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麦

“你知道吗，很多事情，只要开始就好了。就像写作业的时候写下第一个字，长跑的时候迈出第一步。你还小，这些话大概听不懂，也许有一天你会想起我的话的。好好好，你不要着急，我们这就开始讲故事。”

她其实根本没想好该讲什么，她看着女儿桌上贴着的粉红色的桌纸，桌纸上印着些大象，绵羊，奶牛和长颈鹿，是卡通的象。“真漂亮呢”她在心里这样想。她开始做对比，对比女儿卧室的彩色和自己卧室的单调灰，对比女儿书桌上可爱的摆件和自己书桌上散乱的文件，对比女儿洋裙上的娃娃领和自己大衣上圆得规整的黑色纽扣。她还记得冬天系扣子的时候手指被狠狠的冻了一下。当然，她现在也抱有怀疑，纽扣有那么冷吗？她对比了一圈，在心里默默地举了双手，她觉得是高下立判。真是奇怪，明明就还是喜欢少女粉，喜欢那些漆得五彩斑斓会摇脑袋的摆件，为什么选择的却是完全相反的东西。如果要改卧室的装修风格呢？他会同意吗？大概他不会停下刷手机的指尖，还要不满意地问一句“干嘛折腾这些玩意儿？”要是能定制桌纸，床上四件套，那就把各自喜欢的花纹都印上，各占一半。如果喜好不统一，岂不是很奇怪。比方说一半素色，一半大红大紫，简直不像样。她想了各种奇奇怪怪的混搭，没忍住笑了一下。如果要完全按自己的喜好来，那就只有分房睡了。

她捏了捏女儿的脸蛋，手感真好，于是她又改用手背揉了几下。她也不知道有时候想把女儿当作棉花糖吃掉的想法是不是很危险。小谷已经等了很久了，软软糯糯地哀求道：“快点讲故事嘛。”她抱歉地对女儿笑笑，说：“那就给你讲一个森林里小动物们的故事吧。”

有一天，小绵羊突然感到很自卑，他觉得自己太单调了，不像斑马，有黑白条纹；不像奶牛，有大小不一的黑色斑块；不像狮子，带一圈威风凛凛的颈毛。哦，你说大象也同样单调，可是小绵羊却不这样认为，他觉得大象有一条辨识度极高的鼻子，简直是神来之笔。什么，你说小绵羊也有它特别的地方，你就很喜欢他身上卷卷的羊毛。诶呀，他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对了，那时你在小绵羊身边该多好，我们小谷又聪明又善良，一定会好好地安慰小绵羊。不过，还是请耐心听一听这个没有小谷的故事吧。后来小绵羊就去问斑马借条纹，向奶牛借斑块，向狮子借颈毛，他们都同意了，毕竟斑马有好多条纹，奶牛有好多斑块，狮子也有好多颈毛，小绵羊去问大象借鼻子被拒绝了，因为大象只有一条鼻子，他还要用它喝水呢。尽管小绵羊因此有一点点遗憾，他大致上还是很开心的，，他现在变成了一只身上布满黑白条纹和黑色斑块，颈部长毛的绵羊了。欸，你在笑什么，你说那样一点都不好看，不过小绵羊可满意极了。没过几天，小绵羊就有烦恼了，他的兄弟姐妹不认识他了，他的主人把他当作怪物，把他赶走了。他孤零零地走在草原上，难过极了。可他又不想做回那只单调的羊。这时，他遇到了一名生物学家，生物学家非常惊喜，他以为自己发现了新物种。可怜的小绵羊被带去了研究室，再也没能回到自己的家乡。

小谷听了，眼睛湿乎乎的。她连忙安慰道：“这是故事，不是真的哦。小谷快来说说看，你学到了什么呢？”几乎是在说话的同时，她想起了上学的时候被老师抽问的场景。她那时是一个特别容易紧张的孩子，学习成绩也不好，老师的课堂抽问对于她来说就是噩梦。她听到老师喊自己的名字：“唐麦麦，这个问题你来回答。”她便腿脚颤抖着站起来，她觉得要不是向桌子借了力，自己一定会软下去的。她还没准备好，当然她也不可能会准备好。她想象着自己被扒光了衣服，再被拉到众人的眼皮底下。她总是要说话的，她说了，自己都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同桌在卖力提醒她，可她一点都听不清。老师皱了眉头，叫她坐下，她就坐下，把手放在草稿本上按了一下，留下了一个很清晰的手印。她那时就觉得，叫人回答问题实在是太讨厌了。于是她就对小谷说：“等你想说的时候再说吧，没有必要一定要学到些什么。”

等她回到卧室，她又忍不住笑自己，可是小谷是女儿呀。

她想熬夜，还有一部剧没有追完，可是她已经不能熬夜了。她现在是一沾床就要睡着。第二天早上还有早班。

她在地铁上看到最多的是疲惫的面孔，一天的工作还没开始，大家就已经感到疲惫了。她想到以前玩过的换装游戏，妆容和裙子都能换掉的那种，她现在想点击水蜜桃妆，只要碰碰每个人的鼻尖，大家都会拥有元气的水蜜桃一样的脸颊。

公司里的同事最爱谈的是恋爱八卦，娱乐明星的花边新闻，老板的秘密情人，还包括任何不在场的同事。这时，她就自然的开始追忆自己的恋爱和婚姻。可以说，她没怎么谈过恋爱。她记得自己第一次动心是幼儿园的时候，为了迎接元旦，学校里拉满了彩旗，风儿吹过的时候煞是好看。她正在想象着自己坐着一条帆船，行驶在彩旗的波浪里，一个小男孩走了过来，他打了一个漂亮的小领结，脸颊胖乎乎的，像白面团子。他手里拿了零食广告里的那种彩色棒棒糖，因为繁杂的花纹，她感到有点晕眩。同时，她又觉得空气开始变得甜蜜起来。他用脆脆的童音问她：“你看见过我妈妈吗？”她自然是回答没有的。她是怎么意识到喜欢他的？大概是她那时想邀请他一起坐她的小帆船吧。

中学时她喜欢上了一款游戏，英雄联盟。是那种又菜又爱玩的状态。同时她关注了好几个职业选手，看他们的比赛和直播。她也幻想过，成为一名联盟的主持人，近距离地接触自己喜欢的选手。或者成为一名职业玩家，如果有记者问她打游戏的初衷，她要回答是因为喜欢某个选手，而正是因为喜欢他，所以要打败他。这样回答好装哦，可是她喜欢的那名职业选手也说过“反正吹牛逼又不犯法。”她觉得这样想想已经很快乐了。

后来她觉得，有过幻想，是最让人难过的事。

她和现在的爱人是通过相亲认识的。在确定他之前，她已经相过很多次了。之所以选择现在的这位，是因为尽管他也会像谈生意一样，打听她的工作与收入，一杯咖啡搅拌冷了都没想起来喝一口，可是他会紧张到绞手指，不像之前遇到过的那样熟稔自若。她对他，除了厌恶，还有一份可怜。

创意总监在生气，他骂所有人都是废物，没有人能交给他一份满意的方案。她记得她曾经有过一个朋友，叫敏敏，立志要做一个校园食堂作家。敏敏要写的所有文章都是关于去食堂吃饭的。她就问，哪能写那么多字呀？敏敏说她可以写拥挤的教室门口，一直在拖堂的老师，从教室到食堂这一路上的阳光与树叶，写阿姨的心情，写窗口上的油渍，写很少出现的食堂老板，写长长的队伍，写菜式和里面讨厌的青虫，写……反正有可多可写了，而每天都有新的故事。麦麦也有一个故事要写，是有关一个能无限接近死亡又不会死掉的女孩。比方说她能缩小到铁轨里，以感知火车从身体上碾压过去的感觉，可是麦麦既不能为这个女孩想一个开头也不能为她像一个结尾。

麦麦其实不想这麽早结婚，可是父母逼得急。有些时候她觉得父母才是小孩，什么幼稚的不讲逻辑的话都能说出来。当然，父母也有很多可爱的地方，比方说母亲会做特别好吃的饭菜，父亲给她取了她喜欢的名字：麦麦。有些时候，她就默念自己的名字，想象自己是一株麦子，生长在田野里，每天只需要晒晒太阳，风儿吹来，就自由舞蹈。至于生长，那是自然而然地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