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众哲学》第三章:辩证法唯物论的认识论|(四)由胡桃说起
——实践和哲学的党派性——
假如这里有一个胡桃,试问我们的直观(或感性的认识)所能觉到的是什么呢?首先我们的眼睛看见它是黄褐色,圆球形,表面凸凹不平,再可以用手去触一触:是硬的,或者用鼻子嗅一嗅:没一点气味。还有什么呢?怕不再有什么了。我们直接所能感到的是这样贫乏!但我们有理性的认识,可以知道更多的东西。我们马上就知道这胡桃不过是世界上千千万万胡桃中之一个,它们中间有同类的关系,“胡桃”是它们共同的名字,是一个概念。我们还可根据过去的常识,想象到这胡桃里面一定有可以吃用的胡桃肉。这是想象中的知识,不是我们直接能够看得见的。我们虽然想象这胡桃心里一定有肉,但是真有没有呢?是不是枯了?或是已被虫吃空了?或者腐坏而不能吃了?这一切,我们却不能直接知道。“胡桃一定有肉”,这种推测,就普通的情形来说,并不算错。但这只是普通一般的道理,要用这种空洞的道理来断定现在的胡桃有肉,那是不一定靠得住的。因为这种推测还只是我们心里的推测,只是主观的推测。这种主观的推测是不是和现在的胡桃本身(也就是客观的东西)一致呢?这就没有把握了。
因此,理性的认识虽然比感性的认识更丰富,更深刻,可以推测事物的内部的情形。但可惜它同时竟缩后了。感性还能直接触到外物的表面的形状,虽然只是表面的感觉,总还亲切得多。而理性的认识却缩回到主观的圈子里,没有办法确实抓着外物真相。它只晓得用普通的道理去推测,用一般的公式去推测。但目前的东西是否只能适合你这公式呢?这一点它就没有能力负责了。有许多人就是太看重了一般的公式,太看重空洞的理论,结果对于世界上活生生的事实没有能力观察,俄国普列哈诺夫派的形式主义,就是犯了这种错误。
还是回到胡桃来说罢,因为一定有人早就要想这样说了:“你为什么这样痴!一个胡桃内部有没有肉都没有办法知道吗?把它的壳打坏,剥开,不是就可以看见了么?”不错,这是谁都懂得的很简单的方法。天下间万没有这样的蠢人,只顾痴想胡桃里有没有肉的问题,而不打开来看。但我们要知道,世界上的事情复杂得很,不一定都和破胡桃这样简单明了,对于某些事物,人们常常不知道动手将内容剥出来可以做证明,只管老是在公式和理论上呆想,结果没有把握,只好说事物的内部无法知道。以前我们常常说到的“不可知论”,就是一个例子。德国哲学家康德说“物自体不可知”,以为物质的本身是没有人可以知道的,这也就因为他不知道物质的本身可以有方法剥出来的缘故。
一切物质的本身可以象剥胡桃一样地随便剥出来么?当然不是这样简单容易。但根本的情形倒没有什么不同,无论什么事物,我们要使它潜伏的内容显露出来,使我们可以看见它的真相,就只有设法打破它的现状,努力去改变它。这就是以前我们常常说的“实践”。
实践就是去改变事物,这是最重要的一点。我们常常把实践称做“变革的实践”或“批判的实践”,就是这个意思。只有在实践中可以得到最高的真理。为什么呢?上面胡桃的例子就可以做一个说明。当我们未剥胡桃以前,我们所推想的胡桃内部有肉的事,仅只是主观上的理性的认识,不一定能与客观的事实一致。但是,剥胡桃的实践一开始以后,它内部的肉就给我们直接看见了,理性的认识又回复感性的认识了。抽象的理论变成直观中的事实了。物自体就给我们暴露出来了。于是我们主观中的想象与客观的东西统一起来,这样我们就可以看见物质本身真正的性质,看见了现实的真理。
实践这样能使我们认识现实的真理。所以我们应该把它看得最重要。但这自然并不是说可以不要理论。理论虽然有主观的色彩,但如果没有它,我们就不知道怎样去实践。如果我们看见胡桃而不会想象到它里面有肉,那我们也就不会想去打破它来看。这一种指导的能动的作用,是不可轻视的。
但最后的真理,始终不能不由实践来检证。在实践中,我们一方面是依着理论去改变事物,是我们的主观和客观的事物在对立,在斗争,一方面就在这斗争中可以矫正主观中的错误,使它和客观的事物一致。这样,实践是主观和客观的“对立的统一”,只有它能使理论更接近客观的真理,我们要把实践看得比理论更重要,更高级,就是为着这原因。
因为实践对于认识事物是最重要的东西,所以我们要特别把它的意义弄清楚一点。前面说“实践就是去改变事物”,这是最要注意的。不改变事物,就不能算做实践。单只看一看,摸一摸,或者再凭自己的心思想一想,这是没有实践的。旅行的人,对于他所到的地方表面上看一通,这样所得到的,只是“印象”,只是“感想”,决不会能够完全明了那地方的真正的现象的。“一二八”的战役,国联的李顿调查团来中国调查,那时日本军队还占据着战区,到处悬挂着日本的国旗。等他们来时,日军连忙换成中国旗子,使李顿一行人见了,也并不知道日军在中国是多么横暴。只看表面,而不亲身做变革中的一分子,就是常常会这样受骗的。所以,要认识一件事物的真理,只有在改变的行为中去认识,只有实践。
人类在社会中,是不断的在实践里生活着的。为要取得生活资料,他不能不改变他的周围的东西。在这样的实践里,人类就能认识周围的事物。一切人类的知识,都是在长久的实践中积蓄下来的。但一个人在一定的社会里,他们的生活有一定的范围。所以实践也有一定的范围,做商人的有商人的实践,做工人的有工人的实践。因为实践的范围不同,所以人们的知识也不会相同的,我们常说的“三句话不离本行”,就是指一个人的生活实践限制了他的知识的范围。对于一件事物,由各种生活中的人看来,一定有各种不同的意见,而每一种意见,都一定与各人自己的生活有关系。
谁的意见对呢?这就要看谁是对于这件事物能够作变革的实践了。不能够对这事件作变革的实践的人,他决不会充分明了这件事的真性质。他的意见,只是很随便的凭自己所能想到的一些说明和解释。例如火车的行动,乡下人常常用拖水车的原理来解释,以为车头上有什么人在推动车轮。更早以前,甚至以为推动车轮的是一个怪物,每年要用一个小孩子去祭它。这些解释,在他们自己想来倒很说得通,然而和火车的本身却毫不相千。能够真正明了火车的人,只有开车的工人,制造火车的技师,在学校专做物理试验的学生,他们对于火车的知识,却是从实践中得来的,因此他们的知识就不是空洞的说明,而是能够直接应用到火车本身上去的真理。
一切的学问,如哲学社会科学等等也是同样的道理。一种学问必定有很多的派别,但不一定都是真理,只有那在变革的实践中得来的理论,才能够真正把握着事物的本身。在现社会里的人类,是分成了两个最大的主要的部分了的。一个部分是希望保守着社会的现状,另一个却在努力地变革现社会。前者不能变革社会,他们的哲学与实践脱离了关系,只是一些空空洞洞的说明,只想遮掩现社会的丑恶替现状辩护,他们是顾不到真理的。后者才是在实践中生活着。他们的哲学,不是空洞的说明,而是从实践中得来,能够帮助实践,改变世界的。能够帮助实践,一定是客观世界的本身的真理。如果不是真理,决不能改变世界的。
因此,理论决不能与实践脱离,离开了实践,就是空论。哲学不是书斋里的东西。只有站在改变世界的立场上,在实践中去磨练出来的哲学,才是真的哲学。最进步的哲学,一定是代表着最进步的实践的立场,没有进步的立场,决不能得到进步的真理,我们常听说所谓哲学要有党派性,不外是这个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