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焰(15)——旧城

船,一艘不大不小的客轮,带着那几道斑驳的锈迹,在午夜墨色的洋面上划出两道渐远的锋面;这一梭缓行的孤舟驶入一片新的夜幕之下,那深邃寂静的夜空中渐渐飘下雪来,点点、片片的,擦着船身、掠过桅杆。整艘船宛若置于银河,四周道道纷飞的银白轨迹也不是雪花,而是颗颗流星。
她驻足欣赏着这梦幻的景色,眼眸中映着那些轻盈飞舞的精灵,却带着一种喜忧参半的忐忑。身旁,她那将满六岁的孩子依偎着她,一双小手透过厚厚的手套给她传来信任的力道。她笑着蹲下身,为他拂去肩头飘落的雪花。
“夫人,预报说近岸处有大雪,您和小公子还是尽快回舱歇息吧,免得受凉。”那船上的大副来到了她身边,礼貌地躬身提醒道。
“嗯,刚刚在想些事情,不小心就忘了时间,感谢你来提醒。”她起身微笑着回应着,一面将见了生人便往她身后躲的儿子拉到身旁,“来,和叔叔说谢谢。”
“唔...谢,谢谢叔叔。”小男孩怯生生地道谢,反倒引得那身材高大的大副笑了,他亲昵地蹲下,伸出那粗糙宽大的手掌想捏捏那男孩的脸蛋,直接吓得那男孩又慌慌张张躲回妈妈身后了。
“不好意思啊,这孩子有些怕生,”她歉疚地解释着;却见那大副直起身摆摆手,依旧是不变的笑脸。
“夫人你不必抱歉,是我们这种粗人太直接了,”他扶正头上的帽子,转向她问道,“我没记错的话,夫人您是从C国来的吧。”
“没错,现在的话...是要搬过来同我先生一起生活了。”
她笑着将身后的孩子拉回身前,后者则正悄悄打量着面前这位铁塔般的汉子。
“哦,一家能够团圆,正是好事不是吗?”大副爽朗地笑着,他胸前的对讲机却响起,传来船员的声音。
“大副,前方有冰山,自动领航有些应付不了。”
“好的,我这就来。”
他简短的回应完,向她脱帽鞠躬,道:“抱歉夫人,容我先失陪了。”
“哪里,您去忙吧。”
“也祝您生活愉快。”
她身下,男孩从那走远的背影上移开视线,望向迷蒙的洋面:缕缕雾霭蛇般吐着信子在洋面上蜿蜒,嶙峋的冰山隐蔽其间,只露出锐利的一角...
......
寒冷、黑暗、压抑、窒息...这是她现在所有的体感,若非冷却系统定期外排的气泡上浮的咕噜声,她或许真会以为自己已经宕机了。
“呲呲...”
沉寂已久的耳麦中传来电流声,响起毫无情感的男声:
“这里是‘佩伦’,前期侦察完毕,没有异常,可以行动,完毕。”
“‘哈耳庇厄’明白,完毕。”
通讯结束,她进入自己心智的一层空间,打出命令:
上浮,出发。
命令发出数秒,周身的黑暗中依次亮起几对颜色各异的光点:那是她队友视觉模块的光亮;她们相视颔首,调整姿态,列队沿着那身下逐渐抬升的平面向头顶微弱的光亮处进发。
跃出幽邃的海面,那片小队四人踏上散落瓶罐、鱼骨、船架的乱石滩的前方,座座铁塔般死寂的残垣连作一气,宛若陨落的巨兽的骨架,在骸骨的间隙间漏出细微的光亮——一片亮着灯的废弃厂房。
距“哈耳庇厄”小组15公里,S45区西南郊。
指挥车屏幕前,身着军装的通讯员通报着任务的进度:
“‘哈耳庇厄’已登陆,正向A2位置进发,距预估到达15分钟。”他切换至内部频道,“‘菲林斯’,这里是‘佩伦’收到请回答。”
“这里是‘菲林斯’,正向预定集结点进发,路况较差,预计到达时间要延后10分钟。”频段内回复的男声断断续续,嘈杂雨声的背景下,能听到军车引擎的轰鸣和车身悬挂激烈的碰撞声。
通讯员转身看向身后站立着的二人,见其中那位中校将胳膊抱起,立即明白了其用意,转身回复时毫不掩饰命令的口吻:
“‘佩伦’收到,回复‘菲林斯’,务必在预定时间内到位,否则一切责任将由你部承担。”
“...”
短暂的沉默后,频段内传来男声的回复。
“‘菲林斯’明白,会全速前往预定位置待命,‘菲林斯’完毕。”
挂断通讯的瞬间,通讯员再度听到了恐怖的金属撞击声。
全息沙盘边,银发的上尉盯着卫星图上那个“菲林斯”的光标,蹙眉道:
“肯尼中校,恕我冒昧,他们能够到位吗?”
中校没有立即回答,而是接过勤务兵端来的茶水兀自小酌起来,半晌,方才踱步到沙盘边,将茶碟撂下,俯下身饶有兴味地看着那个光标消失在代表无信号的灰色区域中。
“不必担心,叶戈尔上尉,我相信‘菲林斯’小组有完成任务的能力,至于我们...”他瞥一眼身旁那铁塔般的上尉,老城地一笑,“做好分内的就好。”
说罢,他抬腕看一眼表上的时间,直起身沉声道:
“叶戈尔上尉。”
“到!”上尉立正待命。
“代号‘玛洛维特’,出发。“
“是!中校。”叶戈尔行礼,大步走出指挥车。一阵嘈杂但有序的脚步声后,车外响起了直升机桨叶隆隆的破空声。渐强,渐弱,向着东北方去了。
指挥车外再无响动。车内,肯尼侧目再度瞥向沙盘上那个因丢失信号而闪动的光点,端起茶碟,轻蔑地冷笑:
“呵,你不会错过这次机会的,不是吗?”
距“佩伦”22公里,S45北城区。
“咣!”
倒下的灯杆溅起碎石。
“咚!”
坍塌的墙砖拍砸车门。
“呲——!”
磨损的刹车发出尖啸。
雨刮无力地在车窗扫出一块弧形的视野,但顷刻便又被雨水模糊;倾盆大雨下,前方晦暗狭窄的街区似乎同头顶那道压抑的天空般没有尽头;车辆在坑洼泥泞的道路上艰难地前行,几乎永远都在颠簸,似乎带着被人类奴役已久的怒火,要将车内人的神志与自身同归于尽。
但最大的威胁,却并非这恶劣的路况。
“吼——!”
沙哑的嘶吼声自斜上方传来,数道黑影从斜上方坠落;灰熊猛打方向避开一轮,却难逃第二轮的袭击。
“咚!”
车顶传来沉闷的撞击声,下一刻,一张扭曲变形、枯槁腐败的人脸便出现在风挡的上方;它张开那张早已穿孔的嘴,用那条几乎只剩下骨头的胳膊抓挠着车身,发出阵阵令人心悸的“呲呲”声。
“感染者!”灰熊惊呼。
“啧!”
我拔枪上膛,从车窗探身出去,才发现除了车前探着头的那位,车顶上还趴着一位只有上半身的“兄弟”;我对其连开数枪,却发现它早已不知痛感,反而扭头挥爪向我发难。我被逼得向后退却,险些跌出车外,急忙抽出匕首对准其眉心猛扎两刀,方才令其偃旗息鼓。
再扭头看向后方,此时已是一片末世的场景:无数ELID感染者自街道、楼宇、小巷中涌出,汇成庞大的、灰绿色的的浪潮,伴着令人心悸的嚎叫和叫人作呕的腐臭,扑向这狭路中进退维谷的车队;它们对那自车中倾泻出的子弹、被战术榴弹炸碎的同类视若无睹,前赴后继地成为阻碍车轮向前的残肢碎肉;顷刻,所有吉普的车身上、轮毂间,均挂满了感染者黏稠而恶臭的体液,于尸山血海之中前行着——枪声同嚎叫的混响仿佛没有尽头:人形们的反击未尝松懈,但每一批倒下的感染者却都距吉普更近几分...
“队长,还有弹药吗?我又打完了!”不知是哪位人形误触了通讯,她的频道内已能清晰地听到感染者抓挠车门的声响。
“再给你最后一份!我也就剩两个弹匣了!注意9点钟方向!”那位“队长”的声音旋即淹没在密集的枪声中。
“全体注意,节省弹药不要恋战,加速甩开感染者,以完成任务目标优先!”我立刻接入通讯频道让各车立刻提速——四辆仅装配了车载机枪的吉普绝没有同尸潮角力的资本。
“灰熊,汇报情况!”
眼见又有感染者扑到近身,我匆匆回到车内,抹去从破裂的车窗外拍在脸上的雨水,扯着嗓子喊开车的灰熊。突然,车身又猛地一晃,险些将我甩出车外。
“指挥官,我们距离预定的坐标位置只剩三公里了!”灰熊在一片嘈杂中喊道,“但就现在的情况看,预计抵达至少还要10分钟!”
“不行,按军方那边的要求的话我们现在只剩6分钟不到了!”我接入通讯,联系上前车那位正骂骂咧咧、同暴雨、坎坷、感染者搏斗的白马尾司机——AEK-999。
“AEK,还能再快点吗?!”
“哈?!指挥官你在开玩笑吧,就这天气,用军方给的这别扭的破车,在保证不翻车的前提下我已经尽力了!”
“没开玩笑,”我扶住灰熊座椅的靠背,“六分钟,把我们领到坐标位置,回去后给你批一辆新的机车!”
“...“
短暂的沉默后,耳麦中传来了AEK的“啧”声。
“成,那您可跟上了,但接下来的路,我可就不保证安全驾驶了。”
AEK挂断通讯的同时,前车的引擎响起的轰鸣,怒吼着撞开前方拦路的感染者集群,冲向雨幕中残破的街道,瞬间同我们拉开了距离。
“全体注意,即刻提速,紧跟前车,不要掉队!”
我向通讯器中喊完这最后一嗓子,便被加速的推背感压回座位;车辆在更加剧烈的颠簸中,在不见尽头的豪雨中,向那一对猩红色的尾灯追去。后方尸潮渐远,但那前方晦暗街区的楼宇间,瘆人的嘶吼声不绝于耳......
距“菲林斯”小组40公里,S45区东北港区。
“咔哒!”
暴雨嘈杂的背景音中,清脆的上膛声在废弃的楼中响起。一枚8.6×69mm的弹药被推入SVCh半自动狙击步枪的枪膛,身着光学迷彩披风的射手正对瞄具作着最后的调试:“东风,风速7m/s,湿度87%,距离853m...”
她银灰色的短发凌乱地伸展着,带着未曾干透的水汽,在额头的风镜内凝结为一层雾霭。
待一切就绪,她俯身趴下,透过夜视瞄具,让属于猎手的视线越过晦暗的楼宇,落在那座人影晃动的造船厂中。
“这里是‘蜜粽’,准备完毕,等候指示,完毕。”
“‘业火’收到,行动开始,你按原计划行事,完毕。”
“‘蜜粽’收到,完毕。”
她贴近瞄具,轻轻拨开保险,右手食指轻轻靠上板机环,如一只待命的猎鹰般注视着自己的狩猎场。
暴雨不息,在没有玻璃的窗口挂出数道水帘,一条条银带般坠落;又一道水线划过准心的瞬间,她扣下了扳机。
枪机运动的力量经由枪体传来,她双肩猛然地震颤,洒落发丝上数滴未抓稳的水滴。
飞旋的弹头自枪口鱼贯而出,刺破深夜喧嚣的雨幕,连同射手冷静至冷漠的目光,刺入那偌大厂房中的变压器——“砰!”,紧接那短暂的火花,混沌的夜幕吞没了整个厂区。此时,她甚至能够猜出那些出现在瞄具圆形视野中的“猎物”们此时的想法。
“怎么回事?灯怎么灭了?!”
“不清楚啊,谁去看看?!”
“害,大惊小怪,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断电咱又不是没遇到过!”
这三位戴着人权团体臂章,往变压器走去的持枪者不会想到,他们将在迈过前方仓库的时候迎来自己生命的终点。
“头儿,我跟你说,这活儿就...唔!”
队尾那位话到嘴边,却眼见着身前两位前辈被拽进了仓库,正欲张嘴喊人,却被一只戴着手套的手禁声——他最后看到的,是一对苍狼般发光的黄眸;他最后听到的,是自己颈椎扭断的脆响。
“啪嗒!”
尸体倒在地面的积水上,溅起的水声被暴雨瞬间淹没:他那双还留着惊惶的眼睛,呆滞地望向上方那位扭断他脖子的“凶手”——她银白的短发、金色的双眸、冷漠的面容。
她无视这亡魂幽怨的凝视,扛起这具尸首,将其同他那两位同样断了脖子的前辈一起丢进仓库的角落。随后,她走入阴影,打开了通讯。
“这里是‘业火’,已潜入船厂外围,完毕。”
“‘蜜粽’收到,目视一切正常,可继续行动,完毕。”
“‘业火’收到,行动继续。”
一道闪电炸开夜幕,白光弹入仓库的大门,映出她与身侧三人斜长的影;惊雷炸响,第二道闪电接踵而至,“猎手”消失无踪,唯有那仓库角落处,探出一双沾满淤泥的靴子。
与此同时,“菲林斯”小组处。
“长官,注意身后!”
我推门踹下一只扒上车窗的感染者,灰熊旋即自车窗中探身向后开火,将从后方扑来的那只爆头;我眼见前车忽然急转绕开一块挡路的废墟,忙把过方向盘猛打,在车门同废墟猛烈摩擦出的火星中将将避开;险些被惯性甩出去的灰熊刚挣扎着爬回驾驶座,顾不上脸上溅到那感染者泛绿的液体,便又立刻投入到同崎岖道路的搏斗中。
我胡乱抹一把脸上的雨水,摘下车上的无线电向前车问道:“AEK,距坐标还有多远?!”
“再往前两个街区,那栋带信号塔的建筑就是!”AEK的声线因紧张而沙哑,“预计还有两分钟就到了,但在那之前,我们得把这烦人‘尾巴’甩掉,不然的话...”
未等AEK说完,车队已驶入一片稍稍开阔的区域。突然,左前方一栋商场般的建筑内,沙暴般的尘土喷薄而出,即便坐在本就颠簸的车内,却仍能明显地感受到地表传来异样的震颤。我登时汗毛倒竖,动物的本能正疯狂地刺痛着我的神经——那烟尘中的东西极度危险!
“AEK,当心左侧——!”我的声线已近乎嘶吼。
话音未落,一根“罗马柱”刺破尘埃,带着破空的尖啸向AEK所在的前车劈头砸去——居然是一条肤色暗沉、青筋盘曲、嵌满嶙峋硅石的右臂!
“呼——!”
“咚!”
瞬间,地表的尘土在恐怖的冲击中腾起一堵数米高的“烟幕”,前方的视野一片灰蒙——驾驶座上的灰熊只能借由攻击最后落下的位置向右避让,避无可避地,连带着我们后方的两辆吉普,冲入了未知的区域之中。
烟幕中的能见度不及5米,即便知晓危险临近,但车队的还是被迫减速了。
不知是否是空气中悬浮颗粒的隔音作用,进入这片混沌空间的那刻,仿佛一路上的嘈杂均被阻隔在外,仅剩下车轮碾过路面的声响,还有无线电中那生死未卜的AEK车组频道中传来的杂音。
我同灰熊谨慎地观察着周遭却未见那暗处的袭击者,可下一刻,我只觉头顶一暗,目光一抬,惊出一身冷汗————那正同我对视的感染者头眼球腐烂殆尽,被硅石填满的眼眶中正泛着晦暗诡异的黄光,那只增生着锐利硅石的重拳又已高举待发。
“灰熊——!”如此关头我管不得这一吼让自己吸了多少有害的尘埃,灰熊油门踩死,引擎轰鸣的同时,上方的破空声也杀到了。
“呼——”
感染者头目的重拳呼啸着划过车身,砸在车旁仅半米的地面,巨大的冲击甚至将吉普的车轮震离了地面!飞溅的碎片激射而来,即便我立刻俯身抱头,但双臂乃至脖颈处仍再次“添彩”,但相较于为护住我而被划烂了胳膊和侧脸的灰熊,我已算是“轻症”了。
浓厚的烟尘遮蔽了我们的视线,却也让感染者头目无法准确地锁定车辆的位置:它胡乱地冲撞、挥砸,虽将车队冲散,但暂时也无法直接将车辆毁坏。
“指挥官,没事吧!”灰熊不顾伤势,关切地喊道,但手脚却是不敢懈怠,利用那感染者头目攻击的间隙同其艰难地周旋着。
“没有大碍,不必为我分心,”我直起身,发现随着头目大幅度的进攻,已使原先障目的烟尘消散了大半,露出了那感染者头目的真容——感染者头目身高目测接近5米,军用吉普在其面前简直是个玩具;它的头颅因感染而变形扭曲,又被增生的无机质覆盖、加固,成为了一个偌大的不规则多面体;其头胸颈的界限已经模糊,足有两米宽的肩膀上仿佛顶着一个三角,后颈、背部毫无规律地刺出硬块;同样遍布硬块的躯干上分布着大小形状不一的孔洞,正向外喷吐着黑紫色的瘴气,似乎可以瞥见内里同样感染变异的器官;而那对变异的巨大双臂,则在外生硅石的支撑下,成为了势大力沉的锤体——而这对令人生畏的锤体,正追着我所在的吉普穷追猛打。
“指挥官,我们来了!”方才被冲散的两辆后车发现了我的困境,一齐靠拢过来向感染者头目开火,虽成功吸引了头目的注意,但由于在先前突出尸潮时用尽了爆炸物和燃烧瓶,此时弹药紧缺的两车已无法对其造成有效的杀伤;而由于失去了烟尘的阻碍,感染者头目的攻击变得愈发频繁、猛烈,其落拳的位置也愈发逼近车体;雪上加霜的是,正在这僵持之际,我耳中仿佛又听到了尸群的嚎叫,忙循声望去:来处街道上,又现出了成片的“黑点”...
见鬼,尸群被声响吸引过来了吗?
我兀自暗骂,转头再看那被三车环绕的“铁塔”,却正见其一击劈下,命中三号车车后,险些将三号车掀翻,引得那车内一阵惊呼;与此同时,追来的尸群已逐渐围拢,大有将车队包围的态势——再拖下去,只会落得团灭的结果。
我当即环顾四周:车队所处的区域实则是那商场原先的露天停车场,前方停车场的出口正对着一个三岔路口:中间的道路仅有狭窄的单行道且两侧建筑密集,却是直达前方信号塔的捷径;左右两侧的道路则有双车道的宽度,虽非直达,但街边建筑多半坍塌,也能使信号塔始终处于目视的范围内,大概率也能绕行抵达...至此,我已有了计划。
“三车四车,立刻脱离!”我发令让两车远离头目身畔,“你二车向前驶出该区域后,三车左路,四车右路,目视坐标点处信号塔导航,先行穿越前方街区后于坐标点汇合!”
“可是指挥官...”
“没有什么‘可是’,任务优先,执行!”我怒斥这种无用的犹豫,但还是稍稍放缓了语调,补充道,“放心,我随后一定同你们汇合。”
“...三车明白。”
“...四车明白。”
短暂的沉默后,两辆后车迅速离开头目的攻击范围,撞开拦路的零星杂鱼,向着那三岔路口疾驰而去;见那头目转头欲追,我从后座抽出车载的AKS74U,探身对其后脑连开数枪,成功让其回头,向我所在的吉普奔来。
我指示灰熊往回加速拉开距离,直至来到停车场入口处后漂移掉头,车头直面那正迎面冲来的怪物——而那5米高的肉墙正后方,便是那条狭窄的捷径。
我深吸一口气,问灰熊道:“灰熊,准备好戏耍这傻大个了吗?”
“指挥官,有件事儿你要知道,”驾驶座上的灰熊攥紧了方向盘,“我希望这是您向我开的最疯狂的玩笑。”
说罢,离合起,杆位变,油门到底。
四五十米的距离转瞬即逝,在双方的相对速度下,感染者头目刚抬手便已错过了最佳的攻击机会;待到它的重锤在其身前落下时,吉普已自其胯下闯过;待其踱步转身再度来追时,我们的吉普已同其拉开了近百米的距离,距那捷径的入口也是近在咫尺——只要成功进入,窄路两侧的建筑自然能阻挡它的追击。
身后,那感染者头目愤怒地咆哮着,紧接着传来的,便是地面接连不断的震感,甚至有靠近车尾的趋势,让我有些难以置信:那般笨重的体型,居然还能跑出如吉普般的速度吗?
等等,不对!不是那怪物真有“飞毛腿”,而是这辆吉普确实在减速!
“灰熊,你还在加速吗?!”我转头看向同样满面愁容的灰熊。
“指挥官,我油门都已经焊死了!但之前挨那一下把仪表搞废了,我也不清楚现在是哪里出故障了!”灰熊指点着面前那块已经裂得粉碎的仪表。
我探身向车后望去,一眼瞅见地面上拖出的那道油迹,便明白了减速的原因——车漏油了。想必是先前那第一下的奇袭,将油箱给震裂了,而在随后周旋的过程中,一整箱的燃油便无声地漏光了...
车速还在降低,缺少燃料的引擎也发出了强弩之末般的喘振;车后的震响步步紧逼,而离前方的路口也仅差最后的临门一脚了。阴差阳错间,我的目光聚焦到了道路入口两侧几近倒塌的低层洋楼上。
“灰熊,车里还有爆炸物吗?”
“哈?!”灰熊一怔,但还是回道,“正经的已经用光了,只剩两份清障用的两公斤塑性炸药了。”
“是能遥控引爆的那种对吧!”我一边问着,一边爬到后座,手脚并用地从车尾抽出弹药箱翻开,胡乱地将引线和电子原件摁在塑性炸药上。
“对,是能遥控的,怎么...”驾车的灰熊见此也回过神来,问话的语气中又添几分慌乱,“指挥官,你想干啥?!”
“看见前面路口两栋洋楼没?我左你右,炸了它,压死这个孙子!”我组装完两份炸药,将其中一份丢给灰熊,随后再度将上身探出车窗目测:路口已在近前百米。与此同时,车后头目的攻击已逼近后轮。
我钻回车内,左手捧着那包将决定我生死的塑性炸药,右手的四指虚握着起爆器的开关——它们僵硬的肌肉因紧张而不受控地发抖。
百米距离转瞬已至,在驶入路口的瞬间,我大喝一声“丢!”,两份闪着红光的塑性炸药几乎同时自车中飞出,落入那两栋仅靠腐朽立柱支撑的洋楼底层。
“咣!”
几乎同时,头目的一记重锤已够到车尾,将备胎砸作一坨滚动弹跳着的废料。
“指挥官!!”在灰熊的呼喊中,我几乎用全身的力量摁下了起爆器。
“空——!”
两团橙红的火球在霎那间于建筑内绽放、消逝;被折射了无数次的爆炸声听来压抑而沉闷,混杂着钢铁迸裂、墙体崩塌的嘈杂,在仅较车身稍宽的道路中形成令人耳鸣的庞大回响;冲击波在千分之一秒内震碎了所有车窗,如千钧之锤重击后背。
我肺中的空气被瞬间压出,咬紧牙关硬撑着才没让自己的意识消散,而身侧驾驶座上的灰熊也如坐针毡,仅仅稳住车身方向便已是极限。
待冲击过去,我连忙回身查看车后的情况:塑性炸药成功地破坏了支撑路口洋楼的支柱,使其成为了两座相互斜指的危塔;而它们的下方,正是那近两层楼高的感染者头目。
“轰——”
车后两侧坍塌的楼体先后向路口中心倾倒,并在路口上方产生了骇人的碰撞;即便那怪物全身刀枪不入,但面对数十吨坠落的钢筋混凝土,依然只有被砸倒在地这一种结果;尽管它仍嘶吼着挥扫开面前的瓦砾,意图爬出废墟;但一条裸露着钢筋的楼板自上斩断了那只不可一世的右臂,那怪物最后的吼叫也淹没于升腾的尘埃之中了。
我刚想庆幸这次的“劫后余生”,却发觉耳中墙体碎裂的声响还在持续;探身看向两侧的楼宇,才发觉路口处的坍塌引发了恐怖的蝴蝶效应——数道巨蟒般的裂缝正在车后墙体上飞速蔓延,所到之处砖崩瓦裂,飞散至半空的瓦砾、玻璃、混凝土块化被地心引力拽出无数条曲线,冰雹般砸击着早已千疮百孔的车身。
“咚咚咚咚咚咚——!”
墙上的“巨蟒”仍在游走:它至前方,忽地兵分两路,一路上行,将整栋建筑斩为两半;另一路下潜,把前方地路面撕裂;后方声若雷暴,接连的坍塌将来路的一切吞没,在窄路中掀起窜天尘暴——足有三层楼高的尘土裹挟着刀俎般的碎块奔腾而来,万夫莫当。同时,车身周遭完全被阴影笼罩——那是一整栋坍塌的建筑,不出意外的话,数秒后的我们,将会是一坨铁饼中的两滩肉泥。
结束了吗...
我转头看向身旁的灰熊,想向她作最后的道歉——可灰熊此刻却低垂着头,双手颓然地搭在方向盘上,似乎已经宕机;可下一瞬,她却猛地抬起了头,双臂如一对铁钳扼住了方向盘,双眸中闪过一瞬绝不属于她的光茫。
“烦请扶稳,先生。”
未等我理解这句其中的含义,灰熊猛踏刹车,瞬间向右打死了方向——竟是条半车宽的小巷!始料未及的我当即被惯性狠狠摔在了车门上!而就在车后轮同路面刺耳地摩擦着的同时,车外已是一片晦暗——那片坠落的外墙也到了!
我死攥扶手,紧闭双眼不愿再看,心脏疯狂地撞击着肋骨似要出逃,耳中霎时一片哗然:
“呼——!”
那是来自头顶的破空声。
“呲——!”
那是轮胎剧烈摩擦地面的烧灼声。
“轰——”
那是倒塌建筑坠地的轰响!
“咚!咚!”
那是碎块砸落车顶的闷响!
“咔!”
那是手刹被突然拉起的脆响!
突然,我只觉身体重心左倾,右侧车轮抬起,随即墙砖脱落的“嘎啦”声自右侧传来,车身的颠簸也愈发密集——那是沉重的吉普侧立而起,正依托着路面和右侧随时崩解着的墙体,在宽不及车宽的窄巷中进行着夺命的冲刺!
我壮着胆子睁开了眼:小巷内暗无天日,吉普正于坠落的砖石所组成的“豪雨”中狂飙,变形的前盖中渗出气味刺鼻的黑烟,仿佛大限将至的宣告;两侧的墙体临近垮塌,已开始向内挤压车身——唯有那巷子的尽头,还自外向内迸射入代表生机的光亮!
“冲!快啊!冲过去!”
内心求生的斗志被那道光明瞬间点燃,我扯着破锣般的嗓子嚷着,目光死死锁定在那渐渐明亮的出口上。
眼见巷口近在咫尺,然而崩塌的速度还是快过了车速,“咔!”“咔!”两声过后,巷子左侧的墙体轰然倾倒,重重压上车顶左侧的门框!
“滋————”
刹那间,车身左侧火星四溅,在外衣上、座椅上烧灼出串串孔洞;摩擦产生的大量热量破坏了车架结构,使其再难抵挡额外的重压,在刺耳的“嘎嘎”声中迅速形变、弯折,不知何时便会断裂;狭长的小巷化作一台无情的粉碎机,誓要将这辆擅闯的吉普挤碎。
“要来不及了!”已满脸是血的灰熊吼道。
“别管那么多,还来得及!!”
...
“嘣!”
“哗——”
短暂的失重感后,吉普右侧的车轮重重着地——在车架断裂的一瞬,吉普的车头撞开巷口堆积的瓦砾,冲出了彻底坍塌的小巷!
“哧——!”
尽管已走出坍塌的范围,但直至吉普前盖中腾起大团的黑烟,引擎彻底报销,灰熊才在一条干涸的河道旁停了车。
“呼——呼——”
我心有余悸地喘息着,反复吞咽着试图平复过速的心跳。低头看去,双臂上满是脏污、深浅不一、长短不齐的伤口,此时失去了肾上腺素的作用,开始火烧火燎地发痛;而身畔驾驶座上的灰熊此刻却如同大梦初醒,茫然地环顾四周,纳闷地检视自己素体上的各处伤口,甚至向我询问方才发生了什么,仿佛上演“生死时速”的另有其人一般。
“呲呲呲...”吉普内,车队的无线电奇迹般幸存,我伸手接起,正是已经平安抵达信号塔的两辆后车发来的呼叫。向他们说明情况后,我将所处的坐标共享,等待他们的接应。在等待中,胸中那劫后余生的心悸逐渐平复,但取而代之的却是一股新的不安之感。
回想起方才灰熊称呼我为“先生”,显然同她日常的言行相悖;再联想到进入小巷前她那好似宕机后重启的情境,我有理由猜测——有人在暗中远程骇入了灰熊的云图并对其素体进行操控,类似于俗称的“夺舍”。
他,或者说,他们是谁?受何人指使?为何对我的行动如此了解?他们同参与本次行动的各方有何联系?其出手相救是“雪中送炭”,还是另有所图...
诸如此类的疑惑一股脑涌入心头,盘根错节地缠绕一气,剪不断理还乱——我越是试图去解读,反而越是平添了胸中烦闷的情绪。
我悻悻放弃继续推理的想法,抬眼眺望四周:残败的建筑错落排列,如一面面无人打理的墓碑,环绕着那干涸的河道;暴雨已停,但天空中的阴云依旧浓厚低沉,见不到半分退散的意思;破败的城区一如被荒废的墓地,凌冽的朔风过境时,远方传来“墓碑”陨落的回声,标志着这片自根源被亵渎的土地,又向虚无迈进了一步;而当坍塌声随风消散,便又是空虚的死寂——半空没有乌鸦的哀鸣:对于那些被彻底污染的亡灵,莫说超度,他们也唯恐避之不及。
而谁又能想象,如此的满眼萧条,曾也是世人所向往的“桃花源”呢?
“呼...”
我深深地呼气,将思绪拉回当下:不论目前有多少疑问尚待解决,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军方之所以力推此次行动,其目的绝不仅是“铲除人权团体残部”并“改造S45地区”,在这一切的幕后,绝对有极其复杂的利益牵扯,断不是以我个人之力所能触及的。
不远处临河的道路上,已能看见正驶来接应的三号车;车后残破的楼宇间,探出信号塔高耸的塔尖:塔尖上沉寂许久的红灯已被重新打开,在满目疮痍的城市中,宛若一盏重又点亮的长明灯,于呼吸般的闪烁间,沉默地哀悼着这片被上帝抛弃的土地...
距“菲林斯”小组西南方2.3公里,某废弃建筑内。
“嘀!”
清脆的提示音后,那原本垂头靠坐于墙根的人形缓缓抬头,起身拍打着作战服上沾染的灰尘;她低头的同时,柔顺的银白长发瀑布般滑落肩头。
“回来了?”她身旁,那一头淡金色长发的少女单膝跪地,持枪警戒着四周,一如她深潜前的样子。
“处理得怎么样?”那少女柔声问道。
“唔呣...马马虎虎吧,”她转身拿起身旁靠在墙上的武器,眯起的双眼看向同伴,“不用这么紧张啦,进来前我就扫描过了,这周边甚至没有会动的东西。”
“嗯,我明白了...”听到这话,那有着蓝宝石般美丽双眼的姑娘方有些落寞地起身,还道歉道:“非常抱歉,制造了不好的氛围...”
“害,没事没事,”白发人形见状连忙上前安慰,还伸手帮其戴正了歪掉的发箍,“我知道的,咱家94是认真努力的孩子...”
“对了,指挥官那边有什么新的指示吗?”
“刚才有过通讯,是要求我们在处理完后向‘β’处转移,主力那边似乎有新动向需要侦察。”被称作“94”的少女一丝不苟地回应着队长。
“嗯,那么...”
白发的人形伸手捋顺发丝,于后脑盘起蓬松的马尾,随后望向那片晦暗中的城市——此刻,她虽仍挂着戏虐般的笑容,但那常年眯起的双眼却睁开一缝,向旁迸射出两道锋锐的紫光。
“该我们出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