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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钢笔刀》丨一个被成人遗忘的真实世界(三)

2023-08-20 17:06 作者:路凯的货  | 我要投稿

 

和徐琴摔跤后的一个星期,我也向张老师提出请假。我说马上就要期末考试了,我想在家复习一下功课。张老师答应了。他又看看我,好像有话要说,但没有说出口。我感觉他这段时间情绪不太高,已经好几天没有劈石头了。

期末考试结束后,我又在家歇了两天,然后去张老师那边报到,可是那天张老师没有来。那块小小的空地依然热闹,有乘凉的,有健身的。李婶说张老师得了感冒,已经好几天没过来了。我有点无所适从,只随便活动了两下,便空落落地回家了。此后几天,张老师一直没有来。李婶说张老师烦了,嫌这里的人太多,影响他练功。具体什么原因不得而知,反正我再没有见过他。虽然大家都知道他住在华阳小区,但没人知道他的具体住处。这时我才感觉到,张老师可能真是一位世外高人,就像书里写的那样,来无影去无踪,神龙见首不见尾。

那次期末考试考得不好,语文得了九十五,数学得了九十六。我这人老是这样,感觉自己能考一百分,可到最后总要错上几道题。相比之下,文山的成绩就稳多了,如果不是作文不能给满分,他这次又能拿双百。每次考试一拿到成绩,母亲总是先问文山考了多少分,然后就说我怎么不用功、怎么粗心大意,烦都烦死了。谁让文山是我表哥呢?和他分在一个班里,我只能永远活在他的阴影中。

不过最让我气不过的还是“三好学生”的评选。按照这次的成绩,我虽然比不上文山,但在班里至少也能排前五。以往“三好学生”都是按学习成绩选出来的,每学期班里都有七个名额,怎么算也能落到我的头上。可是这次韩老师别出心裁,推出一项“鼓励后进生”的政策,硬把两个学习中游但据说进步很大的同学推上“三好学生”的宝座。既然有人推上去,必然有人刷下来,像文山、陈佳这样的尖子生韩老师肯定舍不得动,掂量来掂量去,只好把我的名字从黑板上划掉了。韩老师最后义正词严地对全班说,虽然有些同学表现一直不错,但还有同学进步更快,更需要鼓励,我们要学会把机会留给别人,不能心里老想着自己。她是班主任,她说什么就是什么吧。我还不能表现出一点不高兴的样子,必须正襟危坐一脸不悲不喜心甘情愿的样子,因为这是一个好学生应有的表现。我觉得我这个人天生有种“被忽略”的气质,不出头,不惹事,不给人添麻烦,用韩老师的话说就是“默默无闻”“任劳任怨”。只有我自己知道我跟别的孩子不一样,因为我是一个有理想的人。

那天放学的时候,我和文山、孙明辉一起顺着河边往家走,孙明辉好像很兴奋,一路上都在滔滔不绝地讲着他表哥的英雄事迹,而我却心情惆怅地张望着河水,脑子里还在想刚才落选的事,全没有心思听他胡扯。孙明辉这次也评上了“三好学生”,他的数学成绩还不如我,可他是纪律委员,还是思想品德课代表,所以理所当然地评上了。其实在韩老师眼里,孙明辉也是一个“默默无闻”“任劳任怨”的人,他之所以选上纪律委员,完全是因为他的一项特长——“守纪律”。韩老师一直强调,上课必须坐姿端正,不能交头接耳做小动作,可一般同学很难完全做到,就算能保证上课不乱讲话,也不能一个坐姿保持四十分钟,往往坐着坐着就趴桌子上了。但孙明辉和我们不同,只要上课铃一响,他就像一尊雕像一样定在那里,整堂课几乎纹丝不动。韩老师经常拿他跟邱少云作比较,说只有铁的纪律才能打造出铁的队伍。我们都很好奇他是怎么做到的,经过私底下的分析讨论,我们一致认为,这跟他丰满的身材有很大关系。一般人想要端正坐姿必须努力挺直腰杆,这样时间一长肯定会松懈下来,可他身上糊着一层厚厚的脂肪,整个腰围都被能量块堆积着,往那一坐根本没有松懈下来的空间。

其实我对孙明辉也没什么意见,我们从幼儿园就在一个班,关系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总的来说就是放学一块走的交情。他看见我和文山总是笑眯眯的,说话不让人讨厌。他除了遵守纪律,好像也没什么特别突出的表现。只记得三年级的时候,有一次上音乐课,老师让我们每个同学依次站起来唱首歌。这种环节最让人恐惧了,大多数同学都会选唱《新年好》或《两只老虎》,随便哼哼两句完事,很少有人敢挑战《荡起双桨》或者《小红帽》。孙明辉自然也不例外,他选了一首《世上只有妈妈好》,然后低着头哼哼唧唧地唱起来。正当我们听得快要睡着的时候,忽然感觉他的声音变得有点奇怪,好像开始颤抖起来。我们扭头看去,只见他呜呜咽咽断断续续唱着,眼泪已经顺着面颊流下来。我们感到很诧异,不知道他这是受了什么刺激。不会是他妈不要他了吧?可头天我还看见他妈站在桥头接他放学呢。后来我几次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他都支支吾吾不肯明说,我只好把那天的事理解为他被自己美妙的歌声感动了。

孙明辉一边给我们讲述他表哥的打架经历,一边从路边捡起两块薄瓦片,朝着墨绿色的河面打了几个水漂。这条污水河从山大老校后门流出,穿过我们村西边,一直流到南福庄小学门口。我们村没有小学,孩子上学只能到邻村去,我们村和南福庄隔着一条铁路。

“知道我的理想是什么吗?”孙明辉忽然扭过头来,笑嘻嘻地看了我和文山一眼,又将目光转到墨绿色的河面上,双手拢在嘴边高声喊道:“我的理想是长大当一个老流氓!”我们三个聚在河边哈哈大笑,笑得肚子都快抽筋了。

与孙明辉分手以后,我和文山穿过农贸市场,走在一座生鲜大棚中间,两边全是磨刀霍霍的肉贩。我问文山,你长大想干什么?他愣了一下,似乎从来没想过,也可能不好意思说,于是反问道,你呢?我看了眼旁边案板上的一个猪头,说道,我想当个大老板,最有钱的那种。文山脸上不置可否,半天终于蹦出两个字:也行。

那个暑假过得昏头昏脑,每天除了写作业就是看电视。家里被晒得热浪滚滚,浑身上下不停地冒汗,一点练功的念头都没有,头顶的吊扇几乎二十四小时转着。我发现人真的不能闲下来,一闲下来就会有人给你安排任务,不是去买盒烟打瓶酱油,就是去洗个碗倒趟垃圾,还要时不时地忍受他们突如其来的各种指责。

不过最让我焦虑的,还是有关这个世界的问题。我恍然觉得这个世界正在发生深刻的变化,变得有点激动人心但又让人难以捉摸了。我发现我对功夫如痴如醉的幻想正在逐渐消退,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更让人面红耳赤的欲念。我怀疑自己正在一步步走向堕落,同时又不安地感到堕落原来是一件那么美妙的事情。

有时我会到文山那里转转。文山是舅舅的孩子,跟姥姥住在一个院子里,姥姥住在北屋,他家住在西屋。每次走进他的房间,我几乎都看到他坐在书桌前学习,不是做题就是看书,总是一副无欲无求稳如泰山的样子。

其实文山只比我大一个月,却争了个哥哥的头衔,我心里一直有点不服气。同班同学之间不管相差几岁都没有称呼哥哥姐姐的,因此我也对他直呼其名。他叫我周民,我叫他文山,我觉得很公平。不过总的来说,我们的关系还是不错的,从小到大还没打过一次架,想想也算一件不可思议的事。

那天我走进文山的房间,他让我先在旁边坐一会儿,他还有几道题没做完。于是我走到他身后的书橱边来回溜达。他家去年刚打了一套浅绿色的组合家具,书橱很大,上面摆满各种看不懂的书籍杂志,中间还有一台银灰色的录音机、一大盒磁带,舅母晚上经常在家放几首流行歌曲。母亲说,要不是我们家买楼欠下一屁股债,这些东西早就备齐了。可我不大相信,我觉得就算我们家有钱也不会做书橱的,因为家里除了我的课本几乎没有别的书。

我发现每个人家都有一种不同的味道,就是那种人和家具被褥长期碰撞出来的气味,有的好闻,有的刺鼻,有的有点怪。对我来说,舅舅家的气味就很好闻,但似乎少了一点烟火气。姥姥房间的味道我也喜欢,虽然有一股老人身上散发的微酸。相比之下,我们家好像没有任何气味,可能是我生活其中习以为常缘故。只有当父亲喝过酒醉醺醺回到家里的时候,屋里的气味才会变得刺鼻难闻起来。

文山背对着我全神贯注地在草稿纸上演算着,好像已经把我彻底忘记了。我在书柜旁边坐了一会儿,随便翻看桌上一本《青年文摘》,渐渐感到无聊至极,站起身来准备离开,文山忽然抬头道,我这儿有本《故事汇》,全是破案的,挺有意思,你先看看。他从手边的书桌上拿过一本杂志递给我。

那是一本封面上印着一双阴森怪眼的小书,翻开目录第一篇名叫《红房子里的谋杀案》,便兴味盎然地读下去。故事讲某市公安接到群众报案,来到一间红色豪华公寓里,发现一个赤身裸体的妙龄女子倒在血泊中。警方在整理她的遗物时发现一本日记,上面详细记录着她和一百三十二个男人的情史。正当我细想这个女人靠什么吸引那么多男人时,忽然发现文山已经站在我的旁边,目光灼灼似笑非笑地看着我。他最近总喜欢神出鬼没地吓我一跳,我不禁有点生气。

文山问我看到哪儿了,然后说要不我读给你听吧。他好像对自己的声音特别自信,总要找机会卖弄一下。反正我看书也慢,他乐意就让他代劳吧。文山接过杂志,用他低沉的嗓子(他天生嗓音有点重)声情并茂地朗读起来。

警察终于开始破案了,他们传唤了日记里嫌疑最大的四个男人一一审讯,让他们详细交代自己跟死者来往的各种细节,于是一段段让人面红耳热但又有些费解的赤裸画面逐渐呈现在眼前。我听到许多奇怪的名词,并不确定它们指代什么,但也隐隐猜到它们指代什么,不知不觉下面居然支挺起来。听到最后我也没搞懂到底是谁杀了那女人,以及为什么要杀她,只记住了那一幅幅令人心潮澎湃的画面。

文山读完后问我故事怎么样,我故作淡定地说还行吧。我问他书从哪儿弄的,他说昨天从表姐那儿拿的。我们各自沉默了一会儿,好像都有心事似的。文山拿起那本《故事汇》又翻了两页,忽然问道:“你,想过那种事吗……”我抬头和他对视了一眼,就像心有灵犀似的,瞬间看穿了对方。我长久悬着的心一下子踏实了,我终于确定别人和我是一样的人了。

“想过啊,经常,怎么啦?”我笑着用一种稀松平常的口气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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