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岛战国06

西生浦倭城上方凝郁郁的天空沉压得像是夜晚——或者说,沉压得像是五年前碧蹄馆之战时的那片冷空。宇喜多秀家凭立在城楼上,看到的是碧蹄馆一样的天色,碧蹄馆一样的重压,五年前发生在碧蹄馆的梦魇此时又在他的眼前重演——城下荒野之中,他坚信自己看到了李如松正在入阵。
他认得城下明军的阵势,跟五年前碧蹄馆所结的环形阵如出一辙;他认得摆在阵中央的那台步甲,头部驭舱的“无定鬼”面甲像骷髅一样狰狞,肩部画着东北虎图案的辽东军兵徽,那是李如松的驭甲“斩马”;他认得那些明军士兵齐声呼喊的入阵之号,他们在阵后排列成一道长廊,飘摇的“李”字军旗下滚雷一样高喊着“鹫翎金仆姑,燕尾绣蝥弧!独立扬新令,千营共一呼!”;他认得那个应和着呼喊、从列兵的长廊之间驰马入阵的将领,那套已经显得陈旧、但依然样式瞩目的大将衣甲,那柄高举横持在马侧、雁翎形状的佩刀——“是李如松!”他向身边的黑田官兵卫说道,正如五年前那些认得李如松的士兵们向隆景所报告的那样。
城下辽东军阵中,祖承训模仿着如松高傲的模样,把佩刀横扬在身侧,看千营共一呼的军阵和旗帜风一样往马尾后掠过,想象着李如松第一次夜巡铁岭卫时、在碧蹄馆面对四万倭军凛然入阵时眼前所看到的一切。
城头倭兵们看着“李如松”入阵,就好像看到一个从三途川里爬回来的魔鬼,满城哄传李如松阵亡于辽东的消息是明军故意散播的骗局,而对蔚山旷日持久的围城也不过是引诱西生浦出兵往援的佯攻,最终目的都是为了让这位蛰伏五年之久的名将趁隙攻拔西生浦本部,尔后长驱直入釜山港、彻底断绝侵朝倭军回国的归路。黑田官兵卫是一片大乱的西生浦中唯一平静的“风暴眼”,面对城内兵力空虚的危境与秀家等人催促长政等军速速回援的要求,他只是像一碗止水般端踞在城楼上。
此时祖承训已经进入了“斩马”驭阁,驱动着这台重步甲向西生浦城墙移动,他几乎一眼就看到了城楼上一身黑袍、端坐如水的官兵卫:“他娘的黑皮老狐狸,日本的犊子都教这老娃儿装完了!”他当即挥出“斩马”的右臂,铁铸的食指隔空“刺”着官兵卫所坐的位置,拉出斗将时的挑衅架势来暴喝道:“尔坐在城楼观山景!”
“斩马”步甲携来攻城的是一柄沉重的三眼铳,前两铳依次轰在了西生浦倭城的铁闸门上,守城倭军将城墙那么高的原木杂乱抵在门背后进行加固,火药的刺鼻气味顺着门板上一道道裂缝渗透进来。城墙上的倭兵开始用弓箭和铁炮反击,于是祖承训将第三铳轰在了墙头上,被散硝击中的倭兵燃烧着翻过墙齿摔下城来,黑田家的近卫武士在座前挤成人墙保护官兵卫。三铳过后“斩马”步甲开始抡过铳管砸击城门,一城倭兵都感到自己的骨骼和牙齿在随着门墙一同摇晃。
“官兵卫大人!请准许召兵回援!”秀家对着官兵卫近乎央求。
“中纳言大人,西生浦的城门是一道他们永远也不会砸开的纸门!”官兵卫答道,“摆空城计的不是我,而是城下的明虏。蔚山战线的明虏主力,绝没有勇气在腹背受敌之际举军袭来西生浦,城下的这批人纵然勇气可嘉,但必然不过是一小批散兵游勇而已,只敢借着我们在城上窥望不实的机会虚张声势,一旦破门入城,他们孱弱的兵力就会暴露无遗,门破之时不是我们的末路、而是他们的死期,所以他们只敢装腔作势、是决不愿意真正把门砸开的!任由他们佯攻,待解了蔚山之围,长政自会领军回来。”
城门已经摇摇欲坠,似乎只差一击便要塌开,城内守军已经蚁聚于门后,准备城破之际便与涌入的明军决死。祖承训见老倭子不肯上当,只得骂骂咧咧地继续装腔作势,手头上去弃开城门、转而去砸更坚实的城墙。城头厚重的牌匾轰然坠摔了下去,正好砸在了“斩马”步甲头部,祖承训伸出铁臂捡起了那块牌匾,很满意地看着匾上所书“西生浦”三个大字:“妥啦!俺骗不到老倭子,还骗不到小倭子么?”
箭滩南畔,倭阵中的一双双眼睛警望着太和江上浓重的硝烟,没有人讲话,空气中回响着寒风劲吹马印长幡的猎猎之声,间或杂入一两声紧张的咳嗽。一张张警觉的倭脸之中,最为紧张的是黑田长政的脸,他乘在自己的三足骑铁上,上半身前倾出去一大半,凝视盯注飘散的烟幕,竭力想要看穿被遮住的北岸情形。浮桥已断,明军主力虽然大部溃逃,但茅国器的部队却有相当兵力撤到了北畔结阵防守,倭军凶猛的攻势在太和江边停了下来。
烟雾稍散,倭阵中发出一阵失望的低叹声,那台断开他们进攻道路的武卒步甲竟然没有葬身于江水中,而是拖着残躯爬上了北岸。这台残甲在南军步兵们的阵列翼伴下静屹于对面,却再不见有任何动静,于是日本大名们开始猜测,敌将“芒郎野”是不是已经死在甲舱里了。
这时“赤魁”步甲也轰地从江面下爬了出来,简直像是整条太和江都活了过来并缓缓站起,那道城墙一样高的魁影耸动着一江冰雪缓缓升向高处,水幕像一件黑色的披风从那红色的甲体上落尽。在岛津军阵的一片欢呼声中,被爆炸震伤的“赤魁”步甲倒拖着薙刀向北岸跛过去,并在即将登岸之际挥过刀杆来,照着面前江岸上静滞不动的对手当头劈下。
岛津军的欢呼转瞬变成了惊呼,原以为已经死去的“武卒”步甲,在刀刃即将劈上头顶的一刹那倏然向侧面挪开一步,垂在臂间的长枪也猛地向前捅出,招已使老的岛津义弘根本来不及住手,落失了目标的薙刀空斩在了河岸上,失去平衡的“赤魁”步甲向前扑跌,几乎是撞到了茅国器的枪尖上。“武卒”奋力将敌甲挑开,继之以拔枪后的一记猛劈,连受两招重击的“赤魁”轰然跌回了滔滔江潮之下。
“武卒”步甲的大枪横过来沿着江岸一路挥扫,似是在辨认倭阵中一面面家纹图案迥异的旗帜,最终黑田长政那台外形独特的三角锥状骑铁和头盔上造型夸张的牛角形立物吸引了注意,枪尖停下来指住这个茅国器认定的倭军主将,拉作一道一夫当关的“四夷宾服”势:“倭子听了!抽刀断得长江水,放你直下驿城楼!抽刀断不得长江水,休过箭滩古渡头!三山半落青天外,何不散发弄扁舟!?”
黑田长政像发怒的野兽一样龇着牙,对面那台该死的明军步甲已然受到重创,本阵中任何一位大名的骑铁都足以在平地上将其一击杀死,可只因为中间隔着一道太和江,这台孤甲就变成了难以逾越的在喉之鲠,原本近在咫尺的大胜之绩,被对手用一台快报废的残甲便完全挡去了。
“武卒”脚下,姜燕刚刚被明军士兵用钩镰从冰河里拉上来,她用“庚午襄阳”的剑鞘狠命砸碎了衣袍被浸湿之后迅速冻硬的坚冰,像风中的旗幡一样剧烈抖个不停,挣扎到江边去看那些捞上来的活人和死人。对面江岸上的倭兵同样忙于救人和捞尸,寒江两岸每有一个人被打捞上来,姜燕便竭力试图探看。她看到王必迪跪在冰冷潮湿的河泥上,把脸埋在衣甲里,对着一具只残剩着上半身的遗体低咽,那正是被火药炸碎了的易有田;对面岛津军里会水的好手已经将岛津义弘从冰河里捞了上来,不惜将士兵背上的指物旗扯下来包在家主身上取暖;风间准爬上南岸时,那柄寒晃晃的“庚午襄阳”还在他肩颈上插着,风间竹和阿只拔都合力将他摁平在江岸上,稻心空则利索地帮忙将剑从伤口中抽了出来……最后她终于看到梁新也被捞了上来,然而却是被拉上了遍布倭人的南岸,姜燕眼看着有一个盔甲上绘有丸十字图案的岛津家臣把梁新拎起来,像是准备就地枭首计功,但似乎是在抽刀之前临时改变了主意,转而命人将他反剪绑好、当作战俘拖去了阵后。
毛利家的“安艺丸”,此时是太和江南岸倭阵中最巨大的一台骑铁,隔江望去有如一只锹甲坐落于蚁群中央。毛利秀元打量着死里逃生的岛津义弘和风间准,略为犹豫之后便沉默地挥动军扇,驱驭“安艺丸”独自出阵。它的第一条腿涉入太和江时,黑田长政一度从“荒牛”骑铁上前倾了身体似要阻止,但最终没有发出声来。长政最担忧的事情终于还是发生了,对岸明军仅以一台孤甲便扼住了箭滩要地,在无船无桥的情况下强令武士和足轻们涉入寒江去冲击那台步甲无异于驱羊触虎,骑铁成为了唯一可行的渡江手段,而箭滩附近最适宜渡水的一段河道长度有限,难以容纳两台以上的骑铁并排展开,在这种一夫当关的咽喉之地,数量并不是优势,让阵中最强力的“安艺丸”前驱开路、击杀阻击的明军步甲,也许确实是最好的选择。
“安艺丸”渡河时就好像往太河江中筑进了一段堤坝,面对这城墙一般汹汹凌压而来的巨物,“武卒”步甲仍然保持着那示威的“四夷宾服”式静峙僵持着,仿佛再次变回了一台无生命的死物,而先前震动江岸的阻击也丝毫与它无关一般。“安艺丸”过于巨大笨重的体型,使它无法像“西国一”等施于甲战的骑铁那样灵活施展攻击动作,而是作为一台巨大的战车进行使用,抵近到箭滩一岸时,舱内驭夫们将折叠在骑铁腹下、用于攻城凿墙的掘铲推出来开展攻击,在明-日“和谈”期间惨烈的晋州之战中,正是这柄攻城铲掘开了晋州西北角的城墙,使倭军得以突破这座朝鲜军奋勇死守的孤城,制造了“积尸相枕、死者塞江”的晋州屠杀。“武卒”步甲在铲头即将及身的一刹那猝然暴起,秉持不动的长枪如同一条能跳跃的毒蛇那样猛然向斜上方飙出,在前升至铲头中段位置时又狠狠劈下,叉、铲等钝器头重,一被打即沉下,被轻捷的大枪劈中前端,攻城铲那足以凿山裂墙的沉重分量便被反借为了破毁自身的力量,本就极度靠前的重心严重失衡,使得铲身重重地向头端坍压下去;舱内使尽全力的驭夫们低吼着试图将这柄重铲重新抬起,然而第二枪已经再次将铲头劈倒,有躲闪不及的驭夫被高高翘起的铲柄拍死在舱壁上,碎裂成一团血花;茅国器在短短五步之内连打而进,第三次沉坠的攻城铲终于承受不住失衡的自重而绷断缆索滑入江中,而大枪已经近身斜插进了“安艺丸”左前腿与主舱之间的缝隙,枪尖扎入河床之中形成了一道斜立的杠杆,“武卒”步甲俯下半身摆成脚夫卸车的发力姿势,将背部抵在枪身上全力前推,以步甲的力量并不足以橇动“安艺丸”这样的巨物,但传导至枪尖的力量却使得那条铁腿在本就松软无定的河床上滑了开来,“武卒”及时抽枪退开,而滑倾的前腿则被巨大的主体重量压断了膝关节,失去平衡的“安艺丸”倾塌下去,就好像一枚炮弹轰落江中一样,水花像蓝冷色的血一样从江面上喷炸开来。
“造化啦!龙游浅水遭俺戏,虎落平阳被俺欺啊!”茅国器退回到江岸,因用力过猛而裂开的伤口渗出血流,顺着步甲缝隙滴落下来,而大挥大封的长枪则再次守中持前,无声地拉出一记肢体的暴喝:“四夷宾服!”
毛利秀元踞在“安艺丸”残骸上受困江中,巨大的骑铁已将最适宜横渡的一段浅滩彻底堵死,而“武卒”步甲惯例似地恢复了死一样的沉寂,好像从来不曾动过。
“宗君,你们的铳还没有准备好么?”黑田长政竭力用平缓的语气来掩饰焦躁。
宗义智即使在冷风中也不断冒出新汗:“先前那一击之后,装填时火药被大雪打潮了,在下正命人加紧烘干铳膛。”
长政转而向着“西国一”背上的立花宗茂唤道:“立花君,孙仲谋说,‘鸷鸟累百,不如一鹗。’(《三国志》中孙权称赞吕蒙的话,意指像鸷鸟一样的将领虽有百名,也比不上像鹗一样勇武的吕蒙。)”
宗茂则答道:“一鹗不如两鹗。”
长政于是以行动作为答复,率先驱动三足骑铁踏入寒江,立花家的“西国一”则直等到江水淹到“荒牛”的膝关节时才拔步跟上。这回“武卒”无法再像先前那样以静制动了,由于正面视野被坍倒的“安艺丸”遮挡,茅国器在两台骑铁涉到江水中段时便已看不到它们的位置了,只得调整步甲身位后退两步,并将枪头转向了先下水的“荒牛”骑铁所在的左侧,胜负全关乎于他能否赶在“西国一”抵达之前率先解决更早靠近江岸的“荒牛”,继而将二者逐个击破。使茅国器阵脚大乱的第一个变故随即出现,他守株以待的左侧尚无动静,“西国一”竟然后发先至地从右侧踏了出来,由于浅滩河段已经被“安艺丸”堵住,立花宗茂不得不犯险绕进深水区继续前进,江水一渡淹到了主舱位置,舱内不时传来驭夫们被水淹及头颈时惊恐的呼喊声,然而骑铁终于渡过了最危险的河段抵近了北岸一侧,宗茂随即将肢体套入驭杆接手了骑铁的控制权,此次“西国一”仅持长倭刀一把,以双手握柄将刀身斜挥指向躯体右后方,刀尖下倾压向水面,左腿伸前而右腿在后形成侧立,摆出将要挥刀的蓄势动作,茅国器草草看出宗茂此时的动作蓄势于右而疏忽于左,便手起一枪扎向“西国一”的左肋空档,“西国一”转将重心前移至左脚、在后的右腿则进步踏前,换作身躯右侧向前的侧立跨步姿势,同时将倭刀自下斜撩而上,以刀背磕在刺来的枪杆前段、将枪尖格挡开。学习日本刀法的明朝武学家将这相互换步、转寰进逼的两势分别称作“右提撩刀势”和“左提撩刀势”,并认为“此二势乃倭奴之绝技也”,茅国器尚未及将长长的枪杆收回来再刺,宗茂已经左右连撩换进到了第三步,向“武卒”逼近到了一刀可至的距离,刀刃再次挥撩时便避开了粗重的枪杆、准确切进了“武卒”在前持枪的左腕关节连接处,将那支铸造而成的铁手凌空削断,失去持依的枪杆如断桅一般落入水中,“武卒”步甲试图孤注一掷以甲臂格住刀刃,而“荒牛”已经适时地从左侧深水区拐上前来,将臂中长长的十文字枪捅进了“武卒”腰部动力鼎所在的位置,被透穿的动力鼎随即喘出一阵垂死的黑烟,失去动力的“武卒”步甲轰然跪倒在箭滩上,头部驭舱拗向蓝凝的冷空。立花宗茂复上一刀切进了驭舱下方的颈部连接处,“武卒”步甲的头颅顺着长刃挥开的方向斜飞到了半空中。
还未等那颗沉重的“头颅”坠地,长政和宗茂同时发觉到,整条太河江都震颤了起来,大弧的波纹从南岸产生,一道道地在两台骑铁足间划过,又接连撞碎于北岸。两岸军阵全都顺着震源所在,望向南方皑皑的山川。
简直像是夜晚重新降临了,阴影覆过峰峦雪野向着太河江飞快蔓延过来,而雪空之下挡住了南望视野的,是“岛之竜”那张巨硕的脸,像一轮散发了这浓重夜色的黑太阳般在山川之间冉冉升起。
“武卒”那颗被枭下的头部驭舱重重摔在了北岸冻土上,士兵们把重伤垂死的茅国器从舱内拖了出来。看到对岸那填塞了天地的巨竜,茅国器的第一反应是伸手去抓身边士兵所持的长枪,然而枪杆却从他受伤淌血的手中滑开了,他于是木然地垂下那只无力的手,胸腔中翻涌着浓重的血腥气,对着不断逼近的巨竜沉然叹道:“是非成败转头空……”
就在岛之竜的阴影扩散到太和江一线时,一阵同样剧烈的震动在江面上产生了由北自南的波纹,将巨竜震出的纹路一道道撞碎;一片同样广大的阴影从北方压覆而来,在寒川上与竜影交汇叠加。茅国器等人发现漫天纷扬的大雪瞬间停了,他们抬头去看那挡住了天空的巨物,望见柳泉驿的六条巨腿如擎柱般踏立于身周四野,而被支撑的主体则像一座城池般从头顶沉沉移过,轰然撞上了岛之竜的头颅——邓子龙把柳泉驿修好了。
驿城上层的楼阁因为承受不住沉重撞击而大片坍落,同等沉重的伤害也施加在了岛之巨竜身上,岛竜城同样被撞击冲震得一片残碎,令城中加藤清正军团的倭兵们想起了两年前毁于京都大地震的伏见城。岛之竜试图从倾摔之中重新站起来,而第二次撞击已经压在了它的侧肋部。邓子龙把运载在“青玉案”货舱里、用于支援朝鲜战场的火炮全都布置到了柳泉驿上,一片广大的炮兵阵地在驿城中散布成一局交缠混狂且收官无望的残棋。白的是轻尘挣脱了那些红光或黑硝里混浊的部分,正上十成百地从阵间飘上云天;黑的是一管管精炼或粗铸的火炮深深抓进驿城甲板,通过上百条无形的弹道固缚着岛之竜,生怕这已经入彀的猎物还能长腿逃脱;每一门大炮开火时,被后坐力冲击而起的雪尘便以炮位为中心、形成一环圆弧缓缓向所有方向扩散,无数门大炮连接开火所杂集交汇的冲击环,便如同暴雨击打起了湖面上的无数波纹;岛竜城几乎从视野中消失了,取而代之是一片硝黯磷赤的爆云,像无数堆火药和成的面团一样胀发着向天空延伸过去,城头的檐角、堞齿、奇形五彩的倭将头盔立物,以一种群鲫探潮的频率不时隐现于硝雾之后,仿佛拼死挣命的倭城不时在这囚幕上撕开破口、逃露出头角,又很快被重新拽缚回去。伴着炮火的掩护,被邓子龙收容于柳泉驿上的明军像暴雨一样落向竜背,驿城中用于载卸货物的巨型栈桥像一道长虹直贯其间,将步甲等重型军械投送进岛竜城。
岛津义弘率部登上了岛竜城作战,他与驱竜前来的加藤清正一同站在竜城天守阁顶,望着黑田、立花等诸路西生浦援倭正在向南脱离战场,在他们前进的方向,也就是西生浦本部所在的方向上,祖承训的那一小支辽东部队正把那一大块牌匾高挑于长枪顶端,好让江岸两侧的明军和倭军都能看清匾上所写的“西生浦”三字,并在往复驰扰之际一遍遍地齐吼道:“攻拔——西生浦!”
这块城匾几乎让倭军的士气降至冰点。如果明军真的已经发奇兵攻陷西生浦本部,将意味着蔚山战场上的倭军后路已失,在前线取得的一切胜利都将毫无意义。箭滩战场上的倭军主力陆续兼程返援西生浦,留下岛之竜去对抗与它同样巨大的柳泉驿。
“虎之助”,岛津义弘俯瞰着从柳泉驿盖过来的明军炮火,“我是得到了你愿意把蔚山战场俘虏全部送给岛津家做奴隶和战利品的允诺之后,才亲自带兵从泗川前来支援的,可你报答给我的俘虏在哪里呢?”
那些俘虏就在他们脚下的天守阁底,一层主厅的地面已被加藤清正命人凿空,露出了地下一眼望似无底的深井,井边怒吼哀号着被绑成长串的,既有加藤家的重伤兵,也有老弱或受伤的明军战俘与朝鲜难民,围在周边的倭军用长枪逼迫着他们步步后退,随着坠入井口的人越来越多,剩下那些迎着枪尖不愿再退的人,也承受不住长索上的重量而呼号着被拖了下去,很久之后才有一阵沉闷的蠕动摩擦之声似从地狱中传出井口。
加藤清正背后的阁墙上挂着一幅工程图,这正是安桂织带回去的那幅精确复制品的原稿,由加藤清正在筑城之际亲手绘制,不仅标明了岛竜倭城的整体结构,还绘出了城基之下巨竜的身体构造,在竜背上修建这座要塞时,加藤清正将城基深深筑进了竜的鳞甲与血肉之中,正是这种坚固的结构设计,使得倭城承受住了巨竜移动时的震动冲击而不致坍碎。其中最显眼的一处构造莫过于天守阁,不仅因为它是全城最为高大的建筑,还因为它管状的地基纵贯大半张图纸,深深地从后颈部位扎入了巨竜的咽喉——在竜背上挖凿天守阁的地基时,加藤清正军团的工兵意外挖开了竜喉中的食管,这就意味着天守阁底基的深井与竜的食道实际上是直接连通的,天守阁下那些跌入深井的伤员和俘虏,是被直接喂进了竜的喉咙里。
“义弘,你现在知道,我们为什么不敢把威力无比的巨竜投入到陆地战场了吧?”加藤清正透过阁顶天窗看着那些人影一串串消失于竜喉中,“根本喂不饱它啊!昨夜我让风间准把一头同类喂给它吃,才勉强让它恢复了行动能力,可现在一进入高强度的战斗,它很快就重新饥饿起来了,我只能用这些俘虏来做饵食。岛竜城筑在了它的颈背上,是它的前爪能够到的位置,只要它想,是完全可以把整座城推到地上去当成食物的,如果不能把它喂得更饱,它恐怕就要回过头来吃我们了!”
“我明白了。”岛津义弘答道,“我会把岛津家不能战斗的重伤员也赶过来喂竜。”
在两员主将结束这次交谈的一刻钟后,一大群人被堵在了岛竜城天守阁附近的一处路口无法前进,在他们的面前,祖承训的“斩马”步甲与岛津义弘的“赤魁”步甲,正像一座永不停歇的巨大碾盘在走转拼杀。从西生浦驰回并成功诱走了黑田长政等倭军之后,祖承训的那支辽东部队成为了蔚山战场上建制保存最完整的一支明军,因而成为了率先从柳泉驿上突入竜背的主力。“赤魁”步甲则刚刚从寒江中打捞起来,拼杀之际还飘漓着刺骨的江水。
因为这场斗将而被阻滞在路口的人群,划作泾渭分明的两拨,立于外围的是倭军押送部队,圆笠和兜盔下的一张张脸显出大战间隙的闲暇来,在等待通路的过程中争论着岛津义弘会在哪个回合斩倒对手。围在中间被赶成长列的,大部分是朝鲜和明军的俘虏,同时也包括了诸如重伤员等无法进行劳动和作战的日本人,透过两尊搏杀着的巨影,他们看见死亡的阴影就在路口另一边闪烁着,那是负责施刑的倭人高高举起又飞快挥下的刀光,已经被送到天守阁地井边的囚俘排着队被顺次砍倒跌入食道,好让饿疯了的巨竜进食补充体力,以便应付与柳泉驿之间这场越来越艰难的恶战。这些俘虏与围在身周的倭军相距如此之近,几步内外生与死的心境差别却宛若云泥,在倭兵们争论着胜负之际,他们所渴望的,当然是这场延缓了死期的搏杀能永远持续下去。
稻心空站在外围的这群人之中,脸上却是与内部那群人一样的恐惧。受到加藤清正器重的他自然不在“饵料”之列,但这份器重却是有限的,它只施加于稻心空个人,而无法延及身周,瘦弱不堪的“麦芽糖”显然属于“既不能劳动也不能战斗”的那类人,于是倭兵们把这个孩子从稻心空背后拖出来、丢进了将要喂竜的队列。朝鲜和明军的俘虏发现新“入队”的孩子是个日本人,便默契地将他从较远离死亡的后半队一路推向最接近死亡的前端,稻心空隔在外围的押兵队伍里叫骂,但那孩子还是一边痛哭央求着、一边被不断扯向队首,直到他撞到了排在最前头的俘虏梁新。原本垂着头的梁新回身察看之后,并没有如法将麦芽糖推到最前面顶死,而是满脸挂着不耐烦似的疲态,淡淡地讲了一句:“小鬼头,不要插队。”便将麦芽糖遮在背后不再管他。
一个日本孩子生前所得到的最后一点儿善意却来自敌国俘虏,稻心空瞪着梁新和麦芽糖,双眼几乎空成了两个洞。发过愣之后他便快步去找负责押送这队俘虏和伤员的军官,请求他放过这个自己从战场上救下来的孩子。
负责押运的是岛津义弘的亲信家臣,也就是在箭滩南畔将梁新擒为俘虏的安国寺久兼。自文禄之役遭受重大挫败之后,丰臣秀吉已日益感到侵吞朝鲜与明朝的野心遥不可及,发动庆长之役时制定的战略目标已经大为保守,决定放弃短期内占领朝鲜全境的不实妄想,而命令侵朝倭军长期盘踞于朝鲜沿海,以便接受来自日本本土的粮草补给,历年定时扫荡庆尚道、全罗道等处并屠杀朝鲜居民,将本国农户移往驻囤,形成步步蚕食之势,并将被俘虏的*******带回日本国内,命令他们耕种因丁壮从军而致荒废的大片本土农田。在此等策略背景下,大批日本商人亦随侵略军来到朝鲜公开进行人口贩卖,将被俘的朝鲜人当作商品进行掠夺和交易。岛津家臣安国寺久兼的姓氏,使不少人都猜想他与安艺国毛利氏政权的著名僧人外交家安国寺惠琼有旧交,恐是从安国寺还俗的僧人,但久兼的作为却殊与僧家行止相异,乃是九州萨摩藩的人口贩子之中最号贪婪的一个,由他贩回日本的朝鲜和明朝俘虏常常挤满了岛津家的战船,同时也为义弘开辟了一条弥补侵朝战事“失血”的牟利途径,岛津家的家仆中亦有不少是由他进献的,久兼因此备受家主器重。此时他正倚在路口断墙上,与岛津家部众们高笑着议论两员斗将的招式步法,两台步甲的投影轮流从他们身上映过,就像两轮不断升起又依次落下的太阳。听到稻心空的请求之后,久兼把讲到一半的谈笑生生掐断并短暂地沉默了一会儿,原本与其交谈的士兵们看到他的脸后,便纷纷显出紧张惊惧的神色来噤了声,这种反应让稻心空不安得几乎想要主动退开,他没看清久兼是怎么转身的,只看到原本插在鞘里的打刀一道白光似地划过来、停在自己颈侧三四寸的地方。
“你不是武者,却人模狗样地佩着长剑,”久兼微微挪开刀来虚指了一下稻心空用稻草悬在腰间那把无鞘的“庚午襄阳”,在帮忙从风间准伤口中拔出了这柄长剑之后,稻心空便顺手将它纳为了战利品,“那就要有胆子用佩剑者的方式来打交道,你是好男子,便与我赌斗一场,若能杀了我,便依你的放了那死孩子!”
稻心空发着抖去握腰间的剑,剑柄抓在掌中只觉扎手,盯着久兼手里的刀看了几秒钟后终于失掉了勇气,软着身子退开几步,但他旋即便转身向站在一边的阿只拔都重重一跪,这是在场唯一一个勉强能让他称为熟人的武者了:“阿只拔都!看在我为你们风间家献过一点儿鄙陋计策的份上,请帮我杀了安国寺久兼!我知你有这样的本事,事成之后我定会穷极智计再予重谢,助你们风间家摆脱猜忌、得到太阁大人的赏识!”
阿只拔都的第一反应是闪电般做出一个预备出刀的动作,快到久兼都未及作出反应,好像马上就要脱口而出一句“乐意效命”了,然而他的手在搭上刀柄前的最后一刻生生僵住,原本很奋发的脸也突然冷却成一张淡漠而麻木的面具:“我的内心虽然愿意帮助你,但与家主的意志比起来,个人的想法实在算不了什么。我是风间家的武士,为家主的命令而生,为家主的意愿而死,如今没有得到家主的命令而擅自帮助你做这种事,是不符合武士道义的。如果想让我帮助你,就应该去说服家主传来命令,而不是在此引诱我擅作主张。”
稻心空盯着那张漠然的脸,仿佛不相信这番话会是由面前这样一个年轻人讲出来的。而久兼在倭众的嘲笑声中将打刀收回鞘中,并提高了讲话的声调。
“空心稻!”他这样喊道,并扬手指了指队伍里的俘虏,“这些朝鲜人和明国人,个个都是我的奴隶,是我的金子、银锭和铜板!”接着他又指了指排在稍后位置那些同样准备赶去喂竜的日本伤兵,“这些伤员,是我相识多年、有生死之交的战友,共同沾染过征伐伊东氏、大友氏和龙造寺氏的鲜血!”最终他指向了远处那口正在施刑的井,“可为了忠勤武事,我即便内心不忍,也一样要遵从家主的命令,将他们尽数驱往竜口。那么你呢?你为什么不惜得罪岛津氏、求助风间家的武士来杀我,也一定要救那个无名的俳僮?你把他带回日本能卖出比这些身强力壮的俘虏更好的价钱吗?还是说他曾对你施加过超过生死的恩情?又或者他是你的儿子?是你所忠于的某位家主命令你不惜性命也一定要救下来的大族贵胄?我们日本已经战乱了一百余年,所有人都在杀人与被杀,像这样贫贱人家的孩子,穷困时应当卖给大名做俳僮换救命钱、饥荒时可以跟别人家的儿女交换来煮食,他死掉实在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但要把他从死里救回来却不是这样——你总得有个理由吧?”
稻心空原本可以不经思索便随口编出千百个理由来回答久兼,但他却仍跪在原地长久地沉默着——骗自己比骗人难上千百倍,在听到久兼的质问之前他从未感到如此的迷惑与茫然:在时刻都死人的战场 上,他究竟为什么要救这个素不相识的孩子?是因为同有过做俳僮的经历而感到同情吗?连他自己亦不能做出解答。最后他终于仰起脸来,讲了一个自己也不知是真是假的答案:“孩子长大了可以为日本效力,只要孩子能活下来、只要他们能够长大,位于日出之地的日本就能够成为永远繁荣的昌盛之国!”
久兼则几乎是没有任何迟疑地马上对应道:“日本需要的是长大后能杀人的男子汉,不是无用的懦夫。你现在就让这孩子杀一个俘虏给我看,杀朝鲜人或明国人都可以,只要证明了他具有杀人的胆魄,我就让他活下来成为可用之材!”
稻心空显然认为这是一个远比杀死久兼容易得多的要求,于是他毫不迟疑地解下剑来向麦芽糖走过去。麦芽糖看别人的眼神永远是充满恐惧的,不知道什么时候、身边的哪一个人就会找出理由来逼迫自己前往死地,被稻心空搭救之后,至少他面对稻心空的眼神变得亲近了,但此时看着面前这样一个执剑的稻心空,这孩子的眼神陡然变得比看其他任何人都更恐惧。而稻心空偏偏又找了一个极其糟糕的目标,他将剑柄强行塞到麦芽糖手中,并指向前头的梁新,就像在教孩子辨认稻子稗草那样轻松地说:“没什么难的,就杀他吧,他甚至不敢把你推到自己面前去先受死,是绝对不会反抗你的!”
麦芽糖拼命躲避那把剑,仿佛那支剑柄是致命的毒蛇,仿佛杀人是比死亡更让他感到恐惧的事,在抽泣中央求道:“请用这柄剑杀死我吧。我并不怕死,可我怕竜,求您了,就让我死在这儿吧,别让我活着跌进它的喉咙里去!”
这时对马人的那尊一十八尺三寸铳响了。终于烘干了火药和铳膛之后,宗义智不甘心就这样无功绩地跟着黑田长政等人退出战场,便执意带着长铳登上了竜背继续作战。在先前阻击“斩马”冲向天守阁的战斗中,一十八尺三寸铳已经进行过一次试射,霰铅弹在命中“斩马”之后却难以撕开它们厚重的外甲,为了增强穿透性,对马铳手们这回将一根比铳管更细的内膛套进其中,用来固定一颗比铳管原本口径细小得多的实心弹丸,以便让先前散置在成团霰铅上的火药动力能够集中在这一颗弹药上。在铳响的瞬间,空气皱成一片滚滚的热浪,排山倒海地向正在近前拼杀的“斩马”步甲涌过去,那枚孤独的铅子像一条细弱的鱼,在浪纹中飞梭过去,“斩马”步甲被击透时没有任何明显的迹象,跟随的辽东兵们,只是看到自己的主将毫无预兆地向前单膝跪倒,像一匹失蹄的马。几乎是在同时,岛津义弘摆脱对手的格挡,得以全力扬刀斩下去,弯细的薙刀刃就像一轮新月那样劈陨下来,祖承训挥过三眼铳接住这次斩击时,“斩马”被铳击震松的膝关节因承受不住又一次凶猛的冲击而突然断开,步甲像是被一道无形的利刃斩断了小腿般跛摔下去。岛津义弘不想在这失去行动能力的厚重盔甲上继续折损薙刀刃了,于是他的“赤魁”步甲收刀而立,把困在驭舱里的祖承训交给士兵们去对付。倭兵攀上已瘫痪的步甲去争夺头部驭舱,而辽东兵们则从另一个方向爬上来护卫自己的主将,像两群争巢的蚂蚁那样厮杀着。
结束得太突然了,稻心空尚未及对形势变化作出反应,倭军已经呼喝着将俘队赶向那处已经重新通畅的路口,俘虏和伤员们的哀号声陡然沸腾起来,麦芽糖被受驱的人们夹在队伍中间拖向天守阁,就像被一道洪流翻卷着冲向那口连接竜喉的死亡之井。稻心空垂着剑茫然地跟着,一时不知道自己是想追上去逼那孩子杀掉梁新,还是想照那孩子的颈间划上一剑好了结他的绝望,抑或只是这么麻木地跟到天守阁去目送他消失在井底。他没法不想起这场战争和如今的日本。
日本人称它们为“竜”,这是一种栖息于鸿蒙海中、顺着太阳风洋流作季节性洄游的空间海兽,每年深秋时节,壮观的迁徙竜群便会途经靠近日本的鸿蒙海域,在这片天然的渔场中捕食膘肥体壮的巨鲛、冥河鲸、克拉肯鱿鱼等空间物种,为长途洄游和季节性繁衍补充必须的营养。日本本土连年的残酷征战杀伐意外为竜群提供了新的食物来源,每当伤亡惨重的大合战结束之后,死伤枕藉的战场上都不乏大竜的身影,它们成群结队地自天外降落,吞吃死者乃至重伤之后无人救援的残兵以为果腹。自击服各方大名、成为日本的“天下人”之时起,丰臣秀吉便把侵略朝鲜和明朝的野心提上了战事日程,并以一次合战过后的原野作为诱饵,伏捕前来猎食的竜群。在付出惨重伤亡之后,秀吉的冒险行动竟果真捕获了一只因孕蛋而不便逃脱的雌竜。秀吉为它修筑了名护屋城,并顺利实现了幼竜的养殖与驯化。当侵略朝鲜的大军在名护屋城下集结之时,大批竜群也作好了编入作战序列的准备,名护屋亦成为了太阁亲自坐阵、指挥侵朝的大本营,据说那里是日本海岸线上视野最佳的观星之地,可以在天外遥遥望见兵锋所指的朝鲜与明朝。为了侵略朝鲜和明国而豢养起来的竜群,在漫长的七年战争中已经成长壮大得超出了太阁的预想与控制,丰臣氏政权已经越来越难以喂饱这群巨兽了,竜冲破名护屋海港捕食平民的灾难也变得日益频繁,名护屋周边屡屡遭袭的市镇乡村几乎沦为鬼域。去年秀吉将各路大名召集到名护屋勒令再度出兵朝鲜之时,用一种混合着疯狂与恐惧的神情威胁道,日本已经喂不饱竜群了,唯一的出路是再度发动战争、把朝鲜人口当作喂竜的食料,如果哪位大名不肯出兵,就要把竜群放到他的居土上去进食。豢养巨竜是为了发动侵略战争,可侵略夺得的战利却不足以将其喂饱,国土承受着养竜自噬的恶果而只能继续依靠侵略来补血,扩大战争反过来又需要更多的竜,发生在岛竜城的一切,像极了日本正在经历的噩梦的缩影。以开战为目标而养竜,战争的目的反而却变成了喂竜,岛竜城中的守军与整个日本都被钉死在了这种荒诞的恶性循环中。稻心空突然很迫切地盼望着战争结束了,便仰脸来,用汉语对着那些还在“斩马”残骸上拼杀的明军嘶声吼道:“明虏!明虏!怎么如此无用,连一个路口都堵不住!?”那一刻连他自己都感到了惊讶,为什么他反而期盼明军能赢下这仗、结束正在天守阁发生的惨剧,而日本的胜利为什么又令他感到如此深重的痛苦?
这时所有人都听到了那种有如祭礼歌咏一般富有节奏的合吟,那是数不清的声音在用汉语一齐高呼:“具装!具装!具装!重甲——入阵!”
像一块被投入城中的巨石,像一条披鳞带甲的巨型食肉鱼在风中川游,“川鳞”重步甲轰然从“斩马”败倒的那个位置劈进路口,写着“邓”字的牙旗紧随在后飘舞成一片波纹,甲臂间双持的长枪像龙一样朝着“赤魁”冲去,柳泉驿上的邓子龙部队攻入倭城了,通往天守阁的道路再次被巨甲间的拼杀所阻塞。
梁新瞪着“川鳞”步甲,就像瞪着从自己的迷梦映入现实的一道幻象,更加震动他的是从“川鳞”体内发出的声音,那是昨夜利用日本动力炉上的点火部件予以修复之后、来自故宋的重型动力鼎正在强劲地咆哮,比起更多依靠个人勇力来弥补动力不足、只能力求速胜的祖承训来,邓子龙甚至敢于采用保守的持久策略与岛津义弘长时间交手,试图用“川鳞”持久强力的动力来压倒久战力疲的“赤魁”,姜老爹利用欧式和日式动力炉点火装置来修复宋制鼎的工程构想,以一种最有力的验证形式成功展现在了梁新面前。大多数人还未从“川鳞”突入的震惊中回过神来,梁新猛地撞开身边的倭军押兵冲出队伍,并用被绑住的双手攥住了稻心空腰间的剑柄。稻心空不敢握住那无鞘的长刃来夺剑,只好任由他将庚午襄阳夺在了手间。在一大群围上来的倭兵之间,梁新和阿只拔都同时看到了对方的脸,并分别感到了同样强烈、却内涵迥异的惊恐,梁新认出他是前天夜里在“青玉案”甲板上驾驶骑铁的三个倭子之一,阿只拔都却是个只认剑不认人的武痴,一眼认出的乃是梁新手中那把曾在浮桥上杀败了风间准的“庚午襄阳”长剑。
梁新终究没有坚持到原形毕露的那一刻,还未等落入与阿只拔都交手的绝望境地,来自柳泉驿的炮火已经延伸到了天守阁一带,这一片城基被击中之后如冰面一样碎散开来,俘虏和伤兵们趁乱四散奔逃,而梁新则跌落到了地势更低的下方城区。待他拖着剑踉跄站起,发现跟着摔下来的倭兵尚有三人,已在面前隐隐列做半包围的阵势。梁新向着背后的残垣退了两步,然后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墙后面说道:“居然坚持活到了现在啊?辛苦了辛苦了,接下来帮我掠阵吧。”
梁新眼看着姜燕的手从背后残墙阴影中伸出来,把自己握得人模鬼样的那柄庚午襄阳接了下来,不由分说便迎着三个倭兵冲杀上去。寒光在脸上闪过,刀剑相击、倭兵呼号和长刃刺穿体腔的声音在响,梁新抬手遮住脸,可溅了半身的血还是穿过手指缝隙飞进了他眼里。倚墙小待之后姜燕已经退回到了他身后,并把沾了血的剑塞回到他发僵的手里:“阵掠得不错,人就算是你杀的吧。”
阿只拔都恰在此时赶了上来,看到的是杀倒一地的尸体,以及衣上脸上眼里都带着血,双手被绑却持着剑的梁新,便再次祭出了那句公式般的感叹:“啧!荆楚剑士之风尚在!”
动力不继的“赤魁”步甲被“川鳞”的枪杆从上层城区砸摔下来,正好落在双方之间的空地上,算是了结了梁新和阿只拔都之间扯不清的对峙。安国寺久兼领着岛津军士兵们赶上来,急于爬上“赤魁”去搭救家主,而姜燕则扯住梁新退回了残垣断壁的阴影之中。
在赤魁从中跌落下来的那个位置,扫清了障碍的“川鳞”重甲从满城炮火之间沉沉踏过,史世用踞在肩甲上,手中攥着那张郭国安送出的岛竜城工程图,指引邓子龙稳步迈向这座倭城的心脏部位——天守阁。在步甲头顶上,天空锈住了,炮击形成的硝雾,把浓云郁铸成大块大块的铅色,从天守阁一带攒击而出铁砲的磷光,在这死寂的底韵上划过一串闪着光的叹息;被这锈色的铅云遮盖着,明军士兵们把不同颜色的大幅旗帜在倭阵外沿排列成一道长弧,以便远隔在柳泉驿上的炮兵也能看到这道指示标识,一俟旗阵摆好,步兵们便逃命似地奔回本阵,而得到了指向的炮弹,就像夏天落下的暴雨那样一层接一层向天守阁砸来;在炮火不断延伸的方向上,一十八尺三寸铳坐在它的“巢穴”中声嘶力竭地咆哮着炮火,然而很快便被数倍于己的敌火所覆盖,沉重的铳管被火药殉爆高高抛向空中,又重重砸落回防守的倭群之中。
稻心空在一片混乱的人群中,将趁乱逃出了押送队列的麦芽糖抱住,这时背后一阵巨响震得他连脊梁里的骨髓都凝冻似地颤晃了一下,那是“川鳞”步甲正在砸击天守阁,在稻心空看来那不像是一尊铁打的巨物在捶打另一座砖和铁的巨物,而像是上古洪荒中一头食肉的巨兽紧咬着另一头,“川鳞”臂间的长枪正从刚被狠狠“咬”了一口的天守阁上抬起,阁内飞出的铁炮火力在步甲正面留下了一大片密集重叠的磕痕,铁炮手很快便对于用火器击穿这台重甲彻底失去了信心,于是人的瀑布从天守阁中涌出,一些人逃进弥漫的硝雾,另一些人疲惫而麻木地向着明军冲杀过去。
邓子龙已经把持长枪的双臂重新高抬作满月状,并凭着与缓慢举起时毫不相称的速度狠狠砸下。从残墙中裸露出来的一根大梁最先崩断,尔后是整座天守阁像举鼎而绝的膑骨一样断坍下去。明军欢呼着涌向那口完全暴露出来的巨井,将每人各自背负的火药填掷进去。稻心空紧挟着麦芽糖,向着尽可能远离那眼深井的方向狂奔逃窜,火药爆炸的巨震之中,他只感到脚下的地面明显朝着背后倾斜下去,残砖碎砾、伤兵亡卒、铅云硝影、日月星辰……仿佛一切都逆着自己拼命想要远逃的方向,朝那处被引爆的竜喉冲涌而去,他看到自己的手在眼前挣扎痉挛成僵骸般的模样,在不断陷涌的整个世界之上大把大把地攀挖着,直到另一只手从塌陷的边缘伸下来将他攥住,使他视野中的天地勉强恢复了稳定——那是阿只拔都的手。
攻破倭城之后,明-朝联军又花上了一昼夜的时间、先后进行了三次爆破,才用火药炸碎了竜的咽喉,岛之竜终于在箭滩停住了它的脚步。加藤清正和岛津义弘仅仅带着最亲信的一小批家臣和武士回到了蔚山,同样疲惫不堪的明-朝联军则彻底失去了继续进攻的力量与信心,战线恢复到了蔚山围城之前的位置。倭军在递回本土的文书中写道“蔚山之战击破明虏数百万骑,明军战死八万,我军仅折失武士二人”。至于战场另一面的明军,他们于这场规模宏大的三路推进攻势出征前夕,在朝鲜王京汉城举办盛大的祭天祝捷仪式时,很自信地认为凭着天命的庇佑,以及立国二百余年来几无改变的军事制度与经验,就足以对蕞尔小国日本达成一场犁庭扫穴式的胜利,而数十年前俞大猷、戚继光等将领所迫切希望在整个帝国推行的军事改革,则不过是危言耸听的杞人忧天,现在这个与战役规模极不相称的惨淡结局,庶几可以让明帝国的骄兵悍将们明白了,不变的经验、松散的组织与个人的勇武并不足以带来胜利,也许他们真的需要像戚、俞二公这样的先见之贤为军队带来一些改变,但天子和朝堂上的文官大员们,是不会乐于听到这种变革声音的,于是朝鲜前线的将帅们压下了那些令人不愉快的反思,在送往紫禁城的战报奏折上写下了一个空洞的“大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