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心》(二)
二
识字完全没必要,既然肉的香味隔着一里地都能闻到。不过,如果您住在莫斯科,脑壳里还稍稍有点脑子的话,不管您愿不愿学,识字绝对不成问题,还不用进什么训练班。莫斯科六万条狗中,不识“灌肠”的,也许只有个别实打实的白痴。
起先,沙里克识字光凭颜色。它刚满四个月,莫斯科到处挂起蟹青色的招牌,上面写着莫斯科消费合作联社的简称“МСПО”,这就是肉铺。再说一遍,没必要识字,因为肉的香味一闻便知。不料,有一次出了差错:沙里克走近一块蟹青色的刺眼招牌,一股马达的废气模糊了它的嗅觉,它以为是肉铺,谁知一头钻进了肉铺街上戈鲁比兹涅尔兄弟的电器商店。在兄弟的商店里,它尝到了电线的滋味,那玩意比马车夫的鞭子狠多了。这个倒霉的时刻应该算作沙里克接受教育的开端。到了人行道上,沙里克立即悟出蟹青色并非永远表示肉铺。它忍着热辣辣的伤痛,夹紧尾巴,一面哀号,一面记起所有的肉铺招牌,左面开始,总是一个雪橇模样的金色或者红色字母“М”。
往后,事情愈发顺利了。“А”,它是在青苔街拐角处渔业总局“Главрыба”的招牌上认识的。再后,又认识了“Б”——招牌终端逆着往前走比较方便,因为招牌起首的地方站着民警。
莫斯科街头上瓷砖贴面的铺子必定出售干酪。起首字母像茶饮乌黑笼头的招牌“Чичкин”,表示原先的老板姓奇奇金,也表示铺子里有堆积如山的红色荷兰干酪,有对狗恨之入骨的凶恶的售货员,还有满地的锯末和劣等的臭烘烘的干酪砖。
要是有人拉手风琴——这比唱《亲爱的阿伊达》稍稍好些——又有小泥肠的香味,那么辨认白色告示上的文字是最方便的——“礼貌用语,谢绝小费”。这里时有斗殴,人们拳来拳往,朝对方脸上猛揍,确实,这种场面并不常见,可是打狗司空见惯,不是用餐巾抽,便是用靴子踢。
要是窗口上挂着一排陈火腿,下面摆着橘子……汪——汪……食品店。要是深色的瓶子里装着难闻的液体……酒……从前叶列谢耶夫兄弟的商号。
陌生的先生把狗带到二楼自己豪华的寓所门口,按铃。狗立即抬起眼睛,只见镶嵌玫瑰色花玻璃的大门旁,挂着一张黑底金字卡片。头三个字母它一下子认出来了——“Про”,但后面是个两面都有一个圆圈的怪物①,不知表示什么。“难道是无产者?”沙里克诧异了……“这不可能。”他抬起鼻子,重又仔细地嗅了皮大衣,满有把握地想:“不,这里没有无产者的气味。这是个高深的词,上帝知道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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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指“ф”,牌牌上写的是“Профессор”,教授,其头三个字母与无产者Пролетарий相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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玫瑰色玻璃后面,突然亮起愉快的灯光,黑卡片愈发黑了。门悄无声息地打开,一位年轻漂亮的女人,围着白围裙,戴着花边发饰,出现在狗和带狗的先生面前。狗立即感到天堂般的温暖扑面而来,感到女人的裙子散发出一股酷似铃兰的香味。
“舒服极了,这个我懂。”狗想。
“请,沙里克先生。”先生用调侃的口气邀请说,于是沙里克恭敬地走进去,摇着尾巴。
许许多多物品摆满豪华的前室。沙里克一进门便记住了立即映出一条疲惫、带伤的沙里克的落地穿衣镜,墙壁高处可怕的鹿角,数不清的皮大衣和套鞋,天花板下蛋白石色的郁金香吊灯。
“您从哪儿弄来这么条狗,菲利普·菲利波维奇?”女人笑着问,一面侍候先生脱下玄狐皮衬里闪着蓝光的沉甸甸的大衣,“我的爷!生了多少癣呀!”
“胡说。哪儿有癣?”先生一脸严肃,厉声问。
他脱下大衣,里面是套英国料子的黑西装,垂在肚子上的金表链闪出愉快的不很明亮的光泽。
“等等,别乱转,咻……哎,别乱转,小傻瓜。唔!……这不是癣……哎,你站着别动,见鬼……唔!啊——啊。这是烫伤。哪个坏蛋把你烫成这样的?啊?哎,你给我乖乖站着!……”
“该死的炊事员,炊事员!”狗用眼睛控告说,一面轻轻哀号。
“济娜,”先生吩咐说,“立刻带它去检查室,再拿件白大褂给我。”
女人吹了声口哨,打了个响指。狗稍稍犹豫一下,跟她走了。他们来到一条光线昏暗的狭窄走廊上,从一道漆皮的房门务经过,到了走廊尽头,随后左拐,进了一个乌黑的小间。一般不样的气味顿时让狗对这个房间产生反感。黑暗啪的一声,变成光线刺眼的白天,旋即周围的一切,金属的、玻璃的、白色的器具和用品,全都反射出灿烂的光亮。
“哎,不行……”狗暗暗叫苦,“对不起,这我不干!我懂。噢,让魔鬼把他们跟他们的灌肠一块儿抓去吧。这是把我骗进狗医院了。他们这就会强迫我喝蓖麻油,用各种刀子在我烫伤的身上乱划,那儿碰也碰不得呀!”
“哎,不行,你去哪儿?”那个叫济娜的女人喊起来。
狗没让她逮住,一躬身,突然用完好的半边身子猛地朝门上撞去,砰的一声,震动了整个寓所。随即,它朝后跳,原地打转,活像被抽的陀螺,还撞翻一只白桶,从中飞出许多棉球。狗转着转着,只觉得墙壁和摆着明晃晃器械的柜子,在它周围上下飞舞,白围裙和扭歪的女人脸在它眼前跳动。
“你去哪儿?长毛鬼……”济娜绝望地大叫,“你这该死的!”
“哪儿是他们家后门?……”狗思索着。它摆好架势,蜷成一团,胡乱地朝玻璃撞去,暗自希望这是后门。碎玻璃哐啷啷四下飞散,一只装棕红药水的大肚玻璃瓶跌落,一刹那,药水流得满地都是,气味刺鼻。这时,真正的门打开了。
“站住,畜——生!”先生跑进来喊道,一只手穿在白大褂的袖子里。他拽住狗的两条腿,说:“济娜,按住它的颈脖,这个混蛋!”
“爷……爷,这算什么狗!”
房门大开,又进来一个穿白大褂的男子。他没去抓狗,踩着碎玻璃径直跑到一口柜子前,打开柜门。整个房间立时充满令人作呕的甜丝丝的气味。那人过来,把狗压在肚子下,狗以牙还牙,乘机在他腿上,皮鞋带上方,美美地咬了一口。那人叫声“哎呀”,但没松手。引起呕吐感的药水堵住狗的呼吸,脑袋瓜里一阵昏眩,终于,它歪斜地不知朝哪儿坠去。“谢谢,当然,”它神往地想,慢慢倒向碎玻璃,“永别了,莫斯科!我再也看不见奇奇金,无产者,克拉科夫灌肠。我受尽狗的苦难,升天了。老兄,屠夫,你们这样对我,究竟是为什么?”
它终于侧倒在地上,昏死过去。
它苏醒时,头稍稍有点晕,胃里有点恶心,半边身子似乎没了,挺惬意,没有任何疼痛的感觉。狗稍稍睁开慵懒的右眼,眼角一扫,看见胸部和腹部全都严严实实缠着带。
“他们到底还是干了,狗崽子,”它迷迷糊糊地想,“不过干得不赖,得给他们说句公道话。”
“从塞维利亚到格林纳达………在静谧的夜幕下。”①一个懒散。走调的声音在它头顶上歌唱。
狗很奇怪,两只眼睛完全睁开。在相距两步的地方,它看见白凳子上搁着一条男人的腿。西裤和内裤都朝上挽着,裸露的黄色小腿上有干涸的血迹和碘酒。
“马屁精!”狗想,“这么说,我咬了他。是我干的。唉,准得挨揍。”
“‘情歌悠扬,剑声铿锵!’你这野狗,干吗咬大夫?啊?干吗撞碎玻璃?啊?”
“呜——呜——呜。”狗可怜巴巴地哀号。
“嗯,算啦,醒了就躺着,傻瓜!”
“这么神经质的狗,您是怎么把它弄回来的,菲利普·菲利波维奇?”一个悦耳的男子声音问,针织内裤倏地滑落。一股烟味,柜子里响起玻璃瓶的声音。
“爱抚呗。这是和动物打交道的唯一办法。恐怖对于动物毫无作用,不管动物处于哪个发展阶段。我以前这么说,现在这么说,将来还是这么说。他们想错了,以为恐怖可以帮他们成功。不,不,恐怖不管白色的,红色的,甚至褐色的,都帮不了他们。恐怖只会麻痹神经系统。济娜!我给这个捣蛋鬼买了一卢布四十戈比的克拉科夫灌肠。过会儿,它不恶心了,麻烦你喂喂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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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出自意大利作曲家罗西尼(1792-1868)的喜歌剧《塞维利亚的理发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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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扫碎玻璃的沙沙声,接着,一个女人的声音娇滴滴地说:
“喂克拉科夫灌肠!上帝,应当给它在肉铺里买二十戈比碎肉。克拉科夫灌肠最好我自个儿吃。”
“你倒试试。我看你敢吃!这玩意人吃到胃里,就要中毒,都大姑娘了,还小孩似的,什么脏东西都往嘴里塞。吃不得!我警告你,要是你闹肚子,我也好,博尔缅塔尔大夫也好,都不给你治……‘谁说人家的姑娘比得上你,这样的家伙我决不饶……’”
这时,整幢住宅响起柔和、细碎的铃声。前室里不时远远传来说话声。电话铃响。济娜消失。
菲利普·菲利波维奇把烟蒂扔进桶里,扣上白大褂,对着墙上一面不大的镜子,理了理厚实的髭须,随后招呼狗说:
“咻,咻。没关系,没关系。咱们给人看病去。”
狗支起软绵绵的腿,摇晃,颤抖,但很快站稳了,跟在菲利普·菲利波维奇飘动的下摆后面走起来。狗重又穿过狭窄的走廊,不过这次它看到走廊被花形吸顶灯照得很亮。漆皮房门打开,它跟着菲利普·菲利波维奇进了诊室,豪华的装饰,让狗眼花。首先,诊室内处处灯光灿烂:雕花的天花板上、桌上、墙上、柜子的玻璃上,一片辉煌。灯光洒向众多的陈设,最有趣的是墙上一只踩着树枝的大猫头鹰。
“躺下。”菲利普·菲利波维奇吩咐。
前面的雕花房门打开,进来的是被它咬过的人,现在在明亮的灯光中,显得相当英俊、年轻,一部尖尖的络肥胡子。他递上一张纸,说:
“以前来过……”
说完,悄无声息地走了。菲利普·菲利波维奇分开白大褂下摆,坐到大写字台后面,立刻变得傲慢而又威严。
“不,这不是狗医院,我到了什么别的地方,”狗惶恐地想,在沉重的皮沙发旁的地毯上躺下,“至于这只猫头鹰是怎么回事,我会弄清楚的……”
房门柔和地打开,进来一个怪物,狗诧异地叫了一声,不过很轻……
“别叫!啊——啊,您让人认不出了,亲爱的。”
来客非常恭敬而又羞涩地朝菲利普·菲利波维奇鞠了一躬。“嘻——嘻!您是魔法师、术土,教授。”他一脸窘色地说。“请解开裤子,亲爱的。”菲利普·菲利波维奇一面说,一面站起来。
“上帝,耶稣,”狗想,“什么玩意!”
这玩意头顶上长着绿头发,后脑勺上的头发是黄锈色,满脸皱纹,但肤色红润,就像娃娃。左腿不能弯曲,在地毯上一拖一拖的,然而右腿蹦蹦跳跳,活像游戏的孩子。高档西装的衣襟上佩着眼睛似的宝石胸针。
因为新奇,狗的恶心劲过去了。
“汪——汪!……”它轻轻叫了两声。
“别叫!睡眠好吗,亲爱的?”
“嘻嘻。这儿就咱俩吧,教授?好得没法说,”客人腼腆地说起来,“千真万确①,都二十五年没这样了,”来者着手解开长裤上的扣子,“您相信吗,教授,天天夜里我都梦见成群的裸体姑娘,弄得我神魂颠倒。您真是魔法师。”
“哦。”菲利普·菲利波维奇不无忧虑地应了一声,一面仔细打量客人的瞳孔。
后者终于解开扣子,脱了条子长裤。里面是条从未见过的内裤,浅黄色,有两只丝绣的黑猫,一股香水味。
狗见了猫,汪地一叫,来者吓得跳起来。
“哎呀!”
“看我不揍你!别怕,它不咬人。”
一只小小的信封从来者口袋里掉到地毯上,信封上画着一个长发披肩的美人。来者向前一跳,俯身捡起信封,脸唰地红了。
“不过,您得小心,”菲利普·菲利波维奇沉着脸,伸出一个手指警告说,“不管怎么说,您得小心,别胡来!”
“我没胡来……”来者羞涩地嘟哝说,一面继续脱他的内裤。“我不过做个试验,亲爱的教授。”
“哦,怎么样?结果呢?”菲利普·菲利波维奇厉声问。
来者乐不可支地一挥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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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原文为俄语字母拼写的法语,表示此人文化水平不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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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年啦,我以上帝的名义起誓,教授,从没有过这种事,最后一次是在一八九九年巴黎的神父街。”
“您的头发怎么变成绿的?”
来者脸上顿时蒙上阴云。
“都怪该死的日尔科斯季①!您没法想象,教授,这些无赖把什么东西当作染发水塞给我了。您倒瞧瞧,”那人嘟哝着,东张西望地想找镜子,“应当打他们耳光,”他狂暴地补充,“现在我该怎么办,教授?”他哭丧着脸问。
“嗯,把头发剃光。”
“教授,”病人可怜巴巴地惊叫,“长出来的还是白发。再说,剃个光头我在单位里根本没法露面,就现在这样,我都三天没上班了。咳,教授,但愿您能发明一种办法,连头发也一起恢复青春!”
“慢慢来,慢慢来,我亲爱的。”菲利普·菲利波维奇喃喃地说。他俯下身,一对发亮的眼睛仔细检查病人裸露的腹部。“嗯,行——好极了,一切正常。说实在的,我都没料到会有这样的结果。血多,歌也多……穿好衣服,亲爱的!”
“我为绝代佳人……”病人扯着破锅似的嗓子接着唱,旋即满脸喜悦地开始穿衣服。穿好后,他带着香水味,一蹦一跳地过来,数出一叠白色纸币递给菲利普·菲利波维奇,温柔地握着他的双手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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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一家制造化妆品的托拉斯。——原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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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可以过两星期再来,”菲利普·菲利波维奇说,“不过,我还得提醒您,千万小心。”
“教授!”他兴高采烈地在门外说,“您尽管放心。”他得意地笑了笑,消失了。
一阵铃声掠过整套住宅,漆皮房门打开,挨咬的人重又进来,递给菲利普·菲利波维奇一张纸,说:
“年龄填得不对。大概五十四五岁。心音较弱。”
他退出去,转眼间,进来一位衣裙窸窣作响的太太。这位太太神气地歪戴一顶礼帽,皮肉松弛、布满皱纹的脖子上挂着一串光彩夺目的宝石项链。眼睛下有两只可怕的黑眼袋,面颊却像玩具娃娃似的绯红。她很激动。
“太太!您多大年纪?”菲利普·菲利波维奇非常严厉地问。
太太大吃一惊,连涂过胭脂的脸都吓白了。
“教授,我发誓,要是您知道我遭的什么罪!……”“您多大年纪,太太?”菲利普·菲利波维奇更加严厉地重复。“真的……四十五岁……”
“太太,”菲利普·菲利波维奇吼起来,“我很忙,请您别耽搁我的时间。病人不是只有您一位!”
太太的胸脯急剧地鼓起。
“您是医学泰斗,我只对您一个人说。不过,我发誓——这太可怕……”
“您到底多大年纪?”菲利普·菲利波维奇恼火地高声问,他的眼镜倏地闪出一道光亮。
“五十一!”太太回答,人吓得矮了一截。
“脱掉裤子,太太。”菲利普·菲利波维奇舒了口气说,指了指角落里那张白色医疗台。
“我发誓,教授,”太太嘟哝说,一面用颤抖的手指拉开腰上的什么摁扣,“这个莫里茨……我坦白对您说……”
“从塞维利亚到格林纳达……”菲利普·菲利波维奇心不在焉地哼起来,踩下大理石洗手池的踏脚。水哗哗直流。
“我以上帝的名义发誓!”太太说,浓妆艳抹的脸上变得红一块紫一块,“我知道,这是我最后一次情欲。本来嘛,他是大坏蛋!噢,教授!他是赌棍,这全莫斯科都知道。他连一个俗气的女裁缝都不放过,身体棒得像魔鬼。”太太嘟哝着从窸窣作响的裙子下扔出一团带花边的东西。
狗完全糊涂了,脑袋里一片混乱。
“你们统统见鬼去,”它模模糊糊想,把头枕在前爪上,腼腆地顾自打盹,“管它呢,我才不想知道。这算什么,反正闹不明白。”
狗被叮当的金属声吵醒了。它看见菲利普·菲利波维奇把几个明晃晃的小管子扔进脸盆。
脸上红一块紫一块的太太,两手按着胸口,满怀希望地看着菲利普·菲利波维奇。教授高傲地皱着眉头,坐在写字台后,记了些什么。
“太太,我给您移植一副猴子卵巢。”他宣布,严肃地朝对方看了一眼。
“啊,教授,猴子的?”
“对。”菲利普·菲利波维奇断然回答。
“什么时候手术?”太太脸色发白,有气无力地向。
“‘从塞维利亚到格林纳达……’嗯……星期一,您一早就去医院,我的助手会给您做术前准备的。”
“啊,我不想去医院。在您诊所里手术不行吗,教授?”
“您得明白,只有非常特殊的情况,我才在自己诊所里手术。这非常贵,得五十张十卢布票子。”
“我同意,教授!”
重又响起哗哗的水声。插羽毛的礼帽点了点头走了,接着出现一个盘子似的秃头,他拥抱了菲利普·菲利波维奇。狗仍在打盹,恶心劲过去了,半边身子也不疼了,躺在这暖和的地毯上简直是种享受。它甚至打呼噜,做了个短短的美梦,梦见它从猫头鹰尾巴上扯下整整一把羽毛……后来,一个激动不安的声音在它头上喊起来。
“我在莫斯科太出名了,教授。我该怎么办?”
“先生们,”菲利普·菲利波维奇气愤地大声说,“不能这样!应当克制自己。她多大?”
“十四,教授……您也明白,张扬出去会把我毁了。正好这几天我可以拿到出国任务。”
“可我不是法律专家,亲爱的……这样吧,您等上两年,娶她得了。”
“我有老婆,教授。”
“哎呀,先生们,先生们!”
房门开了又关,关了又开,面孔不断变换,柜子里的器械叮当作响。菲利普·菲利波维奇一刻不停地工作。
“这地方真下流,”狗想,“不过舒服极了!可他把我找来不是见鬼吗?难道他想收留我?真是怪人!其实,他只要眨眨眼,便能弄到让人叫绝的好狗!不过,我也许真的很漂亮。看来,我挺走运!这只猫头鹰不是东西……放肆透顶。”
狗彻底苏醒,是在门铃声已经终止的深夜,并且恰恰是在屋里来了一批特殊客人的时候。他们一下子来了四个。全是年轻人,全都穿得非常朴素。
“这些人想干什么?”狗惊奇地想。菲利普·菲利波维奇接待客人的态度远远算不上友好。他站在写字台旁,望着这些不速之客,就像统帅望着敌人。他鹰钩鼻的鼻翼,频频鼓起。来客们在地毯上跺脚。
“我们找您,教授,”其中一个鬈发足有十几厘米高的人说,“是这么回事……”
“先生们,这种天气你们不穿套鞋是不行的,”菲利普·菲利波维奇用教训的口气打断他说,“第一,你们会感冒;第二,你们踩脏了我的地毯,而我用的全是波斯地毯。”
满头鬈发的人怔住了,四人全都惊奇地望着菲利普·菲利波维奇。沉默持续了几秒钟,这才被菲利普·菲利波维奇手指敲打写字台上彩绘漆盘的声音所打破。
“第一,我们不是先生。”终于,四人中年纪最小、长一张桃子脸的人说。
“第一,”菲利普·菲利波维奇又把他打断,“您是男人还是女人?”
四人又怔住了,惊得张开嘴巴。这次首先回过神来的,是第一个说话、鬈发高高的人。
“这有什么区别,同志?”他傲慢地反问。
“我是女人。”桃子脸、穿皮夹克的青年承认,顿时涨红了脸。随后,不知为什么,他们中戴羊皮高帽的黄发男人,也脸红了,一直红到脖根上。
“既然这样,您可以戴帽子,而您,阁下,我请您把帽子脱了。”菲利普·菲利波维奇威严地说。
“我不是您的什么阁下。”黄发男人粗暴地回答,摘了皮帽。“我们来找您……”鬈发高高的黑衣人重又开口说。
“首先——这个我们是谁?”
“我们是这幢公寓新的管委会,”黑衣人说,克制着火气,“我是施翁德尔,她是维亚泽姆斯卡娅,他是佩斯特鲁欣同志,还有扎罗夫金同志,我们……”
“这么说,是你们搬进了费奥多尔·巴甫洛维奇·萨布林的住房?”
“是我们。”施翁德尔回答。
“上帝,卡拉布霍夫公寓完了!”菲利普·菲利波维奇绝望地叹道,两手一拍。
“您怎么,教授,笑话人?”施翁德尔愤怒了。
“我还有心思笑话人?!我已经完全绝望,”菲利普·菲利波维奇大声说,“那么往后还有没有暖气?”
“您这是有意挖苦,普列奥布拉任斯基教授!”
“你们找我究竟有什么事?尽快说,我要用餐了。”
“我们,公寓管委会,”施翁德尔憎恶地说,“找您,是因为刚才在我们公寓全体住户会议上,讨论了紧缩居住面积问题……”
“讨论了谁的问题?”菲利普·菲利波维奇大声说,“劳驾您把意思说清楚些。”
“讨论了紧缩居住面积问题。”
“够啦!我明白了!你们是否知道,我的住房根据今年八月十二日的决定,不在任何紧缩和变动之列。”
“知道,”施翁德尔回答,“但是全体会议审议了您的问题,得出结论是,总的来说,您住的面积太大。远远超过标准。您一人住了七个房间。”
“我一人用了七个房间,因为我要工作,”菲利普·菲利波维奇回答,“我还希望有第八个房间,给我做图书室。”
四人目瞪口呆。
“第八个房间?嘿——嘿,”摘了帽子的黄发男人说,“这倒挺棒。”
“这简直让人没法说!”穿男装的女人说。
“我这些房间,一间是候诊室——请注意,候诊室也是图书室,一间是餐室,一间是我诊室——三间,一间检查室——四间,一间手术室——五间,我的卧室——六间,仆人的卧室_七间。总之,还少……不过,这并不重要。我的住房不在紧缩之列,所以不用多说。我可以去用餐了?”
“对不起。”模样像硬壳虫的第四人说。
“对不起,”施翁德尔打断他,“我们找您,正是想谈谈餐室和检查室的问题。全体会议请您以维护劳动纪律的方式自动交出餐室。现在莫斯科没人家里有餐室。”
“甚至伊莎多拉·邓肯①都没有。”女人响亮地喊道。
菲利普·菲利波维奇火了,脸上渐渐泛起红晕,他一言不发,等待事态发展。
“还得请您自动交出检查室,”施翁德尔又说,“检查室完全可以和诊室合并。”
“哦,”菲利普·菲利波维奇怪声怪气地说,“那我在哪儿用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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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伊莎多拉·邓肯(1877-1927),美国舞蹈家,现代舞派奠基人之一。1921年应邀去苏联从事舞蹈教学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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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卧室。”四人异口同声地回答。
菲利普·菲利波维奇通红的脸上现出一抹灰色。
“在卧室用餐,”他稍稍压低嗓门说,“在检查室看书,在候诊室穿衣,在仆人房间手术,在餐室检查病人。也许,伊莎多拉·邓肯会这样做。也许,她在书房用餐,在浴室宰兔子。也许是这样。但我不是伊莎多拉·邓肯!……”他突然吼起来,脸色顿时由红变黄,“我要在餐室用餐,在手术室手术!请你们把这一点转告全体住户会议。另外,我诚恳地请求各位回去做你们自己的事,让我像所有正常人一样,在餐室,而不是前室,不是儿童室,安心地用餐。”
“教授,既然您顽抗到底,”激动的施翁德尔说,“那我们只好向上级控告您。”
“啊,”菲利普·菲利波维奇说,“是这样?”他的声音变得令人怀疑地客气,“请你们稍稍等一会儿。”
“瞧,是个男子汉,”狗高兴地想,“跟我一样。嘿,他马上就会干他们,嘿,会干。不知道是怎么着,反正会狠狠干……揍他们!揍这长脚的腿肚子,靴子上面点……嘚儿——嘚儿——嘚儿——汪……”
菲利普·菲利波维奇咔嚓一声,从电话机上摘下话筒,对着话筒说:
“请接……对……谢谢您……请彼得·亚历山德罗维奇听电话。普列奥布拉任斯基教授。彼得·亚历山德罗维奇?找到您,我很高兴。谢谢您,我身体很好。彼得·亚历山德罗维奇,您的手术取消了。什么?彻底取消。其他手术也一样,统统取消。原因很简单,我在莫斯科,并且一般地说,在俄国停诊了……现在我家里来了四个人,其中一个是穿男装的女人,两个带着手枪。他们恐吓我,目的是让我交出部分住房。”
“我说,教授……”施翁德尔开口说,脸色渐渐变了。
“请原谅……我没法把他们的话全都重复一遍。我对无聊的事情不感兴趣。只要说明一点就够了,他们建议我交出我的检查室,换句话说,逼我在我原先宰兔子的地方给您做手术。在这种情况下,我没有可能,也没有权利工作。所以我停诊了,关闭诊所,去索契。钥匙我可以交给施翁德尔。让他来做手术。”
四人呆住了。他们靴子上的雪在融化。
“怎么办呢……我自己也很不愉快……怎么?噢,不行,彼得·亚历山德罗维奇!噢,不行。像现在这样,我不会同意。我已经忍无可忍。从八月份起,这已经是第二次了。怎么?唔……随便。这样也行,但有个条件:不管谁签的,什么时候签的,签的什么,必须是个管用的文件,施翁德尔也好,别的什么人也好,谁见了都不敢上我的门。是个讲死的文件,有效的文件,真正的文件!一张保票。让他们以后再也别提我的名字。当然。对他们来说,我已经死了。对,对。好吧。请谁签字?呵……嗯,这就是另一回事。呵……行。我这就把话筒给他。劳驾,”菲利普·菲利波维奇阴险地对施翁德尔说,“请您听电话。”
“我说,教授,”施翁德尔说,脸一会儿红,一会儿白,“您歪曲了我们的原话。”
“请您不要这样说话。”
施翁德尔不知所措地拿起话筒:
“请讲。对……公寓管委会主任……我们是照章办事……因为教授的住房远远超过标准……我们了解他的工作……想留给他整整五个房间……嗯,好吧……既然这样……好吧……”
他满脸通红地挂上电话,转过身来。
“狠狠训了一顿!行,是个男子汉!”狗赞赏地想,“是不是他有什么特别的能耐?这会儿您可以揍我了,想怎么揍就怎么揍,反正我不跑。”
三人张着嘴,怔怔地望着挨训的施翁德尔。
“这简直是一场羞辱!”后者怯生生地说。
“要是现在开会辩论,”女人发话了,她很激动,脸也红了,“我一定向彼得·亚历山德罗维奇证明……”
“抱歉,您是否现在就想辩论?”菲利普·菲利波维奇礼貌地问。
女人的眼睛开始冒火。
“我知道您在挖苦我,教授,我们这就走……不过,我作为公寓文化部部长……”
“文化组组长。”菲利普·菲利波维奇纠正她说。
“想请您买几本画报,”女人说着从怀里掏出几本被雪淋湿的色彩鲜艳的画报,“这是为救济德国儿童筹款。五十戈比一本。”
“不,我不买。”菲利普·菲利波维奇斜了杂志一眼,简短地回答。
四张脸上全都露出诧异的神色。女人倏地涨红了脸,就像浆果。
“您为什么拒绝?”
“我不想买。”
“您不同情德国儿童?”
“我很同情。”
“您舍不得五十戈比?”
“不是。”
“那究竟为什么?”
“我不想买。”
一阵沉默。
“您知道吗,教授,”姑娘沉重地叹了口气,“如果您不是欧洲权威,不是上面用令人极端愤慨的方式庇护您(黄发男人拉拉她的夹克,但她没理睬)——那究竟是些什么人,我们会弄清楚的——按理应当把您抓起来。”
“凭什么?”菲利普·菲利波维奇好奇地问。
“您敌视无产阶级!”女人傲慢地说。
“对,我不喜欢无产阶级。”菲利普·菲利波维奇悲哀地同意,随即按了电钮。不知哪里响起铃声。通向走廊的门打开了。
“济娜,”菲利普·菲利波维奇大声说,“用餐。你们允许吗,先生们?”
四人默默走出诊室,默默穿过候诊室,又默默穿过前室。可以听见大门在他们身后沉重而又响亮地碰上。
狗用后腿站起来,对着菲利普·菲利波维奇拜了几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