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

“伟大的神明,我向你祈愿。”
风中飘来一道声音。
少女坐在天台边缘,小腿挂在外边,脚下是悬空的地面,却在随着风悠闲地前后摆动,她双手合并,水绿色的眸子遥遥望向远方,姿态轻浮地许愿道。
“我希望,”她刻意停顿一秒,“世界和平。”
空荡荡的天台上,除了坐在边缘处的少女再没有第二个人,她的身旁却响起另一位少女的轻笑声。
洛天依偏头看去,风扬起她的灰色长发遮挡了视线,但不影响她看见坐在自己身旁的乐正绫。
而她身边红棕色长发的少女笑容开朗,纯净的红眸望过来,“这个愿望非常不切实际。”
她自然知道不切实际,洛天依撇嘴。
“反正,也没有神明,不是吗?”
双手合十许愿的少女放下手来,懒散地揉揉自己的肩膀。
乐正绫仍在看向远方,笑容里露出些许苦涩,“我到挺希望有神明的。”
“毕竟有你这个鬼魂存在,说不定会有死神或者阎王来收人呢?”洛天依吐槽道。
“噗。”乐正绫笑出声,“西方是死神,东方可是黑白无常哦。”
但事实就是过了这么多年了仍没有相关人员来收她。
是的,乐正绫是鬼魂,一个死在三年前的普通学生。
这个消息早已被压下,直到洛天依亲眼见到她之前,都不知晓校园里曾经发生过这样的事情。
“其实每个学校都死过几个学生的。”那是乐正绫对洛天依说的第一句话。
“不巧,我就是这所学校的一个。”
洛天依针对性地查过往新闻报道,乐正绫就在她边上偏头看,最终搜出来一条符合情况的,不过是一句“V中一学生意外坠楼”。
“确实是意外。”乐正绫苦笑。
至于细节,她不肯提。
洛天依不是什么充满好奇心的猫,耸耸肩,吹开遮眼睛的灰色刘海,只当交了一个在天台才能看见的好朋友。
召唤乐正绫的暗号,便是在天台上说出“我希望”这三个字。
为此洛天依不止一次嘲笑过乐正绫的匮乏脑洞。
“我觉得应该大喊一声有鬼啊,然后你嗷呜地出现,那才比较符合人设嘛。”洛天依两手半抓,置于脸颊边,做出一个超凶的表情。
直教乐正绫笑得捂肚子。
总之,这一对有些特别的朋友,便经常在放学后的傍晚时分于天台相见了。
“你的头发是不是太长了些?”今天的乐正绫说,抬手指指自己的的刘海。
洛天依又一次鼓起腮帮子吹开遮视线的部分,无所谓地摇头,“剪了又会长,除非我能像你一样,固定生长,那就省事了。”
“又在说鬼话。”乐正绫不赞同地皱眉。
“害。”洛天依摆手,转移话题,“校门口上个月新开了一家奶茶店,说招牌是烧仙草,开业五折优惠。”
“结果你猜怎么着,”说话的少女憋着坏笑,仔细打量身边人的反应。
“嗯……”乐正绫认真地想了想,摇头,“猜不到。”
“他们那烧仙草真就五折的分量,龟苓膏也不知道用的什么材料,特别苦,大家都说抠门儿。”洛天依笑起来,“结果这家店才过一个月就倒闭啦!”
乐正绫一时接不上话。
洛天依歪头看去,少女鲜亮的红色瞳眸里浮现了怀念与茫然的情绪。
“……”她似乎不该提起这个话题。
乐正绫也曾是一个普通的学生,放学后在奶茶店里买一杯喜欢的奶茶,慢悠悠地走回家去。
“意外”发生前,她最后一次喝到的奶茶就是烧仙草。
洛天依收回目光,遥遥望向天际,静静陪着乐正绫出神。
今天与“特别朋友”的交际就这样停滞了,直到夕阳酡红,两个人都没再开启新的话题。
“你该回家了。”乐正绫轻轻说。
洛天依便与她道别,书包甩手丢到背上,天台的铁门银光闪闪,像是新装上不久,打开时却总会发出刺耳声响。
半搭着书包的灰发少女回头,天台上已是空空荡荡,只余徐徐风声。
这样的朋友让洛天依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在怀疑自己是不是出现了幻觉。
规律的公共交通,回家路上的路人总是那些人来来去去,看熟了脸,渐渐地没了新鲜感。
也许便是如此,才会“幻想”一个鬼魂朋友吧。
她坐在心理医生面前,看着男人温和睿智的眼睛,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第一次来到这里的人往往充满了戒心。”医生说。
“我们可以从交朋友开始,你好,洛天依同学。”
洛天依深深吸进一口气,看着医生四个字的铭牌突然笑起来,“你介意我嚼点什么吗?”
“当然不。”男人藏在镜片后深绿的眸子就这样让洛天依脑海里出现了雨后树林。
“阿绫。”洛天依看向天边的夕阳,有些不适地闭上眼睛。
“怎么?”身边是少女清朗的声音,温暖而柔软。
“你有没有什么,很想要的东西?”
“……”乐正绫沉默了很久,“好像并没有?”
真的会有无欲无求的人吗?洛天依忍不住再次歪头看她。
少女红棕色的头发被夕阳镀上一层漂亮的金边,红艳艳的眸子纯净天真,她这个人就是如此梦幻不真实。
“真要说的话。”乐正绫有些不好意思,“想再喝一杯奶茶。”
“或者是蛋糕,薯片,啊泡泡糖也行。”
“阿绫。”洛天依试探着伸出手去,不出意外仍是触碰到空气,“除了我你还有别的朋友吗?”
她好孤独,太令人心疼。
“……”乐正绫抿了抿唇,“死之后只有你一个,死之前……有一个哥哥。”
家人应该不能归属在朋友范围内吧?
但洛天依没有否认。
“所以,你有一个别人看不见的鬼魂朋友。”医生总结道。
洛天依嚼着泡泡糖,吹出的泡泡“啪”地一下爆开,她无所谓地摇晃脑袋,靠着皮椅懒散地坐着。
“是曾经有过一个这样的朋友。”
“那后来呢?”医生问,在纸上落下几笔。
“那是一个月黑风高夜。”
其实还没到天黑的时候,只是天冷了,天色就暗淡得很快。
“你怕黑吗?”洛天依问。
她偏头看去,乐正绫的脸在渐近的黑暗中越发透明,宛如从未出现在此地。
“有一点怕。”乐正绫苦笑,“所以一般天黑后我都不出来的。”
“那你不出现的时候待在哪里呢?”
乐正绫想了想,“就像是在睡觉一样。”
安静,沉默,无知觉。
孤独。洛天依从她身上看到了这个情绪。
好想抱抱她。
她探出手去,不出意外只摸到一片空气。
“你有想过,这个朋友其实是虚假的吗?”男人的声音温润,淡淡地在讲一个像是事实的东西。
“不,她很真实。”洛天依看着医生胸前的铭牌,四个字的名字,与乐正绫相同的姓氏。
也因此,这是她要来看心理医生的缘故。
“乐正医生,”洛天依唤道,“你是不是有个妹妹,叫乐正绫。”
男人沉默了。
“我一直没有告诉过你,那个朋友,就叫乐正绫。”
“……”男人握着笔的手紧了紧,突然想起了什么似得,把记录本往前翻了几页。
“你之前说,你是曾经有过这样一个朋友。”
“是啊。”洛天依轻轻靠后,倚着对话室厚重的椅子,“她已经走了。”
“你一直想离开,对吗?”洛天依轻轻说。
天气越来越冷,放学后爬上天台的时候,往往只能抓住夕阳的尾巴,之后便是越来越模糊的黑夜,在黑暗中越来越透明的乐正绫。
悲伤的气息萦绕在她身周。
“是。”她承认。
“最近我一直在想我活着的时候,在想我为什么会一直留在这个天台上。”
“明明,”那悲伤的气息有如实质,“我是摔下去死的。”
洛天依感到有什么抓住了心脏。
“你一直很好奇,对吧?”乐正绫转过头来,明媚的笑意再遮掩不住她眸子里深沉的悲伤。
洛天依没说话。
“她说,她在学校里的时候,一直被几个人欺负。”
心理医生放下了笔,如森林的瞳眸里酝酿起了雨,“嗯。”
“她说,那一切确实是意外,她不怪谁。”
“几个人追着我,我一时慌不择路,就上了天台。”
乐正绫突然站起了身,在天台边缘摇摇摆摆,遥遥望着夕阳的最后一缕光芒,她身上的夏季校服,与洛天依厚实的棉袄鲜明对比。
“那时候学校的天台还是一个堆满了乱七八糟杂物的地方,”乐正绫张大双手,像是张开了翅膀,猛地向下栽去。
洛天依吓得伸手去抓。
“小心。”乐正绫的声音再次回到耳边,“我不会摔下去,但是你会的哦。”
难得的鲜明笑意再次出现在她脸上。
“不必再说。”男人打断了洛天依的讲述,“案件发生的过程警察比你知道的还要详细。”
“好吧。”洛天依恢复了懒散的坐姿,从口袋里掏出了泡泡糖。
“你不如说说,她是怎么消失的。”
洛天依无所谓地耸耸肩。
“时间过得有点久,我有些记不清细节了。”
“大约是某一天的清晨,我在教室里上早自习,昏昏欲睡。”
那是她唯一一次在天台之外的地方见到乐正绫。
小姑娘实在是太久没见到这么有烟火气的地方了。
她小心翼翼,东张西望。
在一片昏沉的教室里走来走去,偷看别人书本上的内容,直到发现了坐在那里发愣的洛天依。
“原来你是在这里上课呀!”她笑眯了眼,浑身透着轻松惬意。
“你……”
“我怎么离开天台了是吗?”小姑娘仍旧笑眯眯的,“我也不知道呀,就突然觉得,有什么限制着我的东西消失了,然后我就可以下天台了。”
洛天依突然觉得心慌,那是一种马上要失去某个人的感觉。
她看到眼前的乐正绫,在明亮的阳光与灯光下,仍旧显得透明。
这与之前不一样,之前的她,只在天黑后变得透明。
“你是不是,”她忍不住眼眶发酸,“是不是要走了?”
“嗯?”乐正绫踮起脚尖,原地转了一个圈儿,“大概吧。”
“但是我觉得很快乐呀!” 她歪头,弯弯眉眼,“有种要开始新生活的感觉。”
洛天依突然站起身。
周围的人们对她投来惊异的目光。
她知道,这些人看不见,只有她一个人知道这一切。
她伸出手去,想要拉住乐正绫的手,那手却仍是穿过了空气。
她知道她阻止不了任何事,只能站在原地无用地哭泣。
乐正绫却不觉得这是一件值得悲伤的事情。
她低低笑着,假装洛天依握住了她的手一般,把手放在洛天依的手边。
“走吧,你要带我去哪里?”
“……”乐正医生深深吸了一口气。
洛天依看到一滴透明的水落在白色无字纸上,发出声响。
啊,和下雨了没什么区别。
那天真的很不巧,两个人跑出校园,便下起了雨。
保安大叔在背后大声训斥,“你这样可是要被记过的。”
乐正绫也大声回答他,“去你的吧!”
洛天依帮她把这句话传达给了保安大叔。
两个人一路跑了很远,一边跑着一边说话,她好像想要把之前那么久都没说完的话说完。
两个人买了乐正绫说过的奶茶,薯片,冰淇淋,还有泡泡糖。
但乐正绫吃不到,只能羡慕地看洛天依吹出来的泡泡。
真是去他妈的,还没开封的零食又被洛天依丢进垃圾桶。
“啊……真浪费。”这么说着的乐正绫却笑得得意洋洋。
能看到她笑就够了,被雨淋成落汤鸡的洛天依一点也不觉得冷。
两个人淋着雨四处走走停停,故意往人多的地方跑,在站着模特的橱窗边,乐正绫搞怪地跳上去,像是换了一套衣服。
不过没快乐多久,到了下午,她突然有些低落。
“……其实我还想见一见我的哥哥……”
“那我们就去!”洛天依坚定地看着她。
“等等。”乐正医生再次拦住她,“那是,几号。”
两个人都意识到了什么。
“三个月前的今天。”
“你们最后到了这里吗。”
不论答案是或否,结局都一样。
“到了,你不在。”
两片森林一同下起了雨。
“别哭。”乐正绫说,“我也知道这个事情很难啦,我们过来得太晚了,也许他早就下班了。”
“但是,你连最后一眼都看不到。”洛天依想要紧紧抱住空气,“你家在哪里?也许你哥哥在家里呢?”
“嗯……也许吧。”少女的声音突然缥缈虚无,触不可及的距离在两个人之间渐渐拉开。
“天依,我好像。”
洛天依知道她要说什么,天渐渐黑了,而她已经透明到快要无法看清。
她要走了。
“哎,别哭嘛,至少最后你在我身边。”
洛天依永远记得那个女孩在渐黑的雨幕中渐渐消失的情景。
“三年前她从天台上摔下,没有立即死去,而是成为了植物人。”
“医院一直在努力维护她的身体。”
“三个月前,她的情况开始恶化,到再无回天之力。”
“直到离开,她都未曾睁开眼睛,看一看守在她身边的人……”
男人低下头去,哽咽到再说不出一句话。
其实她一直在微笑,她明知道身边所有人都不舍得她的离开,只是她已经期待解脱很久了,至少在这时她是真实快乐的。
“我能去她的墓碑看看吗?”
她的墓碑是一块灰色的长方形,周围花团锦簇,显然常有人来打扫清理。
黑白的照片上是女孩明朗的笑容,即便没有色彩,她的阳光也能够划开一道光,照进洛天依心里。
墓碑后,是今日缓缓落下的夕阳。
“我希望,”她合并双手,许愿,“你能出现。”她含着泪,却被自己的幼稚逗笑。
泪眼朦胧中,洛天依仿佛看见微笑着的乐正绫,看见她对自己挥手告别,随后转身,向着酡红的夕阳走去。
她沉默着,看着她最好的朋友走向远方。
再见了,我最好的朋友。
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