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不到的那个人】夏日限定

拉开门,有冷空调的缘故,此刻室内温度正好,一曲轻音乐徐徐流淌出来。最靠里的位置,黑色的大理石砖闪烁着头顶的彩灯,有些刺眼,也不愿沾留下一丝冷气似的,时时刻刻吸引着脚步向那边靠去。
吧台前的人突然站起身,慢慢踱步到不远处的角落,倚靠着墙往这边投来目光。那个经理模样的男人余光追随我在吧台边坐下,像是在品味我走进酒吧后的每一个动作。
酒保移开桌上那杯喝了一半的鸡尾酒,用细绒布巾擦去手上的水珠,叠好塞进柜台下视线受阻的地方,笑眯眯地看着我。
座椅太高,我只能用脚尖微微点着地面,装作从容的样子对酒保回笑过去,余光里那男人好像把头偏开,却仍留意着这边的情形。没有菜单,我在吧台后的酒柜上下扫过一遍,歪着头,用指尖富有节奏地点起了不知名的歌曲。
“来点什么?”酒保似乎看出了我伸直而僵硬的腿,不自然的动作,便大方地推荐道,“百利甜?或者是特调的鸡尾酒,干马天尼怎么样?精选了基酒是46%的......”
“一杯荔枝气泡水,加薄荷糖浆,谢谢。”
他愣了几秒钟,头不自觉往角落的方向侧了几分,随后挺了挺背板,微微笑着抿嘴。他转身去后面的柜上取材料,转角处的高个子男人确认过再无推销酒水的可能后,悻悻地转入后面消失了身影。我把他那杯鸡尾酒推得更远,很熟练地将座椅高度调低,复交叠起双腿,一边摇,一边等着我的饮品。
酒保从冰柜里取出冰块,上面正布满一层模糊的薄雾,放进明净的玻璃杯中,动作明显轻快了不少。
“怎么一个人来?女朋友呢?”他用手肘点了点吧台另一边的两位红裙美女,她们正听着台上歌手哼着的蓝调谈笑风生,丝毫未察觉到他不怀好意地向我使了个眼色,“不请来喝一杯?”
“......分了。”呼吸在秒内落了几拍,我没搭理他。一阵荔枝的甜香涌入呼吸,在鼻腔中散开来。“去国外留学,顺便结婚。”
他正往冰块上倒着荔枝果酱,只不过那草莓般的红色令它有些失真,粘稠牵连着水果的丝肉。听见这一坏消息,他只惋惜地叹了口气。
“所以来这儿排遣?我看你酒也不喝了,上次来还是几个月前。”
“早就戒了,这段时间也没空来。”
“你到底是没空,还是怕自己闲下来难受?”他“嚓”的一下打开气泡水瓶盖,冷不防吓了我一跳。
“是你不刺我两句才难受吧。”我不耐烦地回嘴,伸手去摸索腰间。
酒保设计着分层,于是冷笑一声,揪下薄荷叶扔进了弃置的烟灰缸。没出一分钟,一杯带着冰气的特调饮料被推到我面前,几乎能听见气泡在液体中清脆的碎裂声。
“那么,”他清了声嗓子,“这次是照惯例,还是要现金结清?”
“都行吧,无所谓。”不锈钢吸管引来无数细小的气泡,粘连在壁上,看不清是液体浑浊,还是他碰触到玻璃杯壁的热气融化了冰。
我饮下一口气泡水,浸润了干渴的喉咙,结账的交换才娓娓道来。

李冬依出生在冬天,成长在冬天,四季里却最爱夏天。一直以来依她的说辞,是因为不喜欢冬天的阴冷潮湿,而我却觉得凭她那爱面子的秉性来讲,应该是和谁过不去才会刻意那样说的。与家人互相置气,固执任性般,她对待父母偏爱的冬天唯恐避之不及。
我初见李冬依,是在学校门口的咖啡馆,后来次次见到她,也是那间咖啡馆。她穿着白色短袖,系着围裙,头上简单挽了个马尾辫,闷声低头在大理石台后面萃取咖啡。她不算出类的漂亮,却是那种干净的,背影看一眼至少你会独自品味好些时日的女生。
但她又的确和其他人不一样。
我记得那是交往半年后,立夏的某一天。李冬依突然告诉我,她在离学校不远的酒吧做驻场,问我要不要去给她捧场——我去那地方的次数,说实话应该比她多好几倍;但在这番话之前,我一直以为她会是宁愿呆在图书馆自习的内向女孩,而非出去和同学聚会的“驻唱歌手”。
抱着半信半疑的心理,我拉开了那扇酒吧的门。
没有喧嚣,和酒吧街嘈杂混乱的店面不同,只是一间不大不小,洋溢着轻音乐活力的小酒吧。我那天没太注意其他客人,一进去便在散落的人群里寻找那个扎马尾辫的女生,又有些拘谨,虽不是异类,也不敢鲁莽问她的名字,只好一个人傻傻站在门口。半掩的门透进来几丝热气,混着冷空调,把我激动而紧张的心情搅得更加复杂。
我摸索着腰间放着香烟的口袋,愣了半刻,才悟出这里禁烟,于是失落地撤离了手,忽听见某个角落里高喊了一声,才顺着那声音走过去。远远地,酒吧中央靠北的位置有一处空地高出来,一张简单的椅子,木制吉他,再有就是白天在咖啡馆里打工,现在唱着歌的李冬依。
她还是一身白色短袖,此刻头发放下来披在肩颈,发丝随着律动在布料上轻轻摩擦,比白天的柔和多了些成熟的气韵。我不懂乐器,但那几根弦在她手里像操作咖啡搅拌棒一样,只需一勾一放,舒缓的乐声就从被赋予了生命的琴弦里流淌出来,穿过人群,抵达我的耳廓。
那好像是李冬依,又不是我所认识的李冬依。
李冬依像是看见了我,偶尔在弹琴的间奏中抬头看我一眼,露出她玫瑰色的牙龈。
我近视,但意外看得一清二楚。
如果要形容那张面容,大概只有夏日黄昏的冰镇汽水可以与之匹敌。
那之后,我才依稀摸出了她“最爱夏天”的原因,但只是不多的一圈轮廓。
我实习找工作那段时间,是我最糟心的日子,也是对她来说无比重要的日子。再一个夏天过去,李冬依出租屋窗下的书桌点着灯,旁边摊着我给她列完的复习规划。她叼着一根冰棍,双腿盘着,凭空让木椅前后摇摆起来,不出声地背单词。离考研还有不到半年,她却丝毫没有规划备考的紧张,只全心全意地享受她眼前透心清爽的冷饮。
窗户全开着,吹进来酷暑的晚风不温不火。我在学校和人才市场之间跑了一整天,回到这间公寓已是精疲力尽。冲完凉,我把洗净的内衣罗列挂在阳台上,便一头倒在舒适的凉席上打卧铺。
书桌上传来纸页翻动的声响:“找工作不顺利吗?”
“不......”我刚想说“不顺利”,想到她这个时候不应该分心,便慌忙改了口,“不是什么大问题,明天就能去面试。”
“真的?”那声音有些颤动,也有些上扬的欣喜。
微仰起头,李冬依的高马尾顶在风里,良久才转过头来,对上她的两汪潭水。
“那就不许抽烟了,以后酒也要少喝。”她把剩下的木棍子远远投进垃圾桶,从我腰间的口袋里摸出半包香烟,一同为冰棍“陪葬”,喝令我道,“明早出发前把头发理一理,要给领导留下好印象。说定了,挣了钱要来捧我的场。”
我坐起身,用出汗的手揉着她的头发:“行了,背你的单词,别操心我了。”
“还说呢,你又偷我的睡衣穿。”
她开玩笑地捏了我一把,让我花了好长时间才把及膝的睡衣捋平,拂去几根脱落的棕黄发丝,有些枯干。
我换了个舒服的姿势继续躺着,这个角度正好能将她的背影尽收眼底。窗外是火山云,从西面大片大片地烧过来,从柑橘到莓果,最红的地方被浮云薄施了粉色,是她刚才吃完的薄荷冰棍的颜色。
那种感觉,一如余热未褪的夏夜,开一辆敞篷跑车驰骋在跨海大桥上,一边欣赏慢慢沉入海平线的落日,一边转过头,就是和落日一样温和绚烂的笑脸。
“冬依,”听到我的呼喊,她只歪下了头,眼睛仍盯着划了荧光笔迹的单词,“等我以后有钱了,我们开车去兜风怎么样?”
“去哪里?”
“哪里,哪里都可以,只要是看得见落日的地方,说不定以后能接你父母一起来。”
“......父母就算了,我们俩人去就好。”
我依稀听了个大概,也没太在意,很快昏沉地睡了过去。
或许是睡梦中迷迷糊糊,我瞥见书桌前的李冬依把一团废纸丢进了垃圾桶,大概是哪个不对头的人塞进她笔袋的纸条,说她同居的事情,又或是情书。我心里自叹一口气,把心智都转埋进思绪中。
反正将来要面对的,不只是“竞争对手”和议论这么简单。
夏夜安宁恬静。她低着头,皱了皱眉,不知道是不是在读生涩的例句,了了轻声地念着。
“Later's better than never.”
那之后,我在她“最爱的夏天”里留下一个脚印,但仍不知确切的原因。
我转正后被调到外地,李冬依来火车站送我。她把毕业证书在我面前晃着,骄傲地向我挥着手,并趁我不注意时,在我腰间的口袋里放了一包香烟。
这算是短暂的放松,也是默许。
我不顾他人纷纷投来的目光,凑近在她淡色的脸上,轻轻地覆了一下。
苍白的月色照我离开,在内心深处埋下一颗回来时,要带她兜风的种子。
工作除了忙以外都很顺利,李冬依忙着读硕士,我则低头苦心赚钱。久而久之,两地之间的联系从一天一个电话,减到一周一个;再到后来,我已经不记得上一次留短信是什么时候,只留下“无消息”的空白界面。
和一个打不通的空号。
两年后的一天,我终于察觉出其中的不稳妥之处,打回学校去问她的同学,她们支支吾吾地说不清楚,问她在哪儿,也只说留在学校,语气里尽是疏离。我生怕她出了什么事,电话失联的当天晚上就买了机票飞回来。
一路上心急如焚,顾不上悠闲地喝一口水。
翻出积灰的钥匙,我在进门前脑补了万种情形,做好了最坏的准备,才下定决心旋动锁孔冲进门。
公寓里倒没怎么变,门口鞋柜上放置了一双冬靴,用半透明的布仔细包着。窗户是开的,书桌上摆着一杯加冰块的凉白开,有几片薄荷叶。人应该刚离开不久。
我心稍微安了几分,顺手端起那杯水喝了半杯,正想给她回来时一个惊喜,说我不回去工作了,就在这里陪她。
然后兑现我的诺言,顺便去国外游荡几周,还能求个婚。
我把行李箱拖进房间,打开衣橱,想把衣物先放进去收拾好。手放在橱柜上,微微冒汗,随即红热蔓延到掌心,白开水中薄荷的凉辣一直烧上咽喉。
我只穿皮鞋。想起冬靴陌生的尺码,我原本平复下来的心,又开始无规则地乱跳。
李冬依不喜欢冬天,更不会买冬靴。
我发了疯似的把衣柜中乱堆的衬衫背心丢出来,连同那些褶皱不堪、沉积着木屑味的领带和男式西服扔出卧室,翻箱倒柜,把一切不属于这件公寓的剃须刀和毛巾统统打包进塑料袋,竭力压制着怒火,拎着就要下楼去倒垃圾。
刚刚走到门前,钥匙声响,它就从外面被推开。
进来的正是李冬依,和两年多以前一模一样的李冬依。
她看见这房子里的人,先是自然地扬起嘴角,慢慢上下打量了一圈,怔了几秒钟后,面部肌肉蓦地抽搐了一下,涂了口红的嘴唇发着颤,便下意识地咬住竟直到发白。大约僵持了有半分钟,她面部开始发红,胸脯开始大幅度地起伏,冲过来便要夺那足足几公斤重的塑料袋。
我不松手,她穿着红裙做不了太大动作,便死死拽着那污浊的一包东西用力要把我推开,我一没使上力就往后摔去,整个人瘫坐在扎手的凉席上。
“你怎么回来了?”李冬依喘着粗气喊道。
“是谁!他是谁!咳——”
我的声带被猛烈地刮过,呛得自己直咳嗽起来。
“你不用管。”
“回来——”我要去拉住她,皮鞋鞋跟一扭却先歪倒在地,“为什么?为什么不等我回来!”
李冬依的表情很复杂,介于恼怒和羞愧之间,嘴唇是扭曲的线。她脸颊两侧的肌肤紧绷着,红晕如云烧了半张脸后,才终于开口说:“爸妈要我早点结婚,不能拖了。”
“那你就选了这个......”我不知道这男人的名字,也不屑去提,仍是声嘶力竭,“为什么不和他们说呢?又不是不能——”
“你知道的,我不想偷偷摸摸地瞒着别人,大庭广众之下被他们在背后议论,我受不了。而且——”她顿了几秒,咬着和火车站那天一样的嘴唇。
“——我们,本来就不是一类人。”
她像是撕开了隔膜才吐出这一句真心来,说完后便不再继续,低头拉开门,把我的行李箱推到面前,那双清澈的眼睛里倒映出我的狼狈。
余光之中,我瞥见她那毕业证书被摆在书桌角上,折痕被小心地抚平,和不用的单词书放在一起,融在一抹余晖中。
我吞下唾沫,最后看了一眼她的披肩发,冲出了公寓。
再之后的一天,我独自开车去了另一个城市,从副驾上抄起一瓶汽水灌下,途中经过壮阔的跨海大桥。
正好是暮夏的黄昏。
截至此刻,李冬依“最爱的夏天”才随着落日坠入海平线。
不带一丝粘稠的泡影。

“值得写进人生经历了。”远处驻唱歌手的歌声已经减轻下来,我鼓掌捧了个场,远远地向歌手投去赞许的目光。酒保擦着手上的水珠,咂咂嘴,对这个“报酬”反复品味着。
我苦笑一声:“不过是个平淡的失恋故事而已,哪有那么伟大。”
不比韩剧里的生离死别和腐烂沉疴,其实大多数恋爱,都是这么平淡。
不过是分合变换,时节更替,一杯冰镇汽水喝完,夏日的感伤。
吸管里上升着冰镇汽水,荔枝果酱的颜色一点点变浅,从莓果褪成柑橘,沾着荔枝果酱的冰块浮在液面,正对着杯底辛辣的深绿叶子,恰似一轮坠入海中的落日。
取出吸管,我将饮料一饮而尽,在杯沿留下一个淡淡的唇印,去摸根本没有口袋的腰间。店员挑的衣裙腰带短了几寸,将我身形勒得越发臃肿。
还是喝酒吧,如果下次还来的话。我踩着高跟鞋发出清脆的回响,抬高身子,将吧台的黑色大理石当成镜子,一边用手指卷着棕黄的发丝,将末端卷成层层起伏的波浪。
酒保见我喝完了特饮,心满意足地问:“味道怎么样?”
“......挺甜的。”
许是冰块残余着果酱,透过看去,那唇印显得更加鲜红。
“也有些苦。”我说着,嚼碎了一片薄荷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