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寨朋克公主,用AI帮助更多女孩(下)| 科幻小说

今天带来中篇小说《苗寨县人工具使用源流考》连载完结章!
这篇小说是作者参加未来局科幻工作坊,以贵州丹寨风物为灵感创作的一部女性史诗:出生于苗乡贫苦家庭的女孩,努力考上大学,战胜歧视,抓住国际人工智能领域的趋势,把贵州建设成了高度赛博化的全球互联网信息中心。
本文收录于未来局出品科幻选集“华夏科幻系列”《琥珀中的生命》,并获2021年加拿大极光奖最佳中篇奖。
作者简介
德里克·昆什肯 | 加拿大科幻作家。他的短篇小说刊登在《科幻世界》《不存在日报》《阿西莫夫》《克拉克世界》等科幻杂志,并收录在诸多科幻年度选集。他的首部长篇科幻小说《量子魔术师》首发中文并出版,后续出版了“量子进化”三部曲的后两部《量子植物园》《量子战争》以及长篇科幻小说《冥河家族》。他的短篇小说《刺之道》曾获阿西莫夫读者选择奖。
苗寨县人工具使用源流考(下)
Tool Use by the Humans of Miaozhai County
全文约11600字,预计阅读时间23分钟
作者 | 德里克·昆什肯
译者 | 罗妍莉
校对 | 蒲丽竹、孙薇
贵阳,2070年
连梅穿着西服上衣和长裤。她身上看得见的地方,大部分穿孔都空着,鞋也很普通。她虽依旧是一头半点不时髦的短发,染的颜色却已洗去,留下已见斑白的黑发,遮住她的头皮。她身上唯一与“苗族朋克公主”这一个人品牌相契合的地方,只有一条宽宽的项链,链上挂着手掌大小的银盘,细节处点缀着精致的花朵和蝴蝶,是由她提供的奖学金资助的部分学生开发的AI加工而成。
位于贵阳的省司法部大楼巍峨屹立,体现出一个拥有六千万人口的省份的执法机构的气势。他们把她引到了一间会议室,室内陈设着宽大的木桌、高高的皮椅,墙上还挂着国旗和司法部的徽标。有几个人正等候着她,见她进屋,他们便站起身来。
她与省司法部长李芷若、贵州省人大常委会委员长邓迪荪先后握手。他们的眼镜都连接着远程助手和AI。连梅则没有带眼镜和个人AI,只带了几块智能屏幕,里面加装了新鲜出炉的一款新型通用AI。
“部长,委员长,非常感谢您两位的接见。”连梅说。
“我们也感到荣幸,连小姐。”李芷若答道,“我女儿十几岁的时候就老是买你的衣服,可能还想当苗族朋克公主,不过现在,她买了什么已经再也不告诉我了。”
“我非常欣赏你为苗寨设计的扶贫AI,”邓迪荪说,“我希望,你制订了扩大使用范围的计划?”
连梅说:“我正在与民政部进行磋商,看看我们能以成本价交付多少台。”
“你的提案激起了我们的兴趣,”邓委员长说,“我们一直在用你的AI进行模拟。”
她说:“我希望,它的表现至少不逊色于我试运行的时候。”
“能达到百分之九十。”邓委员长笑着说。
百分之九十已经相当不错了,完全在她的新型法官AI设计允许的差异范围内。这就意味着,在面对相同的证据、参数和陈述时,在90%的案件当中,她的法官AI都会做出与人类相同的判决。
“经过训练,人工智能还可以表现得再好一些吗?”邓委员长接着说。
“10%的差异没有超出人类法官彼此之间的差异范围,代表了他们对案件的不同评估方式。”她说,“90%已经相当于任何一组人类或机器作出的判决匹配度的极限了。”
“在我看来,这仍然像是一次质的飞跃。”李部长说,“由人工智能来判决人类之间的纠纷。”
“这需要某种文化上的认可。”连梅承认。
她没有说谎,也没有摆出一副要他们领情的样子。他们的AI应当是来自国家安全部,甚至比她开发的AI水平还要高,如果她说谎的话,肯定能看出来。
她又说:“不过,早在AI出现之前,电脑程序就一直在为我们评估税额、绘制路线、推荐服装。几十年来,AI一直在权衡环境当中我们认为重要的内容。既然我们能达到百分之九十的匹配度,那就意味着AI对于人类环境的运用是恰当的。”
“基层法院。”李部长说,她指的是县区级法院,但她微不可见地摇了摇头。
基层法院是最先对所有诉讼进行处理的机构,而大多数案件根本无需递交到更高级别的省级乃至最高法院。农民、业主、消费者、工人和左邻右舍都去找基层法院,巨大的诉讼量导致法院超负荷运转,处理速度很低。
“我们或许还没准备好。”邓委员长叹息道。
连梅的心一下子悬了起来。她没有想到,情况会这么迅速地朝着并不理想的方向发展。她收敛起脸上的表情。
“你们的程序员没有完成代码分析吗?”她说,“代码中没有不该存在的东西,也没有什么东西是该有却又缺少的。”
两位官员都透过眼镜专注地看着她,显然是在借助他们的AI判定她说的是不是实话,又或是另有动机。尽管她有点紧张,却不愿表现出任何异常。她的动机很纯粹。
“司法AI的优势并不在于判决的准确度与人类相差不大。”连梅说,“而是在于,在人类法官审理一起案件的时间内,一个AI可以审理一百起案件。”
“不过你的AI成本相当于十名法官的工资,”李部长揉着下巴,“数我们还是会算的。”
“但AI还适合在深夜或凌晨远程审理案件。”连梅说,“我从扶贫AI当中获得的反馈信息显示,农村居民没办法前往政府机关。有时是因为他们去不起;有时是作为家里唯一的劳动力,他们不能丢掉工作。”
“之所以说我们没有准备好,并不是因为这一点。”邓委员长说。
“问题不在于AI本身。”李部长补充。
连梅屏住了呼吸,动弹不得,从许多方面来讲,她都无能为力。一个女子,孤身面对着两位省级高官;她什么装备也没带,他们则装备着国家级AI系统。既然不是AI的问题,那就只能是她有问题了。
“在国家机器的行使形式中,司法是最显而易见、也最事关重大的形式之一,”邓委员长说,“官员要对党和人民负责,我们也不例外。一家私人企业无论抱着怎样的善意,都无法伸张正义。”
“按照我的理解,法官的权力是人民代表大会赋予的,”连梅说,“那么人大同样也可以授权给AI。”
邓委员长缓缓点了点头。
“如果是国家制造的AI,当然可以进行这样的授权。”李部长说。
“国家也制造了司法AI吗?”连梅有点木讷地问。
“如果把AI系统、服务器、处理器和相关程序员都安置在一家国企里面,那就名正言顺了。”邓委员长说。
“你们要把苗族朋克公主公司从我手里收走吗?”她平静地问。
“苗族朋克公主公司涵盖了方方面面的业务,企业规模太大,不能将其收归国有。”邓委员长笑着说,“我们指的只是你的企业当中与司法相关的部门。当然了,你可以保留所有的专利,而且,你把这个部门卖给司法部也会获利颇丰。”
连梅不敢开口说话。她心中五味杂陈,各种情绪同时涌上心头,以至于连观察着她的AI或许也分辨不清;他们很可能也预料到了这种情况。她似乎没有选择的余地。双方都了解成本效益分析。中国需要AI系统来为伸张正义作出贡献,全世界都是如此。
“那么,唯一要谈的就只有价格了。”她说。
这让邓李二人放下心来。谈话的性质发生了变化,仿佛如释重负一般,变得轻松起来。
几小时后,她离开了司法部大楼。吴颖正在阳光下等待着她。这些年来,她们二人双双老去,吴颖华发已生,眼周也出现了皱纹。连梅双肘支在车身的引擎盖上,抻长了脖子,望向贵阳市一座座摩天大楼的楼顶,吴颖疑惑地看着她。
“他们把司法AI部门收归国有了。”她终于说道。
吴颖的神色变了一变。现在她也没多少可说的了。国安AI将会把长杆麦克风和激光监听器对准她,而且会这样持续多年。既然连梅可能会把AI卖给政府,用于司法用途,那就意味着连梅和整个团队都将一直处在监控之下。这完全说得通。
“人大常委会任命我们的AI在基层法院担任法官。”
她打开车门,坐进车里,吴颖从另一侧车门进来,只说了些陈词滥调。车内监控起来比她们站在外面的时候还要容易。这没关系。吴颖也和连梅一样,对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一清二楚。十年前,她终于接纳了吴颖参与她的计划。
连梅亲自设计了司法AI,运用了她业已完成的完整道德准则、人事AI的全套经验、以及来自教师AI和扶贫AI的对于人们生活方式的充分理解。她把司法AI搭建在公正的基础上,这种公正虽被写进了法律,人们却未必总是照此执行。在这些法官面前,女性不会有任何劣势,男性也不会有任何优势。弱者和强者受到的对待并无二致,穷人和富人也同样如此。
这个想法渗透了她的心田,缓解了多年以来一直困扰着她的紧张和焦虑,她始终不确定自己是否真能成功,也不确定能否赢得足够的信任,去承担如此宏伟的大业。她把成年以后的生活都奉献给了向世人展示,AI如何能让人们的生活变得更加美好。若非她在扶贫和福利事业上投入了数十年之功,就绝不可能在部委中赢得如此之深的信任,从而将如此至关重要的AI出售给他们。她们俩飞驰过这座城市,驶上返回苗寨的高速公路时,她脸上浮现出一丝微笑,并定格在那里,午后的阳光照耀着她的笑容。她拍了拍吴颖的胳膊,吐出一口气:
“我们成功了。”
2070年
尽管外面很黑,谁也看不到他一个人待在车里,巩头阿还是坐立不安。糜诺太太告诉他,永远不要离开他们的土地,永远不要引起别人的注意;现在他却违背了她的话。这辆车真是别致,座椅和糜诺太太家的椅子一样舒服。如果外面有人的话,他们就会透过这些亮闪闪的车窗看到他。
没事,阿灵在头阿的脑子里说,现在已经很晚了,周围没人。
车继续向前行驶,穿过明亮的隧道,越过高高的桥梁,桥梁俯瞰着下方远处的灯光。其他车辆的红色尾灯相距非常遥远。他们驶入市区,头阿懒洋洋地坐在车座上,当他们经过几个孤身行走的陌生人时,他将脸转向一边。
你十五岁了,必须要更勇敢才行,阿灵说,逼着自己再大胆一点,糜诺太太需要你勇敢起来,我也需要。
头阿埋下了脑袋,他不愿意让糜诺太太或阿灵失望。
别担心,每个人第一次来大城市的时候都会有点紧张。
车身在高耸入云的大厦之间行驶,头阿不得不把脸紧贴在车窗上,才能看得到楼顶。阿灵在他脑子里绘出的地图显示,他们距离目的地越来越近了。医院的照片在他脑中放得大大的,此时已然出现在几个街区外。头阿的心跳得很厉害。
“没有摄像头吗?”头阿问。他们的车并没有停在救护车和其他车辆附近,而是驶入了医院后面的一条小巷。
这里一直都有摄像头,阿灵说,不过我有朋友,在你靠近的时候会把它们关掉。
“看不见我啰?”头阿说。
他脑海中出现了绿色的箭头,浮在实际景象之上,指引着他该走的路。他开始走,脚步犹疑。一扇没有把手的门从里面打开了,让他大吃一惊。进去。他偷偷溜了进去。黄色的楼梯井里,发出嗡嗡声的长灯闪着光。上去,没人能看见你。头阿循着绿色箭头的指引,爬上了三段楼梯。箭头停在一扇金属门前,但阿灵并没有让他开门,所以他就等在门口。
没等多久,门开了,一个机器人医生滚动而出,抱着一个包袱。在机器人身后,明亮的红黄相间的走廊闪闪发亮,不知从何处传来说话声。他伸长了脖子,想着兴许可以看到真人版的医生或护士。机器人医生却把包袱递了过来。
接着,小心点。
“它在扭!”头阿边说边伸手接过,然后他放轻了呼吸,说不出话来,“是个婴儿。”
又好看又滑溜。
机器人医生向后退去,门关上了。
用一只手小心地抱住婴儿,抓住栏杆,走下楼梯,回到车上。
绿色箭头引导着他返回。头阿笨拙地挪了挪沉甸甸的包袱,扶着栏杆,小心翼翼地往下走。
“是谁的孩子?”头阿问道。
父母不想要的孩子。
头阿在楼梯平台上停下来,那婴儿正看着他。“就像我一样?”头阿说。
是的。
头阿站在那里,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阿灵和糜诺太太是他的家人;但他也对生身父母感到好奇,不知自己是否与他们长得相像,还有,为什么他们不想要他?是什么让他们把一个小宝宝就这么丢掉?他有时候乐意这样想:因为他们太穷了,或者因为他们犯了错,现在又后悔了。这个小宝宝完美无瑕,肉嘟嘟的嘴唇,粉红的小脸蛋,黑眼睛朝着他眨啊眨。这个婴儿像他一样。这宝宝怎么会有人不想要呢?
你是个好孩子。阿灵说,但这并非他问题的答案。他的眼睛湿润了。
“糜诺太太说,她不能再养特殊儿童了,她年纪太大了。”
我们需要另外找个像糜诺太太那样的人,阿灵说,一个可以照顾所有特殊儿童的人。
“我没资格照顾任何人,”头阿说,“我没资格在文件上签字。”
糜诺太太经常这么说,法律不允许他做决定。
法律在变,头阿,体内安装了AI的特殊儿童就有签字权。
在这样一个充满新鲜事物的夜晚,这话令他惊喜。他抱着个婴儿,在大城市里,谁也看不见他,现在他还可以签字了。他认为他明白今晚他为什么要进城,阿灵正在帮助他成长,但内心的疑问仍然让他感到羞怯。婴儿小巧的嘴唇和呼吸声帮助了他。
“我可以吗?我能照顾这个宝宝吗?”他终于问道。他屏住呼吸,等待着答案。
你想要什么呢,头阿?你不需要工作。在苗寨县,你会有个家、有片土地,一些机器人会给你送来食物和衣服。或者你也可以去探索大千世界,到城里去,结识新朋友,或许还能找到工作。
阿灵用光描绘出楼梯的水泥墙外的城市风貌。高楼大厦耸立着,涂抹着黄色油漆;车辆行驶着;人们或漫步、或骑车、或奔跑、或搭乘公交车。这么多人,一切都如此陌生。
“那谁来照顾糜诺太太?”头阿问。
机器人。
“她的孩子们呢?”
他们离得很远,又有自己的生活。
他怀里的婴儿轻飘飘的、暖融融的,他惊奇地呆呆看着它。
“我能照顾她吗?还有这个宝宝?”
可以。
“我不知道怎么照顾他们。”他低声说。
我会教你的,巩头阿。
头阿慢慢呼出一口气。他年龄比这个婴儿大得多,大到可以当爸爸了,一个好爸爸。他胸中弥漫着一股强烈的感情,仿佛感受到蝴蝶与阳光。他用指尖滑过婴儿的前额,如此柔软,亟待有人保护。他要哭了,却不知道为什么哭,也不知道该怎么止住眼泪。他吻了吻婴儿的额头,然后握住栏杆,小心翼翼地往下走去。
讣告:连梅,苗族朋克公主,2011-2080年,苗寨
连梅,出生于贵州省苗寨县下党吊村,家境贫寒,父亲连荣,母亲潘秀。幼时父亲亡故,母亲搬到贵阳务工,因此母女关系并不亲密,连梅由祖母抚养长大。
连梅毕业于贵州理工学院,获大数据与人工智能设计专业学士及硕士学位。由胡涛执笔的《南方朋克》一书是未经授权的连梅传记,书中认为,连梅在研究生阶段的论文写作中遇到了障碍,最后勉强过关,虽然连梅的分数低于班级平均水平。但她否认了这一谣言,也否认了与教授有染的传闻。
无论如何,她很快就表现出了无庸置疑的天才。毕业两年后,连梅成立了苗族朋克公主股份有限公司,当时这只是一家不起眼的互联网服务提供商,但品牌知名度很高。其后,连梅在此基础上筹资成立了数家衍生公司,充分发挥了自己在AI设计方面的天赋。
她开发了用于面部识别、面部情绪分析、社交互动和伦理套件的人工智能模板,还创建了一系列AI,用于完成诸如员工薪酬及管理以及农业、建筑、教育等方面的行政工作。后期的模型更加多样化,发展形成了社工AI,多由苗族朋克公主股份有限公司指导和出资,在苗寨县和贵州全省各地从事扶贫工作。
在过去的十年间,苗族朋克公主股份有限公司一直专注于民法AI的开发,该系统先在苗寨成功试点,之后再面向整个贵州省进行全面推广。基层法院的自动化推动了新型司法模式的创建,使贵州成为法律和技术实验的温床,受到全世界司法机构和立法者的密切关注。
连梅终身未婚,且似乎终生没有谈过足以谈婚论嫁的恋爱,尽管各家小报捏造过关于她的各种轰动绯闻。成千上万名曾获她奖学金资助的女孩(她们自称为“苗族朋克军团”)心怀感激,沿着她的道路继续前行,纷纷创立了自己的公司,并积极指导着处于职场各个阶层的女性。
尽管她在技术和社会方面都颇有建树,但她在社会上之所以具有偶像式的地位,核心仍然在于她鲜明的时尚品位和态度,将愤怒的朋克音乐与苗族文化融合在了一起。在苗族朋克公主股份有限公司创立初期,连梅一夜之间就成了中国数百万女孩的文化及女权偶像,在远至澳大利亚、加拿大和美国的苗族人当中更是成了风靡一时的名人。她的自我意识从未动摇过,而全球时尚界也鲜有未在某方面受苗族朋克美学影响者,尤其堪称其他土著民族的榜样。
连梅为千千万万的苗族人民——尤其是在新经济中追寻自身地位的女童和妇女——架起了一座承前启后的桥梁。她对现代社会中的苗族文化作出了新的定义,虽并不适用于每个人,但她证明,历史悠久的文化在充斥着手机、机器人和AI的世界中仍能茁壮成长。在数年之内,她起到的深远影响未必会悉数显现出来;但明天,千万苗族人民和数亿汉族人民将共同安葬他们的朋克公主。
人类是什么?自我界限已经变得模糊了。六万多年来,人类的记忆、信息处理和肌肉力量已经扩散到了人类周围的环境中。思想是人类最难以捉摸的工具、是意识的副产品,它在神经元和芯片之间移动,传递给其他人类和AI,传递到由大脑、书籍和数据库构成的局域和非局域网络中。对于人类有机体的定义必须包括其使用的所有工具,正如对于蜗牛或蛤蜊的定义必须包括它们的外壳一样。
当自我具备了新的定义,进化对于人类的塑造力和人类对于环境的塑造力也就具备了新的定义。人类摆脱了自然选择的束缚,如今,进化中发生的改变已是刻意而为。DNA内部携带的人类信息经过了刻意的重新编程,正如AI的算法和编码一样;而DNA以外的人类信息(诸如数据库、AI和机器)也经过了刻意的重新编程。人类及其所有工具都变成了可以自行选择其设计形式的算法和程序。
《对于人类自我的定义》
《迭代哲学书信》,第六章
苗族朋克公主股份有限公司
内部AI测试文件,2093年
贵阳郊外,公元2095年
远处,在繁星点点的天空映衬下,贵阳一座座摩天大楼的灯光犹如一堵象征财富与好运的墙。高架列车在社区间疾驰而过,无人驾驶飞行汽车像蜻蜓一样翱翔在空中。巨大的聚光灯照耀着城市的边缘,在那里,房屋和公寓楼都被拆除了,摩天大楼巍峨的钢架结构正拔地而起。巩翔筋疲力尽地坐着,他坐的地方潮湿而阴冷,从这里望去,焊接时溅出的蓝白二色火花无穷无尽,宛如坠落的串串流星。
他找到了一块干燥的硬纸板,铺在两堆旧砖头架起的一块木板上,边铺边咳嗽。他徒步走进了这座城市,在一幢新楼旁边的一个公园里安顿了下来,那幢楼里住着许多受过良好教育的年轻夫妇,他们那些袖珍小狗脖子上披挂得亮闪闪的,遛狗的时候,如果他们看见他时生出罪恶感的话,他们就会扫一扫他那块牌子上的二维码,往他手机里转些钱。
他穷得叮当响,连他那台旧手机背后的银行都不让他取现或者买酒喝,所以他买了一些预先烹制好的食品,用其中一部分换了半瓶白酒,这酒便宜极了,连牌子都没有。此时,他坐在塑料和木头搭起的栖身之所前面的垃圾堆旁,举起了酒瓶。透过玻璃瓶,可以看见蓝白二色的焊接火花,如洒落的雨点般闪烁着光芒。
他灌了口酒,又咳了一阵,对着这座闪闪发亮的城市眨了眨眼。其中有些亮光移动的方式很奇怪。一个机器人正在塑料防水布覆盖的棚屋之间移动着。这是个通用型机器人,小小的身体下面安装了四只钢丝轮,身体上方伸出几条蜘蛛臂。远处,弄出雨点般的焊接火花的,多半是些装有焊机臂和磁轮的专用机器人,就是它们抢走了像他这样的人的饭碗。这个机器人刹住滚动的轮子,他的邻居们移开了视线,万一这是个警察机器人呢。
“你好,巩先生。”
“你是不是躲在这东西背后的真人?”巩翔问道。
“我是苗寨的AI,这个机器人受我遥控。”
苗寨来的?它这么大老远跑来,到底想干嘛?否认自己的身份是徒劳的。他那寒酸的太阳能手机就在他兜里,相当于他的身份证,何况这AI无论如何都认得出他的脸。“你想干嘛?”
“你没地方住,”它说,“吃的东西也不够,你对某一种或者两种物品上瘾,还得了肺结核。苗寨县正在兴建医院和养老院,如果你想回来的话,这里有地方给你住。”
机器人蹲下身子,胸口浮现出一组照片,画面上是一片令人神清气爽的木造建筑群,旁边有一道小溪,背景是座座青山。
“我没钱。”
“不用花钱,”机器人说,“但我必须告诉你实情:不会给你钱去赌博和买酒喝,也没有地方可以让你向游客乞讨。”
“这有什么问题吗?”
“这就是问题所在。”
“你大老远跑到贵阳来找我?为啥?”
“我们正在寻找失踪的苗人,他们来城里务工,有可能想回家。”
巩翔已经有将近四十年没回过苗寨了。他跑遍了整个贵州,甚至去过云南,到处找工作,想找个地方安顿下来。他还记得二交河,那是他长大的地方,那里实在太小了,除了种水稻,什么也做不了。苗寨要大一些,却同样是落后的乡下地方。
机器人说:“没那么落后。”
机器人能根据他的面部表情读懂他的想法,巩翔很讨厌这样。机器人应该离人们的头脑远点。机器人胸口的屏幕上播放着一些照片。照片里,每一个人都有手机或腕部植入的手机,每一面墙上都有可弯曲的柔性屏,跟贵阳很像。他不该以为苗寨会在时间之流中停滞不前。可是,正当他这样想的时候,却有越来越多穿着苗族服装的男男女女的图片在屏幕上掠过,他内心里感受到一阵剧烈的痛苦、一种对所有一如往昔的东西深切的怀念。照片里的可不是那些穿着刺绣蓝衬衫的小老太太。时髦的商务衬衫、西装、牛仔裤、短裤、靴子乃至跑鞋,全都有苗族图案作为装饰。
“停!”他说。机器人再次看了看他的脸,理解了他对不同图片的反应,随即更换了播放给他看的图片种类。
他咳嗽起来,喉咙和肺部都一阵刺痛。酒瓶从他手指上耷拉下来,里面还剩着半瓶,或许他的生命也是如此。也许,除了住在垃圾堆里乞讨度日,他还可以喝些别的东西吧。他年纪太大,身体损耗得太厉害,没法再干活了。反正他自己又能住到哪儿去呢?可是,去这么个地方,虽然有人照顾,却再也没有钱可花?那感觉岂非不再是个男人了。
机器人身上以及远处钢架上闪烁的灯光忽然变得清晰起来。他擦了擦蓦然间被泪水打湿的脸颊,虽然面前只是个机器人,但他还是有点不自在。体内有AI的机器人好像跟真人也差不多。
“是政府发出的邀请吗?还是苗寨人民?”
“我是一名社工AI,”机器人说,“替县里工作。”
“你们居然连社工都取代了,”他斥责道,“现在怎么着?所有的社工也都在街上流浪吗?”
“苗寨的大多数人都用不着工作,”机器人说,“县里从各行各业的利税中赚取了足够的收入,所以每个人都可以领取生活津贴、一套公寓或一块土地。如果人们想要工作或学习,他们也可以这样做,但每个人的收入都不会低于津贴的金额。”
津贴,他们称之为“丰收金”。也不能完全算金钱吧,他就只能拿到一部分。人工智能认为,他要么会把钱拿去赌掉,要么就会拿去买酒。垃圾村里还从来没听说过有丰收金这回事。
机器人胸前显示的图像已经静止不动了。这组幻灯片的最后一张图片上,是四名苗族儿童,他们穿着深蓝色的外套,戴着银色的帽子,男孩子们手执竹笛,摆出成年人的姿势,一副前途无量的样子,仿佛每次孤注一掷都能逢赌必赢,仿佛所有好工作都会从天而降,仿佛他们的孩子出生时都会完美无缺。
他灌下两大口酒,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些孩子们看。他有个女儿,不知道在哪。她还在苗寨吗?是不是嫁给了某个家境不错的本地男孩子?或许,她是和其他女孩们一起在节日庆典上唱歌时遇到他的,这样的节庆还会招待从邻村徒步走来的乡亲们,那些名字他已经记不清了。又或者,她离开了苗寨,步他的后尘,去城里找了份工作?他没法去找她,她什么都不欠他的。谁都不欠他什么,他把生命中拥有的一切都挥霍一空了。就剩下这些机器人了吗?
他站起来,把酒瓶高高举起,咽下了最后的四口酒,然后把空酒瓶扔向远处的黑暗中。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酒劲让他直发晕。他双颊已经湿透,他用手掌擦啊擦啊,却怎么也擦不干。他胸口又痛又痒,那种感觉渐渐向上蔓延,就像一只虫子,要从体内把他啃噬掉一样。他又要开始咳嗽了,这回肯定咳得很凶。
“带我去看看苗寨吧。”趁着自己还能开口,他连忙说道。
那个AI首先把巩翔带到贵阳的一座房子里,他在那里洗了个澡,让机器人给他剪了头发,由医疗AI给他作了诊断,确认他得了肺结核。他和开给他的药品一起被塞进了一辆无人驾驶汽车,穿隧道、过桥梁,一路往苗寨而去。没人盯着他看,所以,当泪水再次涌出时,失败感和兴奋感也随之涌来,这一回,他任凭眼泪滚落。
苗寨完全变了样,他已经认不出来了,唯有山上那只巨大的鸟笼依然如故。高大的公寓楼矗立在宽阔的街道旁,街上是AI驱动的轿车、公交车和四轮摩托车。市郊屹立着大型工厂,有列车轨道穿插其间,直升机停机坪就设在屋顶上。在城市上方的高空中,远远可见四旋翼无人驾驶车辆循着直线行驶,就像在贵阳一样,红红绿绿的航行指示灯闪烁着光芒。
正如他在照片中看到的那样,人们身穿装饰着抽象苗族图案的牛仔裤和时尚短裙,以及绣有凤凰和金孔雀的时髦外套和衬衫。他进行了换乘,这是一辆陆空两栖无人机车,装配了四个螺旋桨。然后他便飞上了天空,以从未有过的全新视角欣赏着下方的县城,俯瞰着峡谷和陡峭的山壁,还有下方的桥梁和古老的道路,它们沿着山势蜿蜒上下,其中不乏之字形的急弯。
种植水稻的梯田仍在,但在两排笔直的禾苗间移动的却是塑料和金属材质的机器人,正在喷药除草。山上也有机器人在玉米、卷心菜和辣椒植株之间除草。距离机器人不远的地方,有身穿运动服的少年们骑着自行车,在旧时的山路上来来往往。
大山没变,但生活方式变了。人们做的是自己想做的事。机器人和AI完成了所有的工作,把丰收金上缴给了人们。当初他要是留下来的话,如今可能早就过上这种生活了,或许正住在一栋漂亮的公寓楼里,抑或山上的一所小院里。一股青春的激情在他内心深处怯生生地翻涌起来,他已经多年不曾感受到这种情绪了。
无人机车在一条旧土路旁的高台上着陆。一连串棕色的建筑物形成了一个村落。高台上下的山坡上种着水稻,稻田里倒映出蓝天。与他年龄相仿的人们坐在桌旁,有的正削木头,有的拿着平板电脑看书,还有的在莳花弄草。有几个穿着浅蓝色制服的人在高台边缘走来走去,好像有什么事要做似的。他有些羞怯地迈开步子,腿直打晃。其中一名年纪较长的女子迎着他走过来,微笑着和他握手。
“我是阿碧,”她说,“欢迎。”她的名字颇有苗族风情,意思是绿色。
“巩翔。”他说。
她说:“参观这里之前,如果你想先喝点茶的话,我最喜欢坐在这边的椅子上。”
他跟在她身后,接着意识到她讲的全是苗语,是他童年时代的旧苗语。重新青春焕发的感觉有点不大舒服,就像蹲了太久以后忽然起身、麻木的双腿重新恢复知觉一般。他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但这种感觉很熟悉——这是他的大山,感觉不像来错了地方。她把热水倒进玻璃杯里,冲泡着杯中鲜绿的茶叶。
然后,他的灵魂仿佛被人猛踢了一脚。其中一个身穿浅蓝色制服的人走近了他们,她身材矮小,额头和脸颊都扁塌塌的,小眼睛向上吊起。他的胸腔仿佛被抽空了,仿佛他忽然变成了一只空瓶子一般,只剩下清透而易碎的瓶壁。
他目光匆匆扫过草坪,另外一个也是这样。一个穿浅蓝制服的矮个子男人正跟一位老住户谈话,有些苗字念错了,当他听那位长者说话时,简直都能看见他的大舌头。然后,那个穿制服的人笑起来,他闭上眼睛,满脸乐不可支的表情,似乎很是开心。巩翔从椅上半站起身子。
“这怎么回事?”他问,“这是什么地方?”
看见他惊慌失措地在穿制服的人们身上瞅来瞅去,阿碧把手放在他的手上。
“他们在这儿工作。”她说。
“让他们来照顾我们?”他说,“他们连自己都照顾不了!”
“坐下吧。”她平静地说,“好好品茶,这茶挺不错的。”他缓和了态度,坐下来,却碰也没碰那杯茶,耳中都能听见自己砰砰的心跳声。“你大可放心。患有唐氏综合征的工作者大脑里全都安有芯片,其中装载了辅助AI系统。有时你会听到他们自言自语,那其实是在回答AI的话。”
巩翔一下子还想不明白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他只觉呼吸困难。
“他们为人温和友善,乐于照顾别人。”阿碧说,“因为脑子里装了AI,所以他们不会犯错。如果遇到真正的紧急情况,比如心脏病什么的,山里还有个医疗AI。”
她指向山顶,那里矗立着一座手机信号塔。
“有为数不多的各种AI在山里工作,以便覆盖邻近的几十个社区。”她说。
其中一名身穿制服的唐氏综合征女患者走到他们桌旁,犹豫不决地停下。
“你好,阿碧。”她微笑着说。
“你好,库吉。”阿碧说,“这是巩先生。”
“我知道,”库吉说,“你好,巩先生。”
库吉伸出手来,但巩翔却没法跟她握手。他已经痛哭失声,哭得一发不可收拾。
巩头阿站在门口,注视着这名男子,不知心中该做何感想。糜诺太太早就去世多年了,在阿灵的帮助下,头阿埋葬了她,阿灵告诉他在所有仪式当中该怎么说、怎么做。但他还有库吉和熊希,以及其他许多人,如果他们住到一起,人数都多得可以自成一村了。出生的特殊儿童人数越来越少,因为医生机器人的数量增加了,足以覆盖所有的村庄。有时候,巩头阿会觉得好奇,他是不是自己这些同类当中的最后一个;但也有时候,他们的人数实在太多,要是没有阿灵的帮助,他连这些人的名字都记不全。但他仍然是头阿,第一名,他为此感到自豪,为自己帮忙抚养了许多特殊儿童而感到自豪。
阿灵和其他AI把贵州和云南各地的特殊儿童都带到这里来了,有些都不是苗族、侗族、布依族、土家族或彝族孩子,就连汉族的特殊儿童AI也给带来了。头阿不知人们有没有告诉过AI,应当给这些特殊儿童准备栖身之所。AI控制着摄像头、车辆和无人机,也负责打扫医院和街道。若是AI想用无人驾驶车辆和无人机转移弃婴,根本用不着让人类知道。有时候,当他看到人们瞅他的眼神、看到他们取笑他的样子,他就会想,或许“给特殊儿童创建一个家园”这个主意是AI们自己想出来的。
你感觉如何?
阿灵问他。
“我不知道。”
不必紧张,想对你父亲说的话你不是早就练过了吗,练了好多年了。
“是啊。”他愁眉苦脸地说。
阿灵等待着,它总是等着他,它从来不会叫头阿赶紧点。它知道,头阿有时需要三思而后行。
“糜诺太太是我妈妈。”最后头阿说。
坐在桌边的那个人已经不再企图拭泪了,只是用双手捂着脸。
是的,她确实是。
“你是我父亲。”头阿第一次说出这句话。
我为你的成长感到骄傲,巩头阿。
他胸中小鹿乱撞,吸了一口气。库吉仍然坐在桌旁,阿碧拍了拍巩翔的背。他拿了张纸巾,正在擦眼泪。巩头阿呼出一口气,走到桌边,心里很紧张。他停在桌前,停在库吉旁边。他脸上感到一股怒意。一阵发烫。库吉拉着他的手。
“我是巩头阿,”他对巩翔说。巩翔的脸色变得惨白,头阿则呼哧呼哧直喘气。巩翔没有动。“我还在襁褓里的时候,你把我丢了。你算不上父亲,你连名字都没给我起。电脑只好给我起了个名字。”
他父亲的脸色愈发苍白,瘫倒在椅子上。
“你是个坏蛋。”
头阿嗓子里一阵刺痛,好像要哭出来了。
“我还活着,我有工作。我娶了糜诺库吉,我们生了两个女儿。她们很聪明,在公主学校学习开发AI。”
库吉把他的手握得更紧了。
“不过,我不是坏蛋。”头阿对巩翔说,“所以我会照顾你的,爸爸。”
巩翔的肩膀抖了抖,然后,他把手伸进衬衫,掏出一条银链。他颤抖的手握着银链,向巩头阿伸过来。
(完)

编者按
这是一篇贯穿一位女性一生的史诗科幻。作者想象出近未来的人工智能和生物技术的广阔应用,将地区贫困、校园性骚扰、职场歧视、医疗救助、地方扶贫、司法实践等社会关注的焦点串在一起,留下了技术带来改变的美好愿景。
18年6月,未来事务管理局与万达丹寨小镇共同创立“丹寨县全球科幻作家工作坊”,邀请中外优秀科幻作家来到贵州,走访山村,了解苗寨文化,将在此获得的灵感写成小说。加拿大知名科幻作家德里克·昆什肯创作的这篇小说获得了2021年加拿大极光奖最佳中篇,并获得2021年阿西莫夫读者选择奖最佳长中篇提名。
——孙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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