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诗人,却有浪花飞溅到身上
作者 张广天 我是一个诗人吗? 我认真想了一下,我获得了一个诗人无法得到的恩典。 我曾经那么愿意成为一个诗人,用尽气力去拒绝命运予我的善待。后来,我感觉到命运应允我了,命运是以恩赐我诗意的方式应允我的,因为造化仍在暗中护佑我,并不希望我因传承这古老的手艺而蒙难。 诗人是蒙难的职业,与那些自幼被送到神庙中、孤儿院中、大内宫禁中、道场、边地的不幸的孩童一般,走那种服役的路径。不知道是他的宗脉中欠下的账要偿还,还是他在诞生之初就被设定好的,反正,他成为一具牺牲,为远古的显耀家族、如今的公共事业而服刑、捐苦劳。
如果诗人获得了荣耀,人们只远羡而近避。人们下意识中知道诗的光环来自于不祥。那样的光环,似乎是促他快死快绝,又似乎直照出常人心中的不忍,有些许歉疚,好比端出死刑犯赴死前的断头宴。怕他黄泉路上变为厉鬼回转来报复吗?难不成人们深深知道诗的不可或缺以及诗人为这不可或缺失掉的凡间幸福?
如果真的成为一名诗人,是人间大大的不幸。他缓释你们的苦痛并闪耀出诗句背后的神光,令你们在庸常生活里得着酒肉财色的腌渍中偶有净化。你们耽恋这腌渍,又极需一时的透亮。因你们肉身中终归包裹着上升的灵魂。灵魂轻似风浮,飘摇直上,如果没有血肉拽着,早就消散于无际长空。于是,沉沦为了存活,升腾为了死后的寄托。
我有过在黄海之滨一片隔绝的地方被禁的经历。在那里,需要有人来探视,有人记着我的生日,有人在节假日寄来包裹。这是一种病人、诗人、犯人、服役者共有的体验。在那里,我获得了诗人的职业感和现实感。啊!我性情中其实是害怕被供作牺牲的,我只不过痴迷于诗的透亮而已,我跟庸常俗世中的市民一样,我怎能离得开酒肉财色的腌渍?我或者比常人更渴求腌渍,只是没有诗句的时时照亮一刻都难以呼吸。我又问我自己,是否喜欢诗人的桂冠和光环?算了吧!如果给我桂冠和光环,让我付出享乐与烟火,我宁可逃到偏地异乡去,做一名无人认得的马夫。终于,我认清自己并不喜欢功名,也不喜欢神圣,我不过是希望具体的存在中借着诗的光行走。简单地讲,就是恋爱啊,让我嗅到花香;战斗啊,让我闻到血腥;成长与衰老啊,让我凌然卓尔!
这样的求告,神天听到了,便赐我诗意的生活,令我失去诗人的身份,在诗中不断失业,在别处的劳作中不时能觑见诗意。这就像甲板上最靠近大海的边缘,有扶手栏杆护围,掉不下去,却有浪花飞溅到身上。
我不是诗人,我是诗意临到的人。我是诗的媒介,不是拥有诗人职业的蒙难者。这是多么大的福分啊!神在万千众生中拣选我,让我只做诗的见证,不做诗的牺牲。
这是一个特别的位置,需要谨慎警醒,需要如履薄冰,需要保持与诗的距离,更需要陷入平庸的平庸中,随波而不逐流。
长久以来,我保存与诗神交互的体验,谨守彼此的秘约,将许可的部分散到文章、戏剧、音乐、恋爱和求学中,做一名导演、歌者、作者、父亲、爱人和教师,维持一番生意,盎然的生意,令凌霄耸壑,遥不可涯。
这里所选,自上世纪80年代至今的篇章,从我少年时代开始,跨越几十年,有误入歧途的,有归入其位的,都是曾经诗意所出的原汁,当初只是勾兑浅尝,如今至少隔着镜子可见全貌了。诗,多么美好!诗,多么危险!因此,此处所出,也必然隔着镜子。镜子是必须的,一场博物的展览中必不可少的。阅者借鉴管窥,切莫深涉当真。
(选自诗集《雨师的妹妹》自序 张广天 著 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