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此,天地邈远(上)
文/严英秀
【一】
那天,二哥打来电话,说母亲住院了,情况严重。不容我询问一言半句,他即刻挂断了电话。我紧攥着手机,一时间脑子有点迷糊。沙发上坐了很久,手机又响,二姐微信语音说,你回来吧。我的手指哆嗦着,只发出一个字:好。
那天是2018年9月17日,农历八月初八。我之所以如此确认生活中从来都习惯忽略的农历日期,是因为——下一个初八,戊戌狗年的九月初八,是母亲的出殡日。
我的母亲,从发病住院到最后的葬礼,只花了一个月。短短的三十天时间。这么急,这么快,她撒手离开,好像,再也等不及一时半刻;好像,再也忍不了一时半刻。
也许,这一次,确是遂了她的心愿了。她常常喟叹自己的老而不死,到头来却死得这么干净利落,一点都不拖泥带水。她常常惧怕自己病瘫在床上,累及儿女,生不如死,事实上,她将生活自理坚持到了最后,尽管那是无比艰难的。她让我们接屎端尿的事情只是发生在医院的强制中。出院后,为了让她接受放在床边的坐便器,我费尽口舌。她是那么执拗地不愿意麻烦别人,她死爱面子,爱干净,极端害怕任何不洁的气味。
也许,尽管如此,她看上去还是活得太久了。久得使得她的离去已不足以使太多的人怜惜。我多少次地从人们口里听到过关于她的精妙的譬喻,年过八十的人就像在树上熟透到烂的果子,就像是山路上违章行驶的报废车辆,“啪嗒”一声落下来,“吱呀”一声彻底熄火,根本是眼皮子底下的事。他们那么自然平常地谈论她的生死,有时当着她自己的面,有时甚至谈笑风生。一个人的死,真的应该是另一些人越来越随意地挂在嘴上的盼望吗?我在心里一遍遍地死磕过这个问题,一遍遍地不能原谅。但除了拒绝面对,除了不甘心放手,我并不能做到比任何人更为周全。我不能原谅自己,雷霆万钧地胜过了不能原谅别人。
火车。汽车。赶回老家县城的路上,我一直在心里对自己说,肯定只是生个病住个院罢了,母亲不会有事的。人家老人一年里住好几回医院,但母亲从兰州回老家好多年这才是第一回住院,她肯定不会有事的。我相信着自己的安慰,但我的口腔里突然地起满了燎泡。夜色里站到县医院的大楼下时,剧烈的心痛从左胸口电击般蔓延全身,几乎让人迈不动腿。电梯里挤满了乡音,每一声发音都催人泪下。
终于站到了病床前。母亲的19 床。大哥只叫了一声妈妈,便别过头抽泣了。那样的母子相聚,在漫长的分分合合中从未发生过。她蜷缩在各种管子下,蜡黄着皱纹纵横的脸。她大睁着眼,以事不关己的涣散眼神打量着我和大哥,然后却又把目光投向监测仪的红光和蜂鸣。她已认不出我们了。
那天距离我暑假开学离开母亲,只过了二十八天。二十八天,我的母亲彻底变成了另一个人。
无法用言辞描述那个夜晚的煎熬。二姐说,你们赶了一天的路,今晚就别在医院守了。于是我回家休息。但我没想到,脚一踏进院门,我立刻后悔了。我无力安顿自己在没有母亲的家里。那个院子,从来没有过没有母亲的时刻。那个院子里,永远都是我们走,永远都是她眼巴巴地看着我们走。当我们回来,无论时隔多久只消推开门,喊一声,妈,我回来了,她就会出现在面前。她永远伫立在老地方等着我们。
那是第一次,一生中的第一次,我回来了,却不见我的母亲。巨大的虚空,横亘在家的每一个角落,塞满了院落的每一处缝隙。无边无际的虚空,无法被漫漫长夜淹没的虚空。卧室窗外的石榴树,在风中摇了一夜的枝叶,我的心随着那“唰啦唰啦”的声音抖了一夜。
终于挨到天亮,一口气跑到医院,母亲的气色却比头天晚上明显地好转了。早餐她吃了半个油饼,并且说好吃。21 床的大妈过来招呼说,儿子女儿一回来,你就好了啊!母亲微笑着,催促我送香蕉给大妈吃。
情况似乎一点点好起来。第二天只剩下我在她身边时,她埋怨说,谁把你叫回来的?要是我随便这么一病你就回来,那你学生的课还上得成吗?
那时候,母亲的生命已进入最后的倒计时了。但母亲不知道,她以为自己只是随便的一病。她像以往一样,习惯性地念叨我的工作。我更不知道,我以为我和她之间还会有许多的未来。我对她说,那过两天等你好一些,我先回去上班,国庆节长假再回来?她像个孩子一样乖乖地点头,眼里却是深重的不舍。于是我立即打消了去而再返的念头。还是那个21 床大妈,她悄悄对我说:放心吧,闺女,你妈还很有些活头!我快八十的人了,什么没经过?我仔细端详了你妈的脸,周正得很。一般过世的人一两个月以前,鼻子就慢慢歪了。你妈妈的鼻子,还笔挺着呢。
后来,在最后的日子,锥心蚀骨的疼痛中,我想起大妈的话。我趴在母亲身上,我伸出左手指,又伸出右手指,我一点点地,一次次地,小心地抚弄母亲的鼻子。我就那么眼睁睁地看着,在我的手指下,在我的泪滴中,那个笔挺的鼻子,慢慢塌陷了。
但9月27日那天,我们是欢悦的。住院十天后,母亲出院回家。我无法预知厄运当头,天真地以为那天是一个失而复得的节日。医生说病情基本稳定,脱离危险期了,但高龄老人的肺心病不可能痊愈的,情况还是严重,几样药一顿都不能停,要按时服用。
母亲是那样地渴盼着回家。在医院的每个早晨,她都央求我们,今天让我回家吧!我们告诫她,好好吃饭就让回家,不吃饭回家没有液体输没有氧气吸怎么办?于是她努力地吃饭,一天天地更加配合医生护士。主治大夫查房时大声说,老太太,你这两天表现好,病也就好了。像你刚住院时那么耍脾气胡闹,我们还怎么治?她认真又礼貌地欠身听着,脸上是羞惭的笑。输液时针管脱落流出的血弄到了床单被套上一些,她希望我们出院前洗干净。这是人家医院的床啊,她小声嘀咕了又嘀咕。
扶母亲走出病房,她招手和护士们一一道别:麻烦了啊,麻烦了!我的母亲,她将克己恭人进行到了最后。她将自己认为的得体和优雅坚持到了最后。
逼仄的电梯,在我的眼里却一派天地豁朗,多日来纠结在我胸口的痛悄然消释了。母亲不知道,我比她更不能忍受她在医院的分分秒秒。她的每一回遭罪,都那么真切地击在我的身上。那天,从中午开始,因为插着尿管她一直喊下体痛,她一直呻吟不断。到夜里三点半,我连续三次去找医生,他才同意了拔管。母亲不知道,任何人都不知道,那段时间里,我也尿不出来了。我一趟趟跑卫生间,我憋得全身痉挛,却怎么也尿不出来。那根致她于疼痛和羞耻的塑料管,同时深深地插进了我的身体。
我不能忍受这一切。我不能忍受她的治疗单上,写着的却不是她自己的姓名。每一次护士例行询问19 床什么名字时,我总是惶惶起身,却喑哑无声。我说不出那个陌生的名字。那个冰凉的、坚硬的名字。
【二】
一个小村庄,被连绵起伏的大山环抱着,一派云蒸霞蔚的气象。已值仲秋,村子四围的树林灌木依然葳蕤葱茏,鸟声啁啾,衬得整座村子呈现出了乡村想象中典型的唯美模样,蓝天白云,红墙碧瓦,俨然画境。
称为“小村庄”,其实它应该是故乡方圆几十里一带村落中十分有规模的村子了。几百户房舍依山而建,从东到西依次展开,错落有致,视野豁朗,而狭长的南北却呈高低逶迤的坡势,没有坦途。好在四通八达的路已基本硬化,雨雪天气也不会有太多的泥泞了。整座村庄很是焕然一新的样子,家家户户都是藏汉合璧风格的朱红大门檐。这里正在进行美丽乡村项目建设,政府投资几千万,前不久,还上了电视新闻。
但村子里并没有多少人,一半以上的人家都锁着大门。青壮年农民的进城务工是和全国任何地方一样的,但不一样的是,在村里比青壮年更难得一见的是儿童。是的,村子里只有留守老人,没有留守儿童。这是一个纯藏人的部落,却是一座有文化传统的,对教育具备完全的自觉性的山村。村里的为人父母者无论挣钱多少,当务之急就是把孩子们送去县城读书。尽管村里也修建了看上去非常好的学校和幼儿园,但他们还是不辞辛劳为孩子选择教育质量更有保障的地方。
所以,一大群人一长排车突然地进村回乡,惊扰到的只是那些在秋日的好天气里倚在家门口昏昏欲睡的老人们。但当他们睁开了眼睛,弄清了事情的原委,他们便慢慢走来,以平和亲爱的声调打招呼:你回来了?回来就好。好像她昨天刚刚离开,好像他们一直晒着太阳等着她回来。
是的,母亲回来了。
居斯。我出生的山村。母亲回来等死的山村。
从此后,世界上,还会有一个地方于我比它更重要吗?还会有一个地方,让我如此地确知人生已没有前路,只剩归途吗?
我知道,我还需要比较长的时日消化人们对母亲的盖棺论定。关于她的寿终正寝,善始善终,关于她的福泽深厚,功德圆满,关于她的四世同堂,枝繁叶茂。甚至,那天,火葬仪式开始时,天下起了雨,然后,停了,然后结束时,又微微地下起来。喇嘛说,那些懂得的老人们也都说,那是再好不过的吉兆,母亲洗了骨头,干干净净地走了。这意味着她必将顺风顺水地抵达极乐之境,无牵无挂地投胎转世,也意味着她会继续福润子孙,恩荫门楣。
我相信所有的肯定、赞美和钦羡不只是因为死者为大,基于根深蒂固的乡土伦理认知,它们是真诚的。城里生活了一辈子,繁衍儿孙几十人,几十人里没有一个不上道儿的,没有一个败门风的。耄耋之年,金秋季节,适时返乡。回乡第五天便安详离世,叶落归根。五天,时间不长,自己既没太受病榻之苦,又使儿孙免于伺候之累。但五天也不短,不致使后事准备落于仓皇,又大可告慰四面而来告别的亲人。就连最后的时辰,都是上上好的。是的,在所有人的众口一词中,母亲的离去就像是画了一个完美的句号。
但为什么,为什么,这一切都安慰不到我?
鞭炮齐鸣,鼓乐合奏,活佛超度,嘛呢诵唱。在长达八天的葬礼过程中,在称为“喜丧”的一切隆重盛大的习俗仪式中,我都是那个隔绝在人群之外的人。无论他们说什么,笑什么,忙什么,哭什么,我的心里只有一个声音:我的妈妈没有了。我的妈妈没有了。
那天黄昏,当我一个人走到老屋门前的大酸梨树下时,我不禁再次失声痛哭。六岁时彻底离开故乡,如今整座村子东西南北我能记起来、能认出来的地方只有这酸梨树下。这是母亲生下我的老屋,这是我幼童时期和母亲两个人相依为命生活的老屋。这里,是我一生走不出的恐惧的起点。我生命中所有的阴影都源于此。母亲,从这里开始,从五岁开始,我便日夜担心失去你。我们曾离开了那么久,我们曾走得那么远,但为什么一切又回到了原点?我终究在这里,失去了你。失去你,我的外在身份符码,我的社会生活标识,所有的一切都像是偷窃而来的夸饰,突然被一件件扯落了。一夜之间,我从头到脚被打回原形。居斯村的老人们,居斯村的同龄人们,他们远远就喊出了我的乳名,他们一眼就认出了四十多年前的黑夜里那个为母亲的病痛,东奔西跑四处求援的绝望的孩子。如今,她回来了,终于沦为赤条条的孤儿。
谁能告诉我,五十岁成为孤儿,和五岁到底有什么不同?有什么不同!
这是我一个人的遭遇。这个世界上,无人分享这百年不遇的被掳掠。
一个路过的阿婆扶住了我,她没有劝慰我,而是以近乎严厉的口气教训我:你哭什么?这世上有一直陪着儿女的父母吗?投胎为儿女,不是天经地义就该送父母走吗?你妈走得这么好,你还哭个不停,真不应该啊,你不如赶紧多念几声嘛呢去!
她是对的。身边的人肯定都是对的。我知道错在于我。说到底,我是一个不明事理的人,一个极端自私的人。而且,是一个没有文化根基,没有心灵信仰的人。
母亲停在我们家后来的新屋中。说是新屋,也有三十多年光景了。依稀记得上初中时,父亲经常回乡,说是在建新屋。后来建成了又嚷嚷找亲戚看屋。总之,关于这座房屋的讯息在几十年间总是源源不断地传到我们城里的家,但我从来没来过这个屋。每当家人说起山里的老家,我想到的只是那个酸梨树下的老屋。
这是我第一次来这座叫新屋的老房子。第一次,便是在这种情形下。
母亲停在堂屋的中间,正对着敞开的屋门。她肯定看得见出出进进交织的人影,肯定看得见一院子熙熙攘攘的热闹。是的,一院子装不下的热闹。几天时间内,村里出门在外的人们因为这件事,都前前后后地赶回来了。当许多人一起开口说话时,声浪喧腾得彼此听不见在说什么。山里藏人心肠热,性子急,声音大,当他们全力以赴地投入一件大事时,便全然顾不得自身的形象了。他们步履匆促,搭在身上的外套不时滑下来。他们言语交错,互相交代各种任务。每个人手上都有活,每个人脸上都挂着土、烟灰、煤尘、香屑,甚至肉末、菜星。虽然,我们兄妹几个人已彻底隔膜了乡村生活,不说丧仪礼制,就连自己的吃饭睡觉初来乍到我们都无法安顿,但有了他们,一切便开始按部就班地完成,所有的担忧迎刃而解。我的母亲,历经了八十六年难以尽述的种种岁月,最后,便这样地交回给了她的族人,交回给了乡村古老的宗法礼规。
我的心里,深刻着对这些人的感恩。但我明白,我无以为报,我甚至不知道他们大多数人的名字。事实上,他们是那么容易满足,不求回报。长年在外的我们,回乡时若给他们敬一支烟、端一杯酒,他们便笑逐颜开,掏心掏肺了。我六岁时离乡,能忆起来的故乡实在太有限了,我不知道过去的老家人是什么样的,但我看到现在的老家人确乎是如此之好。多少年来,无论是在文学的叙事中,还是在日常的表达中,大家都习惯了慨叹“每个人的故乡都在沦陷”,然而,当我归来,我看到的善良、真诚、淳朴、慷慨,却超出了我的想象。醇厚的人情、严格的族规、强大的乡土伦理在我的故乡居斯村,依然发挥着金钱权力不可替代的作用。每有重大事件,村人会立即忘记街头巷尾的龃龉,撂下鸡头狗脑的恩怨,密密地站到一起。他们七嘴八舌,说话就像在吵架,但他们永远团结一致,彼此依傍。
我在所有人的忙碌之外,看着、守着母亲。母亲走后的整整七天,我做过的唯一的事情,就是在堂屋的门口,看着她。这陌生的新屋,这在我们弃置不用的三十多年时间里径自荒芜了的老房子,成了母亲最后的驿站。这座屋的热炕上,我一直紧握着她的手,一直紧握着不肯放松。直到五天后的那个黄昏,那个傍晚,她的手在我的手里一点点,一点点地变得冰凉。直到身边的人硬生生地把我的手和她的手掰开,掰开。
现在,母亲在堂屋,而我只能看着她了。
我看着母亲,我知道她一定是能看得见我们的。她肯定看见了热心的乡亲们,看见了她那么多的娘家侄甥为了她,从四面八方,新疆、四川、内蒙古,以及甘南州府、舟曲县城匆匆赶来,一来便日夜不停地忙碌。她会不会感到不安,受之有愧?这得耽误孩子们多少工夫呢,母亲肯定在这样嘀咕。但她的心里是欣慰的,她是爱体面的人。她生前一怕死不对地方,二怕死不对时候:若遇酷暑,自己身上会有味道;如逢严冬,儿孙们要受冷遭罪。现在,天时地利又人和,母亲是不是终于放下了最后的心?
我久久地看着母亲。事实上,我只是看着她栖身的居所,那最后的叠床架屋,最后的鎏金銮银,最后的流光溢彩。她殚精竭虑的一生终等于这些浮华的颜色,这些铺张的荣耀了。
今天天气变冷,妈妈的膝盖肯定受冷了。她肯定冷。我说。
大姐夫瞪了我一眼,立即从我跟前走开了。大嫂斥责我,你为啥老往那儿看,你到别处去行不行!
我到哪里去?茫然四顾,四处都是人。可他们知道母亲的膝盖在冷着吗?我知道他们不相信我。从最初的那一刻,母亲从热炕上被移到这重重叠叠的颜色中的那一刻开始,他们便只懂得天人永隔,阴阳无涉了。我知道我只能接受这个,但我清清楚楚地感知到从敞开的堂屋门,丝丝缕缕吹向母亲膝盖的风。我真真切切地触摸到母亲的冷。这一辈子,她吹了太多的风,受了太多的冷,到晚年,她的膝盖,她的腿关节,是再也招架不住一丝一毫的风寒了。发病住院前的九月,别人都还是未换季的夏装,她却已套上了厚厚的保暖裤。现在,连我们都穿上了棉衣外套,她却那么一动不动地,让膝盖对着大开的屋门,对着秋叶飘零的院落,她怎么会不冷,怎么会感觉不到风!
母亲感觉到的风,像刀子一样剐着我。
我想拿一床毛毯去盖住母亲的膝盖。意念恍惚中,我甚至感觉到自己正在完成那些动作,我的手已经触摸到了她——啊,不!我知道那是多么疯狂的,不可饶恕的举动。我使出全身的力量,让左手紧紧压制住右手。
大侄子平儿听到我的话,便抓着我的手哭了。那贴心贴肺的泪砸在手背上,灼人的痛。表妹文说,姐,你不能这么想,我大姑她现在不在咱们这个屋里,她是在自己的好地方。你看这轿棺金碧辉煌的,这是她的庙宇,怎么会冷呢?而表弟英吉悲愤地摇着头:要是知道冷,那她还算死了吗!
英吉一年半前死了年轻的妻子,三个月前又遽然送走了还不算年迈的父亲。我亲爱的二舅,母亲走时是喊着他的名字的。英俊能干的表弟,曾那么充满信心地操持一个殷实温暖的家,如今,人去楼空的感觉使人不忍直视他家的院门,而他偏时时地照顾着我。我觉得在他面前,我为八十六岁母亲的辞世太过悲痛几乎是可耻的,但我无力自控。
所有应答我的人里,只有小堂弟媳妇的话是及物的,温暖的,是在那么一刻稍稍抚慰到我的:小姐姐,你放心,你不知道婶子身上里里外外穿着五套衣服呢,厚实得很。
是的,我不知道。但问题是,那最应该是我知道的。作为女儿,那应该是我为母亲做的最后一件事,是我不容推卸的责任和义务。在我们回村的第三天,大舅妈就特意交代过我,等母亲咽气了,我和二姐千万不能慌神,哭是万万要不得的,一定要头脑清醒、手脚麻利地为母亲沐浴净身,更衣穿戴。虽然儿媳妇们在,虽然这么多的亲戚女人们都在,但按照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程,亲生女儿动手才是最妥帖的。孩子,这个你可要记住哦!送我走到她家门外时,大舅妈又叮嘱了一遍。
但我那时候并不想记住她的话。我本能地排斥,不想直面那可怕的结局。母亲眼见着是更虚弱了,但她意识清晰,她还在吃着一点点饭,我还在悄悄喂着出院时医生交代的那些药。当她每咽下去一口饭,每一匙药,我就觉得我们离人们所说的那个结局又远了一步。我握着母亲的手,用我全部的生命谛听着,感知着那依旧怦怦跳动的脉搏。我趴在她身上,她耳边,一遍遍地念叨:妈妈加油,妈妈加油!求你不死,求你好起来,我们回家去,回城里去。
我不知道,大限已至。大限正在一步步逼近。
第五天,傍晚,当最后的时刻到来时,我和母亲的手是硬生生被分开的,我是硬生生被推出屋的。母女一场,我就那样丧失了最后一次触摸她、安抚她、亲近她、孝敬她的机会。一切都是我自己造成的。我咎由自取。我罪不可赦。
后来,当我瘫倒在火葬场的雨水泥泞中,我听到一个声音在说:你哭死都没用,你把头磕破都没用!你妈是白生了你一场了,你连真正意义上的最后送她一程都没能做到。你是你妈最牵心的小女儿,可你因为愚蠢的自欺欺人,从来没看过一眼那些衣裙,那些裤褂,那些靴袜,你不知道它们的用料、厚薄、款式、颜色。她从这个世界带走的最后的温度里,没有一丝是你的气息。
母亲,这是一个死结。这是我对你生生世世的亏欠。
圣者仓央嘉措说:最好不相伴,如此便可不相欠。那么,母亲,因着我对你今世再也无法偿还的亏欠,来生,我们是不是还可相伴?是不是?
【三】
我和母亲之间横亘着一个夜晚的离别。只是一个夜晚。但它重过了之前我们漫长的分离的总和,也区别于最后的诀别。它就像是命运特意安排给我的深重的惩罚。
那是2018年10月4日,母亲出院回家的第八天,我离家返兰。我走出院门时,时钟不偏不倚指向正午十二点。然后是第二天,第二天的同一个时辰,我在原路返回的火车上对着忽有忽无的手机信号,一遍遍哭喊:我回来了,马上就到了!让妈妈等着我!告诉妈妈,她不能死,她不准死!我没日没夜地伺候她半个月,我刚离开一个晚上,几个小时,她偏偏要死,她难道是我前辈子的仇人吗!
是的,只是一个夜晚,情势急转。我头天晚上抵达兰州站时,已是八点二十,二姐电话里说,下午妈妈吃了些面片,还行,但身上软得很。九点钟回到家,再给二嫂打电话,她说好着呢,已安顿睡下了。于是我关机上床,一夜无眠。第二天清晨七点,一开机便是噩耗!父亲说,你妈咽气了。二嫂抢过电话喊,没有,老人急得胡说呢!反正情况不好,现在我们所有人准备出发去老家村子,你们也直接回乡来吧!
感谢上苍,它没让母亲在城里咽气,没让母亲在从城里回乡的颠簸山路上咽气,没让母亲在我们比她迟到村子的那三个小时里咽气——她坚强地挺到了第五天。五天里,她等到了一些人,呼唤了一些没等到的人,她表达了未尽的心愿,也听到了儿女们的承诺。五天里,她流泪两次,不过是眼角滑下的一滴,两滴。笑了三次,却是嘴角绽开着,双眉高扬着,从内到外笑透了的那种。母亲最后的欢颜,依然有着摄人心魄的美。五天里,她被儿子女婿背出去看了老家的院落,那些山和树,和蓝湛湛的天。她看到了什么,想到了什么,终于确认了什么,她累了,不想再说。
就是这样,在2018年10月5日,母亲回到了阔别四十三年的老家。10月9日,她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可为什么,在这一个个时间段里,有一个只属于我的时间,2018年10月4日中午十二点?那是母亲今生今世最后一次眼巴巴地看着我走,那是今生今世我最后一次狠心丢下她走。是的,我和母亲之间横亘着一个夜晚的离别。只是一个夜晚,却险些使我们母女一场,成为孽缘。
尽管在村里的几天时间里,她的手在我的手里,她的眼一次次温柔地看向我,就是在最后的时辰,我也知道她清楚地感知着我,尽管当我说妈妈我没有骗你吧,那天我走时说请了假就回来伺候你,现在我回来了,我不上班、不上课了时,她重重地点头,并且出声答:哦呀。
尽管如此,我的生命中还是陡地多出来一道坎。余生,我每迈一步,都将有这道坎横在面前。母亲,尽管你相信我,原谅我,可我自己怎么原谅得了自己!10月4日我走时,你还在城里温暖的家里,你还一如既往地坚强自律,卫生间门口,你甩开我的搀扶,你说我得靠自己。10月5日我来时,你却躺在老家陌生的炕头,喘着粗气。来来往往的每一个村人,就连门口大白杨树上的喜鹊和乌鸦都知道,母亲,你是一个回来等死的人。
人生何以如此残酷。一个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成了生和死的距离?一个晚上,我离开是为了什么?
母亲出院回家的第二天,精神比头一天还要振奋一些。清早扶她到院子里,她说你先忙去,我锻炼一下,然后便和平日里一样,一下一下小心地踮脚,一下一下往后仰脑袋。等她锻炼完了,我让她洗脸刷牙,她说还要梳头呢,我说早饭吃完再梳吧,大早上摘帽子怕感冒了,她几乎是以豪迈的口气回答我:不会的,没那么娇贵!
母亲干干净净地坐到了沙发上,她和父亲一左一右在我的身边,我们三个人安静地吃早餐。父亲替母亲剥了一个水煮蛋,母亲说,给女儿也剥一个。我说我不吃,两个老人同时瞪圆了眼:为啥你不吃!
那是2018年9月28日,没有人告诉我,那是我作为父亲母亲最小的孩子,最小的女儿,最后一次享受父母双全、承欢膝下的人生。
那天的幸福一直持续到晚上。晚上,二姐家里在给小孙子卡卡过生日,他们再三请我过去凑一下热闹,我看母亲离不了人,就坚持没有去。老天开眼,那晚我没有分心离开母亲!老天开眼,让我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无论亲戚侄甥们怎么盛情邀请,我都执意守在母亲身边,一步都不曾迈出院门。
只有失去以后,才醒悟到:当时一个平常的简单的疏忽,在今天慢镜头般分分秒秒的回放里,会成为无限放大的悔恨和痛苦。
那天晚上,母亲和我说了许多话。让我安心的,以及让我气愤难过的。有些叮嘱,譬如关于父亲,关于大哥,关于大姐的二女儿燕,现在想来确是遗嘱无疑了。她甚至很亢奋地坐起来,披着棉衣清点了一遍手头枕边的她的个人物件。
如果我有关于这方面更多的一点生活阅历,我或许能从母亲的言行举止中嗅出不祥之兆。但我没有。或许,我在潜意识里拒绝承认。上天作证,我就是在回到居斯村后还一直没有放弃过再把母亲带回来的决心!我一直等着奇迹出现,直到一败涂地在自己的愚顽上。
次日下午开始,母亲却眼见着颓靡了。然后是30 日,然后国庆假期开始了,孙子、孙女们都领着孩子来。白天,孩子们的欢笑吵闹声几乎挤破了院子,恍若让人回到了过去,回到了母亲的全盛时代。但夜是寂静到让人心悸的。父亲睡去了,我一个人守着母亲,越来越发现她的无力,她的空洞。我说妈你说点话吧,她说说什么?我说随便说什么都行,她呆呆地看我半晌,然后恹恹地闭上了眼睛。像28 日那样的母女长夜谈心,再也没有发生过。
出院五天了,六天了,一周了,就是在那样的每况愈下中,我才明白过来,母亲即使好起来,也好不到哪里去了。我第一次在心里有了最坏的推算:也许,她最多能熬过这个年。
那么,我怎么能有心力,有体力,完成寒假前这几个月的工作教学任务?
我做了决定后,便买了4日回兰的火车票,我对母亲说,我需要回去请假,我这一学期都请假,请假伺候你。母亲盯着我,她的眼睛里三分的欣喜,七分的不放心。那表情让人心碎。她依然是隐忍而克制的,她说去吧。
但父亲一听我要走,直接哭了。英雄好汉了一辈子的父亲,我习惯了他的不服老、不认输,习惯了他的倔强、暴躁,但我不能习惯他的眼泪。于是我也哭了,我哭着对他说了必须离开的理由,也说了一定请假回来的决心。父亲听着,一次次点头,一次次伸手抹去眼角的泪水,像个无助至极的孩子。
心碎到再也没办法打量一眼父亲母亲,我几乎是小跑着出了家门。是的,我必须得走。长时间的离岗请假有严格的手续交接,肯定不能打电话完成。有一部小说集的再版校样和合同催着我签字,一部散文集的书稿要赶紧定稿,发给编辑。朋友的儿子6日结婚,不能不去。
这些事情,我一样都未能按计划实施。没来得及请假,没在合同书上签字,没发出书稿,没能参加婚礼。这世界没有因为我的不在场发生一丝一毫的缺损。鲁迅说过,时间永是流逝,街市依旧太平。不同的只是我和母亲。因着貌似重大的这些未遂事件,我和母亲几成阴阳之隔。
只是一个夜晚。我久久地想着这个问题,从母亲弥留之际想到万事皆休,从居斯村想到北京城。现在,当我一个人在荒漠般的家里再次一遍遍回想母亲最后的日子,当所有人的面孔一张张定格在我的眼前,我如梦初醒,我终于明白,为什么我离开了一个夜晚,为什么我和母亲之间隔着一个夜晚。那不是上苍对我的惩罚,而是母亲对我的最后的袒护。
几乎是从十年以前,母亲就开始说了,母亲一直在说:女儿,我的事情上,你不能说话,你的哥哥姐姐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什么时候,你都不能站出来拿主意。
母亲告诫多年,但终究还是不放心我。母亲选择了让我缺席的那个夜晚,那个清晨,成为拿主意的重大时刻。那个覆水难收的主意,那个万劫不复的时刻。
摘自《当代藏族女作家散文自选丛书》
之《走出巴颜喀拉》
青海人民出版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