造梦生物芯片,把意识钉进别人的大脑(下)| 科幻小说

今天带来中篇小说《鱼缸迷宫》完结章!
近未来,人们制造出“造梦生物芯片”,植入脑死亡病人颅内,激活他们的肉体,于是产生了机械服从指令的合法奴工“介壳人”。女孩曾小鱼则是极少见的主动接受植入物的介壳人……

唐新渊 | 小说作者,现居西安。相信语言和故事同样重要,在光怪陆离的创作光谱中追捕虚构真实的平衡点。代表作《菌丝鹿》《闪落女孩》。
鱼缸迷宫(下)
全文约11800字,预计阅读时间23分钟
十一
我有一个保守了两年的秘密。
两年前,我刚做完手术,阿图姆的人把我带到一间有四面白色软包墙的病房,看上去就是示米亚以前住的那间。他们解释说之所以这样安排,是为了让我静心休养,也方便他们观察和保护我。
我问他们,这间房的前任住客去哪里了。一个胳膊比大腿还粗的男护工告诉我,示米亚痊愈了,回归社会了。
“可是她早就死了。”我说。
男护工含笑打量着我,仿佛我神志不清在说胡话,“不,小宝贝,你一定是搞错了。我亲自送示米亚走出的那扇门,她很幸运。我们帮助了她,现在轮到我们帮助你了。”
在那些辗转反侧的无眠之夜,我发现自己和过去不一样了。我指的不是精力增强、反应速度变快、肢体更灵活那类已知事项。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我意识到自己并不是孤身一人。
我开始做奇怪的梦,梦境的内容不属于我。每次从梦中骤然惊醒后,我都能感觉到脑袋里盘踞着异物。一个手术前不存在的外来之物,伴随着我在黑暗中的一次次呼气而不断胀大。
随着我身体日渐康复,脑中异物的存在感也随之增强。一开始,我以为那是植入物的排斥反应。我幻想在自己的左脑上,镶嵌着一枚生物芯片。这小玩意在增强脑功能的同时,就像个肿瘤,也在压迫脑神经,导致我有点胡思乱想了。
白天大多数时间,我都很难感知到异物。只有当夜幕降临,安静独处时,用双手堵住耳朵,在血液流动、呼吸运动、肌肉活动的嗡嗡耳鸣之间,我能听到入侵者时断时续的喷鼻打鼾声。有时候,我甚至能听到它说梦话。
我没有告诉任何人,对外假装一切正常。
我不信任阿图姆的人,也不相信这是谁有意为之的结果,隐秘的实验项目之类。冥冥中,有什么本不该发生的事发生了,在所有人意料之外。视情况,如果我善加利用,也许能带给我意想不到的优势。
我不知道它是什么,我和它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多重人格,因为我们都能感知到对方的存在。假设它是芯片强加给我的“第二人格”,我们之间从未有过正式交流。靠的是一种基于默契的东西,一闪而过的画面,心灵感应之类。
它通过梦境展示给我图像,一幅幅耀眼的景象。因此我知道它是,或至少它认为自己是一头幼年期雄狮。
它绝大多数时间都像一头真正的大猫懒散嗜睡,成天浑浑噩噩,提不起劲头,只想用尾巴遮住双眼,蜷在我的脑袋里呼呼大睡。
碰上我失眠,恰好它精神抖擞的日子,它会用它的语言告诉我。它渴望追逐猩红的日盘玩闹,渴望在大草原上奔跑和咆哮,大口撕咬猎物的鲜肉,饱饮滚烫的鲜血,渴望狩猎和征服。
我带着恶趣味提出要给它起名字,叫它曾小愚。它居然很中意这个名字,在我的脑袋里边跑边大吼了几声。
我知道曾小愚和我一样,对特定事物有着特定喜好。不同于火焰会让我感到恐惧,火焰和强闪光只会吸引并激怒它,促使它越过我自行其是,发动致命攻击。
那个男孩和它给我的感觉很像。即使男孩生吃介壳人,我仍然觉得自己多少能理解一点那种行为。你如何不让虎鲸把海豹当成美食?如何不让秃鹫高空盘旋投下死亡阴影?它们不是人类,它们肚子饿。
任慈自认为完全掌控了我,他其实没错。
作为一个人而言,我有太多牵挂,那些都可以是我的弱点。可如果我是一头无知无畏、无法被利害关系劝服、不达目的永不罢休的野兽呢?
这是它们意外犯下的错。从很早以前起,梦境中,我一门心思只琢磨把一件事做好:耐心训练幼狮曾小愚,怎样用人类少女短小脆弱的牙齿撕咬开阿图姆走狗的颈动脉,品尝到那甜美鲜红的醉人琼浆。
我一直都在扮演分配给自己的角色,放弃自由,假意屈服。我在等待时机,等待用最出人意料的方式复仇的机会。
心理医生是对的,我早就想这么干了。
第二天。下午4点。天坑。
那位外勤老兄,趁着我不在的这段时间,自己一个人玩得老开心了。
天坑以南300米开外,路边有个孤零零的检查站,乍一看像个摇摇欲坠的移动厕所。
从天坑返程的四名介壳人司机们把空载的货车停靠在路边,关掉引擎,等待着有谁来查验放行。外勤老兄像做贼一样,两耳不闻窗外事,猫腰躲在不锈钢小方盒里面抽烟抖腿,快活如神仙。我不想知道他抽的是什么脏东西。
他没有丢下我一个人回营地去,我也犯不着为此感谢他。那位老兄抽起烟来,就跟个坏掉的烟囱似的。他烟瘾这么大,非得找个不受人打扰的旮旯拐角脱掉防毒面具,过足瘾不可。这类岗亭本来是给军队使用的,安装着防弹玻璃和空气净化器。即便如此,室内仍烟雾缭绕,看不清人。
我给了个信号。一团黑影悄无声息地潜行过去,蹲伏在岗亭的视野死角里,从外侧猛砸那扇不锈钢小门。我听见椅子坐塌的声音,一通慌乱,里面的人跳了起来。
外勤撞开门,红着眼睛从烟雾中跑出来,接着他想起了防毒面具和突击步枪,又折回去拿。这时候我从货车侧面走出来,进入他的视野中,“嗨。”我举起左手和他打招呼,“老兄,借你个火?”
他踉踉跄跄地刹住脚步,一副随时要吐出来的表情,一只手拉扯着枪带,不断咳嗽,把防毒面具都给咳歪了。“站住别动。”他嘶吼道,“我开枪了啊!”
“冷静,朋友,是我。”
不管他抽的是什么叶子,显然对脑子没好处。他迷迷瞪瞪地看着我,脸白得像鬼,来回甩头,想让自己尽快清醒过来,“是你?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不是我还能是谁?”
“刚才有一团毛茸茸的怪东西跑过去了,你没看见?”
“有吗?”
“有啊,难不成我眼前出现幻觉了!”
“可能是吧。”
“没可能!”
“哦。”我一拍手,假装自己有新发现,用眼神逗引他,“快看看你身后。”
他一哆嗦,猛地一回头,看到了一个只有头发没有眼睛的小男孩,吓得大叫。
我绕后大步杀来,不给他去够武器的机会,用藏在背后的那根大腿骨猛击他头部。
这根长30厘米的大腿骨是我从天坑里捡来的,我用力挥舞这根粗硬的腿骨,把它想象成是一把没开刃的短剑,对准外勤一侧的太阳穴连续猛击。打碎他的防毒面具,直到温热的血沫喷溅了我一脸,直到他硕壮的身躯在我面前变成一滩软泥,直到把大腿骨都打断了。
外勤老兄像一条没骨头的肥鱼,哼哼唧唧瘫软在我脚下。
我丢下折断的大腿骨,抹掉脸上的血迹,啐出一股血腥味的痰。男孩全程站在暗处,观看战斗,一声不吭。
我搜刮外勤身体,他还有呼吸,还有可能恢复意识。我脱下他沉重的战术背心,穿在自己身上。我检查了保险,拿走了那支一颗子弹未发的突击步枪,背在身上,从他裤兜里取走了防风打火机。
我听见男孩的肚子又开始叫唤。他对昏迷倒地的外勤毫无兴趣,他那厚实的刘海,紧盯着路边温顺静默的介壳人司机。我又想起他流口水吃肉的模样,胃液翻涌,只想呕吐。
我把防风打火机交到男孩手中,这是计划的一部分。“喂。”我在他面前打了个响指,“眼睛看我,别打那些苦命人的主意。”
“疼。”男孩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他们疼,痛苦。”
“我什么也没听见。”
“小鱼,不行。我,听到。”
“你是为了让他们解脱,还是为了填饱自己的肚子?”
男孩歪了歪头,“都,都要。”
“好小子。”
“饿。”
“饿也不行。”
“吃一口?就一口?”
“不行。”他学会了我的台词,我哑然失笑。“别忘记我跟你讲过的话,你能做到的,对吗?”
男孩用刘海看着我,“能。”他点头。
“等一下。”
我叫住转身欲走的他。有一件事,我必须确认,即便这件事此刻已经不再有那么重要。我在他面前蹲下来,深吸一口气,带着觉悟掀开了他又厚又长的刘海。这回他没有试着逃跑,或要阻止我。
“嗯?”
他乖巧地歪头等待着。
在那刘海下,是一双正常孩子的蓝眼睛。
十二
第二天。晚上11点。天坑。
入夜后,狂风呼啸。我和外勤迟迟没有回去,营地里的人知道出事了。
我大字摊开平躺在天坑边缘,仰望满天星花,两小时没起身。
有谁能想到,在所谓的生命百米禁区内,星空如此璀璨?我很少见到这么多星星,我知道外勤部队不会冒着生命危险来天坑抓捕我。很讽刺,在这里我才是安全的。
一直有种说法,阿图姆的植入物留有后门。针对高级客户,阿图姆提供远程定位跟踪服务。另一种更夸张的版本是,介壳人主人按下特殊按钮,就能烧掉指定对象的大脑,以防其威胁伤害到主人。
假设这些是真的,此刻有人监控我的位置,他们会坚信曾小鱼仍在高墙之外。三米高的军用铁丝网围墙、强光探照灯、红外监视器、暗堡和哨塔足以保护营地里的人。他们持枪躲在掩体后面,啜饮热咖啡,耐心等我掉进陷阱就好。
他们不知道自己有多错。
赶在第三天太阳升起前,任慈找到了我。
“曾小鱼!”他与黑暗融为一体,全然不惧出声会暴露位置,“看看你都干了什么好事!”
我必须关掉空气净化器。寂若深海的子夜,机器运转产生的噪声会让我错失先发制人的机会。我单膝跪地,将检查站的玻璃门拉开一道5厘米缝隙,用翻倒的座椅当掩体,架起步枪对准室外森然的鬼影。
“别再靠近了,我有人质!”我把枪栓用力拉响,吼道。
那位被我一大腿骨锤翻的外勤老兄不久前醒过来了,人蜷缩在墙角里。在他斜对面坐着身穿浅蓝色T恤的男孩,我给男孩戴上了外勤的防毒面具,让他低垂着脸。狭小的检查站再容不下更多人了。
我用外勤的牛筋皮带反绑他双手,把他裤子褪到脚踝处捆住他双脚,用一只臭袜子塞进他嘴里让他闭嘴。他憋得满脸涨红,眼里噙泪,眼泪汪汪地用眼神乞求我放他走。
我头也不回地蹬了他一脚,“安静,别学猪哼哼!”
仲夏夜的路灯下,小飞虫循光飞来。昆虫具有趋光性,这正是我为什么要把头顶这盏灯点亮的原因。拿自己做诱饵,豁出性命,方有资格向死而生。检查站里昏黄扑闪的暖光节能灯,是我的捕蝇灯,诱引心怀歹意之人飞蛾扑火。
“小鱼!别开枪,是我,只有我一个人。”
任慈1米95的个头,从下午我藏身的那辆货车侧面徐徐走出来。满怀恶意的重现,诈称命运安排,让我忍不住窃笑。
“我要出来了,保持冷静,别开枪。”他举起双手喊道。
我食指紧扣扳机,三点一线,跟着呼吸节奏微调瞄准姿势,完全有信心做到一枪爆头。不过我慢慢地吐气,放松肌肉,那样做未免就太便宜他了。
“小男孩呢?”
他在距离检查站10米处停下了,站在微光中,看到了静坐在角落里的男孩,登时换上了伪善假笑。
“小鱼,好孩子,这不是你,别犯傻。大海中的一座孤岛,你能往哪儿逃?营地里的人知道你叛逃了,我是瞒着他们来找你的。快把男孩交给我,看在你父亲的份上,我去跟科学家交涉,让他们放你一马。”
听他语气,仿佛我们情同父女,仿佛他真的在关心我。好玩的是,他绝口不提要让我释放人质,言外之意是,这件事到最后不能留下活口。外勤老兄痛苦地翻着白眼,扭动身体挣扎,满脸绝望。
我用枪托狠狠给了外勤一下,他红着眼睛老实了。
“光头老混蛋,事到如今,你以为我还会信你?”
我对天放了一发空枪,接着猫腰躲回防弹玻璃和座椅掩体后面。释放自己的感觉可真爽,我抱着枪狂笑不止。
“小鱼,拜托你,听人说话,理智一点吧!”
“快别装了,你压根就不认识我爸爸!还有,咱们俩心知肚明,经过这一次后,你说什么也不可能再放我活着回去了。”
他沉默了几秒,粗胖的右手正好覆盖住右腿的枪套,油光锃亮的横肉脸堆砌出饱满的讥笑。
“你在发抖,小鱼。你很害怕,人在害怕时会说胡话做傻事,我都懂。这不是你,你是一时冲动,我相信你不会对我开枪的。”
“死光头,上来试试,黑灯瞎火隔了这么远,你哪只眼睛看见我在发抖?”
就算我真的浑身发抖,那又怎样。两年了,我和这家伙的恩怨纠葛将在今夜划上句号。我们两个人,只有一个能活着看见太阳升起,这让我怎能不兴奋得肾上腺素飙升?
任慈从腿挂枪套里掏出了终极武器。不是手枪,而是一部军用手持终端。
“每名介壳人理论上都有一个终极开关。你不傻,肯定知道我手里拿的是什么。”
触摸屏上弥散着浅绿色荧光,映亮了他那张痴肥狰狞的油脸。他一转先前的被动假象,悄然向我紧逼,转眼和我拉近到只剩下3米。他戳亮屏幕让我看,屏幕中心有一个不断闪烁的绿色叉号。
“看到了吧,那就是你的小命,一直都掌握在我手里。别再折腾了,快带男孩出来,不然的话,你连后悔的机会都没有。”
我半跪在掩体后,身体略微前倾,双手抬枪,枪托贴腮,保持随时能开枪的姿势,“做你的大头梦去吧!”我尝试一枪射杀他,手指却不听使唤,拒绝执行大脑的命令。
“到了今天,你还是记不住自己身份。”他显然预见到了这一幕,冷笑道,“你不是人,你是我花大价钱买来的一条狗。要是每条狗都去咬主人,阿图姆早就该破产了。曾小鱼,你是我的合法财产。别再想着反抗了,这就是你的命,一辈子都逃不掉。”
我假装惊慌失措,实则在掩饰内心窃喜。他对形势严重误判,正如我意。我让他以为赢定了,他不屑于去想,我也有我自己的终极武器,藏在背后一直没亮出来。
“你一晚上浪费了我太多时间,赶紧放下武器,带男孩出来。难不成还要我给你倒数10秒,替你下决心?”
我咬嘴叹息,装着自己被逼入死角,再无出路。我回头看了一眼缩在墙角里的外勤,外勤老兄嘴里堵着袜子,发不出声音。他瞪着通红的双眼,一个劲对我摇头。倒不是他斯德哥尔摩综合症犯了,他是头脑清醒了,知道落入任慈手中,任慈为了掩盖今天晚上发生的事,会杀人灭口的。
“躺着别动。”我压低嗓音对外勤说,“假设是我活着回来,我用完了你,会放你走的。”
外勤诧异地瞪着我,我对他笑了笑。
接着我解开枪带把步枪丢下,拉开玻璃门,举起双手从检查站里走了出来。
笑和尚用招牌式讥笑欢迎我向他投降。他探头探脑地往我身后看,指望能看到男孩站起来,跟我走出来。
我脸庞低垂,只为压制上涌的笑意。我绷不住了,扬起脸大笑道:“那是一具被人吃光了脑子的死尸,你个大白痴。男孩从一开始就没跟我在一起,猜猜看他现在在哪里?”
他的笑脸霎时僵住,反应倒快,立即扭头去看营地方向。
可惜太迟了。
十三
七小时前。
黄昏,天坑边缘雾气氤氲。四辆货车停靠在路边,没有自然人上前查验放关,介壳人不能驱车离开。
那四位愚忠得让人感到怜爱的介壳人司机,全都静坐在熄火的货车里,面无表情地握住方向盘,这就是他们的休息姿势。就算他们能把车开回营地停车场,也依旧是坐在臭气熏天的车厢里用餐,坐着睡觉做梦。
给车辆加油,装货和卸货会由另一队介壳人来完成。每名介壳人都有自己的任务,一切都井然有序,静默且顺滑地运转着。每个人都被一层层指令锁死在自己的小盒子里,绝对服从,不做任何多余动作,一直工作到死亡或指令改变。
我撕开从阿罗街一路带到这里的魔鬼鱼外卖锡纸包,从凉透的鱼腹里挖出指甲盖大小的迷你药盒。这是沙塔红发姐姐送给我的临别礼物,作为我没有出卖他们的答谢。两粒彩虹小胶囊,里面是寄生虫病大流行期间曾被广泛使用的微型机器人。
我把彩虹胶囊吞下,感受胶囊沿食管滑入胃部,扭了扭脖子。
“到此为止。把车停在原地,你们可以解散了,想去哪里随意。”我对那些介壳人司机说,但我拦住了最前面的那辆车,“你不行,你得留下来。”
四名介壳人执行了我的命令。三人打开车门,向着不同方向,步履沉重地离开了。一人留在原地。
阿图姆在实际操作中漏洞百出,让我只想笑。我是夹在两方当中的怪胎,在自然人眼中,我顶多是个稍微高级点的介壳人。但在这些介壳人司机的认知中,只要稍微动点手脚,我仍然能保持重要的自然人身份。
“我需要你,你要严格按照我说的做。”我对留下的那名介壳人说,他点头。
“你有名字吗?”我问道。对面回以沉默。
介壳人司机从车厢里翻出来一只空的黄色尸体袋,交给我。我把拉链拉开,让男孩躺进去。
“装、装死?”男孩歪头看着我。
“就当是在睡觉。”
男孩灵巧地躺了进去,我把拉链拉到他下巴,安慰道,“别害怕,按照计划来。”
“不害怕。”男孩挺起小胸膛说,“报答,吃饱肚子。让他们,解脱。”
“好孩子。”
我把拉链拉到头,男孩小小的一团,蜷在尸体袋里,看上去里面就像是空的一样。
“带男孩回家吧。”我对介壳人司机说,他对我点头。
我目送货车驶离天坑,相信老天爷这次会站在我们这边。
铁丝网、探照灯、机关枪到头来保护不了任何人。全副武装的外勤一门心思要消灭来自外部的敌人,他们压根就不屑于去想,正是他们日常的轻蔑毁灭了他们。
现在。
“看看你周围,你能说出来有哪里不对吗?”我用调戏的语气问任慈。
他擎举着终极开关,茫然四顾,一副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的表情。
“没错,就是这样!”我拍手称快,“你看不到他们,在你眼中,他们不存在。”
我告诉任慈,当我作为诱饵在这里牵制住他的同时,一名外表毫不起眼的介壳人司机,将空载的货车开回了营地。营地里那么多外勤,有谁会想到要抬头多看两眼?
“但这位介壳人司机,他不一样。”
把车停稳后,介壳人司机会从车后抱起黄色尸体袋。有人问起的话,他会回答说那是一袋垃圾。因为那道指令来自于一名阿图姆自然人,介壳人司机不会引起任何怀疑。大家都知道介壳人不能说谎。
介壳人司机会抱着那袋“垃圾”光明正大地走进地下仓库。一路上不会有人拦住他,检查垃圾袋里到底装的是什么东西。
所有人都对从身边经过的介壳人熟视无睹。谁没事干,会去接近一个浑身恶臭、倒垃圾的介壳人?谁会去怀疑愚忠至死的介壳人居然有了其他想法?
“你知道怎样进入地下仓库吗?你不可能知道,你从来不用去倒垃圾。”
但我们知道,我们每一名介壳人都知道。
地下仓库里堆满了没人要的垃圾。堆如山高、落满灰尘的难民行李箱,每个箱子里都塞满了某个人某段时期对生活的全部希望和绝望。
介壳人司机会孤身走进幽闭的地下空间,一盏盏绿色声控灯围绕他亮起。介壳人司机会把尸体袋慢慢平放到地上。如果有谁在场的话,会惊讶一具活尸体的动作竟然如此温柔灵活,仿佛他还活着,具有感情般。
“你们应该要感到害怕,如果你们还有一颗敬畏之心的话。”
阿图姆对临时营地的改造偷工减料至极,汽油及航空煤油与地下仓库仅一墙之隔。主建筑下方埋着输油管线、储存着百吨燃油。烟雾报警和自动喷水系统年久失修,早就罢工。和人们长期以来的观念不同,我很清楚,天崩地裂的到来只需要一粒小小的火花。
“你已经猜到接下来的事了,对吧?”
在介壳人司机静默且神圣的注目下,一只苍白的小手将从尸袋里钻出来。一团小生命蜷缩在袋子里,打了个盹,醒了过来。
“死而复活、不断进化的男孩,通过啃食介壳人感受到了他们无言表达,而你们永远也不会理解的痛苦。他想让介壳人从痛苦中解脱,作为填饱肚子的报答,这是他自己主动产生的念头。伪善吗?也许。可你和我又有什么资格说他呢。”
男孩会按照我教他的方法打开防火门,用防风打火机,走一路随意纵火破坏。干燥哀怨的无主衣物会被瞬间点燃,火势会迅速大到无法扑灭,熊熊烈焰会把地下所有东西都吞没。
“你是在编故事,拖延时间!”任慈说。第一次我感觉他看我的眼神中带着应有的畏惧。
“也许是,也许不是,你想赌哪个?”
他那张完美的假笑面具被我成功撕开了一道口子,让我爽极了。他一只手徒劳地挥舞着终极开关,想吓退我。另一只手去够对讲机,发出警告。
“放心,不搞偷袭,给你10秒钟。”我嘲弄地看着他。
小岛南端的夜空被直冲云霄的火龙点亮。轰鸣声滚滚而来,脚下大地狂震。
火焰、闪光和爆炸!男孩做到了!
任慈一下子歇斯底里了,胡乱挥舞着终极开关,吐沫星子乱飞,“去死,给我去死!”他狂戳屏幕,可什么也没有发生。
沙塔的彩虹胶囊早溶解了,微型机器人游遍我五脏六腑每一处细小隐秘的角落,阻断终极开关的自毁信号。如果还有机会见到他们,我得好好感谢那帮老朋友。
我眼前没有任慈了,我定定眺望着远方沸腾的大火,火海的规模和蔓延速度令人沉醉眩目。
有生以来第一次,我不再逃避自己最为畏惧的死亡征兆,放弃了抵抗,央求无边无垠的火海将自身吞没,接受火焰带来的一切催眠和暗示。全身震颤,眼皮沉重,禁不住捂嘴打了个哈欠。
任慈破口大骂,把手持终端摔得粉碎,向我扑来。
“接下来就交给你了,亲爱的室友。”我喃喃梦呓道。
幼狮曾小愚接管了身体,怒目圆睁。任慈连退三步,惊叫不止。
十四
登上鸟粪岛的第三天。凌晨5点。天坑。
大火向天坑包围逼近,空气中弥漫着末日临头的焦臭味,难以呼吸。蘑菇云遮蔽了天空,阴云中雷电交加,破晓前暗如子夜。
我没有幼狮接管身体后的记忆,能回忆起的只有那种狂怒而又畅快的情绪发泄。肾上腺素飙升,大脑融化成了一团松软的粉红色棉花糖,眼前染成血红色,嘴巴里甜丝丝的。什么都顾不上去想,只管被洪流推挤着向前狂奔和怒吼。
曾小愚难得有机会浮出水面。它尽情咆哮,飞扑,用利爪和獠牙投入战斗,咬住鲜嫩多汁的肉块,甩头撕扯,就着猎物的哭号陶醉入定。记忆中断了。我试着吞咽,舌尖抵住一颗松动的后槽牙,尝到嗓子眼里堵着腥臭黏稠的血水。吞不下去,吐不出来,恶心,却又说不出来的痛快。
我徒步巡视天坑边缘,俯瞰坑底,没有找到任慈的尸体。
如果他还活着,我的动物室友一定把他伤得不轻,最起码也从他身上活生生撕下了几块肉。
他若是知趣的话,就该滚得远远的,从今往后再别来招惹我。他若是还敢害人,有幼狮在,我相信我们有的是办法对付他。
我回到检查站里,解开了外勤老兄手脚的束缚。他对我已经没用了,我是个说话算数的人。
“走吧,”我抱着步枪说,“趁还来得及。”
他有话要说,却又不敢和我对视,把我当成了吃人的怪兽。最终他什么也没说,从我身边连滚带爬溜走了。
火海静悄悄蔓延开来。
海鸟。成百上千的海鸟,从纯蓝色的天坑里振翅起飞,仿佛受到了感召。阴厉的天空只剩下黑与白,耳边只有扇翅声。
那三位被我命令离开的介壳人司机,拨开密密匝匝的野草丛回来了。三人眼中没有我,只有面前沸腾的火浪。
“等等,你们——”
我来不及把话讲完。介壳人。突然之间,四面八方到处都是介壳人劳工灰暗蹒跚的背影。
驻留在鸟粪岛上的百名介壳人一定是感应到了什么,不约而同离开了各自的工作岗位,打破了一层层锁死的指令,以自己的意志行走着。
一个又一个介壳人面朝火海走去。他们每个人都面带笑容,泪水两行,平静且决然地步入火海,肉身在大火中熔化成泥。
我强迫自己抽回目光。
必须离开,趁还来得及,这座岛只剩下死亡。可我不能走,男孩还没有回来。
“曾小鱼!”
背后一声巨响惊得我浑身冷战。
我猛地回头,看到玻璃门外面紧贴着一只血手,在不断用力拍打,压出重叠模糊的血掌印。
是白教授的助手杨阳!
两年未见,她憔悴了好多。她穿着科学家小组的白大褂,一只手捂住受伤的腹部,鲜血从衣服里渗出来,看上去伤得很重,就快要站不住了,另一只手还在拍打玻璃门。
我赶忙把门打开,她看到我的脸,一下子没了力气,转身用后背抵住玻璃,留下一道长长的血迹,瘫坐在地上。
“你是留岛小组的一员。”我看着她身上的血,不禁打了个激灵,“你跟那四个科学家是同伙。天坑和男孩,从一开始就是白教授的研究。”
杨阳憎厌地摇了摇头,嘴角挤出惨笑。
“谁跟他们是‘同伙’……教授她拒不低头,被贬到了这座鬼岛,一关就是两年。我们不是不想帮你,我们是自身难保。”
“我们?教授她人呢?”
“走了,不知道。”
“她到底是死了还是走了?谁伤了你?”
“没时间了,听着。”
我等着她往下说,可她却咳嗽起来,可能是伤到了肺部,从嘴巴里咳出血沫。
她弓着背不停地拼命咳嗽,给我强烈的惊悚感,像一位阔别已久、叫不出名字的老友。我不知道,也许是我从未以现在这种角度近距离看她的脸。她一头散开的长发,在熊熊烈火和鲜血的映衬下,血红血红的,隐隐放光。
“小船。”她遏止住了喘息,失血过多的脸庞静止不动时,像是一具冰冷脱相的尸体。
“你们有一艘小船?”
“离开。”她用手推我,“离开!”
“你怎么办?”
“别管我,就把我留在这里。”
“可是为什么?”
“愚行的……代价。”她说。
“你知道男孩在哪里吗?”
一滴泪划过她的眼角。她不作答,双眸涣散开,气若游丝。脑袋往前一垂,然后又清醒过来,不断重复意识下坠的过程,口中喃喃低语。
“你说什么?”我凑近想听清楚。
她魂魄将散,低头胡言乱语,如同在闭目祷告:“维系平衡,聚沙成塔……”
十五
天坑边缘有好多干柴般噼里啪啦燃烧的介壳人,他们走走停停,坠入脚下虚无的纯蓝色深渊。
火海热浪无边无际。
我不敢停下脚步,生怕自己一停下就将濒临崩溃。我只能抛下杨阳逃跑,面朝大海没命地狂奔。
逃得越远越好!
旭日东升。
炸药爆破的深沉巨响渐趋渐近,一道道冲击波撼动地脉。我想象着十几米高的混凝土海墙轰然倒塌,波涛滚滚的蔚蓝海水争先倒灌进来的画面。
我在国际机场遗址一人高的水草地里,找到了杨阳的“小船”。
她太低调了,那是一艘装备汽油机的敞篷快艇,能承载四人。一切都准备好了,燃油够我出逃,船上的食物和水够我撑上一周。再往后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身后有什么东西在移动。我满怀期待是男孩,回头一看,心却直坠谷底。
任慈艰难地趟水,手拨开水草,神志不清,像喝了假酒,那张痴肥的油脸上堆满了溢出来的恨意。
他手里攥着一把大口径短管左轮手枪,黑洞洞的枪口对准我。无路可逃。我闭上眼,等待那声枪响。
2米高的黑铁塔突然瘫软了,头和肩膀半浮在水面上。
我没听见第一声,可第二声听见了。赤条条的男孩活像一只水猴子,从茂密的水草丛中猛窜出来,两手抓着步枪往死里猛砸任慈的头部,那股狠劲让我都望而生畏。暖乎乎的血溅了我一脸,枪身上沾满了血。
“默儿?”
扑通一声,男孩把枪丢掉,点头。
“不,你没穿衣服。你不是我送走的那个默儿,他没能逃出来。”
浑身赤裸的男孩,用紧贴脑门的湿刘海凝望着我,不解地歪了歪头。
“我是默儿。我们都是默儿。”
任慈在黑油油的潮水中随波漂流,还在痉挛喘气,鲜血从他后脑勺突突往外冒。
该怎么办?男孩用他特有的方式问我。
“别杀他,也别救他。”我说。
十六
热风一阵又一阵吹。白秋河教授屈膝蹲在杨阳的尸体前,双手合十,一声谑笑。
“以为我们不知道,沙塔的小老鼠?你们窃取了实习生的生物信息,潜入阿图姆,想从内部毁掉我们。你们失败了。”
死者低垂着头,沉默不语。
白教授懒得再自言自语。她站起身,一只手揣进兜里。一把短刀扎穿了她白大褂右边的口袋,露出半截磨得黑亮的刀身,刀尖上沾满了血。
教授把刀掏出来,饶有兴趣地把玩着小刀。刀上全是湿答答的血,握在手中,滑得像块热锅里的猪油。她走出检查站小门时,把刀丢向火海,眼睛一眨不眨。
“为了泰芙努特。”
一切都有迹可循。古埃及神话体系中,阿图姆是创世神,黄昏的太阳。泰芙努特是阿图姆的女儿,雨水与生育之神。女神出走给大地带来干旱,回归则意味着复苏繁茂。
阿图姆内部有一支少数派组成的秘密结社,主张一个和公司管理层的预期不同的未来,其名为“泰芙努特”。
两年前那起内部政变过后,拒绝向资方及高层下跪的白教授,对外被尊为“介壳人之母”,实则被公司扔到鸟粪岛雪藏起来。在公司内部,心怀不满,暗中支持泰芙努特理念的科学家有很多。这些是公开的秘密。
一架直升机停在南边的海港,等着接走鸟粪岛上最后的科学家。曾小鱼和男孩向北逃,白教授登高避开火势往南走。
对白教授个人而言,今天是一场迟到的审判。
她没有忘,当年自己的下属勾连任慈,在她背后捅刀子,害得她失去了一切。她是介壳人之母,他们却从她手中夺走了她的孩子。
正是教授本人在暗网上假扮出手阔绰的买家,引来任慈,让这无耻之徒登上鸟粪岛。就算曾小鱼不动手,踏入此地,他也注定一死。
白教授从裤子口袋里,取出一只满是犬牙咬痕的红色弹力橡胶球,攥在手心里捏了捏,仍然弹性十足,若有所思地笑了。
“我的好黑仔。”
旁边还有一张发黄的老照片。照片里的白教授,比现在要年轻,怀里搂着一条勇猛机敏的尖耳杜宾犬,手里握着同一只红色玩具球。
真不敢想,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
白教授今年51岁,两度离异,与家人疏远,没有子女,没有朋友。工作之外,这些年唯一投入过感情的,是一条名叫黑仔的杜宾犬。
黑仔是条好狗,不是纯种犬,但那无所谓。她是从志愿者手里收养的它,有了黑仔之后,长租的公寓才有了家的感觉。
不管工作到多晚,黑仔总能听出主人的脚步声,一定会跑到门口来迎接。教授会在食盆里倒满肉汤狗粮,给自己也做顿夜宵。有时候,黑仔会跳上她膝头。教授放下书本,打开电视或放些轻柔的爵士乐,一人一狗在白噪声中安稳地睡去。
“曾小鱼,”教授居高俯瞰海墙下那一叶扁舟,“我实现了承诺,我把我最好的记忆,最好的礼物都交给了你。”
四年前黑仔罹患恶性肿瘤,被安乐死了。
从一条狗的身上,白教授学到了太多。包括如何提取意识,如何将提取出的意识有选择地编辑成故事,跨物种植入另一个大脑。
介壳人是一群活在梦境迷宫中的孩子,他们坚信自己看到的是现实,肉体在另一个维度行走,流血流汗。
除了冒名顶替的假杨阳之外,再没有人了解白教授的私密实验,而现在唯一能泄密的人也死了。通过对曾小鱼的人体实验,证明了人和狗的意识可以在同一具身体内和谐共存。
曾小鱼的出现是天赐良机,帮助白教授找回了初心,让本已变味的研究重归正轨。一名存有第二人格的半脑女孩。一只人类和外星生命的杂交种。三者结合将开启有趣的新世界。一个符合泰芙努特预期,而非阿图姆所望的美丽新世界。
教授将一只喉麦耳机塞入右耳,把硅胶质地的透明螺旋导管往耳后拨弄,调整到舒服为止。
“白秋河教授,欢迎回来。”耳机里响起人工智能久美子缺乏情绪起伏的声音,“两年前打的那个赌,您是对的,教授。”
“嗯?”
“欺骗一条狗,让它坚信自己是狮子不难。”
“那当然。”
一阵沉默之后,久美子自动播报道,“请注意,曾小鱼和4099号实验体即将离开管控区。”
“我看到了。”
“要介入干涉吗?”
人工智能的意思是问,趁现在还来得及按下终极开关的按钮。没错,不是任慈,交给他的终端仅有定位功能。曾小鱼真正的终极开关从头到尾都掌握在白教授手里。
“一场大风暴就要来了。久美子,带我们回家吧,有太多工作等着我们去做。”
“曾小鱼和4099号实验体怎么办?”
“让他们走,观察他们能走多远,也是实验的一环。”
十七
涨潮了。
男孩协助我发动引擎,我们驶向茫茫大海。
咸湿的海风吹打在脸上,无垠汪洋在幻日下闪烁晶光,天空和大海刹那间辽阔明亮。
“谢谢你。”我对男孩说,“如果没有遇见你,我不可能走这么远,重获自由。”
男孩歪着小脑袋观察着我,笑了笑。
它靠近我。
它带着我孤单地穿越致命的风暴。
前路漫漫无绝境。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嘴巴里翻涌着甜丝丝的味道,眼泪扑簌簌往下掉。
(完)

编者按
末世生化题材的故事并不少见,这篇《鱼缸迷宫》的独特之处,在于作者通过讲究的人物和场景塑造,所营造出情绪强烈、饱满又迷离的热带氛围。唐新渊是一个很认真的作者,并且对写作有职业化的规划,期待他更多的作品。
——圈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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