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题
无题
1.
回家的短途车不幸停运了。我们便坐了这绕远的长途。过了这立交桥就是城郊。从宾馆回去的路很远。车上有许多乡下人,或者面色难看的工人,提着一个铁箱,在大声交谈着。
“他妈的...”
我觉着烦腻,一看车外,是山清水秀的一条绵延的河,还有几棵木瓜和美人蕉,河边来浣衣的有个姑娘。当我看到他们散落的小屋,一面觉得很寒酸,一面也感到某种旷然的超脱,思绪渐变得水上凌波的一只鹿。
过了一站,“他妈的”都不见了,车上剩我和朋友二人。我和他感叹了这些景色,跟他表达了我的仰慕,但同时也为这些人的困顿感到惊讶。其实这究竟有点强找话茬的意味,因为我看他一上车就显得有些沉郁。“乡村就是乡村呗,老实说我对这里的美景没甚兴趣。”不知是非错觉,我觉得他的语气是极冷的。
那些场景也就在窗前一闪,开阔的风向大厦合拢,车驶进了一段隧道中。
2.
无云的蓝天,是“蓝霞辽海沉过雁”①。
天色尚早,小巷里弥漫着黄水和医用酒精的芳香。一棵古树前摆着关公的画像,某户的檐下有两盏亮的孤灯无所事事地挂着。
“...请勿翻越围墙...请配合...我们一定会尽快战胜...”
穿过棚子里喇叭的呐喊,我和朋友走入巷子。“嗯?就从这翻过去里面罢,这地方大概也无人察觉。”
“小心玻璃...”“好...”
“是谁让你们到这里来的?出去!出去!”
我被吓得差点跌下去。
“哈哈哈哈哈,跑啊...”他拉着我的手在围墙上跑。我们跳到一辆共享单车上,又跳下去。一直跑到他不追后才敢缓行。
“真刺激...”他甩了甩腿说。
“没想到你背这么重还能跑快。”
我们大学已封了四周。然而好容易奔出来竟还在外留宿了一晚,只因这家旁的街道都被封住,而今天截止也毫无开放的迹象。
我跟在他后走,他看上去像只迷途的动物,而我却一直忧心着走,心思杂乱。既想到自己的家,也想到城中村里打工的人们应该怎样度日,是不是在家里等死,等等。那些卖鸡卖鸭的都出来了,几个泡沫箱上还伏着几只螃蟹。各各也都不吆喝,而是静静聚在那瞎火巷的尽头。
“我们去吃顿饭如何?”他说着拿出自己的钱包,“这月剩下的还有些钱,我们都把他们花掉去吧。”
到了大街中间,我们走进了一家餐厅,内饰很豪华,而滚动屏略显老土的餐厅。他泯了泯茶就打开他的书看起来。
“吃什么好?”他拿着书问。
“ 你不看菜单的吗?”“我和你要一样的就好。”“要几个排骨,几块酱骨架就够。”我合上菜单对服务员说。过了许久,服务员才端上菜来。
“再来瓶鸡尾酒来,我俩小酌。”他对着服务员的背影喊道。
“怎么,你原来可以喝酒?”“喝点淡的罢了,有什么不能喝的?”“你和不玩就给这的花喝吧。”我打趣道。
“先吃吧。”
我们一共吃起来。这里郁金香和豆腐的醇厚,香菜的飘香令人神怡。我仿佛摒弃一切疲倦,有些享受的靠着椅背。
这时他接了个电话,放下手机后,他始终咬着嘴唇。似乎电话里说了很棘手的话题。
“怎么?”“我妈打电话来说家里事。”他撇开目光,“说是我堂妹疯了。”
“疯了?怎么,这...”
“是啊,这。也不是说疯。是神经官能症,她得这个病挺久了,我似乎从来没对你提起...
“现在我妈说了,她是看到没人看着她,到高楼顶去自己吹风,咳,有机会让这种病人能在那独处,也真是危险得很。好在...好在她上楼时似乎颇为显眼,有人就跟上楼去,不知她究竟有没想跳,先抱着她下来了,那人挺蠢,可也算救了命。”
“主要还是...”他沉吟片刻,“我感到自己没能力保护她,我的手也是长在家里房梁上的,然而自己现在混得竟然有点痞子气了,这是坏的。”
“那你可以调节一下。”我想不到更好的回复,一面自己也莫名有些恐惧,是什么呢,我说不清。
“客人你要的酒...”他连忙灌了一大口,“哟,你也来喝点啊,反正我不急着回家的,真的。”
“觉得这酒多少带点迷幻气,我其实心中也有酒,所以再喝可能就要劳烦你抬着我回家了。”
“哈哈哈,诗人都喜欢说这种怪话的吗?”他似乎在思索着怎么转回话题,而我也就静默了,想继续听他讲。
“诶,所以我也真不易。”他看着窗外,超然于车水马龙外的蓝霞,发出感慨,仿佛他的郁结都在这口气之间。
“我们这一代,其实很多是家里独子。然而农村也会多生些,所以我有一个哥哥,没见过,据说夭折。其它兄弟姐妹也不多,就剩一个堂妹来往多。拜我那父亲所赐,他平日在村里谁也不理,也就没谁理我家。”
“我这堂妹也就从小体弱,小学留过级...说难听点就叫矫情,没少被操心。记事起她特爱揪人头发,和我们一起住开始我就很想找她麻烦,可母亲老也偏袒她。所以我就烦。家里有次正巧不巧赶逢大涝,救济也没有,搞得竟拮据到吃咸菜馒头度日,母亲却还把大块的给她。在粗糙的滑梯上上往下用一个捡拾来的破米袋滑,裤子沾了土又破了,她哭着回家母亲就把我的裤给她穿,我就冷笑看着,当时真奈何。城里...你住城里大概时间多,然而我是从不知什么地方来的,几月前才搬来这里,那里生活也不怎么样。我常常奔跑于鬼针草丛之间,因为我就怜惜那星点惨白的小菊,和那仿佛荆棘的黑瘦果。因为它能刺人衣服,我的童年裤上都是补丁。直至今天我还用补丁修补我童年的衣裤,没来由的莫名其妙的修着。”
他拿起刚才看的那本书,我一看,是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引论》。
“本来我认为母亲这种偏袒对我是无影响的,然而渐渐我就觉得有所缺失。我们毕竟也认识许久,有些事我不妨就告诉你。”他说着,把坐垫往前挪了挪。
“现在我俩都迷惘了,我那堂妹本是重庆的,后来她父母托我家替他们家先管着她,后来他们双双去四川打工,也真幸运,那地出了地震,没回来过了。不知她知不知道自己这段往事,母亲从没在其提过。住在公寓里,那段时间她总会坐在藤椅往西北长望。她的眸子睁开像蜡烛,闭合时遍身像个盲人。冬天喜欢穿很少衣服去到处走,时间一久,皮肤上遍布都像鱼鳞那般粗糙。她遍身颤动着在阴风和其上极不相称的暖日中静穆而半永久地伫立。任风吹摇自己的裙带。有几次就病倒了,还失忆过。那次失忆后她就经常呆望着窗,用小指抚弄眉头。而斜视着远处几棵端正的松树。我常见她的形象便是这样。然而我竟然不时冒出觉得爱她是荒谬的观点...那些我也不懂...在那时大家都喜欢日本的东西,我觉得她也活像日本武士殉道。”
“她在我心底似乎很亲切,我很喜爱,可是我又极轻蔑的认为她就是个绝望的呆子,她出去刻意受冻,这样自残一般的行为使年少的我颇为不解。而正因如此我的心就升起了难以抹杀的一种恶毒的好奇。我几乎是极尽狂热的想要的得到她,这个人畜无害的堂妹,窃取她心底最幽深的秘密,知晓她的冻伤究竟有几处,而根本不顾她是否因此走向死去的路。曾何几时我的心中竟然暗藏如此阴暗的渴求?这是不道德的。所以心中这欲望与道德标尺的博弈贯穿了我的往昔,我睁眼就见到她的时候,让我受着折磨,也将要长久影响我以后的谋生。”
“我不知你如何觉得我?我去大学报了心理极可能,不,就只是为了我自己罢了。给我自己一条道貌岸然的出路。
你也跟我一起去看过那些现代先锋艺术,他们都告诉我这是现代,这是现代的画展。但我却一直怀疑现代性到底存在吗?我们文明从一百多年前就断裂了,现在想愈发走远,实际上就愈为深感到这条裂缝的痛苦。我有时认为他无害的,可当我看到那些现代的牺牲品时我的心中始终吞吐着热血,无法平复,它竟然像了那些被强迫把嘴咧到后牙跟的人那样难受。我真不知那堂妹是否会成为被淘汰的那一个。
“思想以后,我若是以后当了什么医师咨询师,也需有那种在狂乱中又冷静下来的特殊心情去残忍的看待患者,看他们讲自己的不幸与苦恼的意志而丝毫不能有趋向消极的情绪。这便是做这行的觉悟。”
“出于亲情上我当然同情堂妹。她四日前就上了急诊,说有强烈的濒死感,而且谵妄着坐在地上,竟是如此突然;而后来倒还是母亲送她去医院的,好容易到了,人家却说不接住院,而只是用病床紧张为由遣她们回去了。”
“我也打了几个电话,就在昨日住宾馆时。是在深夜,可能你并不知。她的恐惧我是知道的,然而当时问她竟也是那样支支吾吾,故意躲我一样。也难怪,中学以后我便很少和她说话,她大概也知道了一点什么罢。”
“有时我就想,现实一望无际,所以才有诗和远方。但我竟不知这何时到这尽头?唉,所以人的心灵大家竟也不关注,所以我也渐渐确信起来地想,自己钻研了许久这些个理论,到头来还是待着出来后,人家都给我扣一个疯子和失业者的帽子。飞到美国去吧,那简直成了斯维德里盖洛夫②的样,笑话!哈哈哈!大家都不稀罕我,谁也不懂,你也不懂,那我过的第一个二十年——我还没过完第一个二十年,对于谁来说才有意义?”他于是就立刻站起。
这些话有如轮船浩大的轰鸣,我完全惊愕了,竟感到大梦初醒。而周围的怒目也都互相低声讨论着,注视着他。显然他太过激动了。
他一时也不知所措。直到一位服务员面色阴沉的过来说:
“客人,请你保持安静进餐。”
他这才用一种道歉式的体贴语气对着我的眼睛说:“刚刚我光顾着一个人自语了,你看这饭菜都凉了,我们赶紧吃罢。虽然一会也没事。”
好像刚才他从未说过话似的!我再没见过比他更古怪的人了。然而我已无心进餐,只是咀嚼玩味着他的话,反复看见他面露凶光。...只是不知自己到底有无能力去评价,这世间的诸事?
饭后,我们又在这喧嚷的街上相顾无言地走,不过我们似乎迷路了,竟走到一间小别墅边,也许离家不远,我却从未注意过。
有一位老妇和一个少女在庭院仰视星空。她们在湖的左岸静坐,似乎都有极慈祥的面庞。
钢筋生着铁锈被搁置在麦秆的灰烬之上;落羽杉在湖边,于秋风中满足地颤抖着直至生锈;而地上都是砂土,天上高挂新月。这一切似乎都隔绝了城市的浮躁,而恍如青烟,又历历在眼。
他进了那别墅,向我告别。
我转而向着街巷深处走去,有几只小蛙在草丛里跳着,远处又响起太平的喇叭声,绵延不绝。
2022/11/12。瘗羽
①,吴文英《莺啼序·残寒正欺病酒》中的词句,此处借用一句写景而已。“蓝霞辽海沉过雁,漫相思、弹入哀筝柱。”
②,罪与罚中的角色。开枪自杀时对门卫说,“我想去美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