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运)【荣格心理学经典:《大母神-原型分析》】
如果讨论荣格,就不能不讨论集体潜意识与原型,而在各种原型之中,最具影响力的则非母亲原型莫属。以神话、哲学及深度心理学著名的荣格学生埃利希‧诺伊曼(Erich Neumann,1905-1960),就以巨著《大母神-原型分析》为我们奠定了理解母亲-母神原型的基础。
相较于父性原则为我们带来的意识的启蒙,母性原则常被贬为相对次要的、或劣等的法则。但荣格学派相信,意识是由潜意识派生而来,自我做为意识的中心,其实才从属于潜意识的一部分。被称为「大母神」的原型女性,是到晚近才被辨认出来的,但这不代表它的历史很短,相反地,作者相信,在人类理解它之前,大母神的形象早已透过无数的象征被表达出来。「她们是女神和仙女、女妖和女巫、友善的和不友善的,」她的基本特点跟其他原型一样,都把正面和负面的属性联合在一起。
【大母神以及女性的两种特征】
这种对立的统一是意识初始状态的特征,因为此时我们的意识还没有分化,因此善与恶、亲切与恐怖这样的矛盾情绪被人们当成一个整体来认识。原型之所以会用如此复杂和截然相反的象征来表达,其原因正是如此。只有到我们的意识逐渐发展,可以清楚地辨别不同的属性后,原本混杂的象征物才慢慢定型,被我们区分为善的、恶的、包容的、或吞噬的。因此作者认定,「原型是一种神话学的母题」。唯有透过对不同神话与艺术品的比较与整理,我们才可能窥见大母神原型的全貌。
我们这里要谈的大母神是从原型女性发展而来的,易言之,她就是我们每个人内在固有的女性样式。诺伊曼认为,人类心理的原始状态可以用衔尾蛇——乌洛波罗斯(uroboros)来代表,它是一个大圆,是浑沌、潜意识和心理未分化的象征,此时的自我是一种不稳定的两可状态。后来我们才从这个状态里分化出大父神与大母神。原型女性从乌罗伯洛斯里分化后,逐渐凝聚成三种不同的形式:善良女神、邪恶女神、亦正亦邪的女神。第三种形式的女神让两极对立的统合成为可能。人类对诸神的形象是将内心的经验给投射出去所产生的,因此我们可以在神话里找到她们的踪迹,戈尔共(也就是蛇发女妖美杜莎)是邪恶女神、索非亚(犹太教-基督教的智慧女神)是善良女神,伊西斯(埃及女神)则兼而有之。
女性具有两种特征,这两种特征相互渗透却彼此对立,是女性的基本组成部分。也就是女性的基本特征与变形特征。基本特征是女性做为一个大圆、大容器的型态,她包容万物、万物也都自她身上诞生,围绕着她、服从着她。在自我和意识都还幼稚的地方,都可以看到女性的基本特征,她具有母性的决定因素,是母性中保守、稳定、而且不变的基础。而变性特征则刚好相反,她在此处所强调的是动力因素。行经、怀孕和生产,就是变形特征的作用。变形特征一开始也从属于基本特征,但到后来才逐渐摆脱。她带来了运动,而且永不停歇。基本特征中,大圆也把变形特征整合在自身之内,同时她还存在着一种与后代的关系,也就是母子关系,那是容纳者与被容纳者不可分割的联系。待生产后,女性开始能泌乳,这又是变形特征的展现。因此这两者永远是相辅相成、彼此渗透的。
一般说来,阿尼玛(anima)具有变形特征的优点,因为她总是鼓舞着男人去奋斗、创造与改变现状,她让个人处于变化和运动中,所以与她相遇的过程总是充满危险。她保留了原型的矛盾结构,但由于她已经具象化为一个女性的形象,因此比起大母神,阿尼玛是更高一层的发展。大母神即处于原型女性与阿尼玛之间。
【女性的主要象征】
女性的主要象征是容器,饮食被送入身体这个容器内,经过某种我们不知道的程序,成为我们的能量,然后废弃物又从这个容器的开口中被排出去。他的内部是黑暗且未知的,我们透过它经验自己内在潜意识的本能世界。作者强调,身体-容器的原型等式,对于理解神话、象征和初民的世界观具有根本的重要性。因为「身体内部与潜意识在原型上是相同的。」它如果被投射到外部,就展现为世界-身体-容器;第二种次要的关连,则会使宇宙本体、星辰、众神、恶魔与身体不同区域与器官产生连接。这种相互关连的法则,就构成了神秘学的基础。我想懂占星学的读者应该很清楚作者的意思。
在这种连接中,外在与内在、宇宙与世界、个人与神祇都彼此关连,是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因此许多的神话数据里都把「蛋」视为宇宙的开端。前面讲的大圆、乌洛波罗斯,就是这个未分化整体的象征,他把全部的存在都容纳进自身之中,因此成为女性的原型。
在容器象征里,所经验到的是女性的基本特征,也就是保护与滋养。因此我们可以进一步将上述的原型等式再扩充,成为女人=身体=容器=世界。在这个阶段里,女性支配着男性,潜意识支配着自我和意识。这个阶段指的不是历史上的发展阶段,而是心理的。
因此故,洞穴、腹部、子宫、深渊、峡谷,都成为容器的重要象征。岩石做为山与地,也受到同样的崇敬。但原型女性不是只有正面的形象,大母神也有恐怖的一面,她既能给予生命,也可以收回生命,所以她同时是生命与死亡女神。因此做为容器的女性总是包含着生与死、天与地、昼与夜这样的对立。
大地既是下界与地狱,也是坟墓与洞穴。生者在世界这个大容器中受到庇佑,死后他的肉身也在墓穴、棺木、或骨灰谭里里受到保护。与容器象征有关连的还包括水、水是生命的原始子宫,下层的水,例如地下水、海洋、湖泊、池塘,都被视为大地身体的乳汁。而雨水则是天上母牛的乳汁。在童话故事里,井被描述为通往大地之母的大门,这并非偶然。
【做为球体的原型女性】
女性的变形特征是藏在基本特征之中的,她可能朝向正向的发展,例如生育和释放,也可能朝向负向的发展,也就是固定、紧握、诱陷。这种相互矛盾的特征就是原型的样态。神话中的英雄往往需要跟负面的大母神交战,才有办法争取到独立。沿着不同的路径发展到极端后,往往就会在终点处出现转折点。因此女性特征与功能的这个大圆其实是一个球体,容器的基本特征在中心,各种变形从此中心向外辐射,最后又在球的另一面转向彼此。
善良母神会转向恐怖母神,带来灵感的女神谬思也会转向让人陷入疯狂或沈迷的女巫喀耳刻(Circe)。垂死痛苦的得到拯救,受到天启的陷于疯狂。相互对立的双方彼此共存,也会提供转化的契机。以埃利希‧诺伊曼所作图标如下。

【原型女性的心理阶段】
原型女性源于母权阶段,但这指的并不是历史上的真实发展阶段,而是心理的发展。大母神原型意象存在于个人与团体、男性与女性之间。埃利希‧诺伊曼认为,我们需要的只是发现原型的眼睛。
【原始女神与其正面、负面特征】
从宗教史来看,是先有女神才有男神的。男神的神圣地位往往来自于自己的母亲,也就是大母神。在古老的塑像与画像里,突出的臀部、胸部或性器官都彰显了大母神的生育意义,并从中演伸出保护、滋养的意义。她是大地本身,怀抱着自己的儿子,因此她的双臂就是宝座,母神何以跟王座有关连,正是如此。王位本身就是古老的崇拜对象,象征着王权由大母神所赋予。男人正是被放在这个位置上,也就是透过成为母神的儿子,而获得了大地与权力。
容纳、保护、滋养与生育是女神的正面特征,她是一个赐予者,因此在有些塑像中的女神根本没有嘴,因为嘴巴是摄取营养的器官,对纯然的给予者而言是不必要的。乳头与裸露的乳房因此也成为女神的重要仪式或象征。制陶是女性创造活动的一部分,古来都是由女性负责的,是到后来才被掌管工艺的男神所取代。洞穴与房屋同样如此,房屋的遮蔽与保护功能都是女性原则的彰显。
负性的女性原则可以从各种恐怖女神的神话中看见,一般都是采取妖怪的形式。大地子宫变成了致命的、吞噬的大口,地狱的深渊、漆黑的洞穴、坟墓与死亡,都吞噬了光明,留给人的是一片空虚。恐怖女神吞食自己的子女,用他们的尸体作肥料,用其鲜血浇灌自己,让自己保持肥沃。恐怖女神往往跟生与死相连,她们既给予生命,又热衷地剥夺他们。因此大母神是战争女神与冥府女神,一如北欧神话中的死亡女神海尔(Hel),埃及的战争与冥府女神哈托尔(Hathor)。阿兹特克的战士会杀死大量战俘,用他们的鲜血确保大地的肥沃与再生,献祭的对象就是冥界的女蛇神。
【大圆与女神的变形】
如果用一个更高的视角来看待女性的基本特征与变形特征,那么我们就会看到一个大圆,不断地超越自身的一切属性。女性原则最初是黑暗,创始的乌罗伯洛斯原本是黑夜大女神,虽然她很少被直接最为黑夜女神来崇拜。根植于意识的父权世界否认自己源于黑夜,将自己描绘出生于光明与天空。但数不尽的神话都告诉我们,生命的起源不论是原始的海洋,大地或天空,这些发源地的共同点都是黑暗。不仅是空间,原型女性也可以被投射到时间,因此她们也是时间女神与命运女神。我们因此可以看见各种命运女神以三的倍数出现,它指出了时间的基本序列:过去-现在-未来。例如北欧的命运三女神诺伦(Norns)、以及希腊的命运三女神(Moirai),或者台北龙山寺祭拜的十二婆姐,她们都是将生命带到世上的女神。她们编织着命运,决定了生与死,像一个磨,将每个生命丢进去碾碎,这又成为命运之轮的象征,整个世界不断重复历经无止尽的轮回。
然而在这原始的黑暗中,我们的心理逐渐向上发展,海洋深处升起了大地,一如意识自潜意识汪洋里诞生。因此做为儿子原则的意识,是由原型女性所生的。女神成为了供给灵魂营养的树,不管是北欧的世界树,还是犹太教与基督教的生命之树及知识之树。石榴、苹果、麦穗,这些都跟大地女神的生殖力有密切关连,包括了蜂蜜与蜂房。在小亚细亚,蜂蜜更被做为尸体防腐的材料,指出了蜂蜜与女性原则的关连。
大母神的另一个基本型态表现在她与动物世界的关系中。在神话中,男神跟动物的关系是敌对的,他们必须打败它们。但女神与动物之间却不存在敌对关系,各种动物都乐于与她们交往。神话与雕塑里随处可见女神掌管着狮子、牛、狗或其他兽群的描述,她们也被描绘成一条鱼、母羊、母狮、或者其他动物。动物比起植物是更高一阶了,因为植物没有自己的意识,也几乎没有自由,但动物却不是如此。家畜是在女人手里被驯化的,小动物从猎人手中交给了女性,她们养在身边,渐渐地将她们驯化为家禽与家畜。她们驯服了男性,创造出最初的人类文化。
变形的法则没有在这里止步,而是逐渐发展。她们掌握了植物与动物的知识,懂得使用火与陶器来将食材变质,转成适合人类食用的食物。酒精、药物也跟着发展起来,魔法连同仪式的诞生,说明了女性的变形特征已经从本能上升为精神。希腊神话里的美狄亚(Medea,见伊阿宋寻找金羊毛的故事)清晰地表达了此点,虽然她的形象受到了父权神话的污染,被贬为女巫。
女性孕育了自己的儿子,一个与她完全相反的造物。透过自身的变形她创造出了新生命,然后容纳他、哺育他,女性原则所孕育的光明面战胜了自身的黑暗,开出了智慧之花。她被表意为莲花、月亮或百合。女性原型不断地超越自身,表现出复杂的多样性,作者相信,这个发展过程已展现出她的全部庄严。
【综合评论】
原型做为内在的心理本能,本不需要与人类的政治历史完全同步,但埃利希‧诺伊曼却为我们找出了大量的人类学及考古证据,支持着大母神原型的多样性与广泛的影响力。我们可以很适当地以一个大圆做为理解女性原型的起点,她同时是生也是死,是给予也是剥夺。她包容万有,孕育一切,同时不断发展、变形,最后又复归于自身。原型具有两极对立的矛盾特点,在大母神原型慈爱面的顶点我们要当心反被她吞噬,在她邪恶面的顶点,我们却可能因此蜕变。
用心理治疗的实例来说,慈爱的父母将牺牲掉孩子的独立自主,失功能的爸妈却反可能养出知福惜福的下一代。这样的吊诡已经不是什么新闻,说明了人世间的一切往往没有一定的道理规则可循。犹要注意的是负面女性的原型,也就是恐怖女神,她借着吞噬自己的子女让自己保持肥沃,犹如没有安全感的父母透过控制子女的一切来让自己保持活力,并参与世界。他们往往不知道自己是谁,透过大口吃掉子女的人生,他们才能自我定位。慈爱的背后是不是也藏着不安全感或控制欲呢?这一点谁也说不准。
埃利希‧诺伊曼告诉我们需要有发现原型的眼睛,这样就能在各个文物与神话里找到母神原型的不同象征,但一如弗洛伊德在梦境的各种片段里中看到了阴茎和性交,埃利希‧诺伊曼看到的则无不是容器与大母神。艾伦·B.知念(Allan B Chinen)提出了一个重要的问题,他说,如果男性原则所代表的秩序、意识、与精神皆是由母性原型所发展出来,那么男性的独立势必只能以对母性原型的反抗做为前提。
男性原则有没有自己的根源?一个与当今父权文化不同,更尊重多元、更体贴彼此,同时也能让男性依循着成长、成熟的原型男性。艾伦知念相信是有的,他认为那就是「萨满-猎人-恶作剧者」原型。他持的考古学证据是旧石器时代的遗留,他相信这个原型比大母神更为古老,因为大母神原型的证据基本上都处在新石器时代,也就是农业文明的初始兴盛期。但在以游牧经济为主的旧石器时代,猎人文化却是普遍的男性经验。
有别于战士,猎人的工作不是杀人(虽然他们可以),他们必须狡诈灵巧,同时对家族部落负有责任,也仰赖团队合作来增加猎捕效率。有别于父家长,那个时代更为宽容与自由,不服从领袖的领导,可以自行离开部落另谋出路。他们也不累积财产,造成别人的匮乏,因为有形的财产会增加移动时的困难。
这个世界毕竟是两性共存的,虽然是女性生下了万物,但男女双方彼此都很明白,男性在生育之间也扮演了特定角色,处女生子并不存在。父权文化将女性从属于男性,大母神原型假设男性从属于女性,我认为都是错误的。这点艾伦知念说得很对。从历史上来看,男女双方应当有不一样的发展路径,男女担任不一样的角色任务,彼此合作生活,这同样属于古老的人类原型经验,内置于每个人类心灵中。但不管如何,本书精彩地演绎出了原型女性-大母神,并把生死两极给含纳进去,这大大地增加了大母神原型在各种心理事件的解释力。不论在谘商过程中,还是在文本分析里,大母神原型的概念都不可能再被心理治疗师疏忽。
原作者 爱智者书窝(https://philosopheroccultism.wordpress.com/2018/06/27/%e3%80%90%e6%a6%ae%e6%a0%bc%e5%bf%83%e7%90%86%e5%ad%b8%e7%b6%93%e5%85%b8%ef%bc%9a%e3%80%8a%e5%a4%a7%e6%af%8d%e7%a5%9e%ef%bc%8d%e5%8e%9f%e5%9e%8b%e5%88%86%e6%9e%90%e3%80%8b%e3%80%9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