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了的一个巨人
(B站没有魔幻现实主义的标签,只能加一个最接近的) 他几乎是凭空出现,在一个多云的夜晚被半夜转醒以及彻夜不眠的人发现在城市的高楼上面端坐不语。他身形巨大,在一定程度上遮云避月使得高楼之下没有路灯的巷子陷入了从未有过的黑暗。 在适宜的角度下人们可以借着月光观测到他的样子,既然他是一个巨人,那么对于他的观测倒也不会很吃力,所有微小的细节全部被放大至肉眼可见。他坐在高楼之上如同坐着一个高脚凳,老旧的衣物让他布满皱纹的脸更显老态,头发是灰白的。眼睛被一层白雾笼罩,闪着微弱的白光如同雨后又干涸的枯井。胡须从双鬓一直延伸到下巴并且和头发连接,连绵不断的森林。他疲惫的抽着烟斗,从鼻孔呼出的烟气穿过茂盛的胡须以及枯萎的嘴唇最终散落四方,像泄了劲的云。他的烟斗闪着老态龙钟的光,让人想到刚出土的,在手电筒照射下喘息的文物。 他看起来快要死了,他的呼吸声可以与破败教堂里的管风琴合奏而不显突兀,他是坐在楼顶的的一个巨大的幽灵,凭空出现也会随时消失。他硕大的身体因为虚弱不会让人感到畏惧反而心生怜悯,看着他就像看着一颗生在高塔之上的无根枯木,当强风袭来便会倒塌或是化为齑粉飞散。城市里最高明的医生和最高明的云梯合作为他进行了时长两天的体检,除了体格过大,他的各项指标都与正常的死期将至的老人无异,有的甚至更糟。 哪怕巨人行将就木也不妨碍人们对新鲜事物的狂热。随着网络的传播全世界都知道了巨人的存在,巨人所在的那栋大楼成为了热门景区,周围房价节节攀升。有数家公司涌入巨人所在的写字楼,给自己的产品冠以“巨人”的名号。二道贩子嗅到了味道,给积压在手上的淀粉药丸和生理盐水贴上“巨人科技”的标签,很快便供不应求。每天都有极限运动者前来设法翻越设立的围栏攀上巨人之顶然后带着降落伞或是滑翔伞一跃而下,这种疯狂行径屡禁不止,直到巨人身边被围满了巨型广告牌,有一个运动员像苍蝇一样拍死在“巨人科技”的饮料瓶子上;取而代之的是在巨人周围出现的抽象涂鸦,花朵蜡烛以及宗教信物。终于人们的疯狂到达一个新的高度。教会宣称巨人是神降下的神迹,巨人可以证明他们的神是真实存在的。于是各个教派开始争夺巨人的所有权,他们尝试利用人造的巨物来证实虚假的神祇,讽刺的是他们创造巨型生物的方式是科学的给动物注射生长激素,他们甚至雇佣科学家来监控生物发育情况,勾结媒体来宣传虚假的神降之迹。于是所谓圣战变成了科学技术以及媒体力量的竞争。 面对这一切,巨人不为所动——人类的疯狂与他无关,他只是一个契机——除了间或地抽几口烟斗他一点动作都没有,甚至没有睡眠。所有与他交流的尝试都以失败告终。他北风一样呼啸的呼吸声其实从未停止,只不过和巨人虚弱的身躯一起被软禁在他自己设立的无形牢狱之中。他能够发出的唯一声音在高空厚重的层云之中,在他呼出的弥散烟气之中,在重重格挡的广告牌的围挡之中被隐藏。他的形象无限接近于笼中飞鸟,翅膀还被套上了皮筋。 这场迷乱的狂欢仿佛永不会终止除非有一天巨人如同无根枯木一样消散,如果这一天真的来临,那么所有在他身上编织出的精巧谎言都将失去支撑,所有从他延伸而出的产业都将不复存在。于是巨人得到了人类的关心,每一天都有不重复的医疗团队来为他体检,得到的结果只是小数点后的区别,尽管数据不容乐观但是也从未恶化,巨人的身体仿佛滞留在了时间河流之中,如同遭受天罚一样无止境地承受衰老之苦。 在“巨人科技”推出第四代产品时人们已经不再关心巨人的身体状况了。人们确信巨人就算看起来快要死去,那也不是现在该关心的事情。巨人身边的围挡已经撤去,就连他周边的楼盘也不因为他而涨价,而是因为采光问题下跌了三个点。也许巨人早就变成了这样,又也许只是现在才变成了这个样子,更有可能的是人们到现在才真正注意到他的烟斗已经像死水上的浮木一样腐烂,于是也就注意到了他的胡须在阳光与淫雨的交替作用下已经由灰白转为脏污的花白,中间点缀着鸟窝以及枯枝败叶——是的,动物并不畏惧他——他的肩膀上都是鸟粪,在左肩上还长出来一颗树苗,身体与楼顶平面接触的部分堆满了不知从哪来的黝黑的泥土,上面生长着细小的草本植物和暗绿色苔藓。没准再过几年在他身上就会形成一套奇妙的生态系统。他的衣服被磨损褪色,如果不是材料过于坚实,那么他早该在半年前就衣不遮体。他曾经呼啸的呼吸声也细不可闻,只有间歇的短促吞吐才能提醒人们巨人的存在,一个将要死了的巨人。 人们明显不会医治他,也很难医治他,单单是给他打点滴就是高难度操作,不说成本,所有的配套器材都需要定制,按特别标准。人们只能准备方案以应对关于巨人的突发情况,比如突然发狂四处破坏,比如从高楼坠落,比如有哪天突然死去。幸运的是这些备案从没派上用场,但是还是有人兢兢业业地制定了关于应对巨人突发事故的一系列制度以及处理标准,并且设立了一个委员会,一应俱全的委员会,有专门的办公大楼,甚至每一层楼都有五台饮水机和三个厕所,从大楼可以清楚地观察到巨人的一举一动,一个办公室拥有最好的观景方位,里面的人负责记录巨人今天抽了几口烟斗,一个月整理一张散点图送审归档。委员会还负责对于“神化巨人”的严查严打,对于巨人的个人崇拜是绝对禁止的,就算教会和“巨人科技”的目的都是压榨巨人的潜在价值,但是教会可不会给委员会投资——他们忙着侍奉天主。 巨人出现后的第二个五年的某一天,那天负责记录巨人抽烟的人有事离岗,正好是在这一天人们可以清晰地感受到巨人的死期已至:他的身边聚满了各色飞鸟,所在的大楼周边围满了不能飞翔的动物,伴随着平地卷起的带起纸屑与塑料袋的小型旋风,它们短暂的获得了飞行的能力,在贯入巨人身体之上的森林之后便消失不见。飞鸟在他身边盘旋,追逐着自己的残影随后跟着巨人呼出的烟气一起升腾彻底消失。这恐怕是自巨人出现以来最魔幻的一幕了,而巨人委员会也只是像常人一样惊讶地注视着这般奇景,他们的备案里没有写这种情况下应该怎么做。巨人终于第一次发出了声音,他的语言古老而沉重,如同玻璃柜中陈放的青绿色铜鼎。如果他所在的文明有诗的话那么他应该是在念诵一首诗。人们可以听出他的语气以及起承转合,人们可以与他共情但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哪怕是后世流传的影像资料也没有人可以翻译,这是全然未知的文明的只言片语,巨人本身也是一个谜。在巨人死去的多年之后,再次听到这段念诵时,人们将会回想起这个神话一般的遥远的下午。 他一刻不停地念诵着,大地震动树木落叶,玻璃崩裂出不规则的花纹。这时他的烟斗也彻底失灵了,他无法吐出烟气于是阳光没有被阻挡地照射着他,在日出和日落时他会被镀上一层黄金边框,信徒以为天神降临,登时倒地跪拜。这种将死的回光返照持续了一个星期直到十月的第一个星期一,这一天没有太阳,早上八点巨人不再发出声音。于是城市最高明的医生的学生和第二代云梯合作,花了三天时间终于得出了巨人的死亡证明,且不具备抢救的可能。巨人委员会终于有了作用,他们解释动物消失的异像不过是城市热岛效应导致的海市蜃楼,之后便开始计划如何处理巨人的遗体,毕竟这么大一具尸体在城市腐烂可不是一件好事,虽然还不知道巨人会不会像常人一样腐烂,但这总归不是一件好事。 在委员会确定方案的时间里巨人已经摇摇欲坠,他的身体会随风飘荡仿佛失去了重量。“巨人科技”正在尝试压榨完巨人的最后一点价值之后提桶跑路。他们剃光了巨人所有的毛发并尝试拿走所有可以拆下来的东西,这类物品不管是在明面上还是在黑市都价值连城。巨人像一只巨大的拼装玩具被逐渐拆解。而教会开始解释巨人的消逝以及出现的异像是为何物,于是巨人的死亡并没有破除大部分人的迷信,相反却加深了他们对于永生以及超越人类的幻想。 巨人被分解、被拆散、被利用、被风沙侵蚀、被雨水冲刷,只剩下高耸的,甚至不完整的骨架。在城市中心一具白骨被华丽的霓虹广告牌簇拥,从远处看像是一出滑稽剧的布景。在巨人遗体被处理完以后巨人委员会也会面临解散,所以委员会成员很默契地在全体成员找好下家后通过了一开始的提案——他们终于在唯一一件实事上有了像样的方案,尽管整个计划都透露出一种滑稽喜剧的气味。 十架直升机投下钢缆在巨人遗骸的承重处一一固定,巨人遗骸的每一个关节都用钢钉钉死确保不会途中断裂散落,他们计划先将巨人竖直地从被广告牌以及楼房围困的地方抬起,然后改变飞行姿态使其平躺,再由另外十架直升机张开网眼细密的大网从下方平行飞行以防意外。就这样,二十架直升机承托着巨人的遗骸从城市上方穿行而过,在经过的每一个地方投下阴影引起人群惶恐。这趟空中之旅在海边港口完结,一艘巨型货轮已经准备就绪。下方的十架直升机先行撤走,巨人被缓慢放进货轮之中,就像进入一个没有盖子的棺材,船员负责撤下钢缆并把尸骸固定到船上的点位上,二十架直升机全部去往中转站补充燃油准备下一步行动,货轮开始了他的任务——带着这具尸体前往马里亚纳海沟上方,原地待命等待直升机飞来将巨人抬起投入汪洋。 在航行的途中的一个夜晚,船员们听到巨人尸骸出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响动,他们打开舱门,从塔桥看向巨人,他们看见无数细碎的飞屑从四方聚集到巨人枯槁的遗骸之上,以一种缓慢而不可阻挡的坚毅气势重新组合成巨人的身体——三天以前“巨人科技”的所有巨人标本正是以这种形态从烧杯、培养皿、福尔马林缸以及显微镜之下出逃——肉体愈合的力量挣脱了固定他的点位、逼出了他关节处的钢钉,让他们像子弹一样向八方弹射而出。当海面上的太阳升起来时巨人的身体已经重新组合完毕,而货轮的载重已经快到极限。 无数海鸟围绕着货轮,海中鱼类撞击船体,从海中腾跃至不可能的高度最后落入船中,当阳光完全照射到巨人身上时,这些异像慢慢停止,天地寂静,仿佛在期待一个伟大时刻的出现。然而一直到云层遮蔽住太阳,巨人也没有睁开他的双眼。海鸟凝滞在空中,连翅膀都没有拍动地悬停,落在船中的海鱼也没有挣扎地被船员拾起并丢回海中,没有激起浪花。货轮在诡异的静止空间中航行,由于重量加大船长命令船员丢掉一切不必要的物品,但还是晚到了半天时间。货轮在诡异的静止空间中航行。在被直升机重新吊起时巨人也没有转活的迹象,钢缆连带着配重块一起陷入巨人重新获得的肉体。在倒计时声过后钢缆整齐划一的断开,飞行员在空中注视着巨人落入海水,激起细密的浪花,就像大海为他铺上的花环,船员们看着巨人在海面浮沉,开始担心是否配重块的重量不够,不过在短暂的担心之后巨人顺利地沉入了海面,之后他将会一直下沉,随着海水的压力增大而被压缩,也许会沉到海沟的最深处,也许会停留在海沟突出的悬崖上。无论如何他会被海水接纳为海底世界的一部分,只留下平静的海面。最终他会被时间吞噬,世间会留下关于他的只言片语,哪怕最高深的技术也无法重现巨人突然出现的那一个午夜,无法重现从他仿佛永远抽不完的烟斗里呼出的遮云避月的烟。 货轮和直升机回去的路线并不一致因此渐行渐远,货轮慢慢变为海面上的一个小黑点,直升机看起来也与飞鸟无异。也许是因为丢掉了床单和被褥,船员比平时花了更多时间才能入睡。一位年轻的船员辗转反侧,他起身伏在窗前,看着之前固定巨人的点位,低声念诵起他唯一会念得一首短诗: 我是你远洋的沉船 在风雨中被你的浪头掀翻 带着我的过去和故乡 带着丝绸与陶瓷 带着船员们 梦中的彼岸 被你掀翻 多年以后 人们把我从远洋 运到浅滩 连同我枕着的 你的一部分躯干 他们在我身上建起博物馆 进来的人们会听到我的哀叹 我夜夜哀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