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雪》
1900年,京师。
初冬清晨和煦的阳光照射在这座千年古城的城墙上,雄伟的城墙依旧抵挡不住岁月的侵蚀,斑驳破败,似是向人诉说着它的辉煌与落寞。
昨夜下了场小雪,城外的墙根下坐着十来个男人,有老又少,皆是脸色蜡黄,颓废不堪,他们穿着发黑的棉衣,带着狗皮帽子,把原本青色的墙砖蹭的油光发亮。
“听说了吗?慈禧老佛爷完球了,都跑了好几天了,皇宫现在都空了。”
“为啥啊!”一个模样十二三岁的少年操着一口东北口音,抱着膀子好奇的问道。
“八国联军要打进来了呗,咱们要换主子咯。” 那人继续说道。
少年吸了吸鼻涕,推了推一旁假寐的男人,男人约莫三十几岁,面黄肌瘦眼窝深陷,仿佛一个死人。
“狗子哥,他说的是真的吗?”少年的表情有些担忧。
姜狗子缓缓睁开眼睛,抓了一把地上的细雪往脸上胡乱蹭了蹭,“小东北,听他瞎咧咧啥,再说了,谁打进来跟咱有关系吗?”
他又抓起一把雪往小东北脸上糊去,“那满清鞑子能当主子,洋鬼子就当不得?都一样,咱老百姓看戏就行了。”
随后他又往墙上一靠闭目养神,他原本不叫姜狗子,只因有一次饿的是实在不行,跑去跟狗抢了食,之后便被人叫做姜狗子,真名叫什么反而是忘了。
其实早年的他,家底还算殷实,有几十亩良田,不过后来染上了大烟,把家产败光了,老爹被气死了,媳妇也带着孩子跑了,后来实在馋的不行,就把祖传的玉佩也给当了。
掌柜的说是商周的,他不懂商周还是白粥,反正能让他过瘾就是好粥,美美的过了几天舒坦日子终究还是没钱了,当无可当,于是便来到这墙根下过起了坑蒙拐骗的日子,没办法,身子败了,连跑几步都要喘上三喘,还能干什么活计呢?
正想着,远处传来整齐的脚步声,无数背着长枪的洋鬼子整齐划一的走了过来。
他们鄙夷的看了看墙根下的众人,然后迈着正步,进了城门大开的京城。
“我说城里平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洋妞们怎么今天都打扮的骚里骚气的出门,原来是迎接他们的鬼佬啊。”小东北说道。
这时一个洋鬼子来到众人面前,旁边还有一个穿着西装,梳着油头的人。
洋鬼子说了一句流利的英文,接着黄种人高高在上的翻译道,“这位是陆军少校威尔斯先生,现在帝国联军正式进驻京师,你们有一切关于义和团的消息都要上报,知道吗?”
接着洋鬼子又说了一段,翻译接着说道:“我知道你们唯利是图,所以,你们每举报一个义和团,我就奖励那个人十个铜板,这个价格很公道。”
一听到说给钱,众人来了兴致,不再萎靡。
“洋大爷,放心吧,我保证那什么义和团藏无可藏。”
此后,京师内刮起了一阵举报义和团的风潮,大量民众带着八国联军到处搜捕义和团,也不管是不是真的义和团,反正看你像,你就是义和团。
每天都有无数人被送到菜市口,姜狗子天天去看,他也想找义和团,但是实在是找不到,诬陷别人?又狠不下心,和周围看热闹的人一样,每当人头落地,他跟着众人叫好。
姜狗子想不明白,这些义和团都要被砍头了,为什么不哭着求饶呢?他们都要死了为什么还高喊着什么爱国呢?爱国能当饭吃吗?如果能的话,那自己也爱国好了。
“神永远爱着世人,阿门。”
一间华丽的教堂内,中年白人牧师合上圣经,睁开眼睛看着前方的众人,这些人穿的破破烂烂头发也乱糟糟的,此时正懒散的靠在椅子上,与周围的红木桌椅和花窗玻璃显得格格不入,姜狗子与小东北也在其中。
前几天有个什么教会要拉人去听传教,去一次给一个铜板,这等好事他自然是不能错过了,毕竟一个铜板可以买上一个烧饼了,坐着不动的话一天吃一个烧饼倒也够了。
不过刚刚那位牧师的话让姜狗子有些疑惑,他不禁开口问道:“你说上帝爱着世人,那为什么他们还要杀我们,抢我们呢?”
姜狗子手指向门外。
在场的所有人都知道他说的是谁。
被打断讲话的白人牧师微微蹙眉,但他还是笑着回答道:“我的孩子,神爱世人,但不包括你们,只有白人才是上帝的孩子。”
姜狗子点了点头不再说话。
“我知道以你们的智商这很难,但你们依旧要每日背诵圣经,背会一段我会给你们一个烧饼。”牧师将一摞纸放在桌子上。
“哥,啥是智商啊?”小东北好奇。
“反正不是好话,听着就行了,别多问。”
就在这时教堂的门被缓缓推开,五个白人士兵带着一个贼眉鼠眼的混混走了进来,其中一个白人士兵来到牧师面前说了几句话,随后牧师点了点头。
“请便。”
那个贼眉鼠眼的混混走到众人面前,四处打量着,所有人都低下了头,教堂内安静至极。
姜狗子低着头心脏直跳,他知道这些人是来做什么的。
“狗子哥,救我!” 小东北凄厉的惨叫响彻整个房间。
他被士兵拉了出来,同样被拉出来的还有两人,他们面如死灰,放弃了抵抗,只有小东北还在求救挣扎。
手指抽了抽,几次想要起身,但最后姜狗子终究是闭上了眼睛,颓然的瘫软在椅子上。
三个'义和团'被拉到了教堂门外,白人士兵一脚踹向小东北的膝盖窝,把他踹的跪了下来,然后用长枪抵住他的后脑。
三声枪响,一切都结束了。
空中又飘起了细雪,姜狗子走出教堂,小东北的尸体上已经覆盖了一层薄薄的白雪,他弯下腰掸干净雪,又抓了一把雪糊在小东北苍白稚嫩的脸上,将他脸上的血渍仔细的清洗干净,随后背起他向着城外走去。
正午,明媚的阳光照耀在古老的城墙之上,但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城门外,姜狗子背着小东北一瘸一拐的走着。
城郊的一处树林内,姜狗子用木板刨了个坑,他抓着小东北尸体上的棉衣陷入了犹豫。
他在犹豫要不要扒掉小东北的棉衣和帽子,最起码能换几个铜板,思索了片刻,他放弃了,将尸体轻轻放入坑中埋好土,正要往木板上刻字,他愣住了,竟然还不知道小东北的真名。
思索了片刻,姜狗子用石头歪歪扭扭的下了几个字。
'吾弟小东北之墓'
他一直把小东北当做弟弟或是儿子,他觉得这孩子跟他一样,虽是混混,但不做恶,而且仁义。
这年头自保都难,怎么可能再去救人呢?他这样安慰着自己。
插上了用仅有的铜板买的三柱香,姜狗子双手合十,拜了拜,便转身离去。
就这样,之后姜狗子的日子便是早上去教会,中午看砍头,晚上睡大觉。
这一日晌午,姜狗子看完砍头之后在街上漫无目的瞎溜达,突然他听到一处院子内传出猥琐的笑声。
好奇之下他走了过去,院子门没关,虚掩着,透过门缝,他看到一个白人士兵抱着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走入了里屋。
姜狗子顿时只觉五雷轰顶,看那士兵对表情,他知道那个女孩之后会经历什么。
得赶紧走!不能掺和这事,他努力控制自己的双腿想远离这个院子,但却发现自己竟然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
他缓缓的推开院门,抓起了立在门边的榔头,向屋内走去。
我在干什么?快停下!再往前走就要死!他的理智努力的想让自己停下,但身体就是控制不住。
'吱呀'
房门被推开,那个白人士兵许是太兴奋,并没发觉后面站了个人。
姜狗子轻轻的举起榔头, 然后使出全身力气对着那个士兵的脑袋砸下,一声惨嚎,士兵捂着脑袋趴在床上。
但是他才多大的力气,这些年抽大烟身体早废掉了,所以那个士兵虽然流了一脑袋血,但没有重伤。
见状,姜狗子一把抱起那个女娃,狂奔着向外面跑去,士兵缓了一会,也拿起枪追了出去。
姜狗子飞快地跑着,七扭八拐便来到了一个巷子中,他使劲的敲了敲房门,片刻后一个年轻女子打开门,她看到姜狗子愣了一下。
他一把将女娃塞到女人怀里,犹豫了一下,女人还是接过了孩子,然后面无表情的关上了门。
不远处传来了洋鬼子的咒骂声,姜狗子喘着粗气,扶着墙,跑到了大街上,然后疯狂的大喊着。
果然两个士兵顺着声音追了出来,其中一个满脸鲜血,他一脚将姜狗子踢倒在地,踩着他的后背,然后抽出腰间的鞭子,一鞭一鞭的狠狠的抽打在姜狗子的后背上。
此时周围站满了人,他们静静的看着眼前的一幕,没有嘲笑,也没有愤怒,有的只是习以为常的麻木。
后背的棉衣裂出一道道口子,洁白的棉花沾着滚烫的鲜血飘落在冰冷的雪地上。
姜狗子大口的吐着鲜血,这一刻,早已经丢失多年情感涌上心头,是什么呢?他想着,应该是屈辱吧,对!就是屈辱。
他努力抬起头看着前方的众人,自己看义和团砍头的时候也是这般表情吗?真是让人作呕啊...
“这个洋鬼子畜生!是畜生啊!”姜狗子声嘶力竭的喊着。
“我们要自己做主子!洋鬼子是畜生,杀光他们!杀光他们!”
这一刻,他明白了自己以前是多么的愚昧,以为谁当主子都可以,老百姓只要听话就会没事,他错了,大错特错,在主人的眼里只有牲口,没有人!
也就是在这一刻,他终于想起了自己遗忘多年的名字。
“老子叫姜星原,哈哈哈,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不知过了多久,众人散去,姜狗子的尸体依旧趴在地上,后背早已经烂掉,他的死并没有改变什么,但却在众人心中种下了一颗种子。
一颗名为'屈辱' 的种子,终有一日,这颗种子会变成参天大树,带领所有人,冲破愚昧的枷锁,走向崭新的世界!
一名老道步履阑珊的走了过来,他佝偻着身子,风烛残年,仿佛随时会死一般。
他来到姜狗子身边,缓缓蹲下,将他的身体小心翼翼的翻了过来,然后在他的怀中摸索着。
没一会,老道掏出一个小布包,他一层一层的解开,里面是一张纸,准确的说,是一张当票。
老道背着姜狗子来到了当铺,取回了那枚山河玉佩,然后缓缓的向城外走去。
夕阳的余晖照射在斑驳的城墙上,照耀在这座千年古城中,这座城市无论多少年,沧海桑田世道变迁,依旧屹立,仿佛一个看客,目睹着城内发生的一切。
老道佝偻的身躯愈发低沉,似乎每走一步都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他背着尸体缓缓的走着,渐行渐远。
城外树林中,小东北的墓的旁边又多了一个木牌子,木牌上只刻着简单的三个字。
'姜星原'
三柱香燃尽,散发出最后一缕青烟而后随风飘散。
京城的一座小茶馆中,因为城中大乱,已经没什么人出来喝茶了。
说书先生看着面前寥寥无几的客人,清了清嗓子,拍下了醒木。
“今日江山又小雪,各位看官可身体安康?今儿个咱不说那花前月下风花雪月,也不谈那江湖豪杰行侠仗义,今日只说那城墙根下一混混。”
“姜 星 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