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方舟】病名为爱
酒馆里喧闹扬扬。
好在这儿环境不明敞，乱哄哄的醉酒的人很多，我没花很大功夫就躲避了酒客们的目光，悄摸摸地混入。可不能让群众看到一个身为罗德岛的博士的我出现在这里。我暗暗的想。
我低敛着兜帽，在酒馆一角的备椅上坐下。一身沉默的青黑色使我如一只哑声的乌鸦，所以应该不会有人发现我。
我突然念起，我来这就是来找乌鸦的！
我倏地起身。
思索片刻，又缓缓坐下，假装无事发生。
我是来干正事的。
“找谁？”
“乌鸦！”
我想都没想，脱口而出。在博士与酒客之间，我还是选择当一个莫名其妙的疯子。
我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行踪可能已经被发现。此刻起身就走便不合适了。
方才的音色清甜又端正，不熟悉也不陌生，听起来像是个酒馆里的招待员。
我不打算心虚，决定直面。
我转过头，却看见一位衣袭雪色的粉发小姐，两指捏着酒杯，倚在酒馆的后台门口边上，目色平静地望着我。
她歪了歪头，两只浅粉色的狐狸耳朵搭了下来，像是没听清我刚才的回答：“谁？”
我想了想：“乌……巫恋。”
“那是谁？没什么印象。不过我记得酒馆里没这号人物。博士，您最好如实告诉我。酒馆不是您该待的地方。”
我望了她一眼，却感觉像在被凯尔希唠叨似的。
“不好好交代，我会用最生动的字句把您偷来酒馆的事写给凯尔希女士的哦。”鸿雪笑脸盈盈的。
我暗自无语，刚想到老女人就听到老女人的名字。
我隔着兜帽抚了抚下巴，一副正经模样：“是这样的，鸿雪小姐。前段时间阿米娅买了几件她特别中意的家具，不知道送来了没有，听人说放酒馆里，所以我来看看。”
鸿雪挠着耳朵，半信半疑：“是么…”
我无比镇定：“嗯。”
不过说是阿米娅中意，估计又是被可露希尔忽悠着买的。真是个善良的笨姑娘。
“要不要来一杯？我去调。”
这我就有点镇定不住了：“呃嗯…不用了，谢谢。”
我又打量了她一眼，印象里鸿雪也不是那么爱耍心计的人。
忽然，一个体型肥硕的影子投射在我身上，我怔了怔。抬头看见一个烂醉得不成正形的酒胖子跌跌撞撞地站到鸿雪面前。
“嗯呣…鸿…嗝，小姐，怎么一个人自说自话呢？要给谁调一杯啊哈哈嗝…”
他毫无风度，口气里尽粗劣地洒着酒渍。
他摇摇坠坠地向鸿雪走近了些：“不如…给我调吧？”
我小心翼翼地在旁边低低地端坐着，生怕把自己掺和进去。却突然意识到这厮根本没注意过我，就连刚才说的话里也看不到半点我的影子。我转怯为恼，准备以博士的高威好好制裁一回这个酒疯子。
一旁的鸿雪却轻声一笑。
我转头，看见她脸上方才的笑意渐渐褪去，替代成另一种轻佻的笑。
“不好意思啊～客人。”
鸿雪悠悠地说着，两根纤长的手指捏着小巧的酒杯，轻摇慢晃地似在消遣。
“您醉成这样，不便再饮了哦。”鸿雪低着眉，只注视着指间的酒杯。
没等酒胖子回应，鸿雪又挑了挑眉，补充道：“不过您要是不勉强的话……”
鸿雪话未说完，胖子像寻到宝一样咧着嘴就说：“不勉强！不勉强…”
然后胖子一顿痴笑，挪着步子，眼见着就要抱上鸿雪。
我心里不由地一紧。
但鸿雪却平静地把酒杯搁在身侧柜台上，无形之中转出一支笔来。她拎着笔尾，笔尖轻蘸酒汁，随即撩起，不声不响地刺向胖子上唇。
胖子顿时愣住了，仿佛痛觉在被他飞速感知，随即遍递全身。
胖子从嗓子眼挤出了声。鸿雪没有松笔，食指推着笔尾，无声无息地继续发力。胖子只能张着无法动弹的嘴，被鸿雪逼得步步后腿。
“大…大人，我呃…错了…”胖子张着牙凄惨地含糊道。
鸿雪依然用指腹推着笔，微笑着缓步行进，步步紧逼。
我在一旁傻傻地看着，只见那胖子方才硕大的身影如今越退越渺小，鸿雪的一身雪白越走越茫茫。仿佛在那原本魁梧的胖子面前，鸿雪才是真正的巨人。
鸿雪止步。而胖子的双唇两侧已然都血淋淋的，笔尖下还淌着墨，墨液从上唇淌到门牙，再流进咽喉。
胖子算是彻底醒了，疼得龇着红，白，黑相杂的牙求鸿雪饶命。
鸿雪嗤一声笑了：“满意了吗，客人？”
“满…满呜…”胖子用已不成形的唇齿含糊其辞。
鸿雪松下笔的瞬间，胖子一个腿软，踉跄倒地，随后又连滚带爬地跑走。
真是个傻子，明明鸿雪掏出匕首般的利笔时就该意识到自己惹了不该惹的人，偏要跟她的笔硬碰，自找折磨。我暗自嘲笑。
鸿雪倚着酒台，低着头注视着自己的笔，像是有些心疼。
我愣在椅子上望着鸿雪的背影，在昏黄又喧嚣的吧灯下看起来有些苍白。
鸿雪垂着的耳朵突然像察觉到了什么，茸茸地竖了起来，随后又在无形之中把笔收了起来。然后转过身，笑着。
看向我。
又回到那种盈盈的笑了。
我怕了，无法再安坐下去了，想起身，却四肢无力。
我联想起那个酒胖子刚刚的境遇。我呆滞地看着鸿雪，看她慢慢走过来，还顺手拎起酒台上的酒杯饮了半杯，捻着杯身俯到我面前。
千钧之际，我说：“我可没做错什么。”
“当然。”
她回答得那样简练。
“我可没像那胖子一样喝酒，还醉成那样。”
“他醉成那样还是醒了，不是么。”
也不看看他是怎么醒的。我动动嘴唇，没敢说出来。
鸿雪的盈盈笑脸凑近，皓齿分明，吐息温润。
万钧之际，我说：“我是博士！”
闻言，鸿雪停下来，转而把指间的酒杯递在我的面前，酒杯里的酒艳如橘血，她依然笑着：“博士偶尔也要休息一下的，不然您为什么要来酒馆呢？”
“我不是说过…”
我话未说完，鸿雪便用酒杯抵住了我的嘴。
我不自主地向后仰。
她自主地往前倾。
她撑着膝，眼见着要伏我身上。
但她稳稳地倾着。
我失魂似的瘫着。
她伸出撑膝的手，越过我的帽槛，拨起帽檐：“博士平时说话的声音一直都很可爱，不知道长得可不可爱。”
我算是知道那酒胖子当初为什么不躲了。
因为连我也无计可施。
撩起帽檐的瞬间，我的耳畔喧闹剧增，眼前忽然亮敞了许多，看到的却几乎只是一张少女无暇的脸，还泛了点酒气。
我窒息片刻，许久未脱离兜帽的我，此刻如同新生的婴儿。
出生在一个喧闹的春天。
我愣了神，却发现鸿雪也愣住了。她仿佛有些不敢相信，脸上漾着的春光却愈发不可收拾。
她松开帽檐的手，更加向我的脸贴近。我本能地一下闪躲。
不出所料——
没躲掉。
温凉纤细的手指抚着我的脸颊一遍又一遍。
我望着填满我视野的她。粉色的双耳无比精神地拎着。双瞳粉熠熠的，可爱又迷人。粉色的发丝落在我的身上，四处伸张，仿佛要探知我的全部。
她摸了许久。
我只能乖乖地被摸了许久。
她突然不摸了。停下手。
我一时不适应：“怎么了？”
我把目光移下来，才看见她白皙的双颊已然通红。
她别开我的脸，轻嗔：“我…我还拿着半杯酒呢。”
我摆出一副关心她的模样：“累着了？那你把酒放下再继续？”
鸿雪瞪了我一眼：“不行！”随后又恢复刚才的语气：“你…你得把它喝掉。”
“你不喝过了么？还蘸了你的笔。”
鸿雪有些委屈道：“不可以嘛？”
我一时无语。
她有些为难：“刚才我只是随手的，我的笔又不脏…要不还是……”
我懒得计较，鸿雪什么时候变这么小家子气了。半杯酒的事，对我不成影响。没等她说完，我将她手中的酒杯夺过，一口饮尽。
鸿雪满脸惊羡，眼神颇为崇拜。
这半杯下去，像喝水一样，无知无觉。
这鸿雪也真是，刚劝告我酒馆不是我该待的地方，现在又让我喝酒。莫名其妙。
我轻推开鸿雪，起身，打算洋洋洒洒地离开。
“鸿雪小姐，阿米娅订的家具送到了通知我一声。不待了，走了。”
见她还愣在原地，好像还没缓过神来，我觉得好笑，并不理会。理了理兜帽，随手撂下酒杯，转身就走。
“额…啊博士！”
我转过身，见鸿雪半低着头，双颊泛红：“那个…您下次还来嘛？”
我只笑笑。
却觉得肚子里有些不舒服。有点痛。
我转回身，绕过饮酒畅欢的酒客们，沿着方才酒胖子狼狈逃跑的路线走往出口。
肚子更痛了。
只是空腹饮酒而已。我想。
不过鸿雪是不是还在远远地目送着我的离开呢？我怎么也要洋洋洒洒地退场吧…毕竟我可是罗德岛的博士。
话说我真的这么好看？我自己也没什么印象了，不过她见了我却像变了个人似的。其实，倒也…蛮可爱的；嗯，不好说，变之前也可爱。
头有点晕…
我又理了理兜帽。
人群影影绰绰。四肢的知觉开始稀薄，我无法感知到自己是在以一个什么样的姿态行进。
我贴着墙，扶着墙壁，缓进。
差点忘了。
乌鸦。渡鸦。
嗯，我来酒馆是来找羽毛笔的。我想见见她。
渡鸦不是乌鸦。有人跟我说过。
不过我就像一只乌鸦吧。我想。
一身黑墨色。
而现在，我像一只跌了泥的乌鸦，耸着肩失了翼般落魄地在地面爬行着。
我应该无法洋洋洒洒了。我想。
出去了吗？到出口了吗？我问。
不过耳边倒是安静了一些。总归是好的。
我呼了一口气。下一口气差点没吸上来……脑子里嗡嗡一片。
我迈着迟钝的脚步。一瞬间，前脚底踩到什么软软的东西。
“啊呀…”
一声纤细的喊声从身下传来。
我一怔，刚悬着空的后脚还未落地，一时恍惚，身倾了过去，头磕到木墙般的东西上。然后我就这么不挣不扎地瘫倒下去。嘴巴却还十分争气地跟着喊了句：“谁家的木头东西撞人了还不道歉！”
我瘫着，却感觉像是躺在了柔软的棉床上，温暖又舒适，这地怪舒服的。
我隐约的感受到，身下在颤动，在挣扎。地震了吗？
我隐约地听见有人在说话，有人在扶我，有人在叫唤我的名字。
眼前好黑，我什么也看不见。
我好像是闭着眼的。
不对，是什么挡住了我的视线。帽子吗？好黑的帽子，跟乌鸦似的。
“博士……？”
“没事吧博士？您撞到…买的柜子上啦。还躺到人家…身上啦哈哈……？”
“博士快醒醒……？”
谁？
这半杯…什么酒。
她不也喝了么。她现在呢？
可我怎么会，醉成这样。
我好像在被抱着。
抱着我的人在奔跑。
我努力地睁开眼——
睁不开。
但好像看见雨丝般的粉色，凌乱地飞舞着。落到我的面颊上，蜷缩，又骤然飞起，让我嗅到星点的酒气。
我抽搐了两下嘴角：“我…帽子呢？”
“……”
抱着我的人好像在说对不起。听不清。
……
我抽搐了两下眼角。
亮眼的白光。
眼泪一下子溢了出来。
有股热气轻轻呼着。像汗。
“对不起博士…不该给您喝酒的…”
我不是自愿喝的么？
抱着我的人好像喘着气。
我的脸上感受到她的呼息，甜甜的，酥酥的。
我好像也出汗了。有点热。
好渴。
“马上到医务室了…博士再坚持一下…”
真的好渴。
我费劲地抬了抬脖子，然后向热气的来源靠近。
“博士，您怎么了？”
她放缓脚步，喘着气，问着。
越来越近了。
我动了动嘴唇，贴了上去。
甜甜的，咸咸的。
“博…士？您，亲我的…脖子？”
“渴…”我哼唧着。
我伸出舌头，缓慢又温和地将她颈上的汗珠，一粒一粒地卷入嘴中。
涩涩的。
我听到她柔软的心跳。急剧地颤动着。
她沉默着。像在思考。在默许。
我不言语。只顾着用舌尖尽着力舔舐。
她忽然甩了甩脑袋。我的唇舌猝不及防地脱离了她的颈间。
我疲惫的呻吟：“渴……还不够…”
她不说话。又扬了扬脑袋，把落在我发间与面颊上的长发也扯回。
我不做挣扎，把脑袋抵在她的下巴，吁吁地喘着气。
她忽然开口了：“博士，我…喂你吧。”
我支着没了筋骨似的脖子，瘫软无力地仰起来，呼着气音：“你两只手不都抱着我的么？怎么喂？”
她却好像很满意地轻笑了声。
好像有什么温热的东西递了过来。
带着点花香，泛着点酒气。
我不假思索，把嘴贴上去。
比颈部还要柔软。这是水杯吗？怎么这么软。
而且好甜，像水果。
有什么东西在唇口动，湿漉漉地靠近，要蠕进我的唇口。
我觉得不对劲。
下意识地往后缩脑袋。却硬硬地抵到墙壁上。
我又无计可施了。
唇齿泛软无力。
湿漉漉的东西温柔地探进来，蹭过我的双齿，轻抚我的舌腹。
她含糊地嗯了两声。声带的轻颤从她那儿流到我这儿。
舌头。
她的舌头。我的舌头。
我张着口腔，任她的湿润填满。
有什么温滞的液体从她的舌上淌来，还携着些细碎的泡沫，泛着星星酒味儿。
淌至我的嗓口，忽的一阵咽痒，我囫囵吞下。
腥腥甜甜的。
……
不知怎的，我不渴了。
有点饿。
她礼貌地把舌头收回，松开我的双唇。
她微喘着气，在我的耳畔清晰温润地吐息：“对不起博士，又让您沾酒了…”
……
无知无觉中。
我浅浅地嗅到一股白兰花香。
……
我好像走进一片白色森林。森林里弥漫着白兰花的清香。
我仰着头，张望。
有几棵奇特的树。
两棵高的在一侧，两棵矮的在一侧。
高的一棵白绿相间，一棵粉扑扑的。
矮的一棵上下乌黑，一棵灰扑扑的。
灰扑扑的那棵还耸拉着两只细长的耳朵。
这两只耳朵好亲切，像在哪见过。
我动弹了一下指头，想要摸摸这两只长耳朵。
因为她耸拉着脑袋的样子，真的好让我心疼。
为什么呢，莫名就心疼呢？
……
“博士不能渴酒，…你不知道？”
……
“对不起…女士，我的错…”
……
我眯着眼躺着，动弹不得。
四棵颜色各异的树时不时望着我，她们好像都很纠结，都像在为了我而难过。
两棵矮矮的树上，一棵落着两只黑漆漆的鸟儿；另一棵落着两只很漂亮的蓝色的鸟儿，稚幼却明亮。
那棵粉色的树上落着两只粉色的鸟儿。
那棵绿白相间的树上落着两只浅绿色的鸟儿。
我觉得好有意思。
胸口隐隐颤动了两下。
她们注视着我。
好像是我咳了两声，但我听不到。
绿白色树看起来有点恼，俯下身抚了抚我的额头。
我心里一紧。这老女人手怎么这么冰。
她好像在下达什么命令。
她们纷纷转身忙什么去。
只有灰耳朵小树蹲在我的身边。
她张了张嘴，在说什么。
她伸出手握住我的手。
……
这孩子，手怎么也这么凉。
……
她说什么，我隐约听见了。
她说我，
生病了。
灰耳朵树匆匆跑来，给我的额头捂上了湿凉的东西。
粉树匆匆跑来，拨开我的嘴唇，缓缓倒进一些凉凉的东西给我。
黑黑的树匆匆跑来，轻轻地为我扇着扇子。
她趴在我的耳边，喃喃着些什么。
我没有任何感知，却听得无比清晰，深刻：
博士兜帽下的样子 我一直很好奇
总想偷偷地看一眼
博士生病了才知道
原来博士这么可爱呀
生病的孩子都是值得关爱的
这个世界还有许多需要我们关爱的人
对吗，博士
鸿雪姐姐说你要找我
小乌鸦一直在博士的身边哦
小乌鸦爱博士，也相信博士
不过…
博士踩我的那一脚
记得让我踩回去哦
……
小乌鸦好像很累，她趴在我床边睡着了。
我也睡着了。
或许我跟她做了同一个梦。
因为我梦见她了。
但除此之外的我一概忘记了。
只记得梦里总有一股令人陶醉的白兰花香。
我醒来，视野清敞了不少。头痛也缓解了好多。
我定睛看了看坐在床沿的人。
那棵绿白相间的树。凯尔希。
她翘着腿，低着头书写着文件。
不知怎么她就察觉到我醒来。有意无意地吐了句：“好点了没？”
我点头。
她搁下笔，转向我，伸手抚我额头：“你的兜帽放你房间了。”
她顿了顿，“我以前没跟你说过不能碰酒？”
我若有所思：“忘了。”
一段沉默。
我低垂着眼，偷偷想着，其实我还记得。
她许久不说话。
我小心翼翼地提起眼看她，发现她呆呆地望着门口思考着什么。
我刚要说什么，她却开口：“不过…”
她缓缓望向我。脸上泛着点难以察觉的笑意。
“不过你不戴帽子的样子倒是让我看着比平时顺眼些。”
我的心情一时有些难以描述。
她又说了句：“以后也不必那么频繁地戴了。”
这是叮咛？还是忠告？
我看倒像是私心。
她起身：“试着下床，不行继续躺着。我还有事，先走了。哼。”
这个老女人…
声音却有些温慈。
凯尔希走前，听她说话，却感觉房间里很安静；现在她走后，听不见她的声音，房间里依旧安静。
仿佛她在与不在，刚醒来的我都找不到自己的心声。
心里像雨后的烂泥，安静得一败涂地。
我下了床，支支颤颤地站定。
我走近盆栽着的一大一小两株白兰花旁，盯着白色的墙壁许久，仿佛这样能看出一扇窗户来。
我静思了一会儿。俯下身，抚着兰花瓣，细声问：“这个世界还有许多需要我们关爱的人，对吗？”
花香幽幽。
我呼了口气。不知道自己躺过去了多久。
我扶着墙，犹豫了一会儿，然后像下定了某种决心似的，走向房门。
开门的刹那，一对灰长的兔耳朵与我撞了个满怀。
“呀，博士！”
我险些摔倒，阿米娅急忙将我扶住。
我定住脚，一只手扶着墙。
另一只手摸了摸阿米娅的头顶：“好久不见，阿米娅。”
我眼见着阿米娅嘴角不住地漾着笑，眼里却打转着泪水。
她垂着耳朵，把脑袋偎在我胸口。我轻轻捂着她。
“博士恢复了真是太好了…”
我张了张嘴，她又说：“博士不许再私自去酒馆了。我以后让人不要把买的东西放酒馆了…”
我轻声应着。又笑着自责：“对不起呀阿米娅，让你担心了。我还撞到我们家阿米娅买的家具上了，不知道撞坏了没有。”
阿米娅忽然小声着说：“博士没事就好，是我买的木头东西没礼貌，撞到人了也不道歉。以后不买了！”
我心里一惊，鸿雪连我这细节都揭发出来了吗？
我连忙对阿米娅保证：“我以后不沾酒了。”
阿米娅抬抬头对了我一眼，却像没听见我的话。她踮起脚，伸手揉了揉我的头发：“还有…”
她努力扬着脑袋，贴近我的耳朵：“博士摘掉兜帽的样子很可爱哦…”
我愣住。
她从我的怀中挣开，微红着脸，飞速地跑掉了。
兔子一样。不，兔子。
我扶着门，出了房间，在走廊里前后望了两眼。过道很清静，没几个人。
吹来一阵细微的凉风，恍惚间，头一阵痛。
我好像想起什么。
想起什么关于这个走廊里的故事。
我扶着墙，捂着脸。
头脑一颤一颤的。
我背靠墙，仰着头呼吸。
突然忆起，那个我醉昏的日子，我被鸿雪这样喂水的。
她紧抱着我。
她用她的嘴含住我的嘴。
我无力抵抗，无暇思索。
她用舌头，用舌面，舌根，将我的口腔打湿。
她往我的嘴里送来一股湿稠的温柔。
我死去一般地迎合着。
她在我耳边，吐息温润，字句清晰。
对不起博士，又让您沾酒了…
那一场令我醉倒的酒香，至今还有一抹流浪在这个走廊。
我走向走廊的另一个方向，去往舰舱外的路。
我努力地稳着步子，试着松开墙行走。
一步一步。
远远的舱门透着远远的光。
外面一定是个好天气。
我远远望着舱门口，光却照得我眼睛酸胀。
总觉得这一幕很熟悉。
顷刻的头痛时，我倏地想起。
是那个羽毛笔在病床边伴着我的夜晚，我的梦。
梦里我如此蹒跚地走在走廊，走向舱门口。
只不过，是个夜晚。
梦里夜晚的我为什么要去舰外呢。
有人路过，关切地问候我。
我笑着回应了两句。
人走后，我驻在原地。突然想起自己没戴兜帽。
旁人看来，我像一只乌鸦。我想。
而现在，我像一只白了头的寒鸦，耸着肩落魄地在地面上蹒跚。
白了头的…？
我下意识揉了揉头发。
我是怎么知道的。
我侧身抚了抚墙壁。灰漆漆的只能看见自己模糊的身影。
我对这墙叹了口气，转过身继续走。
转身的瞬间，不远处的白光再一次刺痛了我。
我想起来，接下来，好像会发生什么。
我半眯着眼，舱口越来越近。
等走近了，却发现光亮不那么刺眼了。
舱外的光照进来，此时爬上舱内四壁，如善良的触手般温和地蔓延。就像…
就像她的舌尖，探入我的口腔。
我站在舱口，分了会儿神。
……
我回过神，打开舱门。
手落在门把的瞬间，我头晕目眩。
眼前霎时昏暗，很多很多记忆于此刻泉涌。
舱外照进来的光急剧地萎缩，拢回。
我仿佛置身在了我梦见的那个夜晚。
那个夜晚。走廊亮着灯，依旧有些昏暗。我握着门把，看清了舱门那块玻璃窗口上的自己——
白了头的。
可爱，又心疼。
然后，我伸手抚了抚窗上的自己。
我也伸出手抚了抚窗上的景色。
我小声地说：“为什么她们只说我可爱，不说别的了？”
我也小声说：“因为她们只把心疼留给自己了呀。”
我低下头，落着灯黄色的泪珠。
我也学着低下头，却看见舱门缝底淌着一地温柔的光。
梦里的我怎么弱不禁风的，还哭了。我暗自嘲笑。
随即，舱门被我用力打开。风与阳光，倾涌如注。
外边怎么这么凉，我颤巍巍地登上甲板。
风吹得眼皮生疼。
我抬手一捂，发觉脸颊泪湿一片。
按照梦里的路线，我会去甲板右翼，羽毛笔在那儿独自伫着。
可我走过去，这儿空无一人。
我叹了口气。
毕竟只是个梦。
我双手搭在舰栏上。痴痴地望着罗德岛驶过的沿途。
过去的这段时日，罗德岛又驶过哪些地方，经历过哪些战争，拯救过哪些家园。
想起今天醒来时，老女人隐隐秘秘的笑倒也许表明着一些好事。
也许是避免了一些战争，也许是又拯救了一些人。
或者是制止了一些战争，或者是劝醒了一部分人。
我忽然想起那晚羽毛笔对我喃喃的话。
这个世界还有许多需要我们关爱的人。
我学着我对白兰花说这句话时的姿态。
顿了口气。
面朝着泰拉，这个也生了病的孩子，这片既破烂又绚烂的世界，轻轻，吐然：“这个世界还有许多，需要我们关爱的人……”
风有点大，我呛了一口。
风几乎淹过我的声音，我努力说完：“对吗？”
轻薄无力的声音吐出，在一瞬间被风带走。
话被我费劲地说完了，心里空旷了许多，甚至莫名有些失落。我垂下眼帘。
风跑得飞快，如此自由。
“嗯。”
我一愣，抬起眼，路途的景色依然缓缓流过。
我怔了怔，思索着，转过头。
那棵上下乌黑的小树。
爱着我的小乌鸦。
我的羽毛笔。
我望着她。
风吹过我们前后，我们之间。
她黑发起舞，如斜拂的细雨。
我张了张嘴，又觉得已经不需要再说什么了。
总有一个瞬间让我坚信，我与她已经心照不宣。
这个瞬间，可以是她伏在我床边入睡前的一刻。可以是我在走廊里步步忆起的种种。或者是我鼓足劲打开舱门倾注而来的风与光。
或者就只是我望着她，我张张嘴，我便如此坚信。
她穿着紧身黑衣，显得娇瘦。
但她看起来很疲惫。
她钝着腿，向我走来。
我上前扶住她，然后将她揽在怀里。
我们静默。
风吹过我们前后，如此自由。
她缩着乌亮亮的圆脑袋在我胸口，叙说着。
声带的轻颤从她那儿敷进我这儿：“博士…”
博士
我好想你呀
博士…
你在舱口落泪的那个夜晚
是我梦见你未能走出舱内的第一百二十五次
幸好你没走出来
打开舱门的瞬间
你消失不见了
可…可是
第一百二十六次
你出来了
你转头，看见了右手边的我
我冲过去抱你
你又消失了…
还…还好
没有抱住你
还好…
你又消失了
我只想把真正的你
留在现实
一百二十六次。
梦的回忆。全部涌上脑海。
我头痛得落泪。
泪水打在她的发间。
她不动弹。
博士
所以，
第一百二十七次
不要再消失了
可以吗
她的声音很柔弱，被风轻轻拭去。
但我一丝也没有忘记。
风吹乱她的头发，如此自由。
我一绺一绺为她理着。
我答应你。
她仰起脸，望着我，泪汪汪地笑着。
其实你去酒馆的那个晚上，
我调酒调累了
喝酒的人太吵，我就蜷在角落那儿
倚着阿米娅姐姐新买的柜子边上睡着了
我做了个梦
我梦见我生病了
你去病房看我
你还摸了我脑袋
然后你趴在床边对我说话
还没等梦里的你开口
酒馆里的你就把我踩醒了……
羽毛笔笑着，嗔着。
泪水在她脸上结痕，看起来可爱又可怜。
我抚了抚她的脸蛋：
我那是在说呀
生病的孩子都是值得关爱的
羽毛笔思考了一会儿，笑着点点头。
我望了望西边的天空：
不过，
博士还有一个未完成的承诺
小乌鸦可以帮帮博士吗？
羽毛笔睁着大大的眼睛，瞳仁里闪着盈盈的光。
她嘟起嘴，阖上眼。
我俯下身。
也许，距离我上次醒来，不过隔了一百二十多天而已。
太阳斜着，几片薄云时时罩过。
我吻了吻她的额头。
她轻轻踩了我一脚。
——《病名为爱》（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