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雨轩笔记》 清 清凉道人述(二十六)
赘记 九 王右军的书法帖很多传到后世,里面最受人推崇的便是《兰亭序》。 按照说法,右军《兰亭序》真迹,陈隋时被他七世孙智永收藏,智永传给他的弟子辩才。唐太宗酷爱二王的翰墨,知道辩才有《兰亭序》,向辩才要《兰亭序》,辩才将《兰亭序》藏起,不献出来。唐太宗派箫翼去忽悠到手,命欧阳询、虞世南、褚遂良诸公以及近侍赵模、韩道政等人临仿《兰亭序》,并将临仿的诸帖,分赐诸王,诸王各自以为得到真迹,令人勒石,故现在反而《兰亭序》流传最多,但肥瘦不一各有不同。 其中真迹,唐太宗让欧阳询亲自勾摹而刻之,后来真迹成为殉葬品葬入昭陵;石本存于大内,得以传到五代,契丹灭了晋,运载石本到北方,放置在定州的杀狐林,耶律德光死后,中原进兵讨伐北方,此石被丢弃到路旁。 宋仁宗庆历中,李学究获得此石刻,并在市场售卖,时宋景文是定武太守,以重金购买,藏入官库中,所以《兰亭序》刻版取名为“定武”。定武后来的太守是薛师的儿子绍彭,他私自摹刻赝石放入官库,窃走真石。故意刻损天流带右数字,作记号辨别真伪。 徽宗知道这件事后,下诏索取真石,昭彭的儿子嗣忠,不敢隐藏,进献朝廷。金兵攻下汴梁,御府里的奇珍异宝,皆被掠夺,石刻未被取走,宗忠简泽留守动静,用匣子装石刻送出汴梁。高宗立石刻于座位一侧,每天临摹,金兀术带兵逼近扬州,高宗仓皇渡江,丢失石刻,后屡次命大帅找寻,最终也没有找到。 明宣德年时,石刻被扬州石塔寺的僧人在一枯井中找到,后被两淮运使何公得去,公看石刻后,知道此石刻是定武兰亭,决定献给朝廷,可到京城,遇宣宗升遐,只好携带石刻回家,此石刻至今依然归何氏所有。以前人所说的不损本,是还未被昭彭刻损的版本,乃元丰以前所搨,此版本的珍本,很难见到,更难得到。 我的老师沈益川夫子家中有二本,他赠送我一本,我仔细看版本,此本在虞、褚诸临本之上,又可见天流数字已损,而且有何公以及张文恭二人的跋文,这版本应该是井中石刻本无疑。 十 绍兴南门外漓渚有座叫“隔尘”的尼庵,这里古木崇崇,竹径小桥,颇为优雅,庵里住着五、六位尼姑,不接待施主,耕桑自食。 主持老尼姑叫若木,持戒甚为严格,众尼皆以老尼姑为准则,不敢放肆。老尼姑有位叫慧音的弟子,慧音年纪十六、七岁,长得极为美丽,识字读书,精通诗词,老尼担心她被人带坏,令其不能出门,只在庵内静修亲翰墨。 城中东武山下住着位朱绮园,他是明朝文懿公的远孙;父亲叫静山,由部曹出任四川郡守,朱绮园家中有别墅在漓渚,他带着老仆、小童住进别墅读书。别墅与尼姑庵相隔仅仅一百多步远。朱经常读完书,到尼姑庵附近散步,若木见他像个贵族家的公子,不敢阻他来往。绮园渐渐与慧音成为谈得来的好友,慧音常写诗求指点,朱生常为之评点,后二人生情,私定同心,朱生赠玉鱼给慧音。 某日,有人向老尼姑报其母病危,若木俗家离庵有五、六十里,第二天才能回庵。老尼姑一离庵,当晚慧音便去找朱生,二人当晚成就心愿。 老尼到家,母亲已经病危,数天后离世,她留下为母亲送殓出殡,半个月后才返回尼姑庵。老尼回庵后,慧音不敢再到绮园家,朱生便半夜翻墙入尼姑庵约会。这件事二人做得极为谨慎,无人知晓,只有朱生家的小童知道。小童某天和老仆喝酒,酒喝高时说给老仆听。老仆知道后,向朱生苦谏,可是朱生不听。老仆劝不住朱生,忙入城向主母汇报。母亲令朱生回城,但朱生不从。 过了半年,某天晚上朱生出门,老仆不知道;次日,见朱生还未起床,以为睡过头了,但心里总觉得怪怪的,悄悄来到尼姑庵观察情况。他见老尼姑正在生气,众尼姑惊惶,老仆心想“坏了,事情败露了。” 于是假装什么都不知道,上前问“发生了什么事?”老尼姑说“慧音不见了,我见后园围墙的瓦片有破损掉落,估计已经跑远了,我们正准备到她母亲家,要是再找不到只能报官了处理了。” 老仆听了,想朱生到现在还起床,心中认定慧音夜里来找朱生,二人现在还在朱生的房间里。忙向老尼告辞,他急跑回别墅,到朱生卧房窗户外,朝内窥探,发现卧室也无人,心疑二人偕逃。这事儿闹得有点大了,不敢耽误,忙回城向主母汇报,朱生的母亲遍访亲戚,以及家中的莊舍,但杳无二人的行踪。派人前往四川打听,朱生也未曾到四川,家中苦寻朱生几年,皆无所获,逐渐放下,只布告亲友,恳求他们留意。 过了十多年,朱生和慧音依然无音讯。老尼姑若木圆寂后,尼姑庵出现鬼魅,闹得整个尼姑庵很不安宁,众尼姑有被鬼魅害死,其他的皆离开尼姑庵,此庵遂被抛弃。 朱生的父亲从四川郡守升任滇观察,后以年老为由退休回乡。某天,他到漓渚别墅,见四周景色优雅,心中非常喜欢,住了下来;当年跟随朱生的小童长大了,也随着老爷到别墅,朱公询问当年这里所发生的事,他将以前发生的事详详细细告诉朱公。 第二天,朱公特意步行到隔壁的尼姑庵,此庵已经颓败,无一人在庵,朱公见庵风景绝佳。回别墅后,找来当地人,询问尼姑庵的主人;当地人找来尼姑庵的主人,尼姑庵的主人也是位尼姑,朱公与尼姑立劵买下那块地。 朱公买下尼姑庵后,找工匠装修别墅和尼姑庵,将尼姑庵和别墅圈在一处;装修完成后,别墅和尼姑庵焕然一新。庵的后花园,原本有个石台护着几本牡丹,因无人维护,牡丹已经枯萎。朱公觉得这石台的位置不好,令工匠撤去;工匠挖去石台的泥土后,相顾错愕,面无人色,朱公觉得奇怪,近前探视,他见石台里有两具干尸。 尸体的衣服虽然已经烂坏,但脸目尚能辩认,朱公细心审视,发现其中一具尸体是朱生,一具是尼姑。以前跟随朱生的小童指着尼姑尸体对朱公说“这是慧音,她手腕上的小囊是少爷的玉鱼。”因为此小囊是冰丝所编织,还未腐化。 朱公怀疑他们是被尼姑庵的尼姑害死的,他暗中让人找来卖地的尼姑,私下严厉诘问,尼姑畏惧朱公,说“最初庵中的尼姑并不知道公子与慧音私通,某天众尼姑起床,见慧音到中午还未起来,遂撬门而入,见公子与慧音裸身相抱在床上,我们上前一看二人已经死亡,尸体周边精血流溢,师父若木怕尊府怪罪,于是命我们将二人埋在种牡丹的石台里,后假说慧音私自出逃掩饰。师父若木死后,每当出月亮时,我们便会见到公子和慧音在花园携手游乐,遇到的人不是生病就是死亡,所以众人不敢居住,纷纷逃离,公子和慧音确实不是我们害死的。” 朱公仔细勘察尸体,见二人的身体无伤痕,而且面带笑容,朱生的下体直竖,二人应该是死于阴阳俱脱。朱公知道真相后,释放尼姑,让下人准备棺材埋葬在自家坟地,慧音埋在其侧。这是因为朱生有一儿子,如今已登贤书,朱生的儿子是应了朱家祖坟的龙穴砂水的风水,故朱公不敢将儿子朱生随便择地埋葬。后朱生的儿子中进士入词林,任大位,声称满世。 我在乙酉春季时客居绍兴,与沈师禹、何南明同游漓渚,经过朱公的别墅,二人向我说了别墅的往事。现在吴中玉蜻蜓弹词,将朱生的事说成是申文定公父亲的事。 十一 亡友史善焜说 名门镇北住着张、李二位读书人,二人同岁也是非常要好的朋友,在同一学校上学。张因为太努力读书,身体受不而生病,病拖了很久不愈。李很焦急,替张找医生治疗,上药房取药、煎药;张的病越来越重,他某天握住李的手说“我二人虽然是异姓,但感情不输同胞,我现在快死了,家中老母弱妻幼子,请您可怜,我好瞑目于地下。”李流着泪指日设誓,答应帮忙看顾,张不久后离世。李不负所言,为张家支持一切,请老师教训张的两位儿子,张家的母亲和妻很感激李的照顾。 李老婆死很久了,他也未再娶,因为常常往来张家,见张妻貌美,心中非常喜欢,企图勾搭张妻,可无间可乘;他于是经常来张家探望张母,希望获得张妻的欢心。某日,张母生病,托李为她找一位算命的问流年,李心下思量“机会来了。” 李有位盲眼的表兄王某,王某在当地因星命著名。李来找王某,先将自己的计策告诉王某,并吩咐王某配合。 李带着王某张家,王算了张母的八字后,说“您的亲儿子已经过世了,晚年能享如子异姓的福,目下您身体有点小病,但出月会痊愈,不需要担心。”王又算张妻的八字,说“你命中克一夫,要是改嫁,能享受无限荣华,并白头偕老。” 王再算张家的两个孩子,说“这俩孩子皆是短命相,次子会比长子先亡。”张妻一听王某劝自己改嫁,又听王某这样说自己的孩子,当时很生气,咒骂王,将王赶出门,王边退边说“你的命就是如此,关我什么事。”李忙牵着王某离开。 李返回张家,入内室安慰张母,自责说“这算命是我找来的,是我的过失。”心中想“张妻动不得。” 李依然对张母很恭敬,一个月后张母的病果然痊愈;半年未到,二孙竟因长痘夭折,张母想起算命的话,心情受了影响,怕长孙也会夭折,想自己年纪大了,孙子再没了,以后要靠谁? 张母见李殷勤可靠,心中有意,但未说出来。某天邻居施老太来串门,闲聊中,张母说起算命的事,施老太说“瞎子一人说的话,怎么可信,您不如再找别人推算一下,免得整天提心吊胆。”张母觉得施老太说得有理,随即请施老太请人来推算。 次日,施老太带来一位姓陈的盲人算命师,此陈姓算命师所推算的虽然与之前的王姓算命师有点小差异,但大方向二位算命师的推算是一致的。加上施老太在旁边说“将来您孤苦伶仃的,可怎么好啊!”刺激她,张母心意已决。 当天晚上,张母对媳妇说“我们以后所能依靠的,只有大孙子了,要是真如算命说的,我们的根本就断了,你我将来靠谁?你现在还年轻,不如找一好人家嫁了,你能得到一个好去处,我也能安享晚年,你觉得如何?” 张妻听了大惊,哭泣拒绝。但张母已下定主意了,不可能改变,她私下与施老太商量“我媳妇嫁谁合适?”施老太暗示说“您身边不是有个好人选吗?”张母一听,知道施老太在讲谁,而且李在她心目中也确实太合适了,她对施老太说“您能帮我开这个口吗?”施老太答应。 施老太找来李,当着张母的面提这事,李假意推脱说“张某生前与我情同骨肉,怎么可以如此?如果担心将来老了无依靠,还有我呢,我绝对担起这责任。母亲大人您实在不应该预先忧戚这事。” 张母一听,心中更加喜欢,将媳妇嫁给李的心愈加坚定。第二天早上,她又和张妻谈这件事,并说“你是要嫁给李,他这人很真诚。”张妻听张母这么一说,知道婆婆的心意已决,踌躇良久后答应。 张母忙将这事告诉施老太,请施老太当媒人,李也故意拒绝后才答应这门亲事,于是他先拜张母为继母,立下和约,婚后入赘张家。吉日到那天,李洋洋自得,穿盛服,施老太随后,鼓乐前往张家。 一行人快到张家大门时,忽然门前卷起一阵寒风,此风寒气逼人,众人皆头晕,身子摇摇欲倒,李恍惚中见张从屋内出来,后面紧随数人,皆持械拿绳。李一见张,大吃一惊,顿时倒地,血如潮水般从他口中涌出,昏迷过去。人们见此情景,忙将李扶回家中,一会儿,李苏醒过来,瞪大眼睛自己说出如何设计娶张妻,以及现在被张押着说实话...等等,几日后,李也离世。 当张母决定让李入赘时,张妻常面露微笑,到吉日的这天,人们来劝她换上喜服,她不说一句自己上楼,关闭房门,很久没出来。那个时刻,李正在门前呕血,大家一阵嚷嚷,乱哄哄闹成一团,忽听到楼板一声“蓬然”,众人急呼张妻,久未见应,知事儿有变,齐上楼毁门而入,见张妻已悬梁自缢,因绳断堕楼板,众人忙上前救人,良久张妻苏醒,说“婆婆已经打定主意要李入赘,我不敢违抗,但也无法接受,所以只剩下死路。我上吊后,恍恍惚惚欲离开时,见我丈夫从窗中跃入,他拽断绳子,对我说‘李已经被我抓了,你为何寻死?’他说后消失不见,我便清醒过来。” 施老太在李见鬼的那会儿,也被李异常惊吓倒地,面磕到台阶,脸目俱伤,卧床数月才痊愈,但从此眼睛看不清东西,一足痉挛站立不稳。王、陈二位算命师,一人夜里睡觉时,被人拉拽提起丢掷到地上,一足骨折;另一人说梦话,家人唤醒他,之后成为哑巴。这二算命出事的当天,正是李入赘的那天。 张氏姑媳如今已经了解,原来这一切都是李某的计策,王、陈、施老太皆是一党,二孙的死亡是巧合,于是张母和亲戚以及整个乡里皆尊重张妻,大儿子也志勤读书,康熙某年中科举,任官至郡守,张妻到八十五而终,人们都称这是张妻守苦节的福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