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對詩號怎麼寫:紫媽開之,摩媽濟之

2018年,我訂做了一尊八雲紫布袋戲偶,辦了一場「八雲紫定場詩有獎徵稿」,然後受參賽作品啟發,自己也寫了一首。日前,拿來回應完一張比較霹靂與東方的梗圖後,有同好問「什麼時候也來寫首摩多羅的」,我興趣就來了──這個角色和詩號,可以和八雲紫成對。那麼,怎麼寫?
文獻回顧
布袋戲裡,有一些兩兩成對的角色,詩號也成對。最多人記得的,應該是這兩組:
半神半聖亦半仙,全儒全道是全賢;腦中真書藏萬貫,掌握文武半邊天(素還真)
真神真聖亦真仙,通儒通道是通賢;腦中玄機用不盡,統轄文武半邊天(談無慾)
世事如棋,乾坤莫測,笑盡英雄(一頁書)
宇宙似幻,雲波詭譎,哭遍俠客(半尺劍)
然而,這兩組詩號,後者無論在氣勢還是意境上,都不如前者,感覺只是為了配合前者而對出來的。角色的命運也是如此:素還真(1988年《霹靂金光》登場)的師弟談無慾(1989年《霹靂眼》登場),因為驕矜好勝,幾番與素較勁,然後失敗破格,然後在1990年《霹靂異數》就淪為被試劍的對象,死得很沒價值,幾年後才被編劇挖出來復活。之後的劇集我沒再看,也不知道他有沒有復用過這個又吹牛、又吹得不夠牛的詩號。其實素還真的詩號也就是自吹,談不上什麼思想意境,但是吹得夠牛,在當年的環境下非常搶眼。這樣用著一個自吹至極的詩號的主角,後來在劇集中卻通常是自稱「劣者」,各種裝弱再反殺,這之間的出入算是歷史包袱,也不必深究了。
「武皇」半尺劍與一頁書同登場於《霹靂異數》,一開始的半尺劍還是個冒牌貨,在次一檔《霹靂劫》也當了一段時間的反派BOSS,隕命後真武皇登場,也和一頁書較勁,不久就愈來愈破格愈來愈下作,最後在1993年《霹靂天命》被一頁書單殺處決。以詩論人的話,「世事如棋,乾坤莫測,笑盡英雄」是陽剛大氣,「宇宙似幻,雲波詭譎,哭遍俠客」雖然也用了「宇宙」這等大詞,但相對就只能說是陰詭險惻,而武皇的人格和智慧也是如此。但現在回想起來,當年的一頁書,其實也是佔了「實力超強的正道大宗師」這樣設定的便宜,才能光明磊落地讓觀眾看爽。十多年後的霹靂開始懂得編織更複雜的角色和劇情,但是黃文擇的嗓音不可避免地老化了,無法再像90年代那樣洪亮地唸出一頁書的招牌詩號,我對一頁書的記憶也就止於1996年《霹靂英雄榜》之前。我是1997-2000年看霹靂衛星電視台重播到《霹靂英雄榜》的,之後就沒再追。
登場時成對的角色和詩號,其實並不對等,後來都只剩前者繼續活躍,這在結構安排上不免是個缺憾。
2012崛起的黃立綱金光布袋戲,第三檔《劍影魔蹤》(2013)登場了海境師相欲星移,詩號曰:
觀星望斗慣幽居,一片神鳞渡太虛。伯仲分時同綬冕,虹蜺過處盡疆輿
當時大家對後兩句還不太能解。後來到第八檔《東皇戰影》(2016-17)的海境篇中,又出場了一位「蜃虹倪」,是欲星移的義兄,先前聲稱不滿欲星移做法而出走,實則沉潛起來引出暗流。復出之時,他也唸了一遍這個詩號(我不記得前兩句有無出入,但後兩句是一樣的),謎底才解開:「伯仲分時」是這兩兄弟一文一武,「虹蜺過處」是指這個角色。
如此,在人設與劇情作用的角度,欲星移與蜃虹倪算是對稱了,然而戲份與人氣還是前者遠多於後者。而在詩號上,蜃虹倪自己在沉潛時期的詩號是:
虹階榮耀常危,丹心滴血,雪掩雲欺;玄風蕭索頻吹,緇衣抽縷,物換星移
用「物換星移」帶出欲星移和自己的關係,並暗示自己和他有了過節,作為偽裝的一部份。這樣在劇情上是有所對稱了,只是文體不同,不對仗,這兩個角色也沒有同台吟過詩。蜃虹倪在使命完成後再次退隱,之後就算再復出大概也不會有太大表現;金光劇情在2021年《仙古狂濤》時急速滑坡,短期看來難有起色,我也就先不看了。
那麼,現在輪到我來寫,可不可以在文體、氣勢、意境以及角色格調上,都做到對稱呢?
自己上手
第一屆「八八盃」舊體詩詞創作競賽,題目「八雲紫的定場詩」,優勝者之一「夢月逸軒」同學的作品:
難言秘境誕妖賢,畫地封疆定海天。理序制衡伏異客,施謀戡亂鎮桃源。
界中維舊積陳弊,域外革新湧變遷。願負衆生脫困厄,休戚與共泯仇冤。
佳作之一「斧頭小肥羊」同學的作品:
太一生生無盡年,囂塵邃密幻三千。我因大道成棋局,大道因我鑄新篇。
我汲取了這兩首的優點,寫下了:
幻惑人寰齊鬼仙,卮言秘戲泯妖賢;我行道術則天志,萬種情風展綺筵。
後來覺得「幻惑」太片面,意象也不太好。想了許久,改成:
劃撫人寰齊鬼仙,卮言秘戲泯妖賢;我行道術則天志,萬種情風展綺筵。
「劃撫」是新造之詞,取杜甫〈蜀相〉「兩朝開濟老臣心」的「開濟」之意,開是第一階段助先主創業,濟是第二階段為後主繼業;八雲紫開闢幻想鄉是「劃」,然後維持人類與各種非人的關係是「撫」。「齊鬼仙」的「齊」取《莊子‧齊物論》之意,將鬼、仙等各種存在(鬼、仙二字要分開看)一視同仁,並給予大致平等的待遇。
「卮言」也出自《莊子》的〈寓言〉,「卮」是酒器,故有兩種解釋:自然隨意之言,或支離破碎之言,用白話來說,就是一邊喝酒一邊講的話;用《東方》的話來講,就是像早期正作遊戲中的「禪對話」,或Music Room曲目解說,還有官作摺封頁留言那樣的「ZUN語」。蘇打綠〈遲到千年〉首句「卮言春天,破碎鞦韆」是第一首將之入詞的歌,當年我聽後就頗下了一番工夫去研讀《莊子》的那一章,這回要烘托八雲紫的神秘做派,就第一時間想到了。「秘戲」通常是指房中之戲,這裡你也可以說是指她在各個異界裡縱橫穿插的外交手段,也可以說是在幻想鄉裡推行的異變機制與彈幕遊戲,也可以說就是成人本裡的那些事兒──成熟的女人,優雅地一邊喝酒一邊說葷話,很合理啊。「泯妖賢」,泯除道德意義上妖和賢的界限,妖怪賢者,亦妖亦賢,而不拘「妖」或「賢」所代表的典型──事實上她多少還是有點端著架子放不下身段(參見《醉蝶華》),但詩號裡這樣表態就正好。
「道術」在神秘層面是魔法,世俗層面是帝王術、「無為而治」之類的統治手段。史學家何炳棣先生考證,「道術」和整個道家的原始意義就是政治的,後來才被加上神秘色彩。八雲紫穿道袍,又做這一方境界之主,那就正好把這兩個意義都用上。「則天志」,則是動詞,意為rule,說謙遜點是依循天志,強勢點是主動制定何謂「天志」。「天志」是《墨子》的一章,主張樹立一個至高無上的「天志」概念,承載兼愛非攻等價值觀,倡導義政,制約國君與人民,簡單講就是墨家版的神道設教。用在《東方》,也就可以拿來概括八雲紫等高層對幻想鄉人類思想、生活、技術水平的控制。另外,從「則天」大家也會聯想到武則天,武則天也是可以和八雲紫相提並論的角色,也都有紅字本劇情,而且夠老。
「萬種情風」是「風情萬種」(通常用於成熟女性)的倒裝,典故上也有蘇東坡詞〈八聲甘州〉:「有情風萬里捲潮來,無情送潮歸」。風本無情,因人情而有情;八雲紫苦心做了這一切,就是為了保存被現代淘汰的神話、物語、妖怪、信仰,讓眾生得以溫存舊慣,在這幻想鄉裡開宴。如此,前三句吹自己如何偉大、高雅、牛逼,最後一句就要著落到「我這還不是為了大家」,展出一派「風乎舞雩詠而歸」的閒適,這才算吹好吹滿。
能寫出「萬種情風展綺筵」這樣的句子,我也很驚喜。然而,要怎麼寫出能和它成對的摩媽的詩號呢?這是個考驗。
2023年3月6日,第一稿:
鎮魘人寰障鬼仙,張羅秘徑隱妖賢;我持奧法繹天志,萬類靈心享綺筵。
取「障礙」,「秘神」等屬性,根據我辦的《東方文化學刊》第七期考據,摩多羅的原型,承載著被和族排擠的日本原住民、渡來人、山民、賤民的歷史。所謂「障礙」,一方面代表著難以進入主流社會的身份之障,一方面也包括生理上的殘障;反過來講,就是庇護這些邊緣族群,讓他們也能生存下來,並傳承自己的歷史──這就是將之寫進《東方》,作為和八雲紫一同建立幻想鄉的大佬的道理所在。於是想用「鎮魘」表現區隔人妖、維持威懾,既為人防妖,也為妖防人的意思。然而這一稿犯了常見的新手錯誤:有什麼設定都想往裡面硬塞。做完後冷靜一段時間再看,氣勢也欠奉,意思也費解,讀者可能繞好幾個彎也不能會意。
所以8日改第二稿:
運守人寰序鬼仙,觀臨代謝忘妖賢;我循曆數繹天志,萬類靈牲共綺筵。
改從「四季之主」的位格與能力著手。不直接把「開後門」這項能力硬填進去,而是回到民俗、神話與古代政治中頭等重要的「歲時」的威能。運行四時的交替,守望生命的循環,和紫媽同等的系統管理員的職權。捨棄語意不明的「障」,改成為各路鬼、仙提供秩序,一種不顯眼但不可或缺的秩序。
第二句從「調動生命力」的能力著手。先想到的是現代醫學、生物學常用詞「新陳代謝」的代謝,然後,她大部份時間只是守望,必要時才介入,那就「觀」與「臨」,這也是《易經》上互為覆卦的兩卦。再之後,紫媽是「泯妖賢」,有意識、有自覺地作出泯除界限的作為,那這裡就來一個「忘妖賢」,自然而然地達到不起分別心的境界──望見四時流轉、大化流行,管你是人妖草木,長生種短生種,都一樣。這樣,逼格也就拉起來了。
第三句繼續用兼具神秘學與政治學地位的「曆數」緊扣主題,讓前兩句的意思更清楚。「繹」是「演繹」和「延伸」、「詮釋」的意思,紫媽開之,摩媽濟之,摩媽可以把紫媽的經唱好,但也不是沒有另行發揮的能力。互相倚賴,互相尊重,但不形成絕對支配,把這樣關係的張力拉出來。
最後改成「萬類靈牲共綺筵」,常言「牲靈」指牲畜,這裡倒裝一下,變成泛指包括人類、妖怪、神鬼、動物等各種具有智慧的存在,如果覺得「牲」有些把人講得低了,也可以把「靈」和「牲」拆開來看,指一切有情之物,你覺得自己比較高等就把自己歸在「靈」的行列,其他動物算在「牲」的行列,大家一起愉快地玩耍。思路是,紫媽「展綺筵」,提供宴會場地,那這裡就寫共享宴會的人與物,這樣也就把「為誰而建」「為何而建」這些關乎主體所在的基本問題答完了。
這樣算是解釋完了,然而,我若不如此細講,各位自己看,看得出幾分意思?如果不講這麼多不能理解,那這就不能說是很成功的「定場詩」。定場詩不能太難,即便不能一目了然,至少氣勢要能拉得出來。這裡拉出氣勢的任務,就著落在「萬種情風展綺筵」和「萬類靈牲共綺筵」了。
還存在而且改不掉的缺點是,兩首的第三句都犯了兩處孤平:「我行道術繹天志」、「我循曆數繹天志」。好在用閩南語唸時,「我」字可以變讀為平聲,這樣解決一半;「天」字也可以變讀為仄聲(如霹靂角色名「接天道」),這樣再解決一半。之所以說要避免犯孤平,是因為唸起來真的會不順,而不是要墨守近體詩的成規;我們用國語唸起來感覺不會不順的話,那它在國語問題就不算大。用閩南語唸是真的會唸不順,那如果改不了,就只有看看能不能變讀到順,好在這裡算是可以。
如此又作完一首詩,感想是茫然:這個時代還有多少人在練這門功夫?又派得了多大用場?哎,如果有人要拍仙俠劇,做武俠仙俠遊戲,或許是用得上吧,然而就算我上門去推銷,會有人出錢請我寫嗎?
話說前幾個月,我突然收到一封電郵,是個同好說他看到了我的八雲紫戲偶,問我願不願意來拍布袋戲,他已經有劇本。這信沒頭沒腦的,就講了這麼幾句,也沒說更多信息,我就回:你現在有哪些物資和條件,距離能拍戲還差多少?我目前就這麼一尊,也不可能花大錢費大力下去做,請務必想清楚。然後他再回了一句「我知道了,謝謝」就沒下文了。這一類的事情,總是在幻想階段最好玩。將來還會有人想真的來拍東方布袋戲嗎?有的話再請找我。現階段,我們還是編編段子,自己幻想腦補一下就好。