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F
原本没有写任何东西的必要。 我一直都在反思,从我们短暂的相遇中试图分析它的悲剧性,当然,这里的悲剧是于我而言的。不过因为我了解的情况实在少之又少,多数有关于你的消息都是道听途说,既然如此,那就不免会出现一些谬误,还请谅解。总之,从整个人生进程来看,我确实花了很长时间分析。 我总是习惯于赋予事物或好或坏的前兆,几乎任何一件在所有人看来是稀松平常的事都会在我身上某种魔力的催化下拥有某种象征意义,即使后来事实证明很多事情并没有什么意义,那也不足为反例,我不会因此而停止赋予并分析这些象征;相反,我会将某次分析失效当作新的前兆。比如说,我在生活中遇到的吵闹、庸俗的人——这类人占大多数——因为无时无刻不要接触他们,而我又自视甚高地半信自己是块值得雕琢的玉,故不肯与“砖块瓦砾”为伍,这样一来,我就习惯性地疏避世人。而更主要的是,我把这种常态,也就是不得不流俗的常态,看作即使是多年以后也难以摆脱这种“困境”的前兆,这种常态就像是天空中的乌云一样遮蔽了来自遥远理想的光辉。 唉,人还是善于想象的,我只不过是把别人当成经过想象加工过的幻影,然后我再去和这些幻影相处。总是有一种直觉告诉我您是与众不同的存在,可是我对您几乎一无所知,那么我到底从何得出的这个结论呢?答案是毫无根据,我只是把您想象成我最开始认为的那样,如同我赋予大多数人“普通”的象征,我也赋予了您“与众不同”的象征,当然这一切都是在我脑海里进行的。有些人一但做出了某种对他来说意义重大的判断就几乎不可能再去否定它了,有句话说得好:“他之所以相信仅仅是因为他愿意相信”,他会拼命地去说服自己直到他彻底相信,再也没有转圜的余地,以至于任何不利于那个判断的因素都再也无法在他的内心掀起波澜以促使他改变判断为止。使徒多玛对上帝的虔诚也是这样,至少在表面上有很多共性。我当然无意与这样一位虔诚的信徒做对比,姑且只是试图分析这一切。 这种特性对我产生了难以估量的影响。根据我之前做出的种种阐释,我一直以来大抵是这样想的:现实生活是平淡乏味、甚至是绝望的,而种种迹象表明我无法摆脱这一令我不满的境况,而您是一个很特别的存在(具体原因,如果称得上是原因的话,我已经尝试过说明了)。我坚信不移地认为您潜藏着一种能量,这种能量,或者说由于这种能量的拥有者所必然散发出的独特气质,使得您看起来超凡脱俗、和而不同。做出这样判断的我彷佛在您身上看到了久违的希望,我灵魂深处的焦渴好像有望通过与您的接触得以抚慰。我的感受就是这样模糊不清。 人在这个世界上必须要有一个他敬畏的、终其一生追求的东西,如果说我也有的话,——我思考了很久——那么它就是“美”:一种完美的、作为绝对存在的“美”,甚至连它显露出的瑕疵也能反衬出它的完美的“美”。而我认为您的身上处处体现出这种美的精神。诚然,追求一个理想境界是正当且无可厚非的,但是关键在于如何去追求,与通过何种方式来证明自己与这种理想之间的联系。据我所知,没有什么人可以真正到达这种理想境界,与其说这种境界是一个供人完成的任务,不如说它是一个没有终点的苦行;因为追求的过程是极其不清晰的,就像在黑暗中摸索,追求者永远无法得到达成了任何目标的确信,甚至连所谓的目标也是模糊不清的。说到底,没有必要,也没有可能到达太阳之上,只需要找到一块地球上阳光经常可以照到的地方就很好了。可是我呢,还是操之过急了,就像一个因干渴濒死挣扎的人看到了一处泉水——他绝不会优雅而从容地啜饮这个恩赐,而是恨不得将整个身子扎进去,弄得全身湿漉漉的,可是唯独喉咙里没有流入任何一滴水。最后因为这处泉水本身就没能流出多少水,它便如倏忽之间逝去的春朝雷雨一般很快就干涸了。 这一切发生之后,您对我的态度一直令我很困惑,直到最近我才得出了一些粗浅的原因。首先我得承认,尽管经过种种分析得出了一些故作高深的原因,我的行为的确是令人反感的,甚至是十分恶劣的,其表现出的令人憎恶的特点或许就是最直接的原因。其次呢,我认为就算您说了可以谅解我的种种行为,那也并不代表您真正的想法,毕竟说和做完全是两回事,但是请您明白这一点:我完全没有责怪您的意思,能得到您的回复我已经感激不尽了,所以请您不要误会。这也就不奇怪为什么您对我还是抱有那样奇怪的态度。最后,我想您也对我有一种偏见,不过这种偏见是由于我的行为才产生的。您是一个文学素养很高的人,我曾有幸读到过您原创的诗词,真是令人印象深刻。在我看来世界上所有有感而发的诗词都是优美的,是人类的精神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尤其您所擅长的中国古典文学中的诗词是我所偏爱的。这些诗词中不乏有抒发美好情感的情节,想必对于它们您也是喜爱的,可是喜爱并不意味着相信。一个对《浮士德》爱不释手的人可以见证那个皓首穷经的博士追求真理的过程,可如果要说他相信这些故事,那未免有失偏颇,因为首先故事是虚构的,就算是纪实类的作品也无法逃离作者的主观视角,还有…许多优秀的作品本身就有一种超越现实的意义,这些作品本身蕴含着的巨大力量就足以使人有所裨益,这个时候是否相信已经无足轻重了。 总而言之,您不相信一些仅存在于理想中的,不可被玷污的东西,可是我偏偏要强迫您相信,我想这就是更深一层的问题所在。我对您没有益处,尽管我试图证明我不会再荼毒您,那也是无济于事的。事实上,您本身已经足够清醒且强大了,根本不把我的荼毒当回事(您和我说过),可是我的行为已经在我的身上留下了无法抹去的烙印,无论我做出什么改变,我始终是带着那种烙印的。就好比一条毒蛇,不,还不算是毒蛇,顶多算是一个带有一点可以忽略不计的毒性的小蜘蛛;这个发了疯的蜘蛛在您的脚上咬了一口,它对您造成的影响只是让您发觉到了这个渺小的存在,尽管它随后对自己的行为表示了强烈歉意,那又怎样呢?就当是可怜它吧,您说没有什么关系,它就算再咬上一百口,一千口,也休想在您的皮肤上留下一点痕迹,尽管它信誓旦旦地保证绝不会再做出这种事,它只是一个小蜘蛛,那对您又有什么实实在在的影响呢?但是不管怎么说,它无法摆脱它有害无益的特性,与其再看到它,听它胡扯,还不如让它从眼前消失为好。但尽管如此,我还是请求您不要把我身边您所不了解的人看作同我是一丘之貉……因为这些人中很多都是高尚而优秀的人,仅仅因为他们和我有所联系就理所当然地认为他们和我一样卑劣,那是极不合适的。当然,就算您有过这样的想法——这是完全有可能的——那也绝对不是您的过失,我从未对您的品格产生过任何怀疑,同时也请您相信这和他们完全无关,而是由于我可憎的行为造成了您判断的泛化——我可以担保这一点。尤其是最近一次有一位和您同样高尚的人,您似乎对她没有什么好感,甚至还进行了争吵;对此我像向您声明的一点是:请您不要怀疑她的品格,她同您一样高尚,而我相信如果您同她进行正常的交流——我是说没有任何我施加过的影响的话——那么两位一定不会像……现在这样。如果我的叙述与实际情况不符,那么就请您把它当成一种污蔑并无视就好了。 人生来就是为了相互折磨的,这个世界上诸多的痛苦来源于每个人都独行其是。您给我发的最后的一封邮件简直就是一封判决书,我杌陧不安的希望在那一瞬间砉然崩塌了;其实那个所谓的希望,从一开始就根本不存在,只不过我一直不愿意相信它不存在罢了。自从我走上了这条路,我的生活经历了多么可怕的变化……不,我这么说并不合适,我的生活从未有过任何变化,即使从表面上来看发生了种种令人绝望的悲剧。可事实却是,我的生活从一开始就得以确定是由无止境的悲剧组成的,至于其中出现的看似令人欣喜的事情也只不过是下一段悲剧的前奏——什么都无法撼动我的生活中潜藏着的悲剧,因为生活本身就带有且只带有悲剧的性质。每过去一天,就算是埋葬了一天,距离遥遥无期的解脱就减少了一天——啊,支撑我生活的全部力量所在,就是期盼永远不会造访的戈多,可我明知他不会来。这就好比被宣判了流放,服刑期为“一辈子”,但是我们任何人都无从得知死亡何时会降临,而如果我可以获知一个具体的期限,那么至少在宣判后我就可以把对于新生活的憧憬分配到每一个逝去的、正在消失的,与行将消逝的日子。在脚上的镣铐被解开的那一天,一切都会重新开始。可事实证明,没有任何人告诉我刑期,甚至连“快(结束)了”之类模糊不清的暗示都没有。等到我回过神来,我才明白我已经将太多的时间和精力浪费在这条路上,不仅如此,因为我和您之间发生的事情——由于它给我带来的记忆、它本身的悲剧性以及其对生活之悲剧的昭示作用——在它对我经年累月的折磨中,我真正看清了生活的悲剧,并非被我和您之间的记忆影响,而是在于它本身就是悲剧,而您只是提醒了我这一点而已。每个人的苦难都是为他量身定制的,尤其是对自己异常苛刻的人,他们早在别人审判他们之前就已经在心中对自己进行了最严厉的惩罚;我想说的是,施加表面上看起来相同的惩罚对于每个人造成的影响是大相径庭的:比如说,有一个人在承受外界审判的同时早已在内心中对自己进行了最严厉的惩罚,而另一个人从一开始就认为自己无罪,因为他只是通过故意犯罪来达到自己的某些目的,难道我们能说这两个人对惩罚有相同的感受吗? 这或许是因为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独特性,而他也不得不喜爱自己的独特性。譬如之前提到过的善于幻想的独特性,我对您表现出的不合时宜的态度时时刻刻与这种善于幻想的特点联系在一起;当最开始我对您说出了不应当说出口的话时,我并没有从您那里得到明确的反馈,直到您明确答复我之后——这虽然只是一个例子——但是它有更深远的意义,一种被隐藏起来的憎恨便在我内心滋生,我认为他人(您)对我表露出的独特性进行了审判,这就使得我开始否认自己的独特性。但不仅如此,由于我自己认为这是一种不正当的行为而加以掩藏的独特性就势必要糟糕多了。比方说我因为自己善于幻想而产生的行为对您造成了不便,而想要解决这个问题,那只需要向您诚恳地道歉并再也不出现在您的面前就行了,可是我却只做到一半;而更加主要的事却是,我用自己的方法使我善于幻想的独特性延伸到被掩藏起来的由于玷污了理想境界而使我意识到的注定无法摆脱生活的悲剧性的独特性。一方面,因为您本身并没有把我的行为当回事,另一方面,又因为我的生活在表面上看还是没什么变化——除了一如既往的沉寂之外——这情形就好像是某人被一把带有刀鞘的刀碰了一下以示警告,而此人却自己将刀从鞘中取出,将它的锋刃插向自己的胸膛,而此时那只别人的手还心平气和地握着那把刀的手柄。在生活之门逐渐敞开之时,我从未从这种常常伴随着我的独特性中得到过任何长久有益的东西,相反,随着我的独特性越来越明显地显露出来,被隐藏起来的东西就越来越多;当我静默下来时,立刻就会被往日的混乱充斥心胸:这些混乱中从来就没有自己完全坦诚的事情。那么要摆脱这一切其实只要做到坦诚就行了,不光是对自己坦诚,也要对别人全盘托出。此刻叙述者在某位他选定的权威的评判者面前的真诚就意味着摆脱了自己,至于这位评判者如何看待这种坦诚已经无所谓了,叙述者只是作为诚实的罪人来希望通过此举重新获得美好的和——这是最重要的——梦幻中的自由的童年时代。但是他们只是获得了一种“短促的愚笨和晚得多的辛酸”。虽然我提到了“自由的童年时代”,可是在我现在看来,那时却更加的不自由,所以我才加上了“梦幻中的”这个前缀。没错,童年无非也只是一个幻想。 通过种种的分析,我希望我的经历能够体现出一种更加深远的意义,不仅仅局限于个人,而是拓展到千万个被隐藏起来的人的内心。我认为不论如何,不论一个人如何普通,他都有追求理想的权利——只要这种理想是正当且无可厚非的。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宗教大法官》一文中,大法官向一个神似上帝的人提出了质问:“就算为了天上的面包有几千人以至几万人跟着你走,那么几百万以至几万万没有力量为了天上的面包而放弃地上的面包的,又该怎样呢?是不是只有几万伟大而强有力的人是你所珍重的,而那其余几百万人,那多得象海边沙子似的芸芸众生,那些虽软弱但却爱你的人就只能充当伟大和强有力的人们脚下的泥土么?”是不是只有那些在沙漠中以草根和蝗虫为食、经受过苦难考验的强者才能有资格称自己是上帝的信徒呢?那么那些自认为可以信仰上帝却没能承受这些的、浩如繁星的大多数人呢,难道他们就没有资格被当成真正虔诚的信徒吗?答案是否定的,那些所谓的强者,我并不否认他们超乎常人的毅力与信念,但是这些并不能作为追求理想的资格;因为这种资格是每个人都拥有的。诚然,成为所谓的强者确实可以有机会更好地来追求理想,可这只不过是可能性而非资格的范畴,最重要的还是人的内心。 举例来说,宗教大法官认为通过苦行可以证明信仰的虔诚并可以见证神迹,那么他错误的想法(信仰神迹而非上帝本身与无法真正作为证明虔诚的苦行)最终反而导致了宗教大法官认为教会可以代替大众对于上帝的信仰,而这种行为本身就是对理想的玷污。自不待言,宗教大法官是一个强者,可是他的内心却误入了歧途;那么他作为一个强者,不仅没有真正追寻理想,相反由于他的强大——甚至用教会以及其宣扬的上帝的神迹代替了无数信徒本应信仰的上帝及上帝本身——而阻止了更多人追求理想。 而在《白痴》中,作者提到了一名母亲。“女人还年轻,孩子才一个半月。孩子向她笑了一下,根据她的观察,这还是孩子出生以来的第一次。只见她非常非常虔诚地画了个十字……(省略)她说:‘做母亲的第一次发现自己的孩子在笑,心里有多么高兴;上帝每一次看到有罪的凡人真心诚意地跪在他面前做祈祷,我想一定也是那么高兴。’这是一个乡下女人对我说的,原话同这差不多,她说出了非常深刻、非常精细而又真正是宗教的思想,一下子表达了基督教的全部精神实质:上帝好比我们的父亲,上帝喜欢人犹之乎父亲喜欢自己的亲生孩子——这个概念正是基督最根本的思想!”您看……一个普普通通的女人——一个母亲。我想就她对于世界的影响力而言,不能把她当成一个强者,可就是这样一个普通的,甚至在某种意义上来说是个微不足道的人(作为母亲来说一点儿也不微不足道),竟然是一个真正虔诚的、把理想融入到生命中的信徒。这个母亲或许对于这个世界来说是渺小的存在,就像一颗苇草一样渺小,可是她的在生活中有着怎样的力量在给予她养分啊;她或许永远会待在乡下,她的一生也许就像微风拂过的田野一样平静,可是她把首次向她微笑的孩子抱在怀里,就仿佛也在怀抱着自己的生活并时时刻刻向往着光明;难道就因为她没有足以改变世界的能力,就不能追求理想了吗?我想答案是显而易见的。就像您对我说的那样:“只要我想活得快乐就可以活得快乐。”我为什么直到现在才明白这一点呢?没错,我认为每个人都是有这种资格的。 可是现实却时常会阻挠人们去这么想,而这偏偏也是不能忽略的地方。有些人因为自己不是所谓的强者就理所当然地认为自己没有正当的资格去追求理想。具体来说,就是在追求的过程中会遇到更多的阻力,很多时候这种阻力甚至大到让人失去希望的地步。对此我想说的是,我并不否认这种情况的确存在,而且并不稀奇,可更重要的仍旧是内心的想法。比如说有些人在情感生活中遇到了这种阻力,那么他们会不由自主地将这种阻力和自己的普通联系起来并认为这阻力全是由于自己的普通,因为这似乎是最明显的原因;可偏偏是在这方面(涉及情感的方面),我们对它的评判是无论如何也不能盖棺定论的,因为这背后有一套极其复杂的运转方式,总是有一些来自暗处的力量在推动这一切,所以用单一的原因实在不足以解释。不论如何,如果说别人把“我“变成了一块微不足道的破布头,那么他们也不会因此受到任何惩罚,或许还会有人支持他们。可是我自己呢?就算我是一个破布头,我也会有自己的情感,也会有自尊和生命,每一个褶皱里都藏着的对理想的向往毕竟也是向往呀……至少我应该维护自己的尊严,只要能够做到这一点,我就变成了自己生活的主人…… 不管怎么样,我还是要再次声明一下:我的悲剧完全出于我愚蠢且盲目的热情,所以尽管我的悲剧与您息息相关,您对此绝对不负任何责任,因为您没有义务来迎合我的内心,更何况连我自己也不清楚我的内心究竟是什么样的。从这个角度来看,谁也没有资格责备您,甚至连质疑您的资格也没有;而事实却是,对于这出闹剧您做出了诸多本分之外的事情(当然是有利于解决问题的),表现出了极为宽容的态度,而且相当冷静地处理了这一切。在我看来,在处理这种问题上没有任何人能比您做得更好了,最后感谢您所做过的一切…您直白而不失风度的措辞、真诚的劝诱,以及——最主要的是——您的耐心。 祝您身体健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