嘴!”一旁的中年人瞪了他一眼,将他推远几步,然后上前尝了口杨九郎车上的高粱酒,道:“兄弟,这些东西我都要了,你给个价儿吧。”
“您、您、您都要……”杨九郎佯作不可置信,结巴着来回逡巡了自己破车上的东西,又极为兴奋似的将双手在浆洗的泛白的裤缝边儿上擦了擦,“这……两钱银子……”见对方没反应,又像是急着解释似的:“兄弟,这些东西可不好弄……都是贵人府里出来的东西,平时见也见不着……”
话音未落,中年人已经从袖中摸出一角银子扔过来,杨九郎手忙脚乱接了,又抖着手仔细看了看,像是终于确认这银子是真的,轻轻舒了口气。
中年人没放过杨九郎脸上任何一处表情转变的细节,终于带起点傲慢、淡淡道:“这点银子只多不少,你连车子一起留下吧……”
杨九郎满口答应,又讨好似的道:“额,您住哪儿,我给您送家去!”
“不必!”中年人虽不怀疑杨九郎的身份,但到底是个外乡人,心里多少觉得有些不妥帖,遂朝两个自己人招招手,示意将东西弄回家去。
啃苹果的那个年轻人有些不情愿地走上前,嘴里嘟囔着不清不楚的话,手底下却没含糊,连东西带车一气儿往村里面推去。
等人走得差不多,杨九郎朝一旁看热闹的老汉一拱手:“老爹可否给碗水喝?走了大半天才到贵宝地,到现在连口水也没顾得上喝,真是渴死我了!”说着又从怀里摸了个铜板出来递到老汉手里,“也不白喝您的……”
老汉见不过是喝碗水,对方却拿了个铜板出来,自是高兴得很,一边接着铜板,一边口中却推说:“您这是……”顺着势将杨九郎让进自家在村口的院子,迅速淘洗干净一只破碗,舀了大半碗水递给杨九郎。
杨九郎慢悠悠喝着水,本还想诱着老汉问点什么,却听“嘚嘚嘚”、“嘚嘚嘚”健马飞奔之声由远及近,不一会儿就从老汉的院门口疾驰过两匹黑马,马上一人便是那晚林中所见熟悉之人,只是这人竟是——西北安定营游击将军金运,京城吏部侍郎金开成次子!
杨九郎不由眉头一皱,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金家在京中也算是个不小的门户,他大伯便是袭了世爵的承志伯,他老子金开成还算能读书,几十年下来也混了个吏部侍郎的位子,最关键他还有个在西山大营做四品明威将军的舅舅,可算是文武都有门路,他进安定营便是这位舅舅给他铺的路。
金运年少时也曾与杨九郎一处意气风发过,同过窗、喝过酒,后来镇国公府漠落,他倒也没怎么回避他杨九郎。在安定营中,他与他并不在一处,见面机会少,有些生分也算是理所应当,偶尔露出一点高高在上并不过分,京城里门阀世家的公子哥儿多少都有这些毛病。总体,金家也算是京中为数不多的中立派,不靠惠王也不牵扯淏王,可金运……
金运不过是个游击将军,轮不到他回京述职,即便是说家中长辈想念儿孙得紧,求了圣旨来让儿孙回家过年见一见,他也该在金府绕膝尽孝才是,到此处作甚?!
杨九郎陡然又想到那个林间幽洞,如此神秘,又是何人作鬼?
他一口一口抿着沁凉的水,皱眉遐思,却终不得结果,心想着此地不宜久留,回去再说,便将碗还给老汉:“多谢老爹。”
老汉笑呵呵应了,将碗收回去,顿了顿,又转回头嘱咐了一句:“小伙子,天色不早,若是你进城去,便在我处歇一晚再走吧!”老汉神色有些欲言又止,终究又附上一点笑意,露着黄牙。
“这是为何?”杨九郎下意识猜他是不是见刚刚喝完水给了铜板,想要赚取更多的过宿钱,但究其神色却觉得有些不像。
“这山里……”老汉吞吞吐吐,“这山里有猛兽,不太平……”
杨九郎心下一动,却面不改色,佯装不以为意道:“老爹您多虑了……我在家乡就常跟人上山打猎去,有猛兽的山林可不这样……”
老汉见杨九郎不信,心下有些着急,上手一把拉住他:“小伙子,你可别不信,我们这里已经接连死了五六个人了,都被不知什么野兽啃噬得面目全非、身首异处……那惨境儿,啧啧!”他拉着杨九郎的手微微颤抖,不像作假。
猛兽……
“可这里林子也不算深,山下也有几个村子,要有猛兽也……”
“信不信由你吧!”老汉见杨九郎冥顽不灵,也不再多劝,看了看天色,又看了看院外村庄深处:“那我也不多留你,要走你尽快走,最好天黑之前你能穿过山林……”
杨九郎自然不多留,但从老汉的言语中能够推测那山中密洞里的那些人天黑活动的可能性较大,不小心被村民撞见了,便杀人灭口、一了百了。
他倒是想独自去查探一番,但一是怕打草惊蛇,二是在探秘这方面自己不够警觉专业,而当年镇国公府是有一批专门培养的探子、斥候的,只是这么多年零落散入军中……杨九郎捏了捏怀中一个坚硬的物件,轻轻一叹:终究不出父亲所料,这些东西还是要一件一件重返天光……
呵呵,伴君如伴虎……
自张云雷那日从赵府拂袖而去,赵老太爷便连夜向宫里递牌子,将事情原委和需要孙女做的事仔仔细细写在信中,让身为淏王养母的淑妃认真参酌,小心抚慰,别到时候因为这一件小事弄巧成拙,与淏王殿下产生隔阂,实在不值当!
他认为淏王生气的点应该是出在最近这一系列乱糟糟的官司上,没想到惠王和李跃鸣来了这么一手不知廉耻的栽赃嫁祸、釜底抽薪,让原本清冷佛性的淏王有些应接不暇——他们的淏王殿下,还是缺一个强有力的“帮手”!
所以,近来淑妃的淑贤殿往来进出了许多世家千金,说是赏梅叙话,可明眼人谁还猜不透其中的深意。
张云雷不动声色避着。
这种事情,对他其实是件好事,但……
但心中没来由有些忐忑!
不知道他……会怎么想。
“参见淏王殿下!”一个娇滴滴的美人从长廊的拐角处转过来,似是很吃惊地瞪大了自己小鹿般滴溜溜的双眼,随后眼底泛起一丝惊喜、一丝羞涩,然后缓缓摆动自己柔软的腰肢,盈盈一拜——娇羞天真,楚楚可怜。
“平身吧!”这种伎俩自然入不得淏王殿下见多识广的眼,他只是淡淡一瞥,便绕开了被挡着的路,希望早早见了淑妃,早早使出他“忙”的借口,早早躲开这里的一团乱麻!
“殿下留步……”美人欲言又止,又端得一副矜持自敛的模样。
张云雷倒是还真没见过这般厚颜无耻的世家千金,难怪他那便宜母妃请了这么多勋贵女子,独她能在这高墙之外那么“巧合”地遇见他!
“你是哪家的?”
“国子监孔家。”美人低眉顺耳,弱柳扶风,又是妖妖娆娆地一拜。
孔家?!
张云雷有些意外,国子监祭酒孔家书香门第,倒是没想能出这样一个女儿!可见礼乐之家,也并不如表面所见!
“殿下……”美人紧咬下唇,极为踟蹰,一双滴溜溜的杏眼似是而非地暗暗观察着张云雷的脸色,她应是觉察到了张云雷的不耐烦,所以后半段话又“适可而止”地咽了回去。
张云雷不置可否地冷笑了一声,绕过她往前走,却不妨那只纤纤玉手颇为紧张地一把拽住他手腕:“殿下……”
张云雷烦不胜烦,毫不客气一甩手,将佳人甩了个趔趄,却没想对方像是个练家子,只退了两步便稳了身形又“缠”上来:“殿下……殿下留步!”
她着急慌忙之中还不忘极礼貌地蹲了蹲福,一脸紧张却夹杂着一丝无奈,冲着张云雷道:“殿下,听闻昔日镇国公世子……不,罪臣之后杨家九郎在您府上当差……我……臣女……臣女……”
杨九郎?
张云雷顿时有些哭笑不得——原来自己脑补了那么多有的没的,人家竟然……
小丑竟是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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